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驚慌的遊魚小姐

寫在沙灘上的情詩,它們和浪花一起消失了。我站在過去與未來的分界線上,看見盡頭是你的臉,幾步之遙,一生距離。想起你穿過的那件襯衫,聽見你喜歡的那首歌,我努力想要忘記,卻忘了,真正的忘記,根本不需要努力。

01

我一直覺得大學是人生最好的過渡階段,拋卻中學沉重如山的學業壓力,又不用衝進洪水猛獸般的社會拚得頭破血流,還能夠遇上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聊聊夢想。可這種天真的想法在與宿舍的人唇槍舌劍那天被扼殺掉了。

有人的地方,就不存在風平浪靜,人與人交流初始,大家都會試圖展示自己並不具備的優良品質,時間久了,本性自然顯露無遺。

我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買,走出天之源地下商場門口時,一個背著黑色大書包的姑娘發給我一張花花綠綠的傳單。

我對色彩比較敏感,接到手裏一眼就被它的設計吸引住了。傳單右下角署名羅凱,店長。翻到反麵是兼職信息,招服務員、收銀員……呃,還招畫畫的?

我仔細看了看具體要求和工作內容,主要是負責咖啡廳的主題牆繪,一個月換一次,所以是個長期的兼職,但是難度並不大,有簡單的美術基礎就夠了。

能上課又能兼職掙錢,一舉兩得,我有點心動。

去試試?

第二天下午,專業課一結束,我就按照傳單上的地址,坐公交車趕去。

並不起眼的一家小店,甚至要穿過一條一人寬的薔薇小道走進去。

我邊走邊眯眼打量。正門的檀木招牌古色古香,刻有“柒年”兩個字,牌匾邊緣點綴著大朵浮雕荷花和大片荷葉。店外隨意擺放著黑漆木茶幾,上麵盛放著一些白瓷碗水生植物。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零散掛著三五個顏色各異的捕夢網,鬥大的駝鈴隨風搖曳,聲音清脆。

怪異的中西組合,卻別有美感。

我思索了幾秒鍾,然後眨眨眼睛,推開門探進去大半個身子:“請問……”

“先將布雷凍加入杯中,再加入寶珈麗焦糖糖漿……”被我打斷話語的人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他。

盡管我們離得比較遠,但我還是看清了這個穿著灰色家居服的男人正躬身在教一個戴著三角頭巾、圍著褐色圍兜的服務生做什麽,在他們麵前擺放著各種瓶瓶罐罐,還有勺子、叉子、杯子等。

男人朝我一笑,轉而拿過右手邊的兩個白色玻璃杯,繼續對服務生低聲說道:“然後加入冰塊。牛奶一定要耐心地打出豐富的奶泡,萃取意式濃縮咖啡時,講究純粹和香醇,所以切忌心急。做完這些,最後在奶泡表層淋上焦糖淋醬就行了。你先多練習會兒。”

我咽了咽口水,綻放出一個大方得體的笑容,自報家門:“您好,我來應聘,我能畫牆繪。”

話剛說完,他就走向了我,骨節分明的手做出一個“請坐”的手勢,春風滿麵地笑著開口:“你好,我是羅凱。”

他就是羅凱?和我想象的有點不一樣,居然溫柔得有些過分。

我不動聲色地並攏雙腿,鄭重地將自己包裏的簡曆資料和一些漫畫稿遞過去,正襟危坐,粗略環視了下四周,掩飾不可名狀的緊張,準備說明自身情況。

“喝汽水還是咖啡?”一雙指甲修剪平整的手將餐單遞到我麵前。

“謝謝。我不喝苦的東西。”我連忙推辭。

羅凱頓了一下,輕笑,起身說:“跟我來。”

咖啡廳外麵異域風情濃厚,裏麵也別有洞天。低緩綿長的音樂流淌,留聲機帶來了年代感,橘黃色的燈光射在中央一個圓形小舞台上,舞台上放置著樂器、話筒、高椅,看來平時有人演唱。

此時客人不多,靠近窗戶的地方,幾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吵吵鬧鬧地在玩“真心話大冒險”。

羅凱邊走邊翻閱著我剛才給的資料。他引著我走向另一個房間的吧台,順手將資料擱在了一旁的書架上。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有個穿紅格子襯衫的短發女生正在調雞尾酒。

我發現這個房間的格局和外麵不同,柔和的燈光很舒服,四麵牆壁上嵌著一長排書架,書架旁擺著圓桌和清一色的蘋果電腦,有幾個白領模樣的人在邊喝紅酒邊看電影。

原來這不僅僅是家咖啡廳,裏麵還別出心裁地辟出了一個隔間,供人們上網、看書,集娛樂、休閑一體。

這樣的設計,明顯擴大了消費群體,看來羅凱很有商業頭腦。

“Camile(加美),調杯‘青梅幽綠’,要甜的。”羅凱笑著跟短發女生招呼道。我詫異,他轉而扭頭解釋:“果酒沒什麽度數,不用擔心。”

名叫Camile的女生打了個響指,表示沒問題。

正說著,羅凱的手機響了。他接通應答了幾句掛斷,抬頭微笑著向女生招手:“Camile,兩杯,Asuka過來了。”

“放心,加杯不加價。”Camile吐吐舌頭,笑嗬嗬地轉身去拿高腳杯。

“凱哥——”正說著,愉快的招呼聲從左後方傳來。

聞言,我渾身一僵,動都不敢動。

“來了?”羅凱轉身,高興地朝來人點點頭,抬步走過去,拍了下他的肩膀。隨即羅凱想到什麽,回頭望向我,皺皺眉頭,指著我,笑著介紹:“一個來應聘的學生,我剛看完簡曆,是你校友。”

我握緊垂放在大腿兩側的手,盡量假裝自然放鬆,扯動僵硬的臉部肌肉露出笑容,慢慢轉過身去。

張季北緩緩將目光移到我身上,眼神裏有片刻的訝異,很快又恢複到平常清冷的樣子。

我幹笑一聲,明白不能裝作視而不見,便走上前去。我不敢靠他太近,走到距他兩米開外的地方,站在他麵前。

我伸出手,友好地說道:“學長,真巧,又見麵了。”

張季北沒有跟我握手,也沒有說一句話,這讓我覺得自己有點滑稽。

許久之後,張季北微微抬起頭,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對羅凱說:“凱哥,我去上班了。”

我伸出的手顫抖了一下,眼看著他背後用黑色帆布袋裝著的大吉他漸漸消失在門口。

幾步之遙,一生距離。

我忽然想起那日路綺雯的小皮包,同樣的人,同樣的位置,同樣讓人心酸的冷漠背影。

我無力地縮回右手,尷尬地看向羅凱。

羅凱從開始的不解到皺眉再到安慰性地朝我點頭,示意我不必放在心上,隨後走了出去。

“小美女,你的飲料好了。”Camile手一撐,翻出了吧台,手上托盤裏的酒水竟然沒灑出一滴。

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她怎麽辦到的。

“以前擺地攤,遇上城管就跑,逃跑次數多就練出來了,習慣了,職業病。”Camile看到我的反應,滿不在乎地偏頭向我解釋,將托盤遞到了我手上。

“呃……挺靈活的。”我詞窮地誇讚她,目光落到手裏的盤子上。

Camile察覺到我的目光,用肩膀碰了我一下,塗著藍色指甲油的食指點在我鼻尖,說:“別誤會,另外一杯是給Asuka的,你去送,別磨磨蹭蹭。我可是看你可愛才給你這個機會。你剛剛是想跟他套近乎被拒絕了吧?唉,他就這性子,我見怪不怪了,已經有好多小姑娘撞冰山了喲。不過你別灰心,我看好你。”Camile衝我擠眉弄眼。

Asuka?張季北?我輕笑,雖然對這個名字依舊費解,但我還是寧可不要這個機會。然而看到Camile真摯的眼神,一臉期待的樣子,我收下了她的好意:“謝了,我會的。”

“爽快!我喜歡。快去快去。”Camile猛地把我的身體扭轉九十度,將我往門口推了一步。

我愁眉苦臉地看著她,她朝我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我端著托盤,叫苦不迭地往前走去。

很久之後,我去搜資料,無意間得知Asuka在日語裏麵是“飛鳥”的意思,似乎有點理解了張季北起這個名字的用意。

在張季北心裏,他是長途苦旅的孤鳥還是自由無羈的飛鳥,我猜不到答案。

02

幽藍的燈光籠罩著咖啡廳中央的圓形舞台,台下充斥著十來個女生放肆的笑聲和驚歎聲。

我坐在距離舞台最遠的藤編桌椅旁,借著陰影的遮掩,看著張季北深情地演唱,一首又一首。

他就像一個發光體,被她們擁護著、讚美著、崇拜著。而我卻害怕著,一個人躲在陰暗的角落,仿佛這樣就不會被那刺眼的光芒灼傷。

有點可笑,我本是來應聘的,麵試結果還未知,我卻稀裏糊塗成了顧客。

Camile要我送的“青梅幽綠”還安靜地立在桌上,時間久了,瑩綠的**分層凝固,透明得像中世紀高貴冷豔的無價綠寶石。

青梅已幽綠,竹馬何時歸?

說實話,我很喜歡這杯果酒的名字,可是我沒勇氣送出去。

我在深思,本來還算冷清的舞台四周忽然躁動起來。

“Asuka,《再見,青春》我們聽得太多了!換一首!”

“就是就是,我都會唱啦!你幹嗎老是唱汪峰的歌?”

“現在《南山南》很火!唱它呀。”

“《南山南》!《南山南》……”

不知道什麽時候,聽歌的觀眾已經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人頭攢動,皆熱情高漲地吆喝著讓張季北換歌。

顧客就是上帝,花錢的都是主子。我緊張地盯著台上張季北的神情,唯恐他不願意。惹惱群眾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最後一個吉他尾音消失,張季北的眼神溫柔且堅定。意外地,他點點頭,朝後麵招呼了下其他合作樂手,麵向觀眾,說:“一首《南山南》,希望你們喜歡。”

觀眾們滿意地叫喊。我忍不住鬆了一口氣,為自己的瞎緊張感到莫名其妙。

燈光打在張季北的側臉上,透過冰藍色的舞台煙霧,我看到張季北的眼睛隱藏在碎發間,神情專注而認真。他低頭不緊不慢地調了下弦,在觀眾們屏息凝神的氣氛裏,緩緩撥動了琴弦。

“你在南方的豔陽裏 大雪紛飛

我在北方的寒夜裏 四季如春

如果天黑之前來得及 我要忘了你的眼睛窮極一生 做不完一場夢

他不再和誰談論相逢的孤島 因為心裏早已荒無人煙……”

他一開口,我忽然想哭。

我知道張季北喜歡馬頔的歌,從高中起就知道了。可我不知道,他唱馬頔的歌會這麽好聽,好聽得讓人直想落淚。

燈光柔和下去,甚至為了舞台效果,飄起了泡沫雪花。整個咖啡廳沒有人說一句話,整個空間裏隻有張季北沙啞低沉帶著無限傷感和纏綿的歌聲。

“他說你任何為人稱道的美麗 不及他第一次遇見你時光苟延殘喘 無可奈何

如果所有土地連在一起 走上一生 隻為擁抱你喝醉了他的夢 晚安……”

一曲完畢,觀眾靜止了。

張季北瞥了一眼台下的觀眾,目光掃過我的時候,停留了一下。我的心一慌,還沒來得及胡思亂想,他很快又移開了目光。他一手抱著吉他,一手握住固定好的黑色話筒,眯著眼睛,傾身說:“今天的演唱到此為止,謝謝大家。”

“轟——”人群中似乎被誰丟進了一顆炸彈。

“啊!太棒了!”女生們如夢初醒,隨即哇哇亂叫,“簡直是偶像!怎麽不去參加歌唱比賽?”

張季北慢條斯理地微笑,起身鞠了一躬,然後毫不留戀地鑽進了有護欄保護的後台,躲開了那鋪天蓋地的喧囂。

緊接著我也被羅凱叫走,他通知我第二天可以直接過來上班。他說看了我的畫稿和簡曆,完全可以勝任牆繪工作。

羅凱說這些話的時候,張季北也在,不過我們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我還沒從巨大的喜悅中掙脫出來,沒想到更戲劇化的事在後頭。

羅凱交代完我的事,望向外麵暗下來的天色,看了看正坐在沙發上休息的張季北,說:“女孩子晚上單獨回校不安全,你和南瑾順路,一起走吧!”

啊,讓張季北跟我一起回學校?

“你還不走?”張季北在我愣神的時候和我擦肩而過,隻拋下這麽一句話。

我心跳如擂鼓,耳根微熱,心中本來有些迷茫的東西逐漸清晰起來。等他推開咖啡廳大門走進夜色,我才一陣錯愕,急忙向羅凱他們道別,慌亂地追出去。

03

末班公交車早沒了。

外麵華燈初上。已近中秋,白天陽光暖人,晚上寒氣卻很重。兩旁的樹上掛滿了五色的彩燈,一閃一閃的,看久了眼睛疼。

張季北一言不發,沉默地走在前麵。我也不敢找話題,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一邊踩著他長長的影子,一邊數地上的正方形格子。

路燈光鋪瀉在寬敞的柏油馬路上,街上響著小販們叫賣的吆喝聲和女生們拍照的笑聲。一陣夜風吹過,我抱緊胳膊縮了縮身子。

“冷了?”張季北突然站住,微微側頭,開口。

我數格子數得正歡,猛地被張季北一嚇,抬頭直直撞了上去。剛觸到他涼涼的胳膊,我便條件反射般跳開了,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所措地開口:“啊……對不起……”

看著他陰沉的臉,我又說:“你問我冷不冷?不冷,我沒事……”

“我覺得冷。”張季北轉過身去,沒等我理順邏輯關係,他就大步向前麵走去,冷冷地說道,“所以你跟上。”

我停下步子,看著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鼻尖一酸,覺得委屈,轉而又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以我這速度,估計還沒到宿舍,我們兩個都會凍感冒。

發現我沒跟上去,張季北回頭,皺眉看我。我的心一緊,下意識地挪動了雙腳。

想通後,我不再有怨言,也不管格子數到了多少塊,直接拔腿跟了上去。

一路上隻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以及我疾走喘氣的聲音。

踏進北校門,沿途經過夜晚沾了晶瑩露水的草坪,進入玉蘭花香縈繞的尚書路,宿舍的燈光已經遙遙可見。

張季北站在學校古老巨大的名人雕塑下,望了一下樓層,說:“到了。”

“謝謝你送我。”我道謝,努力想多說幾句話。

“嗯。”張季北應了一聲,快速轉身離開。

我懊惱地看著他拐進蘇福路,從中間的木柵欄鑽過去,整個人逐漸在斑駁的光影中看不分明。

我似乎永遠都在仰望他的背影,從不知道自己也被他一直在意著。那時候的我隻顧後悔,後悔沒把握好與他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以至於當時忘記去細想,我從未告知過他我的住處,他怎麽就徑直送我到了第三宿舍樓下。

此後一段時間,我上完學校的課便去美術班,從美術班下課就直奔咖啡廳,生活忙碌而充實。

羅凱人很好,甚至為了照顧我的時間,將我的班調得很自由,還說有意見可以和他商量。

而我,也因為確認了一件事,開始每天期待和張季北一起下班。

那是快放寒假時,美術班的課程驟然變得緊張起來,聽說是為了適應授課老師的步伐不得已做出的調整。快期末考了,老師們的負擔加重,多半時間要回學校出題、監考、處理放假前的事情,因此來美術班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少。為了不耽誤培訓課程,美術班加班加點,爭取把計劃的教學內容在放假前全部學完。

星期六的下午,班上的學生都走了,楊正還在美術班教我怎麽把人物線條畫得柔和些,增加整體需要的朦朧感。一個黑影不知道什麽時候在我麵前停了下來,我畫得太專注也沒留意。

“畫眼珠高光的輪廓線,陰影不要塗那麽重,手力度沒掌握好,身體線條不夠流暢。”聲音從上方傳來。

“我手抖。”我手一顫,泄氣地抱怨,和楊正一同向來人看過去。

抬頭正對上一雙清亮烏黑的眸子,綢緞般的黑發,膚白唇薄——張季北單肩挎著一個棕色的帆布包,饒有興味地望著我。我手裏的鉛筆停在了畫紙上,不明白張季北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阿北,你親自過來了?抱歉抱歉。”楊正一拍腦門,繞過課桌,拍拍張季北的肩頭,顯得很不好意思,“你們等很久了?”

“範偉明他們先喝上了,差遣我過來叫你。看這情況,你很忙?”他問。

楊正急忙擺手:“忙什麽啊,你們都降了聖旨,我從北極都得趕過來不是?今天給阿南開小灶,補了會兒課,忘了時間。”

張季北沉思著點點頭,靠在旁邊的桌子上,隨手抽過幾張畫稿把玩著。

那是我剛才隨意擱在那裏的,在張季北歪頭準備翻看時,我猛地站起來,急速撲了過去,搶過畫稿:“這,這是我的。”

張季北的手還保持著握住畫稿的姿勢,他詫異地扭頭看我。

我幹笑兩聲,左手將畫稿藏在身後,右手指著講台上的文件夾,說:“那個……優秀作品在那裏,你欣賞去吧。”

沒想到張季北頓了下,輕輕一彎腰,越過課桌又想去取我正在練習的畫板。

眼看他修長的手指觸到了畫板邊緣,我心裏警鈴大作,猛地衝過去抱著畫板死活不放:“這個也不行。”

張季北有點反常,抓住畫板一角竟沒有鬆手。男生的力氣總歸比女生大,見畫板一小半還在他手裏,我心裏著急,鉚足了勁往後一扯。

“叮叮叮——當——”我手腕上戴著的幾個五彩手鐲隨著我的動作叮叮當當散落一地,有幾顆珠子還滾進了牆角瓷磚的凹槽裏。

我和張季北都愣住了。

我也不管手鐲扯壞了,趁著他愣神的工夫,終於將畫板搶了回來,寶貝似的抱著退後幾步,倔強地與他對視。

張季北掃視了下地麵零散的珠子,見拗不過我,聳聳肩作罷。

看到我們孩子氣的舉動,楊正在一旁捂嘴笑起來:“嘖嘖嘖,阿北,你別搶了,她害羞呢。”

張季北不緊不慢地收回目光,盯著笑得如狐狸一般的楊正,說:“我在外麵等你。”

“三分鍾。”出教室門時,他加了一句。

楊正看著一片狼藉的地麵,皺了皺眉。

在他發話之前,我連忙開口:“我會打掃幹淨的。”

“不打緊,明天收拾也行。”楊正瀟灑地回答我,利索地整理自己的東西,扭頭看了看教室外的身影,舉起手匆匆向我告別,“我和阿北他們有約,先走了,記得鎖門。”

“放心!”看著楊正以兔子般的速度奪門而出,我提高聲音答道。

那天晚上十一點多,我意外地收到了楊正的短信——“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打死我都不告訴別人哦。其實阿北之前特意問過我這裏還招不招學生,然後特意發了微博,偶爾還特意打電話過來讓我多留心一下你。我看他今天過來,八成是有意來看你的畫技有沒有進步,嘿嘿……”

楊正故意用了三個“特意”,短信最後還加了個壞笑的表情,看得我浮想聯翩,禁不住欣喜。

之前七八分的猜想,也變成了百分百的確定。

這世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好。

張季北是不是也有一丁點在乎我?哪怕是這點在乎僅源於以前的那場小插曲,我也甘之如飴了。

但諷刺的是,人生起伏,世事多變,我這欣喜的小火苗還沒燃燒成燎原野火,不久後,一場現實的冷雨又澆得我徹骨寒涼,狼狽不堪。

04

這天,我趁著有空,就去學校附近的大型超市買了點生活用品。結完賬出來的時候,後麵忽然有人叫住了我。

我回頭,看到了穿著白色T恤、紅色緊身褲、踩著厚底鬆糕鞋的路綺雯,她手上拎著三個大大的購物袋,胳膊下夾著咖啡色的牛皮紙盒。

我還在想她從哪裏得知了我的名字,她已經放下手上的購物袋,一蹦一跳地跑過來,語氣裏透著輕鬆愉悅:“沒想到在這裏碰見你。”

“我也沒想到。”我輕笑,看著她無可挑剔的白皙皮膚,歪頭指向她身後的購物袋,“你怎麽買這麽多東西?”

路綺雯隨著我的目光,撇嘴心疼地翻看如蔥的手指,吹了吹:“手都拎疼了。”轉而望著我,語氣裏有一絲期待,“能幫忙拿一些嗎?”

“當然可以。”反正我自己的東西也不多。

我走到她放下的袋子旁邊,包攬了最重的兩袋。

路綺雯高興地提著最輕的一袋,一邊笑一邊感激地說道:“今天幸好碰到你啦,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麽辦好。”

“不客氣。”我也朝她笑了笑,“你這是要到哪裏去?回學校嗎?”

“哦,不,不回學校,去學校旁邊的公寓。”說著,路綺雯便騰出一隻手來指給我看。

那是離學校最近的生活小區,為了方便做兼職,很多同學在那裏租房住。這位千金小姐也會租房住嗎?不是說她是上海本地人?

雖然滿心疑惑,但是我也沒有問出口,畢竟和人家不是很熟。

“上次說好記得找我玩,你倒好,好些天不在話劇社露麵,害得我還四處去打聽你。”路綺雯的語氣中帶有一絲責怪。

我將袋子都換到一隻手上,找理由搪塞:“事情多就忘了,我最近有些忙。”

說話間,我們來到了公寓樓裏。她在一個房間門口停下來,按了按門鈴。

隨著開門的聲音,一個好聽的男聲跟著傳了出來:“綺雯,晚上我出去。”

“咚——”

手中的購物袋掉落,裏麵幾個蘋果滾了出來,我急匆匆彎腰去撿。

“有客人來了?”我還來不及撿完剩下的蘋果,就看到一雙米色的男士拖鞋出現在眼前。張季北隨意地套著灰色的運動裝,驚詫地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你怎麽會過來?”

路綺雯奇怪地看著我們,不解地說:“我提不動東西,南瑾幫我送過來,我們……”

“對,我是來送她的。”我連忙解釋。

我心裏如同有一團亂麻,眼中氤氳著厚厚的霧氣。

“哦。”張季北側過身,接過我手裏的購物袋,問,“進來坐坐嗎?”

“不了,我給優優她們帶了吃的,要馬上回宿舍。”我強迫自己微笑著回答,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身後路綺雯還在喊我,我假裝沒有聽見。

我想逃離這個讓人窒息的地方,特別想。

風呼呼地刮在我的臉上,我抱著懷裏的袋子,思緒縹緲。

身邊忽然響起了汽笛聲。我緩緩扭頭,看見降下窗戶的路虎裏,顧洺探出了頭:“南瑾?”

總是這樣,無助想哭的時候,這個人總會出現在我麵前。

太難堪了啊!

我皺著眉頭,加快了步子。

顧洺幹脆推開車門幾步追上我,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說:“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拒絕,掙開他,自顧自地往學校跑去。

“下個周末一起去兜風吧?”顧洺在我身後大喊。

我頭也沒回地往前跑,消失在顧洺的視線裏。我沒有一點心情去回答顧洺的話,我的思緒,被張季北抓得牢牢的。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李優優說我像被人搶劫了一樣。

是的,我被人搶劫了,被張季北奪去了喜怒哀樂。

人,是不能太天真的,太天真,會被殘酷的現實打擊得體無完膚。

我還在天真地幻想張季北在乎我,一轉眼,他和路綺雯都住到一起了,那樣熟稔和自然,親密到什麽程度,可想而知。

這段始於年少的暗戀,也許就像一道靜默的傷口,是不是我太固執,一定要等到它潰爛才肯放手?

我是不是一開始就錯了?

月亮躲進雲層,寂靜的夜裏,漸漸起風了。下半夜風吹進宿舍,攤開的書頁被翻動得嘩嘩作響。我躺在**無眠,動動嘴唇,閉上眼睛,想清空思緒,可白天張季北和路綺雯出雙入對的身影,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我。

如果,我選擇到此為止……

自從那次撞見張季北和路綺雯住在一起後,我有意地利用白天的時間把咖啡廳的牆繪全部畫好,錯開張季北晚上來咖啡廳唱歌的時間。

我不敢麵對他,準確地說,我不敢麵對事實。

這樣的日子過去了幾天。一天下班路上,顧洺不知道從哪兒弄到了我的電話號碼,給我打電話說閑得無聊,約我們宿舍的人一起去山上兜風。

他還在惦記兜風這件事情嗎?

回頭我跟室友們一說,她們呼聲很高。本來玩這種事情,她們從來都不會拒絕,更何況全程免費。

到了約定那天,顧洺開著他那輛路虎,風風火火地載我們去據說是上海風景最秀麗的山。

出了鬧市區,眼前大片的綠色漸多。終於在要進入一個叫沙灣的地方時,顧洺將我們放下了車。

“顧洺,這就是你說的靈秀多姿、幽靜著名的餘山?”李優優指著不遠處的土丘,狐疑地問。

顧洺停好車,眼睛瞥了瞥,嫌棄地說道:“什麽餘山?佘山!跟著我讀,s-h-e,翹舌第二聲。”

“你之前在車上不是說……”李優優不滿地叫囂道,打開手機想查字典對質。

顧洺則捂著嘴笑,死不認賬:“我說什麽了,記性不好,忘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偏偏還遇到個厚臉皮的兵。”楊冉挖苦了一句,背好書包,一個人朝山腳下走去,李優優瞪了她一眼。

沒說話的陳婷婷低著頭自顧自地道:“很久以前,上海一帶沒有土地,兩條得道的巨蟒,在人間禍亂蒼生。玉帝與王母大怒,命雷公電母火速轟擊,很快它們現出蛇形,墜地而亡,變成了兩座山。後人因‘蛇’字不吉利,遂改稱‘佘山’。”念完,陳婷婷抬頭一指,“也就是我們眼前這兩座山。”

她話音剛落,我、顧洺、李優優都驚到了,死死地盯著她。

陳婷婷被我們的反應弄得哭笑不得,將手上的寬屏手機對著我們,道:“百度百科說的,我沒騙你們。”

我們鬆了一口氣。

李優優大大咧咧地環住她的肩膀,後怕地說:“嚇死我了,還以為你通靈了。”

顧洺也來了興趣,看了看我,問:“你那個室友會算卦?她哪天要是能看透天機,記得通知我,我好買彩票發大財。”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李優優就擠到了我們中間,做好奇狀:“你還想發財?我們這裏就屬你是財主了。”

原以為顧洺會跳起來爭辯,沒想到他隻是笑了笑,不反駁也不承認,目光反而投向我。

李優優湊近我,帶著商量的語氣說道:“南瑾,拜托拜托,你拉上陳婷婷去追楊冉好不好?”

我不懷好意地看著她,然後自然而然地拽著陳婷婷追上了楊冉。

楊冉在一片小溪前戲弄著裏麵的遊魚。

“咦,他們倆呢?”楊冉抬頭,四下觀望。

陳婷婷在一旁哆哆嗦嗦地念叨:“我昨晚夜觀天象,東南方向有桃花星落在了白羊座上,李優優今天在撿桃花呢。”

“就她?”楊冉嗤笑一聲,“她想追顧洺是吧?人家顧洺看不上她。”

“冉冉,你別這麽說。”我急忙拍了拍楊冉的後背,害怕一會兒李優優聽見了,又避免不了一場唇槍舌劍。

不過還好她們倆沒讓我失望,一整個下午都客客氣氣的。

晚間的時候,顧洺在河邊點起了篝火。我們五個人圍著篝火一起跳舞,我有意地將顧洺身邊的位子讓給李優優,玩“真心話大冒險”的時候也是,顧洺坐在我身邊,我起身將位子讓給了李優優。

顧洺察覺到了,所以在啤酒瓶停止旋轉,瓶口對準我的時候,他將啤酒瓶拿起來指著我,脫口而出:“南瑾,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我輕笑著,幽幽地說道:“我選‘大冒險’。”

是的,我選“大冒險”,不回答他的話。

但是,我鬥不過顧洺。

顧洺咧嘴一笑,道:“好啊,在這裏挑一個異性親一口。”

“不要臉!”我跟李優優幾乎異口同聲。我是出於覺得顧洺真的不要臉,而李優優脫口而出後,臉色潮紅。

短發的陳婷婷伸出手做擁抱狀,念叨著:“我是男的,我是男的。小南,過來親我。”

我爬過去,抱住陳婷婷,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顧洺朝我們投來鄙夷的目光。

那天晚上,我們都不是局外人,李優優感覺得到顧洺的故意疏遠,顧洺也感覺得到我的故意撮合。

晚上回到宿舍的時候,顧洺給我發了條短信:“南瑾,誰都可以撮合我和別的人,你不行。還有,我不喜歡李優優。”

我沒有回複,看完後,刪了信息。

人都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每個人都是一樣。

誰都逃不開感情這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