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活中的第二個她

倒垂的沉重的天鵝絨幕布下,帶著暗花的大紅地毯無限延伸。觀眾散場離去,隻有我像個固執而悲傷的敲鍾人,坐在寂靜空曠的時光禮堂裏,一遍一遍聽著歲月的鍾聲孤獨回響,贈予我一場偉大的葬禮。張季北,是不是與你有關的所有劇目,我都入戲太深了呢?

01

星期五上午沒課,但是,整個宿舍隻有我一個人還賴在**,其他人一大早起床也不知道幹什麽去了。

臨近九點的時候,楊冉突然重回宿舍,奔到我床邊,大喊道:“小南,最新消息,你要不要聽?”

“別鬧,我困。”我迷迷糊糊地拍打著楊冉的手,拒絕道。

“是關於張季北的喲。”楊冉神秘地說道。

我立馬坐了起來,瞌睡一下子醒了一大半。

楊冉看到我這副激動的樣子,立刻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把自己的手機遞到我麵前。

亮起的屏幕上,張季北戴著耳麥,麵前架著一隻電容麥克風,劍眉入鬢,薄唇輕啟。

這是……在直播?

我看了看圖片下的水印,顯示的是某頻道。

“哪裏找的圖片?”我問楊冉,然後趁機用微信把圖片轉發到了自己的手機上。

楊冉枕在我的床沿,笑道:“就知道你感興趣!剛才和外係的朋友一起吃早餐,她們都在聊昨晚的視頻直播,我一看圖,呀,這不就是你家的張季北嗎?於是馬上要了過來!”

“太棒了!非常有用的消息!”我感激地拍了拍楊冉的肩膀。

楊冉一挑眉,指著我:“不客氣,記得請我吃飯就好。”

從楊冉那裏得到了張季北視頻直播的地址之後,我順勢找到了張季北的微博。

張季北的直播頻道上人超級多,平時他不直播的時候,也有些人會在裏麵唱歌。我關掉左下角的麥克風和揚聲器,將號隱藏在觀眾隊列中,開始了每天都守在頻道上等待張季北直播的日子,把他的每一首歌、每一句話都錄了下來。

我也會每天都關注他的微博,不僅每一條都會評論,甚至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會發給他一條“晚安”的私信。

不過,做這些的時候,我從來都不奢望他會回複。

張季北的微博名是“北方飛鳥”。為了迎合他這個微博名,我把自己的微博名改成了“南方遊魚”。反正他也不會在意十幾萬粉絲當中的一個我。

除了看他的直播,關注他的微博,更多的時候,我會去藝術樓一樓的117課外活動教室偷看他們排演話劇。

既然張季北覺得我沒有資格進話劇社,那我旁聽總可以吧?

哼,張季北,遲早有一天,我要讓你對我刮目相看!

這天,到藝術樓時,117室的音樂已經放得震天響,走在外麵的走廊上都能感覺到地板在抖動。

話劇社最近一直在排演曹禺的《雷雨》,不出意外,今天應該演到了第三幕。這出劇的第三幕和第四幕**迭起,我絕對不能錯過。我取下耳朵裏的耳塞揣進兜裏,輕手輕腳地趴在窗戶外,踮起腳往裏麵瞅。

看架勢,他們已經演了一會兒了。

“我告訴你,我是家敗人亡,一天不如一天。我受人家的氣,受你們的氣。現在倒好,連想受人家的氣也不成了,我跟你們一塊兒餓著肚子等死。你們想想,你們哪一件事對得起我?”

魯貴扮演者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左看右看找不到東西,氣急敗壞地吼道:“侍萍,把那凳子拿過來,我放放大腿!”

我“撲哧”笑出聲。不是我不尊重藝術,實在是這個“魯貴”在吼的時候,一張圓凳就在他腳邊,這台詞配得太逗了。好在裏麵的演員表演很投入,沒發現我的無禮。手邊沒有劇本,我拿出手機聯網,找出《雷雨》的劇本。

我嘴角揚起一抹笑,心裏暗道:不讓我進話劇社,我也有本事給你排出一部連續劇。說我普通話不標準,表現張力不夠,張季北,那是你不像我了解你一樣了解我。

我弓著身子,目光四處掃視,尋找合適的練習地點。教學樓人多肯定不行,回宿舍路途遠,走廊太打眼容易丟臉……我幽怨的目光沿著過道望過去,它的盡頭好像是……廁所!

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跑過去,在進廁所前及時刹住車,然後“砰”地推開那扇掛著裙裝圖標的門,動作一氣嗬成。

一個女生剛好洗完手出來,看到我興奮的模樣,她愣了愣,走出門前還多看了我幾眼,眼神裏明顯帶著疑問。

目送女生走遠,我鬆了一口氣,偷偷觀察每個蹲位。發現沒人,我連忙掩上洗手間的門。

塞萬提斯曾說過,決不要去招惹演員,因為他們是一個得寵的階層,他們是一群給人們以歡樂的活潑人,所以什麽人都對他們垂以青睞,並願為他們提供保護。

此刻的我很認同這句話。

我現在是一個歡樂的活潑人,哪怕沒人青睞。

一扇虛掩的門為我的藝術獻身精神提供了堅不可摧的保護,除此之外,還沒人來招惹我。

我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自導自演,自我分裂,演完一出“南式雷雨”。

02

再次確認四周沒人很安全後,我開始對著洗手池上的鏡子調整心態,很快進入狀態。

我輕咳一聲,叉著腰,對著鏡子指指點點。

“魯貴,我問你聽見我剛才說的話了嗎?季北出門穿的皮鞋,擦好了沒有?什麽?這是你擦的!就這麽隨隨便便抹了兩下?小少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小心剝了你的皮!”

說完,我雙手交疊彎著腰道歉:“哎喲喂……老爺啊,您可別告訴小少爺。小的在這周公館吃喝拉撒,幾乎是白天黑夜都在侍候小少爺,難免困了犯糊塗。”

隨即,我轉換身份,滿不在乎地擺手:“行了行了。南夫人呢,一宿都不見人,叫她吩咐下人把西倉倉庫工人的工資結了。”

“夫人去杏花巷找月姨、方太她們打牌去了。我馬上去叫。”我順溜地說完,點頭哈腰。

隨即,我踮起腳快速跳戲到杏花巷,翹起蘭花指,想象自己懷中抱著一隻貴賓犬,帶著貴婦特有的高傲撫摸著狗兒,轉身對著牆壁氣勢洶洶地開罵。

“臭丫頭,講臉呢,又學你娘的那點窮骨頭。你看我南姑娘,當年背井離鄉,跑八百裏外來上海追求夢想,女學堂裏當服務生,一月三百塊錢,兩年才回一趟家,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上海,混到上流社會,我容易嗎我?你這叫本分,還念過書呢,簡直是沒出息。說!又去大宅讓我撞見了,是不是想勾引我兒子張季北?告訴你,沒門!”

“對不起,夫人,對不起……”我撲通跪下,痛得齜牙咧嘴也沒敢出聲,揪著自己的裙子,滿是哭腔,“我可忍了好久了,我跟您先說下,我娘含辛茹苦將我養大,一個饅頭都掰成四瓣吃,起早貪黑好不容易回一趟家,這次,她也是叮囑我來的。您要是不相信,我就把您兒子這兩年做的事都告訴您。 ”

說完,我立刻跳起來,雙手叉腰,換個方向麵對鏡子,刻意模仿男性的聲音,氣急敗壞地說道:“小翠,閉嘴!我,我做了什麽啦?我張季北行得正坐得端,喝點,賭點,玩點,就這三樣。我快三十的人了,做了什麽還不承認嗎? ”

“我做了什麽不承認?”門邊忽然傳來一句低沉醇厚的話。

“你翻臉不認人不記得我了!”我入戲太深,想也不想地大聲回答道。

很快,我就僵住了。

那個聲音,熟悉的腔調,熟悉的語氣,連標點符號都不會錯的一句話……鏡子中出現張季北雕塑般的俊臉,而我此刻披頭散發,滿臉通紅,表情還極為扭曲。

我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僵硬地扭轉脖子,直愣愣地回望過去。

張季北隨意地靠在門邊,白色襯衫解開領口兩粒扣子,鎖骨若隱若現。他沉默地倚在那裏,上下打量我,眼神意味不明。

我保持嘴巴張大的樣子,然後慢慢扯動臉部肌肉,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

他怎麽會在這裏?

他看了多久了?

我渾身僵硬,如臨末日般抬頭看他。

他沉靜黝黑的瞳孔深不見底,笑意讓我感覺一陣陰冷。

我怎麽會忘記鎖門?他該不會以為我是變態狂吧?

我握緊拳頭,連大氣都不敢出,心裏已經抓狂。

沉默持續了十五秒鍾。

然後,張季北緩緩轉身,扭頭,眼角的餘光從我全身上下掃過,隨即離開。

我暗暗握緊拳頭,認命地挪步出去,跟著他,把頭藏在胳肢窩裏,想努力掩飾這該死的尷尬。

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眼前是一雙白色的球鞋,鞋子洗得雪白,邊緣沾了些許灰塵。偷偷往上瞟,卡其色休閑褲,略顯寬鬆,包裹著修長的雙腿。再往上……我沒臉看。

張季北雙手插在褲兜裏,大約一分鍾後,他轉身,麵無表情地問我:“你真的是以高出本科線的分數考到A大來的?”

“啊?是,是啊。”我感到很奇怪,這話題跳轉的跨度未免也太大了。

我抬起頭,張季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身抬腳又走。我看著他如翠竹一般挺直的背影,樹葉間漏下來的夕陽落在他潔白的襯衫後領上,他走在距我三米遠的地方。

忽然,張季北停下腳步,側頭說道:“可你的智商根本配不上那樣的分數啊。”

“什麽……”我直直地望著他,他的眼睛深邃而冷靜,盛滿了我看不懂的神色。

“家裏養了條狗吧?”張季北勾唇說道。

他轉身之際,我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目送他步履慵懶平緩地漸漸消失在藝術樓右邊的花壇後。

家裏養了條狗,是說我走狗屎運才考上A大的?

安靜的校道上,我灰頭土臉狼狽得像個被丟棄的小兵,夕陽的紅暈染透了我一張欲哭無淚的臉。

那天回宿舍後,我反省了很久,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我和張季北,不對,是如今的張季北,戰鬥力完全不是一個水平線上的。

張季北性格的轉變讓我感到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自從那次丟臉事件後,話劇社的負責人居然給我打了電話,告訴我話劇社缺人,問我還想不想加入。然後,我莫名其妙地飛快地通過了話劇社的麵試,成為了正式社員。

一切順利得像是一個陰謀。

而所有的跡象均指向幕後黑手,那個心思難測的陰謀家——張季北。

03

進社團的第二天晚上,為了和社員們熟絡,我跟他們聊了很多關於自己的事情,不包括因為張季北而來到上海,但包括因為沒參加藝考而與動漫設計無緣。

淩晨一點多,我口渴,起來喝水,習慣性地拿起手機刷新微博動態,“特別關注”一項顯示有最新消息。

解鎖,登錄微博,點進去,是半個小時前張季北的一條微博——“金苑小區B棟301室,我好朋友的美術班招生,隻要報上張季北的名字,學費就可以減半哦。”

美術班招生?學費還可以減半?

我拿著手機反複看了十幾遍,最終忍不住驚呼了起來,一激動,不小心踢到了牆,痛得我直喊“哎喲”。

“小南,你大半夜鬼叫什麽。”夜貓子李優優不滿地嘟囔,“我正看《鬼吹燈》呢,別鬧。”

“別吵……天上有神仙……嚇跑了……”陳婷婷翻身,口齒不清地嘀咕了一句,搖得床咯吱響。

我愣了一會兒,才辨別出她在說夢話。

我揉了揉被撞痛的地方,躲進被子裏,將張季北的微博看了個遍,上一條還是一個月前發的,最新的這條由於發布時間晚,評論不多。

為了避免主人公刪掉微博死無對證,我有心機地截了圖,並且確定了他沒有被盜號,因為定位是在A大。

放下手機,我藏進被子裏,樂得像隻偷到油的小老鼠。

為了能第二天早點去搶占美術班的稀缺名額,一晚上我努力地數綿羊逼迫自己入睡。可是我越數越清醒,滿腔的喜悅不知道該怎麽壓抑下去。

直到第二天早上鬧鍾鬧得歡快,我一骨碌跳起來,匆匆洗漱穿戴完畢,買了早餐便往金苑小區趕去。

周末出行遊玩的學生比較多,我站在A大校門口等了十分鍾都沒能攔到一輛出租車。無奈之下,我決定步行趕過去。

趕路的人也是來來往往、絡繹不絕。我忽然想到,每個人都在期待和希望中掙紮,這些人,有的為了夢想,有的為了生活,不管活成了什麽樣子,最後還是要歸於一抔黃土,煙消雲散。

或許生存的唯一理由,隻是因為這世界是我們第一次來,也是最後一次來,所以一切都變得格外珍貴,才讓人想去拚盡全力。

而我,也在為了別人看起來不怎麽樣的夢想,拚盡全力。

我耳朵裏塞著耳塞,腳下生風,在一個分岔路口綠燈變紅時沒注意,埋頭就要闖過去。輪胎刮地的刺耳聲音響起,車子一個急刹停在路邊。

我嚇了一跳,呆呆地看著眼前的路虎。它離我,近得過分。

我差點就被撞了!

陳婷婷說,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好運,有時候在千鈞一發之際化險為夷,往往會花光餘生所有的運氣。

先不管這句話靈不靈驗,至少現在,我把餘生一半的運氣賭上了。

我還在飛快地整理思緒,麵前路虎的車窗被搖下,一個眼熟的人探出頭來,他取下鼻梁上擋住大半張臉的茶色眼鏡,朝我招了招手:“受到驚嚇,要賠償精神損失費嗎?”

“顧洺?”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問,“怎麽是你?”

顧洺衝我笑了笑,對我說:“你去哪裏?”

“金苑小區,報個美術班。”我乖乖回答。

“這樣啊,等我一下。”顧洺偏頭看向後座,低聲說著什麽。

然後,我看到三個女生從右邊下了車,皆是笑吟吟的。她們瞅了我一眼,默契地招手去攔出租車了。

顧洺說:“好了。”朝我笑嘻嘻地招手,“我送你去,上車。”

我狐疑地坐上副駕駛位,係好安全帶,不敢相信地問:“你剛剛把那三個女生趕下了車?”

顧洺眨眨眼,笑道:“也不算吧,我說今天有點事,不能載她們去中心廣場玩了,她們爽快地同意了。改天再聚唄。”

“嗯。”我淡淡地應了一聲。車內換了一組擺件,是《海賊王》裏的,每個動漫人物下麵都有個銀色底座。它們不停地轉啊轉,轉得我眼睛有點花,莫名想起他送我的那個Q版路飛。

顧洺突然開口:“你和張季北認識?”

“你怎麽知道?”我奇怪地看向他。

“果然認識。”顧洺失笑,“前些天去話劇社找朋友玩,剛好看到人事部有你的簡曆,你的寸照很惹眼,我眼尖,認了出來,隨後又聽到張社長在跟他的社員交代什麽,不時傳來‘南瑾、南瑾’的,我就向別人多問了幾句。”

“哦。”我有點失神。這麽說,稀裏糊塗進了話劇社,果然是張季北的功勞?

他已經相信火車上的事情是誤會,並記起畢業典禮上在他麵前說話的那個女孩子了嗎?

想到這裏,我有點開心。

怕被顧洺看出來,我又連忙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們以前是一個學校的。我來上海,有一半原因是因為他。”

“這話怎麽說?”顧洺來了興致,表情有著微妙的變化。

我剛準備開口,顧洺的手機響了。

“誰呀?有事,再聊!”

顧洺看也不看便掛斷電話,甚至都沒給對方說話的機會,然後看向我,微微一笑,聲音低了下去:“你繼續,我聽著呢。”

我便挑了些那會兒張季北在學校很受歡迎,很優秀,被保送上A大,讓大家都很崇拜他的事跡來講。末了,我輕描淡寫地講述了畢業典禮上我被朋友慫恿幹出的傻事。

聽完,顧洺沉默了下來。

04

我坐在旁邊偷偷地看他,卻看到他光影閃過的臉上都是笑容,隨著車速加快,他的頭發被風吹向腦後,露出了光滑的額頭。

我有些納悶。

突然,他低低笑起來,很快低笑變成了大笑,我被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喂……”顧洺放慢車速,然後緩緩回頭盯著我,棱角分明的臉上綻放出一個了然的笑容,眉峰一挑,意味深長地說,“你喜歡他。”

這是個肯定句,不是疑問句。

我心裏一驚,被他這句話堵得一時詞窮。

待我想要矢口否認,顧洺卻轉過頭去張揚地大笑,補充道:“別癡心妄想了,張季北是有女朋友的。”

所有的話語,都被他最後一句話吸進深不見底的黑洞。

有女朋友?

是啊,他那麽優秀,有女朋友也不奇怪啊!為什麽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當年,我隻是讓他在A大等我,並不是讓他等我做他的女朋友。

一條深藏在水底的遊魚,應該是及不上飛翔在高空的飛鳥的吧?

心裏莫名湧現的詫異、震驚、委屈、難過、憤怒,如火山熔漿般噴濺出來,片刻又全部冷凝,歸於平靜,隻剩下滿腔漆黑的灰燼。

或許是我的反應太過平靜,顧洺歪頭看我:“太傷心所以說不出話來?”

“他有女朋友跟我有關係嗎?”我目光裏的溫度消失殆盡。

“當然有關係了,南瑾同學。通過剛才來自心靈的對話,我深刻地認識到,你是喜歡張季北的。喜歡一個人沒有錯,但是喜歡一個有女朋友的人那就是大錯特錯了。我不能眼看著你一頭往南牆上撞吧,所以好心提醒你別幹傻事。”顧洺的手指下意識地敲打著方向盤。

如果我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可以翻轉時間於股掌之間,我一定不會上顧洺的車,來聽他說這一番我從未想過的話。

可是,顧洺,多年後,當你記起別讓我做傻事的事時,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也在做一件傻事?

世界上的傻瓜何其相似,能讀懂別人所有的招數,不做作、不保留,就算受傷也不投降,隻是別扭地承受,別扭地療傷,相信所有相信著的東西在後來總會變得美好。可往往苦守等候的結果,總是那麽殘忍,一絲一毫都不會假裝。

“謝謝你的好心。”我微笑,抬頭,“還有,不要妄自揣測別人的心意。我喜不喜歡誰,是我自己的事。‘蓋棺定論’這個詞隻適合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使用。”

“哎,我說你怎麽這麽倔呢?”顧洺蹙眉,不滿地看著我。

看到“金苑小區”幾個大字,我抬了抬眼皮,說:“我到了。”

顧洺還想說什麽,我卻在他停車後立馬下車離開。

事實證明,張季北那條微博百分之兩百屬實。

當我在美術班見到他那位戴著眼鏡的所謂朋友時,我再不濟,也明白了七八分。

“是你?”眼鏡男見到我,詫異後又恍然大悟,“原來是阿北的朋友。”

“怎麽?意外?”我微笑道,盯著比我高出大半個頭的他。

眼鏡男抽出一把椅子示意我坐:“是挺意外的,不過沒關係,能接待你這種大美女,我何樂而不為?”

我按照程序,問他:“隻要報上張季北的名字學費就可以減半,對嗎?”

眼鏡男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連忙問我:“阿北說報他的名字,學費可以減半?”

我將早就準備好的手機截圖遞到他麵前。

他看完後,苦笑著說:“那好吧,你跟我去報名。”

“謝謝。”我連忙起身道謝,然後跟著他去前台報名。

路上,眼鏡男告訴我他叫楊正,廣東汕頭人,從小喜歡畫畫,和幾個朋友合夥開了美術培訓班,聘請一些有經驗的老師兼職授課。專業老師收費高,所以他自己也客串講課。他和學生年齡相差無幾,讓我平時叫他阿正就行。

問及我的名字,他很驚訝,脫口而出:“阿南?”

“為什麽不是阿瑾呢?”我含笑打趣他。

楊正笑道:“我們那裏習慣這麽叫。而且我覺得阿南比較親切好聽,很順口。”

“嗯,緣分是很奇妙的東西。”我點頭應承,也不想解釋什麽,畢竟有些事,沒必要逢人就攤到台麵上說。何況,我丟臉的事已經夠多了。

至於顧洺,我為什麽會對他吐露心思,還差點被他看出端倪,連我自己也找不出原因。

隻是話說回來,騙得了別人,騙得了自己嗎?

那些順口就能說出的話,那些關於張季北的點點滴滴,早就在我心裏生根發芽了。隻是,生根發芽的是他的曾經。他的現在,我遲到了整整兩年,一片空白。

“阿南。”楊正站在過道那端叫了我一聲。

神思回籠,我有些抱歉:“不好意思,剛剛你說什麽?”

楊正笑了笑:“叫你過來填新人報名表和個人資料,然後去張姐那裏交錢。”

“沒問題。”我小跑過去,在過道上帶起一陣風。

楊正盡職盡責地陪著我辦完了所有手續,將我分配到最好的(1)班,還指給我看教室、茶水間、廁所、休息室的位置,告訴我如果怕來不及吃飯,可以找前台的小雅預訂外賣,他都打了招呼。

我心裏有幾分感動。

看到我還沒打算離開,楊正站在台階上,回頭問我:“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我微微抬頭,想了想,掏出三百塊錢遞過去:“我私人的事。麻煩你替我還給張季北,可以嗎?”

楊正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紅色鈔票上,滿臉耐人尋味的表情。末了,他偏頭問我:“不方便自己還?”

我低頭:“他不要。但我總歸要還的。”

“可以是可以,不過他要是還不收,那我就沒法子了。”楊正撇撇嘴,擺明了他的立場,接過錢順手塞進兜裏。

我輕輕吐了一口氣,揚笑回答:“好。”

他朝樓上走了幾步,衝我擺擺手,笑眯眯地說道:“下周一正式上課,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先失陪了,你一個人回去沒關係吧?”

我理解地點點頭,同樣衝他擺擺手:“沒關係,你去忙吧。”

楊正笑了一聲,一步跨上三個台階,往樓上的教室走去。

我隨即轉身,走出了這條讓人心情漸好的走廊。

阿南、阿北。

我默念著,嘴角漾開一抹微笑。

南方的遊魚,始終待在沉默的深水裏,仰望你潔白的羽翼掠過時光的遠洋。

沒有人帶我走。

而北方的那隻孤鳥,你是否已經找到了停靠的地方?

05

張愛玲在《流言·燼餘錄》裏說:我們隻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櫥窗裏尋找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隻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

周三傍晚,宿舍的其他人為我人生的“蒼白、渺小、恬不知恥、愚蠢和孤獨”吵作一團。

事情要從上周五大清早說起。

周五話劇社和書法協會聯誼,活動結束後大部分人去KTV唱歌,話劇社兩三個成員自願留下來收拾東西。

我正在扯牆壁上的彩帶和氣球,這時蹲在門旁的一個女生尖叫起來,扔掉手中零散的熒光棒,連連後退,滿是驚慌地哇哇直叫:“有蟑螂!剛從我腳邊過去了!”

“怎麽了?”我連忙甩掉纏繞在手上的彩帶,跑過去。

女生穿著珍珠白的短裙,棕黃的波浪卷發披在身後,白皙的瓜子臉上,一雙漂亮的洋娃娃般的大眼睛楚楚可憐。她看向我,指著門邊角落裏的一隻小生物:“有蟑螂……”

這個女生我不熟,她也很少來話劇社,我對她的印象僅僅停留在剛剛聯誼時她的自我介紹上——歐綺雯?還是路綺歐?

“蟑螂而已,不用大驚小怪。”我笑了,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走到門邊,彎腰迅速捉住它,舉到女生麵前證實道,“你看它不咬人的,隻是有點惡心罷了。”

負責掃地和收拾空塑料瓶的另外兩位同學都震驚地看著我。

我頓時覺得她們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弱了。我徑直走到垃圾桶邊,隨手將蟑螂扔了進去:“解決了。”

“你好厲害!”女生驚訝地說道,抽出一張麵巾紙,快步走過來遞給正在洗手的我。

我接過麵巾紙,擦幹淨手,揉成一團丟進旁邊的小桶子裏,輕輕點頭:“一般般。”

“你到底還有多少令人意外的舉動?”身後有人突然問道。

“很多。”我頭也不回地回答,可說完我就後悔了。

天知道我有多惱恨我那完全不經過任何思考的回答。

我搓搓手,尷尬地扭頭,表情像是被凍結了。張季北靠在柱子旁似笑非笑,額頭上還有一層細細密密的薄汗。他偏頭看著我,認真地看著,眼睛都不眨。

“呀——季北,你來了。”女生眼睛一亮,目光越過我,向張季北招手。

“我朋友來接我了,改天找你玩。對了,我叫路綺雯。”女生在我肩膀上拍了拍。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隨著一陣清淡的香水味飄過,她已經跑了出去。

然後,我看到張季北點了下頭,扭身緩緩地說道:“走吧。”

說完,他雙手插在褲兜裏,自己一個人往前走。

路綺雯連忙追了上去。路綺雯像是不滿他不等她,一把取下自己肩上那隻紅色的小皮包,從後麵跳起來,惡作劇地掛到張季北的脖子上,還湊近說了句什麽。

我看到張季北的脊背明顯僵了一下,但他並沒有拒絕路綺雯調皮搗蛋的行為,任由那隻小皮包在背後左右晃動。

精致的小皮包隨著他的步伐一搖一擺,我的心跟著那分外紮眼的紅色一上一下,生生地疼。

走出好遠,路綺雯忽然轉身高興地衝我搖手:“改天找你玩啊!”

我擠出一個勉強的笑作為回應。

“別癡心妄想了,張季北是有女朋友的。”

腦海中冒出顧洺的話。

不是歐綺雯,也不是路綺歐,原來她叫路綺雯。心裏突兀地失落起來,我呆呆地看著他們肩並肩親密地越走越遠,仿佛生命中有什麽東西也越走越遠了。

我不知道那天自己那樣看了多久,直到夕陽沉落,帶著寒意的風吹在麻木的臉上,我失神地摸摸臉頰,黏黏的,一手冰涼的濡濕。

張季北,你是不是找到了自己的港灣?

你原本就讓我難以接近,現在,似乎越來越遠了。

我不知道楊冉她們從哪裏打聽到了這件事。

周三的傍晚,楊冉正在為了晚上的宴會化妝,一邊化妝一邊感慨:“你們知不知道,我們班的小晴,才和隔壁班一個男生好了兩天,就發現男朋友腳踏兩條船。”

我沒有心思接話,倒是李優優邊吃泡麵邊應和著:“這種事情不是很常見嗎?”

“是很常見。”楊冉撲著粉底,道,“但是這種事情出現在別人身上就算了,幹嗎還出現在我們宿舍的姐妹身上?”

我不明就裏,微微側頭看著楊冉。

李優優也停止了吃泡麵,陳婷婷則從**探出了頭。

“小南啊——”楊冉轉過身看著我,“小南,上周你也知道了張季北和路綺雯的事情吧?我也是剛剛聽說的。”

我微微皺眉,別過頭去,沒有回答。

楊冉還在繼續說:“路綺雯——路氏集團的千金大小姐,和張季北的關係可不一般。小南,你怎麽可能是路綺雯的對手?”

“冉冉!”李優優許是顧慮到了我的心情,示意楊冉不要再說了。

楊冉沒能理解李優優的暗示,還在繼續說:“但是,張季北似乎對小南也挺不一般的,讓她進了話劇社,還給小南找了個美術班——哎呀,這可真是棘手啊!”

“楊冉,你夠了!”李優優加重了語氣。

我捂著耳朵,把一切隔絕。

“你吼我幹嗎啊?”楊冉見李優優聲音太大,站了起來,“我又沒說你,你激動什麽呀?人家小南都沒說什麽。”

李優優也站了起來,為我抱不平:“你能不能別提路綺雯!小南在這裏,你考慮下別人的感受行嗎?”

“我怎麽了?”楊冉不服地說道,“我說得有錯嗎?小南跟路綺雯比起來本來就很渺小。我看啊,小南,你重新找個人算了。我認識的優秀男生很多,你放棄張季北,我幫你介紹!”

“你以為小南像你一樣換男朋友跟換衣服似的?你能不把自己的意願強加在別人身上嗎?”李優優逼近了幾步,兩個人之間的火藥味越來越明顯。

陳婷婷歎了一口氣,縮回**去了。

楊冉把聲音放輕了,但明顯非常生氣:“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什麽意思?我讓你別在小南麵前說這些!小南喜歡張季北,你讓她放棄就放棄啊?你以為你是誰啊!”李優優的話跟機關槍似的。

“我是為了她好,你知不知道,白癡!”楊冉的聲音拔高了,“她能和路綺雯比嗎?比得過嗎?我讓她放棄是明智的選擇。不然還要愚蠢地往身邊有路綺雯的張季北身上貼,被別人罵不知羞恥嗎?”

“夠了!”我忍不住怒吼了一聲,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摩擦,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李優優和楊冉齊刷刷地看向我。

我歎了一口氣,輕聲說道:“我出去買點東西。”然後,我拿起桌上的手機,拎著包,頭也不回地出了宿舍門。

我實在不想留在這個硝煙滾滾的戰場。無論她們是出於何種所謂的幫我的心態,我都覺得那些話很刺耳,我現在隻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冷靜一下。

上海的街頭,永遠是喧鬧的,我躋身在人群裏,倍感孤獨。

是不是漫長的歲月真的能讓一個人發生變化?而且,總是變得那麽令人費解和心疼。

時光啊,你可不可以慢一點走?一點點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