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奇怪的交錯

我仿佛一個人走進了一座錯綜複雜的迷宮,裏麵盤繞著無數死結。你的臉緩緩進入我的夢境,一眨眼又消失不見。歲月流轉,天塹無涯,我越過滄桑的時光牆,穿透這過往,終於明白,僅僅相遇過也永遠是傳奇。

01

月末,深冬。

校園裏積了一層厚厚的枯葉,踩上去,鬆鬆軟軟,還能聽到細微的碎裂聲。

時間仿佛長了翅膀,不經意間就飛走了,無影無蹤。

期末考試結束的第二天,我去學校送了一份文件,然後準備回家。

在三樓的樓梯口,張季北迎麵走來。我上樓,他下樓,一左一右,平行而過。

張季北穿著灰色風衣,圍著白色圍脖,臉色看上去較為憔悴,黑眼圈很深。

因為手裏有文件要送給輔導員,我鬼使神差般沒有打招呼,就這樣跟他擦肩而過。送完文件後,我下了樓,看見張季北還站在一樓大廳裏。

他朝手心呼了呼熱氣,往我這邊看來。

我走過去,下意識地緊緊握著雙手,問:“還沒回家嗎?”

“不回家。”張季北應道,在兜裏掏了掏,掏出一副手套,遞給我。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凍得通紅的雙手,知道張季北是送給我的,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指著自己的鼻尖問:“給我?”

“嗯。”張季北移開視線,盯著教學樓大門對麵的那片草坪。

“謝謝。”我接過來,遲疑地將手伸進了手套,裏麵暖暖的,分明是剛剛從手上取下來的。

張季北見我收了手套,雙手揣在風衣兜裏,往外走去。

我緊緊跟上去,有一茬沒一茬地找著話題:“你不回家過年嗎?”

“我媽媽在上海,我不用回去。”張季北走在我的前麵,我隻能看見他挺拔的背影。

“哦,你跟你媽媽在上海過年。”我嘀咕道。

張季北的聲音不緊不慢,永遠那樣淡若清風:“還有路綺雯一家。”

聞言,我一愣,腳步也不由得停了下來。

張季北感覺到了我沒跟上,微微側頭,眼角的餘光落在我身上。

我失笑:“很……幸福的樣子。”然後慢慢挪動步子。

張季北隨著我的步子放慢了速度:“嗯,她一定要請我和我媽去她家過年。”

我心裏一陣失落,別扭地問:“你們什麽時候在一起的呀?”

這下換張季北停住腳步了,他扭頭,下巴埋在白色圍脖裏,問:“什麽在一起?”

“你們不是男女朋友嗎?”我不明白,難道當事人還不比外人清楚?

“不是。”張季北淡淡地說道。

“啊?”我一聽,條件反射般跑到他麵前,仰頭看著他,“不是?別人都說你們是男女朋友,而且你們住在一起。”

“別人?”張季北微微皺眉,“我承認過自己有女朋友嗎?”

“沒有!”我趕緊否定,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心裏的失落瞬間一掃而空。

是啊,隻要眼前這個人搖搖頭,就算不解釋,我也會全部相信。

張季北將頭深深埋進圍脖,用悶悶的聲音問我:“你看上去好像比之前開心很多?”

“啊,有嗎?我哪有很開心!”我盡力掩飾自己的情緒。

但是,這樣的心情又怎麽是說掩飾就能掩飾住的呢?

深冬的寒冷仿佛在一刹那間緩和了許多,我走在前麵,步子輕快,有一下沒一下地哼著從張季北那裏學來的歌曲。

“那如果……”我想到了什麽,猛地轉身,卻驚訝地看見張季北嘴角的一抹弧度慢慢降下去,他剛才是在笑嗎?

“如果什麽?”張季北輕聲問,聲音溫柔了不少。

我臉一熱,轉身,輕輕開口,夾雜著絲絲竊喜:“如果是這樣,我不就可以喜歡你了嗎?”

身後的聲音緩緩響起,他沉沉地說:“我聽見了。”

我如夢初醒,腳下一個趔趄。他把手伸過來,扶住了我的胳膊。我抬頭望著張季北,他深邃的眸子像極了夜晚的星空。

對上他目光的一刹那,我趕緊抱著頭,衣袂生風地狂奔而去:“那個……我要回去收拾東西趕火車了。學長,再見!”

因為太囧,我一刻都不敢停地拚命跑起來,以至於身上那個顧洺送的鑰匙扣掉了都沒發覺。

跑出學校,跑過一條馬路,直到確定再也看不見他,聽不見他的聲音,我才佝僂著身子,扶著一棵粗壯的榕樹,喘個不停。

喘完氣能正常呼吸了,我抹抹眼睛裏的霧氣,抑製不住地笑起來。笑著笑著,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冬日陰霾的天空晴朗了起來,風也沒那麽冷了。榕樹下冒著許多綠油油的、叫不出名字的草葉,在風中一顫一顫,搖搖曳曳。

生活真可愛。

我咧嘴,看著這幹冷的、灰蒙蒙的天空,心裏如雪後初霽,清朗空明。

這一年的寒假,大概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個寒假了。

等回到學校後,我不知道一切是不是要重新開始,但是我知道,有很多事情已經在悄悄地發生改變了。

情人節的晚上,宿舍其他三人都有約,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去了。我感覺有點乏,拿起手機猶豫再三,還是不怕死地在微博上給張季北留言——“情人節快樂”,然後早早上床睡了。正睡得迷迷糊糊,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興奮地從被子裏鑽出來摸到手機,一看不是張季北的回複,有點失望。

我看到電話號碼有點眼熟,接通電話後,含糊地問:“喂?”

顧洺的聲音傳了過來:“南南,我是顧洺,來‘錢櫃’KTV一起玩。”

我揉揉額頭,南南?我跟他什麽時候這麽熟了?

顧洺簡單說了地址,約我過去。自從佘山兜風後,我們有默契地沒聯係過。這次他突然約我,還在這麽一個特別的日子,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顧洺說:“你不答應,我就來你樓下等。”

我無奈,這種事情顧洺還真做得出來。我回答道:“你等一下,我待會兒過來。”掛斷電話,我掙紮著爬起來,梳好頭發,換了件衣服,拎上包直奔目的地。

02

“錢櫃”KTV是上海知名的中高檔KTV之一,很好找。我在校門口攔了輛出租車,很快司機就將我送到了大門口。

我望著眼前裝潢華麗、金碧輝煌的娛樂場所,覺得自己與它格格不入。看著自己一身素雅的學生打扮,我心裏打起了退堂鼓。

“嗨,這裏!”我還在猶豫,台階下的陰影處走出來一個人。顧洺搓著凍紅的雙手,走過來笑道:“等你好久了。”

“跟我來,車被朋友借走了,不然我就直接殺過去了。”顧洺帶著我一邊往裏走,一邊得意地給我介紹,“這裏設施先進,曲目更新速度也快,你不過來可惜了。你看人紮堆了,我可是提早了好幾天才訂到包廂。”

我一邊聽著顧洺的話,一邊打量這個裝修得如同古代皇宮一樣的場所,問他:“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唱歌?”

顧洺在原地轉了一圈,回頭朝我比了一個雙槍的手勢:“嘣——小看我了吧?‘南方遊魚’,嘿嘿。”

“你知道‘南方遊魚’?”我仰頭看他,心裏很是訝異。

“南方遊魚”是我的微博名,顧洺怎麽知道的?為了區別其他社交號,我的微信號、QQ號都用了別的名字,而且我自己翻唱的所有音樂作品,都隻分享到微博。一是不想太招搖,二是我還藏了私心,夢想有一天張季北會發現我在默默關注他,能在我的主頁聽一聽我唱的歌,想讓他知道,有這麽一個女生,哪怕沒他優秀,也一直在努力跟上他。

但是,顧洺是怎麽知道我的微博名的?

顧洺看了我一眼,笑道:“別崇拜我。我以前可入侵過英語老師的電腦,成功拿到了期中考試試題。區區一個微博ID,小菜一碟。”末了,顧洺收斂笑容,目光看向遠處,說,“隻要有心。”

我心裏細細咀嚼著顧洺的最後一句話,思緒有點難以整理。

就在我心裏翻江倒海時,顧洺雙臂環胸,走到左邊看看我,又大步一跨,換到右邊看看我,然後“啪”地在我眼前打了個響指:“被小鬼偷走魂魄了?”

我打開他搗亂的手,說:“哪個包廂?我晚上沒吃東西,餓了。”

顧洺一聽,立馬昂著頭,拎著我的衣袖往前走:“沒吃飯你不早說?不吃飯會變蠢這是常識你不知道?一看你就不知道。餓壞了胃有你受的,傻瓜。”

我被顧洺連拖帶拽地來到了前台。服務員妝容精致,禮貌地問:“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麽需要?”

顧洺“唰唰”地翻到食品那頁,伸出食指在上麵一頓亂點:“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要大份的,送到106包廂。對了,再加一份屋企湯館的蟹黃豆腐羹,路費我照付,要快。”

我瞠目結舌,望著三位數起價的菜單,而且他還報了個KTV不賣的菜。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顧洺已經拉著我離開前台,態度堅決地說道:“我請客,沒商量,別拒絕,我不聽。”

看著褐色的大理石地麵上映出的身影,我解氣地想:你請就你請,奢侈浪費沒受過苦,吃窮你!

顧洺沒理會我的情緒,在前麵給我帶路,七拐八拐到了106包廂門前。

我們推門進去,包廂裏的音樂聲戛然而止。昏暗的五色燈光裏,一群打扮時髦、勁歌熱舞的年輕人齊刷刷地望向我們。說他們時髦,是因為我發現在這個季節,我裹得像個粽子,而他們穿著熱褲、裙子、短袖衫、高跟鞋,好像在過夏天。

“喂喂喂,洺哥回來了。我說他急匆匆出去幹嗎呢,原來是去接美女。”

“就是,丟下我們一堆朋友跑出去找別人,太不夠意思了。”

“罰酒,罰酒!”

一見我,裏麵怨聲四起,大部分是女生,話裏夾槍帶棒,聽得人很不舒服。

顧洺向前走了一步,笑嘻嘻地開口:“哎——什麽別人,別吵,我有事宣布。”

說完,顧洺看了我一眼,徑直走到一位挑染著紫色頭發的女生麵前,瞥了下歌曲暫停的屏幕,微笑著拿過她手中的話筒:“借用一下。”

他站在那裏,環視了下包廂裏盯著他的一排靚麗女生,頓了頓,鄭重地指著我向她們介紹:“這是南瑾,我女朋友。”

他說得幹脆利落,一點都不像沒打過草稿的樣子。

四下一片嘩然,許多女生都撇著嘴,暗地裏打量我,估計是想看看我這種不會打扮的土包子哪個地方值得顧洺喜歡吧。

顧洺站在對麵,朝我招手:“過來過來。”

我雙臂環胸,盯著他,沒有動。

顧洺尷尬地走過來,摟著我的肩膀,自己化解尷尬:“真是,淘氣。”

我一言不發地看著顧洺,想知道他要耍什麽花招。

顧洺一隻手摟著我,說:“今天正式把我們家南南介紹給大家,以後你們誰還想坐我的車出去兜風,就得問問南南同不同意,不然我們家南南會吃醋的。”

很好,一個非常體麵的擋箭牌。

我心裏暗暗抵觸。

對麵的一群摩登女郎扭著身子,極不情願地說:“知道了。”

說完,大家就繼續唱起歌來,不過,氣氛明顯沒有剛才熱烈了,大家陸續找借口說有事,提前離開了。

沒多久,整個包廂裏就隻剩我和顧洺兩個人了。

我拿著包,東西一口沒吃,轉身就往外走。

“南瑾!”顧洺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說,“沒提前告訴你,很抱歉,但是我沒有任何惡意。我就是趁今天過節,跟那些人講清楚。”

“放手。”我輕喝,顧洺鬆手。

“你隻顧自己脫身,有沒有顧及過別人的感受?”我抬頭,盯著眼神稍顯慌亂的顧洺,說,“我剛才看到裏麵有很多是我們學校的女生。估計從明天開始,整個A大都會知道我是你女朋友的事了。你知道我喜歡的人是張季北,你這樣,他會誤會的。”說完,我轉身離開。

是的,我不希望自己的任何一絲負麵消息傳進張季北的耳朵,一點點都不行。

03

“等一下。”顧洺追了出來。

我回頭冷著臉看著他,想知道他還能說什麽。

顧洺伸手想碰我的肩膀,我退後一步,不動聲色地拉開和他的距離。顧洺尷尬地縮回手,站直身子:“你聽我說。”

“這件事,不原諒,別解釋,我不聽。”我模仿他之前的話噎他。

還沒等顧洺答話,我又說:“不,你應該解釋,但不是跟我解釋,跟那些以為我是你女朋友的人解釋去吧。”

“好好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明天就去解釋清楚,我們倆什麽關係都沒有,行嗎?”顧洺萬般無奈地看著我,眼睛有點紅。

良久,他妥協,衝我擠出一個笑容:“你空著肚子離開也不合適,要不吃了東西再走?吃飽了才有力氣生氣。”

我微笑,說:“不吃了,我還是先回去了。”

來不及等他答話,我扭頭就走。

“吃完再走好不好?好歹今天過節!”顧洺衝上前緊緊拽著我的手臂,渴望得到一個想要的答案。

我努力掙開:“就是因為今天過節,我才不能和你單獨留在這裏!”

顧洺聞言,目光漸漸暗下去,抓住我手臂的力度一點一點鬆了,我毫不猶豫地往前走。

身後沉默了十幾秒。

“我真的沒有惡意,南南,對不起……”

我停住腳步,不自覺地皺眉。

他的話像穿透遙遠的幾個世紀,經過漫長、幽深、黑暗的隧道進入我的耳朵,讓我脊背一僵。

如果沒有不顧一切想要追尋的那個人,對這種小把戲,我又怎麽會生氣?我害怕這種謠言傳進張季北的耳朵,導致我們好不容易靠近一點的距離再次被拉遠。我在他麵前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又怎麽有勇氣去解釋?

不想再停留半刻,我丟下顧洺,小跑出了KTV大門,快速右轉走上人行道。途經外麵的落地玻璃,那裏有一個偏角可以瞅到裏麵走廊出口的地方。

我鬼使神差般望過去,顧洺依舊保持之前的姿勢站在那裏,背影顯出落寞和無助。

我甩了甩頭,跑到路邊,攔了輛車回學校。

在宿舍樓下的玉蘭樹邊,我遠遠地看見李優優捧著一大束火紅的玫瑰花站在那裏。我剛想上前打招呼,卻看見李優優猛地舉起玫瑰花砸在了麵前的男生身上,然後,她氣呼呼地跑上了宿舍樓。

這是什麽情況?李優優不是喜歡顧洺嗎?難道是誰對李優優表白?

我連忙走過去,借著路燈光芒,看清了那個站在陰影裏的男生。

是江水,我們班上非常害羞的一個男生,他麥色的瘦削臉龐被玫瑰花刺劃了幾道小口子。

他對李優優有意我知道,他常常會給李優優占最好的位子,聖誕節還給她送過蘋果,但是李優優一直不領情。

“你沒事吧?”我關切地詢問,急忙在包裏找著創可貼。

江水低著頭,將手裏的玫瑰花遞給我。我納悶地看著他,沒有去接。他歎了一口氣,拿著玫瑰花走了。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江水落寞的背影,忽然間想到了KTV裏的顧洺。

那種心不由己的落寞,莫非……

我趕緊搖了搖頭,將自己腦海裏複雜的思緒全部趕走。

不可能的,別胡思亂想。

回到宿舍,李優優已經蜷縮進被子裏,拉上床簾睡了,我沒有多問關於她和江水的事情。

有的時候,沉默是最明智的選擇。

洗完澡,換好睡衣,已經是淩晨了。我躺在**反反複複看手機微博私信,除了幾條廣告推送消息,沒有任何回複,我心淒然。

跟張季北發了“情人節快樂”的私信後,我一連許多天都沒有看見他。心裏疑惑,我去了幾次話劇社。而咖啡廳那邊,我也恢複了正常上班。接連五天等到晚上,張季北依舊沒露麵,我不禁擔心起來,想來想去,決定去上次的公寓找他。

我憑記憶搭車到了那個有綠皮郵筒的出租屋前。

上次我跟著路綺雯來到這裏,誤會他們住在一起。現在想來,也許是路綺雯幫張季北買了些什麽東西,到這裏來送給他吧。

我在門前停下來,按響門鈴。久久不見有人來開門,我忍不住皺眉:“難道他真失蹤了?”

我抬起手,準備繼續按門鈴。

這時,門被打開,穿著米黃色睡衣的路綺雯揉揉眼睛,一臉沒睡醒的樣子看著我。愣了片刻,她驚喜地高呼:“南瑾!怎麽是你?”

路綺雯讓開一條道:“你先進來,等我洗臉刷牙。”

我心裏尷尬,聲音裏帶著五味雜陳的滋味:“我找張季北……他在嗎?”

“季北還沒醒,你找他有事?我去叫他。”說著,路綺雯就要往裏頭走。

“等等!那個……”我指著她的睡衣,聲音細微如同蚊子叫,“你們睡……睡一起的嗎?”

路綺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睡衣,笑道:“沒有呢,這裏有兩個臥室,隻是有的時候季北工作到太晚,我一般都等他先睡,然後我再去睡覺。”

我的心一陣陣抽痛,思緒有些混亂。

“南瑾,你怎麽了?”路綺雯關心地詢問。

“沒事。”雖然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但是這樣也太親密了吧?我開始心慌意亂起來。

我扯著不自然的微笑抬頭問路綺雯:“你們……什麽關係啊?”

路綺雯大方地笑笑,說:“朋友啊。不過,我很喜歡他。”路綺雯一邊在鞋櫃裏找拖鞋,一邊繼續說道,“季北一直沒有答應做我的男朋友。不過,我想應該快了,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在乎比以前要多很多。來,南瑾,你穿這雙鞋。”

“不了。”我一把扯住路綺雯的袖子,將手裏裝著水果的袋子往她手心一塞,胡謅了個理由,“這是楊正要我幫忙送的水果,我還有事,先走了。”

動作比語言更快,我拂開路綺雯的手,微笑轉身,下了台階。

“別啊,進來坐會兒,你好不容易過來一次。”

路綺雯穿著拖鞋想追我,我加快步子,快速地跑過門前的小路,慌不擇路地拐進了路綺雯找不到的地方,連再見都沒來得及說。

想起剛剛那一幕,我的心像被掏空了般,苦澀無比。我靠著冰冷的牆壁蹲下來,雙手掩麵。

思緒如糨糊般亂糟糟的,頭又疼又暈。我心裏顫抖,全身跟著一起顫抖,眼裏霧氣朦朧,臉頰、脖頸濕漉漉的。我用力去擦不爭氣的淚水,拚命地擦,可它們掉得更凶了。

我的情感潰不成軍。張季北每一次的溫柔我都會當真,可是到頭來,不過是我多想了。

因為我喜歡他,所以他一點點的好,在我心裏都會被無限放大。可是,我現在真的對張季北一點也不了解了。

當我義無反顧地追隨到上海,找到的是一個性格跟以前完全不一樣的張季北。對於他的過去,我知道得不多;對於他的現在,我更是一無所知。

他生命中的人,我一個也不了解,一個也不認識。我一廂情願地以為他答應等我就真的會等我,跟時間沒有關係的那種等待。

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還是低估了他?

我一直堅信,我會始終追隨他的步伐,卻忘記了,他若義無反顧地往前走,不等我,總有一天會離開我的視野,消失在我的世界。

04

再度開學並沒有多少變化,專業課增多了點,而話劇社,我去得越來越少。話劇社本就是根據興趣組建的社團,大家有時間就會去排練,無所謂放不放假,有事不去打個招呼就行。

整個假期,話劇社的新生微信群裏,大家討論的話題人物都是張季北,每個人都說張季北跟路綺雯終於在一起了。

我假裝不在意,看了那些信息卻依舊揪心,索性屏蔽了群消息,也不想去問個究竟。

問什麽呢?正如楊冉說的那樣,我跟路綺雯比起來,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了。

那之後,我結束了在羅凱那裏的兼職,閑暇時候,我多半泡在了網上和圖書館。

五月伊始,天氣熱了起來,黏糊糊的空氣裏彌漫著濃鬱的沁人心脾的香樟樹香氣。

星期三上午隻有兩節課,下課後,我就趕去了美術班。心情不好歸不好,夢想還是要繼續的。

事到如今,我也隻能找這樣的借口安慰自己。

我一邊咬著饅頭,一邊給剛畫的向日葵上色。

臉忽然被一個包裝袋撞了一下。我抬起頭,顧洺笑著看著嘴裏還塞滿饅頭的我,打趣道:“吃這個,你太瘦了。”

“這是垃圾食品。”我瞥了一眼顧洺手中的雞腿漢堡,沒有理他。

顧洺輕聲說道:“你要是不吃我就煩你,讓你畫不下去。”

我白了顧洺一眼,將漢堡從他手裏搶過來,放在了旁邊。

“這才乖嘛。”顧洺笑了,找了張凳子,走到我旁邊坐下。

“有事嗎?”我放下畫筆,冷冷地說道。

顧洺湊近,嘟囔著:“還生氣呢?都過去這麽久了,現在說對不起顯得我沒誠意。”

顧洺見我沒回應,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說:“後天你生日,我訂了KTV包廂,請了許多人。”

我沒問他為什麽知道我的生日,他是黑客高手不是嗎?

我冷靜地看著他,問:“還是‘錢櫃’?”

“還是‘錢櫃’。”他答,笑容明朗地看著我,“我這麽有誠意地請求你原諒,賞個臉怎麽樣?”

“不怎麽樣。”我一個字一個字說完,繼續畫畫。

顧洺一聽急了,攤開交叉的雙手,湊過來:“怎麽能不去呢?我專門替你慶祝生日,上次包廂裏你看不順眼的人,我一個都沒請。你要是不去,我……”

“我去。”我打斷顧洺的話,簡單直白地答應他,隨即在他一臉莫名的表情裏,一指門外,“大門在那兒,沒關,別煩我。”

“好好好,我走,記得來啊。”顧洺連忙站起來,生怕我反悔般,眉開眼笑地跑開了。

沒出一分鍾,手機收到了一條短信。

我點開看,是地址和包廂號,最後還帶了一句怪異的、不通順的文言文:“起於斯,終於斯,望諒。”

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發的。

看看他消失的方向,再看看包裝得嚴嚴實實的雞腿漢堡,我沒來由地歎了一口氣。

生日那天,李優優去了浙江烏鎮旅遊,打電話提前祝我生日快樂,楊冉和陳婷婷剛好各自有活動,一大早就將禮物放到了我桌上。

到了和顧洺約定的時間,他這一次很知趣,沒有說來接我。

我打車一個人去“錢櫃”,因為堵車,我遲到了半個小時。按照信息裏的地址,我問了服務員,找到了208包廂。

我沒想到張季北和路綺雯也會來。

我一邊推門,一邊彎腰道歉:“對不起,路上堵車,我遲到……”

門打開的刹那,我愣住了,一個“了”字生生咽進肚裏。

燈光昏暗的豪華包廂裏人頭攢動,張季北隨意交疊著腿靠在西北角的沙發上,優雅地喝著茶,路綺雯穿著一件玫紅色的裙子坐在他旁邊。

見我進門,路綺雯連忙朝我招手:“南瑾,你這個壽星終於來了,這裏這裏。”

“原來這就是今天的正主兒!”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砰——”

漫天的彩帶朝我噴來,我渾身一震,還來不及伸手擋,一個身影就衝到了我麵前,不滿地嚷嚷:“喂,怎麽都不提醒一下,嚇死我了!快點蠟燭、切蛋糕,餓死了!”

大家起哄,鬧起來,笑起來,擁擠著去拿蛋糕、開香檳,很多都是我不認識的人。

我看了眼顧洺,正對上他微光翻湧的雙眸,他笑著問:“沒事吧?”

我搖搖頭,不由得因為剛才他幫我擋彩帶的舉動而有些感動。

我偷偷向西北角看過去,張季北嘴角輕勾,正在聽路綺雯說話,並沒有注意我這邊的動靜。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顧洺帶著我去切蛋糕,我被一群人簇擁著僵硬地許願、吹蠟燭,在他們送禮物說祝福語的時候,為難又尷尬地賠笑。

路綺雯擠在人群中送給我一個精致的盒子,一看就很高檔。我想拒絕,但在她責備又無辜的目光中,我隻得收進包裏。

閃爍的燈光下,隻有張季北像個冷眼旁觀的觀眾,一直含笑喝著茶,始終沒過來陪我們玩鬧。

眾人敬的酒,大部分被顧洺擋掉了,可我還是被迫灌了幾杯。我紅著臉,找了個借口去洗手間。

門匆匆關上,我才覺得包廂裏外,完全是地獄和天堂的區別。

不知為何,待在那個空間裏,無論我做什麽,總能感覺有道目光落在我身上,讓我頗不自在。

我知道,能讓我不自在的,不是別人,正是靠坐在西北角沙發上的那個人。

以為能做到的,麵對他這個人,麵對被遺忘了一段時間的難受,我能自然應對。可是隻要這個人一出現,我依然慌亂到丟盔棄甲。

我到底該怎麽做?我以為我早已做好了準備去麵對,可我還是那般失態,不知所措。

洗手間裏,我將水龍頭開大,掩蓋自己的無助。從洗手間出來,我意外地看見張季北靠在不遠處的牆上。

“不進去?”本想無視經過,但我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等你。”張季北站直身子,昔日清透的眼眸染上了些許疲憊。剛才在昏暗的包廂裏看不分明,現在在走廊裏明亮的燈光下,他的黑眼圈很明顯。他沒睡好?

我還在咀嚼他等我幹什麽,便聽到他說:“你落下的。”

一隻漂亮白皙的手伸到我麵前,食指上掛著一個Q版路飛的鑰匙扣。

我微微張著嘴,轉身去翻自己的包,拉鏈還沒拉開,就聽到張季北淡淡地說道:“上次在操場落下的。”

操場?

教室樓梯、手套、解釋、被聽見心意……我梳理記憶,想起了淵源,是上次跑開的時候掉的。

我的臉更燙了,低頭去接鑰匙扣:“謝謝。”

沒想到張季北一縮手,將鑰匙扣重新抓回手心。我看著他像是戲耍我的動作,仰頭不解地望著他。

他問:“顧洺送的?”

“啊?呃,嗯。”我尷尬地攤開手,直視他,覺得不對勁,皺眉問,“你怎麽知道?”

張季北沒回答我,將東西放到我手心,神色意味不明:“聽說……”

“什麽聽說,都是假的!”我慌亂地打斷張季北的話,出口後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

張季北還沒說出來,我那麽激動幹什麽?萬一人家說的不是“顧洺女朋友”這事呢?

張季北揚唇一笑,沒有再說話。他轉過身,兩隻手插在褲兜裏,緩緩離開。

我的心裏緊張得像是壓著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快要喘不過氣來。

我這是怎麽了?

真要命,每次都對自己強調,不要對張季北太過上心,可是,一看到他,甚至一聽到他的消息,所有的強調都化為了泡沫。

我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果然還是喝多了。

我不想再回包廂,便隻身一人離開KTV,攔了輛出租車。

在車上,我給顧洺發了條短信,讓他幫我應付,我先回去了。然後,我把手機關機,陷入了昏沉的狀態。

十分鍾後,我到達宿舍。

進去時,值班室阿姨叫住我,提醒我有代收的快遞包裹。我拆開看,是一塊手繪板。

誰送的?

張季北?

不對,他沒理由送,如果要送,在KTV就給我了。

難道是楊正?

我捶了捶昏沉的腦袋,沒有再去思考那麽多。進了宿舍放下包,把手機開機,有顧洺的五個未接來電,還有條短信——“到宿舍了跟我報個平安。你知道我為什麽要選208包廂嗎?你知道208代表什麽嗎?”

我一愣,後知後覺想起了多年前非主流的數字遊戲。

208,愛你吧!

我不做回應,扔下手機去廁所。

洗了一個冷水臉後,我站在陽台上,吹著暖暖的夏風,看著搖曳的柳枝外遼遠的星空。星空璀璨又靜謐,我沉沉閉上雙眼。

又長大了一歲。

時間又轉了一輪,有些事是不是要慢慢學著釋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