第七章

1

“什麽?葉綏綏,你也是這個孤兒院的……”河圖話音剛落,何川就忍不住驚呼出來。

“謝謝你給我留情麵,沒有說出‘孤兒’兩個字。可是沒錯,葉綏綏就是個孤兒。”嘴角綻放出淡淡的笑,我對上河圖關注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從來不以我是孤兒而自卑。相反的,我感到很自豪!因為我有一個很愛我的院長媽媽,還有很多相親相愛的兄弟姐妹。你問我為什麽不肯離開這裏?其實答案很簡單,因為我舍不得。這裏有我的親人,這裏是我的家。我怎麽能夠離開親人,離開家呢?”

我說得淡定,何川的表情卻顯得有些凝重。

“班長,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不會知道自己有多混賬,也不會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何川轉身大步朝洗衣房走去。

“班長,我去做事了。”

這家夥,其實也沒想象中的那麽差勁嘛!

我心中多少有些欣慰。一邊招呼樂筱筱繼續陪孩子們玩耍,一邊也跟著何川朝洗衣房走去——

何川同學雖然端正了態度,可行動還是讓人擔憂的。畢竟,他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做這種事。

“葉綏綏……”我剛走沒兩步,就被河圖叫住。

“嗯?”我轉身,挑眉看他。

河圖的神色似乎有些不自在,隱隱的,還帶著幾分別扭。

我知道他有話想對我說,於是也不著急。隻安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開口。

片刻後,河圖似乎終於下定決心。

他咬了咬唇,鄭重其事地說道:“葉綏綏,對不起。我覺得我欠你一份道歉,為我從前的誤解和歧視。”

呃,這家夥。專程叫住我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嗎……

我挑眉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道:“我還以為你要跟我說什麽呢,搞得氣氛這麽緊張。放心吧,過去的事情我早就忘記了,從不會放在心上,所以你也不必老是介懷了!”

“葉綏綏,你當真讓我刮目相看。”河圖釋然地笑了笑,目光中又似乎帶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其實,應該是我感謝你才對。”我想了想,也十分鄭重地答道,“河圖,你也讓我刮目相看。”

“呃,這話從何說起?”河圖皺了皺眉,有些困惑地望著我,“我似乎並沒有做什麽值得讓你向我道謝的事情啊……”

“誰說沒有?”嘴角揚起一抹俏皮的笑,我笑著說道,“那天手鏈的事情,若不是你敢於站出來支持我,敢於說出事情的真相,隻怕又是另外一種結局了。所以,我該謝謝你。嗯,敢於說出真相的河圖,也讓我嚇了一跳呢!”

“我不過是說出了事實而已。”我不說這個還好,一提及這個,河圖似乎想到了什麽,“倒是你,是怎麽猜出來何川才是偷竊者的?老實說,那種情況下,似乎很難有人懷疑到何川頭上。如果不是我恰巧知道他往日的劣跡,隻怕我也不會聯想到他頭上去的……”

“呃……”心跳陡然漏了一拍,我不知道我該如何回答河圖這個問題。

難道要告訴他,我會讀心術嗎?

姑且不說他會不會相信,我和他的關係,似乎還沒近到這一步吧?

院長媽媽曾經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不能輕易泄露自己的秘密。她說知人知麵不知心,我要學會保護自己。

可是,我該信任河圖嗎?

電光石火之間,我腦海中早已是百轉千回了。

想了想,我揚唇狡黠一笑:“我是諸葛亮,掐指一算便能知過去未來。怎麽,你不知道嗎?”

“這麽說,上次筱筱和程意寶在河邊發生了什麽爭執,班長你掐指一算也能算出來?還有何川,他是為了吸引他爸爸媽媽的注意力,才一而再再而三偷竊這種事,也是你算出來的?”河圖自然不相信我的說辭,他眸中閃過一道失落的光芒,隨即便若無其事地笑道,“那麽,班長大人,你能告訴我,上次程意寶到底對樂筱筱說了什麽,才讓筱筱忍不住把她推下河嗎?當時你說我冤枉了筱筱,我沒能聽進去。可這些日子左思右想,我覺得我可能真的冤枉筱筱了……”

“這個嘛……”沉吟片刻後,我聳肩做出一個遺憾的表情,“河圖,對不起,我曾經答應過筱筱,不能將這件事說出去的。我能告訴你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筱筱絕對不會做傷害你的事。僅此而已!”

“好吧,既然你不肯說,我也不勉強。”見我不肯說出真相,河圖有些遺憾地笑了笑,“但是相信我,葉綏綏。總有一天,我會搞清楚當初的真相的。還有班長大人,你身上似乎也有十分有趣的秘密。對此,我很有興趣哦……”

我有些無語地看著河圖眼中彰顯無遺的濃厚興趣,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河圖同學,做人不能太好奇哦。難道你沒聽過嗎?好奇可以殺死貓的……”

“是嗎?”河圖聳肩一笑,似乎根本不把我的威脅放在心上。

我卻以為他隻是一時興起而已,沒想到,這家夥卻有著驚人的執著——

2

周一上學的時候,身為①班之長的我照例要向我們的顧言會長提交每周的工作報告。

因為上周班上發生的事,所以這周我的工作報告就寫得格外艱難,直到中午放學的時候,我才揣著我的工作報告、踩著滑板去找顧言。

身為學生會的會長,顧言自然有自己辦公的地方。因為已經是放學時間,所以會長室此刻十分安靜。不過由於和顧言約好了時間,所以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會撲個空。

滑板飛速地穿過長長的走廊,顧言的辦公室就在盡頭。

誰知我還沒走進去,就聽到裏麵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河圖?

他怎麽會在這裏?

我皺了皺眉頭,下意識地收住了腳下的滑板。

“顧言,我知道你是她的好朋友,知道她的所有事情,所以我才會來問你。你該知道,如果我想,我有很多種方法知道葉綏綏的秘密。隻是我不想那樣做而已!”河圖的聲音一如往常,好聽得一塌糊塗,可態度也一如往常的桀驁不馴。

隻是……

剛剛我聽到了什麽?

葉綏綏?

他們倆為什麽會提到我的名字?

葉綏綏的秘密……

難道……

河圖真的付諸行動了?

這個念頭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頓時讓我有些哭笑不得。

這家夥,真的固執得可以啊!

我站在門口,進退不是,索性屏住呼吸,偷聽他們的談話。

屋子裏陷入了長久的安靜,顧言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半晌,我才聽他不緊不慢地說道:“河圖,你似乎很在意葉綏綏?”

“當然不是。”河圖想也不想,便矢口否認道,“我隻是好奇而已!嗯,好奇。”

河圖似乎挺滿意自己的解釋,透過明淨的玻璃窗,我看到他漂亮的眉毛微微上揚了一下。然後他以略微不滿的聲音問道:“會長大人,你不要轉移話題。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葉綏綏她到底為什麽會知道那麽多別人的事情?我總覺得,她好像能看透人心一般。”

“不是最好!”顧言完完全全地無視了河圖的問題,似乎當他的話是耳邊風一般,溫柔的語氣裏帶了幾分語重心長的警告,“河圖,我知道你們這些富家公子的習性。對不屬於你們這個世界的東西,你們總是感到新鮮、好奇。可是我認真地警告你,如果你不是真心,最好離葉綏綏遠一點兒,不要去招惹她,知道嗎?否則,不管你是什麽身份,什麽背景,我都不會放過你的!”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會傷害她的!”河圖冷哼一聲,眼底閃過一道複雜的光芒,“倒是你,會長大人。我想我也要給你一句忠告。如果你心中有葉綏綏,就不要給樂筱筱那丫頭希望。那丫頭單純無知,她會把你的好當成是另外一種暗示的。我看著那丫頭長大,當她是我的妹妹,所以我警告你,不要做傷害她的事。否則,我同樣不會放過你的!”

這兩個家夥,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啊?

屋裏子的談話內容,聽得我驚心動魄的同時又有些哭笑不得。

樂筱筱對顧言的好感,我自然是看得出來的。

可是顧言怎麽會以為河圖在意我?

還有,河圖那家夥,他怎麽覺得顧言心裏的人是我?

我和顧言是純粹的革命友誼好嗎?

這兩個家夥,難道出門都沒有帶腦子嗎?

“河圖同學,我想你似乎誤會了什麽。”果然,河圖話音剛落,顧言已經開口解釋道,“我對綏綏那丫頭沒有絲毫的非分之想。我隻當她是我妹妹!這些年,我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其中的艱辛,絕不是我們這些旁觀者能夠明白的!這丫頭雖然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卻比誰都勤奮,比誰都努力,比誰都不容易!她勇敢執著,善良正直,身上有許許多多內在的品質,遠比她的容貌更加出色!如果看不到這些,而隻是被她的表象所吸引的話,我就勸你離她遠一點兒。葉綏綏她……值得最好的人傾心相對!”

“會長大人,不是所有的有錢人家的孩子都如同你想象的那樣。”屋子裏陷入了一陣難耐的寂靜,片刻之後,河圖突然開口說道,“葉綏綏身上的人格魅力,也許從前我不明白。可是現在,我已經感受到了。我,沒你想象的那麽膚淺!”

說罷,河圖再也不看顧言一眼,大步朝門口走來。

見狀,我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仿佛被抓了個現行的小偷一樣,萬年厚黑的臉上竟出乎意料地浮起了一抹紅暈。

該死的,這該怎麽辦才好呢?

我腳尖一點,滑板迅速後退。

“砰——”

“哎喲——”

該死的,是哪個沒有公德心的家夥忘記關窗戶了?

我被撞得兩眼直冒金星,可屋漏偏逢連夜雨,耳畔隨即響起河圖和顧言異口同聲的聲音。

“葉綏綏,你沒事吧?”

這下子丟臉丟大發了。

我放開抓住窗欞的手,以手撫額。

誰知腳下重心不穩,竟“撲通”一聲,跌了個四仰八叉。

啊啊啊,今天出門忘記看黃曆了。嗯,今天一定不是黃道吉日!要不然,向來英明神武的葉綏綏,怎麽會淪落至此呢?

玩了十年滑板,向來技藝超群的我,今天竟然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嚶嚶嚶,葉綏綏,江湖上從此再也沒有你的傳說……

3

當秋天的最後一片枯葉從枝頭慢慢悠悠掉落時,初冬終於來臨。

我踩著滑板,疾馳在擁擠的街頭。

此刻已是黃昏,倦鳥歸林、行人歸家,我葉綏綏自然也該回到孤兒院。

一陣寒風吹過,調皮地鑽進了我的衣領,涼悠悠的,讓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這該死的氣溫,降得可真快!

我下意識地蜷了蜷身子,加快了滑板的速度。因為是周五,讀書的孩子們全都回到孤兒院了,所以今天孤兒院裏格外熱鬧。

才剛剛進門,四合院裏便傳來一陣歡聲笑語。

“今天這是怎麽了?你們竟比過年還高興。”我放下書包,走到我們的“多功能綜合室”,看見孩子們正圍成一團,興高采烈地討論著什麽。

“哇,這支筆好漂亮。洋洋,給你用吧!”

“呃,這件粉紅色的羽絨服,穿在小蘭的身上一定很漂亮。”

“還有,這本童話書不一直都是小愛最想看的嗎?”

“這台筆記本電腦,咱們要留給綏綏姐。她雖然從來不說,可我是知道她想要一台新電腦好久了。咱們家這台舊台式電腦,總會死機。好幾次綏綏姐做的功課來不及保存,害得她要重做。”

呃,這架勢,真的比過年還熱鬧啊!

這些小家夥們,興奮得都忽視了我的存在。

這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啊。

隻是這些東西都是從哪裏弄來的?難道又有好心人給孤兒院捐贈了嗎?

我不動聲色地看著孩子們你謙我讓,心中有些欣慰,有些酸楚。

外邊有人傳說,孤兒院的孩子都是孤僻、冷漠、自私的。其實他們不知道,正是缺乏了家的溫情,孤兒院的這些孩子比那些正常人家的孩子更渴望愛、關心和溫暖,所以他們更懂得知足,更懂得感恩。

隻要你給予他們一點點愛和溫暖,他們就會還給你更多。

別的我不知道,但至少陽光孤兒院的孩子們,我敢保證,他們團結友愛、互相愛護。但凡有一點點好東西,都是首先想著對方,是沒有血緣,卻勝似血親的兄弟姐妹。

就譬如此刻,接到了這麽多的捐贈,卻沒有一個孩子搶著鬧著把好東西往自己的身旁搬。他們優先想到的,總是自己的小夥伴們,而不是自己。

“你們剛才說,要給綏綏姐留什麽東西啊?”我眼眶有些濕潤,鼻子有些發酸,這些可愛的小家夥們,真是太懂事了。

“綏綏姐,你回來得正好!”

“綏綏姐,你看這台電腦。筆記本哦。”

“綏綏姐,吃糖。”

孩子們獻寶似的把筆記本電腦推到我的麵前,我這才注意到,桌子上除了一堆衣服、書本和學習用具之外,還有一大堆美味的零食。

隻是這些孩子,像是有默契一般,沒有一個人主動拿一塊糖吃。

從他們一雙雙小小的眼睛裏,我能看得出他們的渴望。畢竟像他們這個年紀,零食的**對他們來說,絕對是不小的。

可是沒有院長媽媽的發話,他們卻那麽自覺地遵守著規則。這樣的自製力,在同齡人中已是相當傲人了。

這些可愛的小傻瓜們!

我的鼻子又忍不住酸了酸,抓起一大把糖,分到孩子們的手中,笑著說道:“綏綏姐怎麽能一個人吃獨食呢?來,咱們一起吃。”

孩子們歡呼一聲,有些迫不及待地剝開糖,小心翼翼地放入嘴裏,然後如同品味什麽山珍海味一般,帶著近乎珍惜的姿態,慢慢地品嚐。

“綏綏姐,今晚我們吃餃子哦。”我一邊查看桌上的捐贈品,一邊將所有東西登記造冊。人群中,一個6歲左右,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長得帥氣可愛的小男孩突然開了口,“街坊王阿姨正在擀餃子皮呢。”

“哦,小安寧,你怎麽知道的?”我摸了摸小安寧的腦袋,心中暗忖道——

難不成今天院長媽媽收了這麽多捐贈品,心情不錯,所以想犒勞大家一頓?

“哦……院長媽媽說的呀。”小安寧偏著腦袋,小小的嘴裏因為含著糖,發音顯得有些含混不清,“她說要招待給我們捐贈物資的大哥哥。呃,綏綏姐,這個筆記本電腦,可以給我玩一下嗎?”

呃,大哥哥?

我心中多少有些詫異。

這些東西,我雖然還沒來得及仔細估算價值,可是粗略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這竟然是小安寧口中的大哥哥捐贈的嗎?

“什麽樣的大哥哥呀?”我心中來了好奇,一邊說一邊朝門外走去,末了,還忍不住對某個蠢蠢欲動的小家夥發出警告,“小安寧,我警告你。離那台電腦遠點兒哦!否則,哼哼,後果自負!”

“不碰就不碰嘛,小氣的綏綏姐。”小安寧撇了撇嘴,作出一副委屈至極的模樣,“呃,對了。那個大哥哥長得好漂亮呀,就像漫畫裏走出來的一樣……”

我卻對他這一招早就有了免疫力,所以壓根不為所動。

這小家夥的好奇心和破壞力實在是太驚人了!如果這台筆記本電腦交到他的手裏,我保證,不出半天就會被他拆得隻剩零件。

不過,漫畫裏走出來的大哥哥嗎?

我心中一動,難道……

4

剛走出門,我一眼就看到了院子裏正抱著床單、被套朝洗衣房走去的院長媽媽。冬日殘陽的餘暉下,院長媽媽的背影顯得有些佝僂,腳步似乎也有些蹣跚。

時光如梭。

一晃眼,昔日年輕的院長媽媽也逐漸老去。

我們漸漸長大,歲月卻在她身上刻下了殘忍的痕跡。

這些年來,院長媽媽在我們身上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和愛。而她自己,什麽也沒留住。

“媽媽。”我跑上前,從身後將院長媽媽環腰抱住,將臉貼在她不再挺直的背脊上,一遍又一遍地用臉頰摩挲著她的後背。

“綏丫頭,回來啦。”院長媽媽甚至沒有回頭,隻是從我的腳步和聲音中,就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她緩緩地轉過身來,艱難地抽出一隻手,輕撫著我的臉頰,“傻丫頭,今天這是怎麽啦?是在學校被同學欺負了?還是受什麽委屈了?告訴媽媽,媽媽幫你評理去。”

“媽,你就別擔心我了。向來隻有你女兒欺負別人的份,哪有別人敢欺負你女兒!”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破涕為笑,“你就放心吧,你女兒好著呢!”

“唉,你這丫頭就是太體貼了。這些年就算在外麵受了什麽委屈,也不肯告訴媽媽。”院長媽媽歎息一聲,目光慈愛而無奈,“綏丫頭,不要太苦了自己,不要太要強了!你終究還是個孩子,不要整天老成得像個小大人一樣。有什麽委屈一定要告訴媽媽,知道嗎?”

“知道了,媽。”

自從回家之後,就一直在酸澀的眼眶中打轉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

我抱住院長媽媽,將頭深埋在她的肩上,任憑淚水無聲地滴落在她的肩頭,浸入她的衣服。

其實,葉綏綏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麽體貼懂事的。

小時候,我也曾經爭強好勝,做什麽都不服輸。

被同學欺負了的時候,我也曾經委屈不平,回家向院長媽媽告狀。

可是當院長媽媽牽著我的手,去學校找老師評理,想要為我討回公道時,換來的卻是另外一種委屈和不公。

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當那個護短的同學家長用一種鄙夷的口吻提出要用大額的捐贈來彌補他孩子對我造成的傷害,以便讓學校減免對他孩子的懲罰時,院長媽媽那種為難的表情。

我至今依然不能忘記,當那個欺負我的同學用一種不屑的口吻說我隻不過是個孤兒,就算被欺負了也是活該,也沒有人會為我主持公道,隻要他爸爸用錢便能擺平時,那種得意而猖狂的表情。

我至今依然不敢忘記,當年捉襟見肘的院長媽媽為了維護我的公平,而咬牙拒絕了同學家長的大額捐贈時那種內疚的表情。

我知道,那時候的她,心裏是糾結的,為難的,自責的。

她維護了她一個孩子的尊嚴與公平,卻損失了其他孩子的利益。尤其是在當年孤兒院麵臨資金斷流的情形下,院長媽媽這個決定做得有多艱難,就可想而知了。

隻可惜,那時候我年少不懂事,覺得氣節這種東西,是絕對不能用錢收買得到的。

所以,因為我,孤兒院的孩子們在那一個冬天,過得異常艱難,艱難到有一天我甚至從院長媽媽的抽屜裏發現了一本有償獻血證。

從那以後,無論在外麵受了多大的委屈,我也再沒向院長媽媽哭訴過。

從那以後,我葉綏綏的人生觀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氣節是什麽?

能吃嗎?

好吃嗎?

我隻知道,這些無關緊要的玩意兒,不能讓院長媽媽多一份笑容,少一份辛勞,不能換來孤兒院的孩子們一頓飽餐、一件新衣服。

所以,從那以後,葉綏綏就成了一個貪錢如命的家夥。

從那以後,葉綏綏不斷地變強,變強,再變強。

因為我知道,隻有我強大到沒有人敢欺負的時候,我才可以不用院長媽媽擔心,才可以給院長媽媽分擔一份辛勞……

“好了,綏丫頭,媽媽得先去把這些床單、被套洗了,待會兒還要去包餃子呢!”院長媽媽的話,將我從悠久而遙遠的沉思中拉回了現實,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待會兒咱們家還有客人呢。”

客人?

“媽,還是我來吧。你的手一到冬天就生凍瘡,現在天氣這麽涼了,再這麽洗下去,回頭你那手呀,又該慘不忍睹了。”我這才想起剛才的猜測,於是一邊笑著搶過院長媽媽懷中的床單、被套,一邊好奇地問道,“不過,我們的客人是何方神聖啊?竟讓你搞得這般隆重!”

“你這丫頭,哪有你這樣打趣媽媽的?放心吧,現在不會了。今天那位客人不僅給孩子們送了很多衣服、玩具和學習用具,還給孤兒院送了一台全自動洗衣機呢!以後咱們洗衣服啊,就不用手洗了。”聞言,院長媽媽笑道,“不過我就納悶了,他是怎麽知道咱們缺一台洗衣機的?這簡直是雪中送炭嘛。”

全自動洗衣機……

果然是他!

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朝洗衣服的地方走去,一邊走一邊問道:“那他人呢?”

“你在找我嗎,葉綏綏?”因為低著頭,所以我沒有注意到前方的來人,直到與河圖撞了個滿懷,我才發現他的存在。

“啊……我的鼻子。”

這家夥,胸膛是鐵鑄的嗎?怎麽這麽硬?

我恨恨地白了一眼麵前的家夥,有些沒好氣地明知故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我在幫汪院長安裝洗衣機呢。”

河圖拿著工具,雙手沾滿了汙漬,就連那張帥氣無敵、堪比漫畫人物的臉上,也沾染上了三兩點汙漬,不過這依然無損他優雅的氣質。

他就那麽漫不經心地站在那裏,也仿佛是一幅動人的風景,讓人忍不住流連其中。

“怎麽,不歡迎我嗎?”見我半天不說話,河圖咧嘴一笑,問道。

“你確定你會安裝嗎?”我假裝聽不懂他語氣中的失落,挑眉笑道,“別到時候把洗衣機給弄壞了。”

“綏綏,你這孩子,怎麽說話呢?”聞言,院長媽媽連忙敲了我一個栗暴,責怪道,“河圖同學可是給咱們孤兒院捐助的愛心人士呢。開始說的全自動洗衣機,以及剛才你在孩子們那裏看到的筆記本電腦,還有一大堆孩子們的學習用具和衣服,都是他的愛心捐贈。”

我看了河圖一眼,隨即又揉了揉自己的腦袋瓜子,撒嬌道:“知道啦,我的院長大人。我這不是和河圖同學開玩笑嘛。想必他是不會介意的,對吧?”

我充滿警示地瞪了河圖一眼,大有他如果敢亂說話,我就要他好看的意味。

“當然!”大概是接收到了我的警告,河圖衝我咧嘴一笑,目光裏竟有幾分若隱若現的寵溺,“汪院長,你就放心吧,葉綏綏同學和我很熟悉呢。上一次我也跟著她來過孤兒院,隻是沒有見到您老人家而已。所以她的玩笑話,我是不會往心裏去的。”

“綏丫頭,你和河圖同學是朋友嗎?”見我和河圖熟絡,院長媽媽立刻覺察到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你這丫頭,怎麽不早說呢?你看你,上次帶河圖同學回來也不和媽媽打聲招呼,也沒讓媽媽好好招待一下你的同學。”

誰想帶他回來啦,還不是他跟蹤我的!

我有些無辜地瞪了瞪河圖。

眼看著院長媽媽即將開啟碎碎念模式,我連忙輕輕地推了推她,笑著撒嬌道:“好了,我的院長大人,趕緊去廚房吧,那些餃子還等著你去完成呢!”

說罷,我拉起河圖大步朝洗衣房走去。

“來來來,河圖同學,我帶你故地重遊,參觀一下我們的洗衣房。”

5

“你們感情真好。”目送著院長媽媽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何,河圖突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似乎有些感慨,又有些羨慕,“如果不知道,我還真以為你們是親生母女。”

“有一種感情,並不需要血脈來維係。”我收回目光,垂眸說道,“她對於我來說,不是母親,勝似母親。不是血親,勝似血親。她早就成為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我一輩子的媽媽。這一點,不會因為我和她血脈裏流淌著不同的血液而有所改變!”

“你……真的這麽想?”不知為何,河圖身子猛地一怔,那張帥氣逼人的臉上,如撥開烏雲見到皎潔的月光,如茫茫大霧之後初升的朝陽。

一瞬間被一種豁然開朗的光芒所籠罩,讓他那雙如玉的眼眸,如夏夜星子一般明亮。

“當然。”我有些吃驚於他眼中的震撼,卻因為顧著將手上的床單、被套丟到新買的全自動洗衣機裏,而沒有注意到他眼中如釋重負的了然,“做人何必拘泥於某種形式?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靠真心來維係的,而不僅僅是靠血脈來維係。”

“葉綏綏……”河圖激動地抓住我的手,俊逸的眉宇間充滿了複雜而奇異的表情。

那裏麵,還隱含中深深的感激。

“謝謝你。”

“嗯?為什麽謝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河圖,頓時覺得一頭霧水,不明白自己又做了什麽事情突然就感動了他。

“因為,你的一席話解開了我一直以來的心結。葉綏綏,你說得沒錯,人與人的相處真心最重要,又何必拘泥於那層淡薄的血緣關係。”大概是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河圖連忙鬆開自己的手,有些赧然地笑道,“總之,葉綏綏,你今天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得謝謝你。”

“你今天也幫了我一個大忙。那麽,我們算是扯平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瀟灑地笑道,“就不用這樣你來我往地謝過來謝過去了。”

頓了頓,我又繼續說道:“不過河圖,你今天為什麽要這樣做……”

“這個嘛……”河圖沉吟了片刻,才剛剛開口,我們的對話便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所打斷。

“綏綏姐,綏綏姐……”一個小小的身影邁著飛快的步伐朝我們飛奔而來,“院長媽媽叫你們去吃餃子了。”

“小安寧,你的跑步速度又有進步哦。”我蹲下身子,擰了擰小家夥的鼻尖,笑道,“這都是餃子的**吧。”

“哼,綏綏姐就知道欺負人。”被我說中心事,小家夥頓時鬧了個滿臉通紅,“綏綏姐不喜歡安寧了……”

“傻瓜,綏綏姐不喜歡我們家小安寧喜歡誰呀?”我伸出手指,恨恨地點了點眼前這個唱作俱佳的小家夥的額頭,“小家夥,你就別裝了。趕快吃你的餃子去,我把這些床單泡好就去。”

“那我先走了哦。”到底是美食的**比較大,小家夥“哧溜”一聲跑遠了,一邊跑還一邊回頭說道,“綏綏姐,你們也趕緊來哦。餃子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他是……”我還在研究河圖送給孤兒院的高級貨,自見到小安寧後就一直沉默的河圖突然開了口。

“呃?哦,你說小安寧嗎?”我被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搞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半晌才反應過來,河圖口中的“他”指的是小安寧,“他也是我們孤兒院的孩子啊。從滿月那天起就被送到孤兒院來了,算起來,也有6年了!怎麽,有什麽問題嗎?”

“呃……沒有。”河圖收回目光,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我隻是覺得小家夥長得很親切。而且,他小小年紀就這麽帥氣可愛,長大了,一定是個禍國殃民的禍水級人物……嗯,大概要比我差上那麽一點點……”

“河圖同學,你的臉呢?”

這家夥,從前我隻知道他囂張自大,沒想到,臉皮的薄厚程度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河圖還真伸手指著自己的帥臉,俏皮地說:“這不是嗎?”

真是服了他了!

“好了,大功告成,咱們吃餃子去!”我懶得再跟他貧嘴,成功啟動洗衣機後,拍了拍手,招呼他朝屋子裏走去。

此時的我並沒有注意到,夜色中那雙黑曜石一般的眼眸中,一閃而過的複雜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