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實的顧洺

他們說,一旦踏入光怪陸離的戰場,許多人就戴上假麵,學會了偽裝。而有的人是天生的演員,他們身經百戰,喜怒哀樂都演得無可挑剔,毫無瑕疵。隻是,顧洺,在你燦爛耀眼的笑容下,又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傷痛?沒關係,刀槍劍雨不要怕,我陪你一起擋。

01

很快迎來暑假,暑假一過,張季北和路綺雯就離開學校去實習了。而我的抽屜中,還躺著上次生日聚會時路綺雯送我的生日禮物—— 一條鉑金項鏈。

我去商場專櫃看過它的價格,四位數的標價牌讓我心驚。

話劇社社長換了人,許多高年級成員也陸續因事退社,話劇社顯出幾分蕭條。

楊冉和陳婷婷參加了校外一個瑜伽培訓班,和瑜伽班的姐妹玩作一團,因此回宿舍的時間不多。

李優優表現得有點奇怪,我有時候找她說話,她也不搭理。

至於顧洺,很長一段時間不見人。我知道他喜歡打籃球,每次路過學校操場去往食堂的下坡路左邊的籃球場上,總能看到他和一群男生揮汗如雨的身影,有幾次他還熱情地向我打招呼,換來的是我快速轉身視而不見。

如今,我每天去食堂吃飯時,路過籃球場都會特意留意那群奔跑笑鬧的男生,無一例外,沒有他。

籃球場外樹蔭下的觀眾席曾經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那時的我可以買一支雪糕,坐在石凳上,肆無忌憚地偷看廣播室裏張季北的側影。夏日的陽光從繁茂的樹葉間漏下來,落在我帶著微笑、向往、期待的臉龐上。

而現在,大學的籃球場更寬闊熱鬧。我坐在這裏,手指滑過手機聯係人名單,落在其中紮眼的三個字上,又退回主頁麵。

閑得沒事,我躲在陰涼處,玩起了“開心消消樂”。玩得正帶勁的時候,幾句帶著“顧洺”字眼的談論闖進我的耳朵。我退出手機遊戲,豎起耳朵聽著。

“你竟然不知道?顧洺虛有其表,拿著他舅舅的錢招搖撞騙呢!再帥有什麽用?人品差,你喜歡這種人幹嗎?聽說他經常開的那輛路虎也是他舅舅的!”一個男生說。

我坐直了身子。

前麵走著兩男一女。

“就是啊!哎,聽說前兩天那小子被揍了。哈哈,活該,讓他平時那麽囂張。”另一個男生說。

“啊?不可能吧?”女生明顯很驚訝。

我皺眉。

最先說話的男生一拍大腿,道:“有什麽不可能?最近幾天被人鬧得都沒來上課了。”

“活該!”

我下意識地站起來,快速跑上去攔住他們,問:“你們剛才說什麽?”

眼前的兩男一女驚訝地瞪著我,不明就裏。

我嚴肅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顧洺怎麽了?”

平頭的矮個子男生昂起頭,說:“我們說顧洺拿著他舅舅的錢招搖撞騙。”見我沒吭聲,矮個子男生繼續說下去,神情眉飛色舞,“不僅如此,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因為貪汙坐牢,公司早垮了,現在就蝸居在上海,平時的闊綽都是死要麵子裝的。”

我神色微變。

他旁邊另一個男生以為我不相信,也連忙開口:“是真的。他平時囂張跋扈慣了,女生緣是不錯,不過很多男生等著揍他,他最近都不敢來上課,躲起來了。”

我閉上雙眼,低沉地說道:“胡說!”

三個人麵麵相覷,然後拽著彼此,趕緊走開。

很快,以顧洺為話題的談笑聲又從他們之間傳來。

好半天,我才感覺到耳邊有風吹過。他們聒噪的笑聲漸漸遠去,我慌張地拿起手機,找到了顧洺的電話號碼。

他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毫不猶豫地撥出去,一陣綿長的鈴聲後,“用戶沒有接聽”的機械女聲傳進耳中。

我不死心,繼續撥打,還是一樣。等我第十次撥打時,裏麵提示我對方已關機。

我握著手機無措地站在那裏,第一次覺得自己對他,竟然一無所知。

顧洺,你在哪裏?

接下來的幾天,我老是做噩夢,夢見顧洺掉進了風暴咆哮的深海,他朝我伸出手拚命喊“救命”,我撲過去想抓住他,但一眨眼他就被卷進了洶湧的黑色旋渦。

半夜夢醒,我常常一身冷汗,老覺得會有什麽事發生。

周末,我洗完臉,看到鏡子裏的自己氣色很差,想出去散散心。我一個人走出校門去攔車,打算逛完步行街去看看羅凱他們。

出了校門,經過校外的鬧市區後,在一個巷子口,我聽到裏麵傳來一陣汙言穢語。我奇怪地望過去,五六個人圍著一個人,正對他拳腳相加。

“呸!臭小子,得罪的人多了,現在遭報應了。”一個壯實的胖子背對我,啐了一口濃痰,像頭蠻牛一樣衝上去,對著中間的人掃腿一踢。

我捂著嘴,差點叫出來。

中間那個人不知是被踢中了肚子還是小腹,彎著腰想還手。在他後麵的一個人找到時機偷襲,猛地抄起一根木棒揮向他的後背。

中間那個人抬起頭,想回身反抗。

在他的臉露出來的那一瞬間,我渾身一顫,大喊出聲:“顧洺!”

顧洺看到了我,原本肌肉緊繃著的臉上顯露出了恐慌。

我的驚呼引來巷裏的人轉身,那五六個圍毆者齊刷刷地看向巷口的我。在他們準備朝我走時,我看到顧洺瘋了一樣撲上去,死死抱住那個為首的胖子,眼睛盯著我,混亂中催促我:“走!”

顧洺身後的人見自己的人受襲,全衝上前對他大打出手,一下下毫不留情。

顧洺咬緊牙,始終看著我,隱忍著,任憑他們踢他、打他、踹他,隻是重複對我喊:“快走!”

“顧洺……”

眼淚呼之欲出,我如遭電擊,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一邊撥號碼一邊後退,強作冷靜地報警:“您好……是,對,要快……是,上海A大外東三片西子巷口!有人鬥毆,很嚴重,是的……”

“竟然報警!”巷子裏的人惡狠狠地看著我,打了顧洺幾拳,想掙開顧洺來找我算賬。

顧洺死死地拉住他們,嘴角的鮮血變得濃黑,緩緩淌下。

我忍著眼淚,站在巷口大喊:“快來人啊!著火啦!”

巷子裏的街坊四鄰紛紛開門,驚慌地四下張望:“哪裏?哪裏著火了?”

見人漸漸多起來,幾個混混也怕再拖延警察趕過來,便猛力踹開顧洺,作鳥獸散,溜之大吉。

顧洺失去力量支撐,直直地撲倒在地,發出一聲悶響。他的嘴角烏青一片,手上傷痕累累,倒在地上依舊看著我,眼神帶著責怪。

“顧洺……”我抓著手機哭喊著跑過去,想伸手抱住他,又害怕碰到他的傷口,便蹲著不停地撥120叫救護車。

顧洺無力地躺在地上,握成拳的雙手緩緩攤開,望著壓抑的灰色天空,冷冷地責備:“為什麽不走?”

我眼前霧蒙蒙的,伏在他身邊,想檢查他流血的手臂和手掌,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你為什麽不去上課?到底遇到什麽事了?痛不痛?哪裏不舒服你告訴我……”

“為什麽不走?”他偏頭看我,眼裏是暴風雨欲來的盛怒,忽然,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滲出一絲血跡,氣若遊絲地說,“為什麽……”

話未說完,他便疲累不堪地緩緩閉上了眼睛。

02

醫院裏,“急診”兩個字一直亮著,牆壁上的掛鍾時針已經轉了三圈,顧洺還沒有出來。我沉默地坐在走廊外的長椅上,盯著自己的腳尖,心裏忐忑不安。

半個小時前,我在警察局錄完口供,他們便進行後續調查去了。

豆大的雨點拍打著窗戶啪啪作響,狂風卷進來吹得白色窗簾翻飛,天氣說變就變。

我起身想去關窗戶,坐得太久雙腿麻木,走了幾步腳下一軟,差點摔倒。身後一雙手適時穩穩地扶住我,低聲提醒:“小心點。”

頃刻間,我幾乎無法呼吸,迅速回身,許久不見的張季北一手拿著暖水壺,一手攬住我,整個人被朦朧的白色霧氣籠罩,看不清神色。

我眼睛一酸,下意識地張嘴,聲音帶著莫名的委屈和不安:“張季北……”

張季北微微點頭,很快溫暖的臂膀離開,我心裏一陣空落。

他越過我將窗戶“嘩啦”關上,回頭看向我身後的手術室,想說什麽,卻轉為歎息似的口氣問:“裏麵是顧洺?”

我點頭,喉嚨裏發出一聲幼獸般的嗚咽。

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聯係不上顧洺的家人、朋友,我一個人木偶般地守在這裏,強作冷靜,時間每過去一分一秒,我心裏的恐懼就增加一寸一毫。

我恐懼這可怕的安靜,恐懼這壓抑沉重的白色,恐懼情況嚴重該怎麽做,恐懼那麽鮮活的一條生命,進了身後這扇生死門,會再也回不來。

“他一定會沒事的,是嗎?”我仰起頭,如看神祇一般看著他,仿佛他一點頭,我所有的不安和恐慌便能得到緩解。

張季北沉默良久,黑亮的雙眸望著我:“他會沒事的。”

堅定的回答。

窗外的雨越來越大,刺眼的閃電劃破天空,照亮暗沉的走廊,轟隆的雷聲響起,被風搖晃的樹枝拍打著窗戶劈啪作響。

我們相對無言,任憑時間在不經意間流逝。

半晌,張季北走向我之前坐過的長椅,放下暖水壺,坐下,看樣子是想陪我等。

萬籟俱寂中,我看著他的動作,看著那隻草綠色的、剛打好開水的暖水壺,才想到一個問題:他怎麽在醫院?誰住院了?

“你朋友生病了?”我輕聲問。

他抬起頭,黑眼圈比上次見麵時更重,昔日漂亮有神的眼睛也少了幾分神采。他淡然地說道:“是我母親,她在這家醫院不定時住院已經四年了。”

我啞然。

住院四年,他說得輕巧,這四年的風雨艱辛、開銷花費、人力物力的付出,恐怕隻有身處其中的他,才深知是什麽滋味。

一直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喜歡他、關注他,也懂他,而他肩上背負著這樣的重荷四年,我卻不曾知曉半分。

多麽荒誕。

心頭酸溜溜的,我的眼睛忍不住泛紅。

見我不說話,張季北像陷入了回憶中,微笑著說道:“這些年大部分醫療費和營養費都是路綺雯出的。為了方便來回醫院,她也沒有住自己家,而是住到了附近的出租房。她幫了我很多。”

聞言,我想到上次去過兩次的公寓,第一次撞見路綺雯熟絡地進門,第二次撞見沒睡醒的路綺雯茫然地開門。

原來……

原來背後,竟是這樣的緣由。

我皺眉,心裏不知是何感受,抬頭看他,他卻沒看我。

過了一會兒,他像說完了一件別人的事,扭頭看我:“你呢?過得好不好?”

我被他這句話問得很難受。

我都快忘了是什麽時候開始迷戀他、崇拜他的,就是那樣自然而然地他就成了我心中希望的種子,紮根發芽,在時間的衝洗下拔苗瘋長,將我整個世界纏繞,我深陷其中,甘之如飴。

在我的心裏,他總是那般優秀,光芒四射,無可挑剔,從出生起就該被人們仰望著。

作為這眾多信仰者中的普通一員,我從未想過自己最後會變成什麽樣。我也從不知道,那樣高高在上的他,也承受著常人難以理解的無可奈何。

正視他熟悉的、淡淡的笑容,我強擠出笑容,口是心非地說道:“我啊……我很好。”

我分明看到他的笑容一頓,黑色的雙眸中那抹微光瞬間熄滅。

這時,急診室的大門被猛地推開,兩名滿頭汗水、麵帶倦色的醫生走了出來。

我連忙上前低聲急問:“醫生,情況怎麽樣?”

“病人脫離危險了。”為首的醫生沾滿鮮血的雙手舉在胸前,“你可以去看看他。”

“謝謝!”一顆心回腔,我充滿感激地看向醫生身後。

後麵,幾名醫護人員將戴著氧氣麵罩的顧洺推出來,我不由自主地跟著推車走。顧洺那張蒼白俊美的臉龐戴著氧氣麵罩,他平穩地呼吸著、沉睡著,脆弱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嬰孩。

我終於完全放下心來。

跟著推車來到顧洺所在的病房,安靜地等所有醫護人員都離開後,我才起身又給他掖了一遍被子,望了他片刻,拿起旁邊的蘋果削起來。

削完皮,我彎腰去拿旁邊的垃圾桶,抬頭的一瞬間,站在病房門外的一個孤獨身影讓我把已經拿起的垃圾桶又重新放了回去。

張季北筆直地靠在門邊,幽深的目光毫無保留地落在我的身上。

他好像有話要說,動動嘴唇,卻又什麽都沒說。

想到這裏,我再看過去時,他已經抬腳離開了。

那充滿無奈的歎息聲,我聽得真切。

我想了想,沒有追出去,將果皮如數拂落進垃圾桶,低頭仔細地把蘋果切成小塊,倒出幾根牙簽插在上麵。

我走到窗邊將窗簾拉開些,路燈下的街道映著雨後暈黃的光圈,空****的。

雨已經停了,被狂風卷落的枯枝爛葉堆在低窪的積水裏,殘破不堪。

我已經意識到,有什麽東西在開始悄悄改變了。

多少人說過,年少終會漸行漸遠,而美好的回憶也會被歲月的流沙侵蝕得逐漸模糊,這世上唯有時間戰無不勝,治愈一切,改變一切。

我以前不信,現在信了。

03

顧洺是在第二天傍晚醒過來的。

夕陽西沉,魚鱗狀的雲朵鑲嵌著晚霞的金光,對麵大廈的頂端,巨大的LED屏幕上正播放著法國某著名珠寶公司的鑽戒廣告。

風從半開的窗戶吹進來,揚起白色的窗簾,掃過我的臉頰,酥酥癢癢的。

我抬頭望著夕陽下的城市景色,嘴角含笑,心裏平靜無瀾。

“為什麽沒走?”背後冷漠疏離的話語傳進我的耳朵,一時間讓我以為站錯了地方。

我欣喜地回頭,撞上顧洺寒如深潭的目光,急忙走過去想摸他的前額:“你終於醒了,看看燒退了沒……”

“走開。”顧洺不耐煩地揮開我的手,身上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我抿嘴,縮回手,以為他身體不舒服導致心情不好,笑著說:“好,那我幫你叫醫生。”

“不用。”顧洺麵無表情地拒絕。

我倒吸一口氣,強顏歡笑道:“難道被打壞了腦子?”

“回答我!”顧洺沉著臉,拔高聲音,語調嗆人。

“有什麽好問的?我走了你怎麽辦,丟下你被人打死嗎?”我皺著眉,劍拔弩張地瞪著他,“你怎麽回事,吃火藥還是吃炸彈了?”

顧洺背靠著床頭,冷笑著看著我:“真是這樣嗎?我被別人打,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對,你知道了吧,我所有的光鮮亮麗都是偽裝出來的,我就是一個騙子!你現在還留在這個地方,是不是想要像他們一樣嘲笑我?現在我醒了,你可以嘲笑了!”

我心頭冒火,這不該是我認識的顧洺。我背過身去,壓抑著怒氣,淡淡地說道:“你是個病人,我不跟你置氣。”

顧洺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幾近絕望地歎了口氣,緩緩地說道:“你應該和他們一樣嘲笑我、一樣生氣的,至少這樣,我的心裏會好過一點。”

風吹得人有點冷,我扭過頭,安靜地凝視著毫無血色沉默不語的顧洺。

良久,顧洺被抽去力氣般靠向床頭,如星辰般的眼睛緩緩閉上,喃喃道:“我的過去,太不堪……”

輕不可聞的話語猶如一柄鋒利無比的長劍刺進我的心底。

我下意識地走過去,望著他。

顧洺睜開雙眼,微微仰頭,看著我。

“所以呢?”我語調平淡,心中湧出一股莫名的、即將爆發的情緒。是的,我不喜歡顧洺現在這個樣子,就像蜷縮在牆角自怨自艾的乞兒一樣。

“所以,你走吧,不要管我這種人了。”

看著他暗淡無光的眸子、自暴自棄的模樣,我指向窗外的天際,沒好氣地開口:“那裏,看到了嗎?正在墜落的夕陽。今天夕陽西沉,明天旭日東升,該發生的事,都會在特定的時間,循著各自的軌跡紛紛上演、隕滅,每一個過去都會過去,過不去,是你不放過自己。你是哪種人啊?可笑的自尊心作祟嗎?想把身邊的人都趕走嗎?顧洺,你不是小孩子了!”

我因激動臉憋得通紅,胸口一起一伏。

顧洺垂著頭,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我平複情緒,閉眼再睜開,有些抱歉地說道:“我從第一次見你起,就從未看低過你,和你交朋友,看你受傷,陪你醒來,到現在為止,我能做的,都是我願意做的。”

“我永遠不會因為你的過去懷疑你的本性。那些過去如果能避免,誰願意讓它發生呢?”我哽咽著,看著他漆黑的瞳孔,一字一句地說道,“顧洺,我信你。”

顧洺緩緩抬起頭,眼角滑落滾燙的淚珠。他伸手握住我的手,骨節泛白,極力想壓抑什麽。

我坐在床邊,雙手環抱住他,柔聲說道:“哭吧,沒事。”

我一說話,顧洺的心理防線被擊潰,他泣不成聲,眼淚瞬間決堤,抱著我像個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開始還努力抑製住的低聲嗚咽終於變成了號啕大哭。

家庭陰影讓他自卑了多年,為了和許多人成為朋友,他假扮成他們心目中的樣子,可到最後跌落穀底的時候,幫他的人卻寥寥無幾。他心裏,恐怕比誰都難過。

我就這樣坐著。

顧洺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浸濕我的衣服,很快白色的棉布裙子暈開大片淚漬,溫暖濕潤。晚風吹過我們擁抱的身子,有些涼。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顧洺的哭聲漸漸小了,好似冬季將至林中的蟬鳴,沙啞暗沉,一抽一停。

我微微扭頭,看到他舒展的眉頭和緊閉的眼睛。或許是哭累了,他竟然趴在我肩上睡著了。

我好笑又無奈地扶他躺下,給他蓋好被子,抽出旁邊的濕紙巾,擦拭他淚痕未幹的眼角。

忽然,門口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我回頭卻不見人影。我安置好顧洺,起身去看。

走出門,腳邊躺著一束潔白的百合。我奇怪地拾起它,嗅了嗅,上麵還掛著幾顆晶瑩的水珠,馥鬱的花香撲鼻而來。

我走了幾步,風灌進來,空氣中殘留著一股清新的、熟悉的香水味——紀梵希迷霧花園,絲芙蘭今年的新款香水,李優優最喜歡的一個品牌。

香水味淡淡的,還沒散去,看來她剛離開不久。

那剛才我和顧洺……

我低頭看著懷中潔白無瑕的百合,花瓣上那殘留的透明**,此刻越看越覺得像是滾落的淚珠。

晚上八點,顧洺再次醒來,情緒已經平複得差不多,隻是每次我看過去時,他總會尷尬地移開目光。

我知道他是在因為哭泣的事感到別扭,他晚餐沒吃什麽,我下樓給他買了粥,送到他手裏後,找借口回了學校,打算過幾天再來看他。

李優優這一晚沒回宿舍。

楊冉十點多回來時滿臉陰雲,從抽屜裏拿了什麽又匆匆出去了。

而陳婷婷跑到隔壁宿舍,和一個誌同道合的同學研究塔羅牌和瑪雅文化。

我依舊待在冷清的宿舍裏,看了會兒《犬夜叉》漫畫連載,偶然瞅到床邊還未使用過的手繪板,覺得不能暴殄天物,心血**地想利用美術基礎畫漫畫。

故事大綱很簡單,就是一個女孩追逐一個男生的步伐。

實質是南瑾和張季北的故事。

我希望他懂,又不希望他懂。

很矛盾,跟我現在的心情一樣。

我盤腿坐直身子,回憶起泉城中學的一草一木,埋頭簡單勾勒出校園、操場、教學樓……兩個小時後,我笑看著手中的第一幅成品,給它配好文字,登錄微博,點擊“上傳”,確定。

第二天,我去看點擊率,瀏覽數據顯示為10。第三天,數據沒有多大變化。

看的人並不多。

沒在乎這些,我依舊樂此不疲地畫著、連載著。

如果每個人來這世上一遭,隻為了與另一個人相遇一次,隻為了在億萬光年裏雙眼相對的一刹那,我的抉擇是,不管結局是悲傷還是甜蜜,就讓一切該發生的都發生,讓我在這個嘈雜的世界,獨自留下與你相擁或者分離的證據。

時光會雕刻我們的容顏,而我無法將你一筆抹去。

我們之間的命運線,既然不能重新安排,就讓我畫下與你有關的記憶,畫完這個未知的追逐故事,然後孤獨老去。

04

我去看了顧洺幾次,他的傷好了不少,脾氣也變得更加霸道了。

星期四的下午,我吃完一份泡麵,接著畫漫畫。在畫第五節漫畫稿時,顧洺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買一罐雞湯再帶幾個葷菜過去,說他待在醫院跟苦修一樣,吃了一個星期的白菜、蘿卜。他點名一定要在學校左側的西湖樓買,別的地方的不要。

我趕過去的時候,顧洺正披著毯子,背對我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的雨絲發呆。

“抱歉,來晚了。”我進門將滴水的雨傘撐開放好,愧疚一笑。

顧洺見我提著大盒小盆,笑道:“南南,你再不來,我就要出家當和尚了。”

“挺像的,袈裟都披上了。”我將帶來的飯菜放到床頭櫃上,揭開裝芋頭骨湯的保溫盒蓋子,熱氣和香氣氤氳開來。

我遞給他一把湯勺,說:“趁熱喝,回味下人間的煙火味。”

“好。”顧洺點點頭,拿起保溫盒,眼裏迸出奇異的光芒,猴急地在裏麵舀著,“送肉之恩,沒齒難忘。”

還是那麽油嘴滑舌。我白了他一眼。

不過,顧洺能放下過去,我心裏很高興,不單單是為他,也為自己。

他以前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

我看著桌上空空的玻璃杯和幹黃枯萎的百合,拿起花丟進垃圾桶,轉身拎起床邊空空的暖水壺:“我去打水,我懷疑你是屬仙人掌的,耐旱能力真強。”

到了開水房,取過電熱壺燒水,等水開的時間裏,我肚子難受去了趟廁所,裝完瓶返回已經是半個小時後。

我手裏提著暖水壺,靜靜地停在半開的門外。

房間裏,路綺雯將一碟挑出籽的石榴遞到張季北麵前,看著他一口一口吃進去。背後的窗外細雨蒙蒙,襯得這一幕寧靜而美好。

我凝眸,眼前溫馨和諧的一幕漸漸起了重影,腳下生釘,再也踏不出一步。

如果不是再度看了眼病房號,我真會懷疑自己走錯了。

“去哪裏了?我到處找你。”忽然,手中一輕,來人盯著我皺眉說道,“怎麽不進去?”

我回過神,房內的人也朝我們看過來,一個看到我眼神一聚,另一個放下手中的碟子,笑著打招呼:“剛才還說來看病人,病人沒看到,陪護也不見人。”

顧洺拿起暖水壺推門走進房間,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你們怎麽會過來?”

桌子上的空花瓶裏重新插上了一束海芋,一旁還擱著兩個水果籃和幾袋散裝的瓜果禮品。

路綺雯起身說道:“在鄭伯伯那裏看到你的病曆,開始覺得是巧合,畢竟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好奇看完資料才知道真的是你。”

“鄭伯伯?”顧洺抬頭,不明白路綺雯在說什麽。

路綺雯笑道:“對呀,鄭榮華醫生,給你檢查病情的那位,是我父親的朋友。”

我聞言,回想起顧洺還昏迷著的時候,我道謝的那個為首的醫生,那應該就是鄭醫生了。

見我沉默,顧洺走回來,靠近我,輕聲喊道:“南南。”

“嗯?”我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抬頭看他,目光卻與他身後張季北的視線交織在一起。

顧洺望著站得如一顆堅挺的螺絲釘的我,揶揄道:“我倒是不介意你給我當門神。”

我的手垂在腰間,抓了抓衣角,挪步踏入這個一點也不想進來的房間。

路綺雯看見我這副模樣,連忙關心地走了過來,問:“南瑾,怎麽了?好長一段日子不見你了。上次生日也是,你一聲不吭地走了。”

路綺雯挽著我的胳膊,拉我坐到沙發上。她在中間,另一邊是張季北。明明隻是幾個月前的事,我卻覺得恍若隔世。

待在同一個房間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感情像把扇子,掩藏沒關係,舊了沒關係,撕破就不好了,如果一把嶄新的紙扇,撕了一條縫,雖然修補好照樣扇得出涼風,可是那條補痕看了並不舒服,寧可丟了不用。

而這條醜陋的裂縫,全是我自己造成的。揣著一腔孤勇來到上海,以為時間會停在兩年前,張季北還是那個張季北。渾然不知,那個初次遇見的溫暖少年,現在已不如往日般溫暖,他身邊,有了一個足以匹配得上他的人。

張季北斜眼看著我,眼睛裏如有一盤高深的棋局,星羅棋布,無論我動哪一顆,皆是輸。

我不是他眼中的將領,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兵,想走出他控製的領域,卻走進了他的迷局,身不由己,沒有退路。

心裏像是爬過成百上千隻螞蟻,密密麻麻,每一個細胞都敏銳地放大,感知著身旁這個人的聲音、視線,很不舒服。

房間內的氣氛頗為詭異,一直都是路綺雯在說話、問話,我像個木頭人一樣,點頭、搖頭、賠笑。

幾分鍾後,顧洺捂著肚子“哎喲”叫喚起來。

我連忙起身,緊張地問:“怎麽了?哪兒不舒服?我去叫醫生。”

背對沙發上的兩人,顧洺抓住我的胳膊,眉梢一挑,朝我調皮地一眨眼睛。

我有些意外。

他彎腰痛吟:“南南,我剛才吃撐了,扶我去下廁所,我腿不方便。”

路綺雯納悶地說道:“你剛剛不是出去了嗎?”

顧洺聞言,回頭故意露出痛苦的神色,答道:“也沒準,這些天隨天氣時好時壞,我估計是被那群人揍出了風濕。”

我忍住笑,聽話地扶他往門口走。

關上門,我皺眉,撒手:“還裝。”

顧洺尷尬地笑笑,隨手拿過走廊上不知誰的一把傘,說:“看你很不自在,陪你出來散心,走。”

我說:“等會兒進不進去?”

“不進去。”他答。

我上下打量他還未拆繃帶的胳膊,懷疑地問:“你行嗎?”

顧洺伸出一根食指衝我搖了搖,不讚同地說道:“不要用一般標準衡量我。”

“嘁!”我沒好氣地回應道,伸手想捶他。

顧洺已經麻利地衝到了電梯門前,迅速按下按鈕鑽了進去,躲過我的攻擊,笑道:“下麵等你。”

我追過去,隻從門縫中看到一雙笑成細縫的眼睛,我捶了下關上的電梯門,沒好氣地罵了句“沒心沒肺的家夥”。

看他那歡快的模樣,估計可以直接辦出院手續了,我煩悶的心情,被他一攪和,輕鬆了不少。

我趕到一樓的時候,顧洺正站在屋簷下,抬頭望著陰沉的天空,白色T恤包裹著他清瘦的身體。他筆直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側臉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很帥氣。

“走吧。”看到我過來,顧洺撐開手裏的傘。

我躲進傘下,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答應一個病患下雨天出來散步。

外麵的雨那麽大,天像是要塌下來。

傘外麵雨水成簾,打在胳膊上,涼颼颼的,心,也涼颼颼的。

顧洺左手給我撐起一片晴空,替我擋去大部分冷雨。意外地,他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陪我走著。

沒有目的,沒有方向,隻是向前走,一路上都是如此。

在我背後,隻留下一片虛幻的寂靜。步子已經走進雨中,腦子還停留在房間內那兩個人的身上。

我想,我根本不是什麽鬥士,一有什麽風吹草動,頭一件想到的事便是棄甲而逃。隻是這一次我很幸運,碰上了願意半路相救的英雄。

05

那天等我們回去,已經很晚了,張季北和路綺雯早就離開了。

顧洺指使我每天送葷菜和骨湯,花了三個星期長了三斤肉後,心滿意足地出了院。

出院後顧洺變得嘮叨起來,電話、短信、微信不斷朝我“轟炸”,隔三岔五還能在宿舍樓快遞代收處看到他給我寄的動漫物件。

這樣的熱情,讓我誠惶誠恐。

周六吃過午飯,羅凱約我去“柒年”品嚐他做的新式咖啡。

下午五點,我到了,看他在忙,就沒打擾他,自己挑了個座位坐著等他。

牆壁上的複古掛鍾,時鍾和分鍾連成筆直的一條線,“咚咚”的聲音敲醒了恍惚的我。

“摩卡冰伯爵,多加一勺糖。”羅凱將一杯剛剛調好的熱咖啡放到我的麵前。在之前的一個小時裏,我始終盯著牆壁上張季北掛在那兒的吉他,眼都不眨。

我嘴角微揚,仰頭看向羅凱,他那雙黑葡萄似的澄澈眼睛正微微眯起。

羅凱走到吉他前,散漫地撥動琴弦,故意調侃:“阿南,張季北進了家電台做實習主播,恐怕不會來唱歌了。”

“這樣啊……”我心中一震,端起咖啡輕抿。

他母親住院需要人照料,實習工作肯定事情多,還要顧及路綺雯那邊,不來也情有可原。

隻是……隻是心裏為什麽會覺得遺憾呢?

好像隻有這個地方,才擁有我和張季北一點點完整的回憶。

羅凱在我對麵優雅地入座,嘴角一揚,問:“最近過得如何?”

我說:“不好不壞,還湊合。”

“有心事?”他輕笑,眯眼笑起來,“阿南好像長大了很多。”

“嘖,這麽明顯?”我抿嘴,抬頭看他,微笑道,“人都要長大的,我也不例外。”

我端起咖啡啜了一口,舌頭一卷將嘴角的沫兒舔進去,誇讚道:“你的手藝還是這麽棒。”

他繼續笑,道:“誇人的功力倒是有增無減。”

我笑而不語。

不一會兒,服務員端上來幾小盤桂花糕和鬆子餅。

在我抬手去拿的空隙,羅凱雙臂環胸,閑適地靠在背後的仿鹿皮磨砂椅上,輕聲問:“知不知道‘柒年’的來曆?”

“從文藝的角度來說,我隻知道金魚的記憶是七秒,不知道和你說的有無關係?”我老實地搖頭。第一次看到店名,單純覺得好聽好看,僅此而已,從未想過它還有深意。

羅凱嘴角扯了扯,說:“你那個文藝的說法也對。從醫學上來說,人體的細胞會進行正常的新陳代謝,每三個月替換一次,隨著舊細胞的死去,新細胞就會誕生。由於不同細胞代謝的時間和間隔不同,將一身細胞全部換掉,需要七年。也就是說,在生理上,我們每七年就是另外一個人。你就是你,但你也不是你了。”

我放下即將送進嘴裏的半塊桂花糕,崇拜地看著他,問:“你是學生物技術的?”

“計算機。”羅凱笑道。

我完敗。

我想了想,簡明扼要地問:“七年,你很想變成另一個人?為什麽?”

羅凱說:“當初年少,隻是想忘記吧,後來才發現,理論是理論,科學是科學,我還是我,沒有必然聯係,算不得數。”

“想忘記什麽?”我隨口問道。

羅凱沒有馬上回答我。店門口有人叫他,他微笑擺手,起身拍了拍我的肩。

走出幾步,他回頭,十分溫柔地說道:“今年是她去世的第八年,車禍,我的初戀。”

羅凱淡淡地說完,轉身跟在一個服務員後麵上了旋轉螺旋梯。

有那麽一瞬間,我心裏像被快刀刀鋒擦過,很輕,很痛。

初戀、車禍、八年……

這樣嚴重的字眼抓得我的心髒縮成一團,那些沒說完的故事,不言而喻,徒留悲傷。

我仿佛頃刻間明白了這個溫柔男人背後所受的削骨殘忍。他是在用自己的故事教我:時間的偏方隻能治好皮外傷,有些遺憾會深入骨髓,伴隨此生,能把握當下,就該去避免遺憾,堅持追尋。

這世上有太多未知之事,禍福相生,每個人終究都要老去走進墳墓,在這個過程中,還有什麽比好好活著更重要呢?

我的鼻子酸酸的。

覺察到自己的失態,我慌忙抽出紙巾擦拭臉龐,發現四周根本沒人注意到我,繼而不由得自嘲一笑。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時針轉動了幾圈。

咖啡早已冰冷,我起身離開那張桌子。

看到旁邊貼滿便簽的牆,我拿起一支水性筆,探身過去,在其中留下一行若隱若現的小字——我可能還會等你,飛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