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見,北方的飛鳥先生

感情麵前,是不講崇高的,假如沒人說破那些難堪,撥動那些情緒,會不會有一個比較好的結果?金魚的記憶隻有七秒,人身體裏的細胞七年會更新一遍,所有的東西都有一個期限。那我那些破碎的時光,完好如初的期限又是多久?

01

有些人不費一顆子彈,就能洞穿另一個人的靈魂;有些人時刻標記零碎的時光,還是會讓人覺得生活像一個空罐。

薄暮下的風夾著涼意吹過,我和神神秘秘地約我出來的顧洺漫無目的地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路過一個遊樂場時,忽然,我的肩膀被人一握,身體立即被轉了九十度。我抬頭看著眼前的人,好笑地問:“顧洺,你搞什麽鬼?”

“南南,我們玩一個遊戲吧?”顧洺塞給我一杯不知道什麽時候買的燒仙草,說出一句話。

我不客氣地將吸管插進燒仙草杯,喝了一口,說:“好玩嗎?”

顧洺舉起兩張門票,連忙點頭,勸我:“當然好玩。”

“行,我玩。”我想也不想地答應了,不知是計。

顧洺拉著一頭霧水的我,檢票,進門,徑直跑向人少的海盜船。扔下我一個人後,他過去對一個工作人員說了些什麽。

我咬著燒仙草的吸管,直直盯著顧洺。我倒要看看,他想做些什麽。

這時,周圍的彩燈突然全部熄滅了,黑暗襲來。我所在的地方是一塊空地,頭頂是海盜船、大擺錘、空中飛人,上麵的鐵支架上繞著彩燈。燈滅後,高大的支架輪廓橫在夜色裏,像電影裏的鋼鐵怪物。

顧洺來到我麵前,幽幽地說:“給你十五秒找地方躲起來,燈亮的時候,我就會躲開,然後你第一眼能找到我,我就獎勵你一個神秘驚喜。”

我斜眼看著他,想甩手就走。

顧洺左瞧右瞅,自顧自地轉身開始數:“1、2、3……”

不知為何,我心底很不踏實,感覺這遊戲沒他說的那麽簡單。

我不想參與,卻又好奇。

他數到“8”的時候,我腦海裏懶惰的細胞瞬間活躍起來。我一眼找到藏身的地方,快速跑過去,進入右手邊樹木掩映下的一個電話亭,擱下燒仙草。這裏距離不遠而且不容易被發現,還能看清顧洺到底搞什麽鬼。

不久,四周再一次亮起來,顧洺根本沒躲,他慢慢地轉身,看著空無一人的背後,麵無表情,隨即一笑。

空地上,明亮的路燈和彩燈投射下來的光籠罩著顧洺。在這麽耀眼的光線下,我看見被籠罩在光圈中的顧洺苦笑著,表情有點落寞,然後不悅地說:“說你傻還真傻,關鍵時候跑得挺快……”

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發呆,怪可憐的,我走出去,來到他麵前,靜靜地看著他。

看到我終於出現,顧洺會心一笑,唇角輕揚:“有一個說法,整個世界的燈都熄滅了,在光明再次來臨的那一刻,你第一個見到的人,注定會是與你一生相守相伴的愛人。”

顧洺說完,我良久未回答他。

我移動了一下身子,偏頭問他:“顧先生,我可以理解為,你在向我表白嗎?”

顧洺笑而不語,微微側身,看向我身後。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一輛環繞著香檳玫瑰的小推車,由工作人員向我們推來。推車上麵放著一艘精巧的海賊船——“黃金梅麗號”——《海賊王》裏麵路飛他們的戰艦。船正中央擺放著一把火紅的玫瑰。玫瑰花後方的桅杆上,掛著九個定做的鑰匙扣——索隆、娜美、喬巴、羅賓、烏索普、山治、布魯克、弗蘭奇、路飛。

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這些東西不貴,但絕對需要費一番工夫。

圍觀的人多起來,驚奇、誇讚、羨慕、笑聲,我全都聽不見。

顧洺是認真的,而我未等他開口,就想好了給他的答案。

殘忍是殘忍,但我沒有任何辦法。

顧洺推車過來,將玫瑰捧到我眼前,跨出一步,站在我麵前,眼神溫柔似春水,**漾開甜膩的柔情。

他輕聲喚著我:“南南,我的天空曾一片黑暗。小時候在別人眼中,我這也錯,那也不對,從不知道什麽是溫暖。後來我變了,我像隻受傷的刺蝟,開始學會保護自己,豎起滿身刺,學會了偽裝和防備,學會了演完美的假戲。直到遇見你,靠近你,喜歡上你,我才找回丟失已久的自己。你給了我生命的暖光,我很貪心,還想向你索取一個機會,一個牽你的手的機會,一個陪我一起走到老的機會。”

耳邊的聲音像施了魔法,飽含深情,讓我如墜美夢。

他垂頭,雙手握住我的肩膀,凝視著我繼續說:“我知道我做錯過很多事,我想要你的關心,想要你的在意,我什麽都想要,我為你做的事是因為我想做。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知道你會生氣,我知道再怎麽努力也可能白費勁,但我還是想去努力,我怕我沒努力過會後悔。南南,試著接受我,可以嗎?”

此刻的他,就像電影中誠摯的男主角,可我說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他默默地注視著我,眼中有亮晶晶的**,在遊樂園的燈光下,剔透無瑕,顯得特別清楚。

我的眼裏蒙上淚霧,目光落在全場模糊一片,唯有眼前的顧洺清晰可見。

他是在緊張嗎?

這種浪漫又認真的表白,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會感動吧?可是,感動跟心動,中間差了一萬光年那麽遠。

我望著他,他的眼神落在我的雙眸裏,穿透過往和傷痕,瞳孔裏清晰地映著我的身影,隻有我。

那是第一次,我覺得他無比真實。原來很久以前的直覺不是錯覺,這才是他,真正的他。

他設定的夢想裏,有我。

我接過花,仿佛它不代表告白,隻是一份遲來的謝禮。我帶著歉意開口:“對不起……”

對不起,我的心那麽小,小到隻有一個位置,隻能裝下一個人,這樣的位置獨一無二,有人先住進來了,再也挪不出地兒。

失神間,身子一暖,顧洺把我緊緊攬進懷裏,溫暖的氣息將我包圍。卡在我們中間被擠壓變形的玫瑰花芳香四溢,我覺得呼吸困難,剛想掙紮,沉悶的聲音傳進耳中,傷感沙啞:“別動……就一會兒……就當一個安慰的擁抱好嗎……”

顧洺的話讓我呼吸一窒,他的每一個字都像絲線勒住我的身體和心髒,讓我呼吸不暢,動彈不得,逃離不了。

我看出了他受傷的情緒,也不點破。我有點愧疚,埋首在他胸前,聽著他歎息般的輕語:“我可以等。”

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可是,等待是多麽虛幻殘忍的東西。等人來,等人走,等你愛上我,等我忘記他,等我接受你,等生,等死。

這世上,沒有一種等待是輕易的。

不管等待的後來變數幾何,至少這一刻,那些狂風暴雨、流言蜚語,我都陪你一起擋了。

昨天,是今天的化石;今天,會成為明天的曆史。

02

顧洺告白後的第三天,我對於突如其來的事情毫無防備。

“南瑾。”我夾著書本低頭走路,李優優忽然在身後叫住了我。

我扭頭,她揚起手裏的兩張團購券,微笑:“一起吃飯吧?”

川味冒菜館,當年我們初入大學那晚吃喝談笑聚會的地方。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李優優為什麽突然請我吃飯。我沒有拒絕。

二十分鍾後我們到達目的地,一路上我們都沒發一言。進門後,李優優給完券,端著大號碗去挑菜。我跟在她後麵,心不在焉地挑選著。

五分鍾後,我們在靠窗的49號桌相對而坐。

李優優拿起桌上的茶壺,給我倒了一杯苦丁茶推到我麵前,說:“好久沒有在一起聊過天了。”

我端著苦丁茶,抿了一口,也不拐彎抹角,問:“找我有話說吧?”

“是。”李優優不退避不反駁,淺笑道,“你很聰明,已經猜到了吧?”

“上次去醫院送百合的人,我知道是你。”我不動聲色,細細地觀察著李優優的反應。

她停下倒茶水的動作,眉頭微皺,然後又舒展開,將茶壺放下,看著我笑道:“是!你猜到了吧,我喜歡顧洺。但他喜歡你。”李優優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閉眼,緩緩地說道:“我知道……”

“但眾所周知——”李優優的情緒稍顯激動,“你心裏的那個人不是他。”

我睜眼,沉默地望著李優優。

她終於壓抑不住情緒,神色幾近請求:“聽起來很好笑吧?我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開始渴望和他多說幾句話,期待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打聽他的每一個愛好,用各種借口約他出來,隻希望能和他多待一分一秒。在看到他對你一往情深時,我試著裝作不在意,疏遠你,告訴自己他隻是一時興趣,過段時間就好了。可是我知道我嫉妒,我嫉妒得快瘋了,我想沒有你,他就會接受我吧?所以,我懇求你,把顧洺讓給我,好不好?”

她說得那般自然,好像演練過無數遍,隻等著我來聽,我來答。

我垂著頭,盯著杯裏那被燙開的單薄的茶葉。它們在熱水裏煎熬著、翻滾著,被熨平,無聲地沉下去。

“應一聲這麽為難嗎?”李優優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我,降到冰點的語氣裏有著莫名的哀怨,“我跟他表白,已經被拒絕了很多次,你離開他,他會答應我的。”

我回過神,開口,聲音顯得苦澀:“優優,對你而言,顧洺是什麽?你說你喜歡他,卻不努力去追求他,反而來乞求我,這又算什麽?你說我是顧洺拒絕你的理由,他是一個有思想、有喜怒、有選擇權的人,就算我答應你的懇求,他若真心想拒絕你,還有無數個理由。”

李優優截住我的視線,眼睛裏迸射出凜冽的寒光,抬頭望我,臉色頗為難看:“你當然有資本說這種話,畢竟他喜歡你。”

我的眼神冷下來,仰頭看著她,實話實說:“可我不喜歡他。他喜歡我或討厭我,是他的事。我能告訴你的,就是我不喜歡他。感情若非相互,就不存在讓不讓。你喜歡他,想得到他的關注和愛護,同樣是你自己的事,有本事自己去追。”

“南瑾!”李優優猛地一下站起來。被她的動作帶起的椅子在地麵刮擦出刺耳的聲音,隨即“砰”地倒地。

她站在窗口,擋住我眼前明亮的光,話語如劍:“是,我是沒本事。我沒本事,怕傷害到我們之間的友情,猶豫再三來詢問你、懇求你;我沒本事,覺得自己比不上你,不敢出現在你麵前,幾天幾夜不回宿舍;我沒本事,貪戀幸福,希望這一份幸福能得到你的祝福。沒錯,你很有本事,有本事讓兩個男生圍著你轉,有本事踐踏我這可憐的苛求。你有本事,現在敢跟我去路綺雯麵前對質,說你喜歡著她愛的人嗎?”

四周的目光全朝我們聚攏,閑言碎語在我們耳旁嗡嗡作響。

我難以置信地皺眉,側頭看向眼睛濕潤的李優優。

“南瑾,我再問你一遍,你敢跟我去對質嗎?你敢嗎?”她忽然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身體一顫一顫,情緒激動,“你不敢!因為你心中有愧!你這種被別人喜歡著、愛護著的人哪裏能夠理解我們這種小角色心裏的感受?”

我忽然覺得憋得慌。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椅子摩擦地板,發出難聽的聲音。看著語無倫次的李優優,我冷冷地說道:“你沒病吧?”

“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有病沒病!”李優優說完過來緊緊抓著我的手。被用力撞到的桌子斜向一邊,上麵那杯漸冷的苦丁茶潑出來一大半。

她抓住我的手往外走。我身體一個趔趄,驚呼一聲差點摔倒。我拚命掙紮,她的力氣陡然增大,把我往門外拖。

“還在等菜,李優優你放手!”我眉頭緊蹙,手腕被拽得生疼,惱怒地說道,“你拽疼我了。”

“不吃了,跟我走!”李優優紅了眼,“嘩啦”一腳踢開礙事的椅子,將我拉出店門,對我的火氣不管不顧,徑自攔了輛出租車,粗魯地將我一把塞進去,自己跟著上來,吩咐司機落鎖。

我看著她嘴皮子上下翻動,快速報出一個地址,然後狠狠地對司機說道:“給我開到最快,出了事費用我雙倍照賠。”

司機從後視鏡看到李優優凶神惡煞的羅刹樣,不敢反駁,抬腳將油門踩到底。

“等等。”我嚇出一身冷汗,看瘋子一樣看著她,因為她說的地址,是張季北租的公寓。

我連忙去推車門,車子已經如箭般衝了出去,我被慣性彈回座位,腦袋撞上椅背。我揉著後腦勺,盯著她陰沉的臉,怒道:“你到底想幹嗎?李優優!”

她冷笑一聲,雙臂環胸靠著椅背閉上眼睛裝睡,不想搭理我。

車子疾馳,我緊張又惶恐,心咚咚直跳,唯恐會出事。

一下車,李優優又拽著我的手往張季北的屋子狂奔。我被她拖著跑,半條命都快沒了。李優優像被惹惱的猛獸,眼睛通紅,瘋狂地按著門鈴。

門一開,路綺雯係著圍兜皺眉站在那裏,帶著橡膠手套的手上還拿著正在攪拌的麵粉。

我的臉一僵。李優優撞開路綺雯,蠻橫地扯著我,從客廳找到廚房,從廚房奔到臥室,發現到處都沒有要找的人,又從臥室轉回到門前。

“你……”路綺雯望著她一副要討債的凶狠模樣,疑惑地開口。

李優優打斷她,用力甩開我,指著我看向她,尖銳地說道:“她,你看清楚了,張季北的高中校友、大學學妹,心裏始終對他念念不忘,追隨他來到這裏,一直想方設法地接近他,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和他雙宿雙飛。可惜的是,她在大學遇到了顧洺,讓顧洺吃了秤砣鐵了心圍著她轉,心心念念想追她。她周旋其中,好不快活。”

手指移到路綺雯的鼻子前方,她恨恨地開口:“包括進話劇社,和你當朋友,她的目的也隻有張季北。一邊是王子,一邊是騎士,她才是尊貴無比的公主。路綺雯,她一直在騙你,和你的友情是假的,平時的單純無害也是假的,什麽都是假的。她生活裏占有著顧洺,心裏占有著張季北,惡心得很!”

我信奉的所有東西在這一句惡毒的話中陡然坍塌,灰飛煙滅。

這些掩埋心底的感情和徹骨之疼被李優優毫不留情地剖開、碾碎、踩踏,再掏出來,被千萬倍放大,暴露在她們冷酷的目光下。

她此刻就像一個冷麵熟練的劊子手,不聽我一句告饒,手中的大刀“謔”地朝我準確無誤地劈頭斬下,不偏不倚。

路綺雯微張著嘴,攪拌麵粉的手停住,像看陌路人一樣看著我,問:“南瑾,這些都是真的嗎?”

我眼含熱淚,雙手攥成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那種滅頂的無助感和恥辱感傾盆般壓了下來,令我說不出一句討她們信任的話。

“南瑾,你說話,我相信你的話。”路綺雯期盼地看著我。

“你回答啊。”李優優高昂著頭,看笑話一樣得意地朝我炫耀,那種尖酸冷漠的模樣讓我覺得悲哀。

我看著路綺雯,答道:“你信我,它就是假的;你不信我,它就是真的。”

我笑了笑,咽下五髒六腑的痛,忍住快要決堤的淚水,看著李優優,微笑道:“還有,請你收起你那份自以為是的猜測。因為,那樣隻能顯得你很可憐。張季北與顧洺,都不是我的,他們當中,我一個也不喜歡,包括你。我喜歡的,從來隻有我自己。”

說完,我在她們的沉默和愣神中,不卑不亢地踏出大門。

我失神地攔了輛車。出租車勻速開著,兩旁的景色像慢鏡頭一樣向後推移著。

我揉了揉已經流不出淚水的眼眶,靠著椅背固執地睜開眼睛看著外麵,看著這個日複一日真實的世界。

感覺有什麽東西,回不去了。

我慢慢低頭,看到幹淨透明的車窗上隱隱約約映出我憔悴不堪的樣子,心裏的悲痛瞬間彌漫開來。

03

那件事後,我在宿舍埋頭畫了一個星期的漫畫,誰也不想見。

李優優每天晚上都回來得很晚,一回來就悶聲上床。我們無形中變成了陌生人。

周日清晨,我發現自己的微博粉絲狂增,評論和私信也越來越多,簡直像係統出了問題一樣不正常。

怎麽回事?

我登錄,再次核對賬號、昵稱、密碼,確定是我的微博。

鼠標下滑,發現越往前瀏覽量越少,早期的漫畫根本無人問津,粉絲都是最近上漲的。我看到尤其是三天前的一組漫畫,語句和配圖稍顯悲傷,都是我心裏難受時畫的,轉發量竟然有好幾千!

我像被誰驅使一般,找到自己的特別好友關注,赫然顯示“北方孤鳥”和我是互相關注的!

我有些茫然地點進張季北的主頁,發現他的最近動態竟然轉發了我的漫畫。張季北本來粉絲就多,這麽一轉發,我的漫畫知名度就大大提高了。再往下翻,找不到那條美術班招人的信息,看來刪掉了。

我大跌眼鏡,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震驚地細想這其中的原因,腦筋開始轉不過來了。

張季北又一次當“幕後黑手”,幫我於無聲之中?

他好像一直都懂,隻是不曾說出口。他不會說動人的話,有時候還很冷漠腹黑,可他不動聲色做的事,一件件都撞擊到了我心底最脆弱最敏感的地方。

那麽柔軟,那麽細致,填滿了一種名為幸福的情感。

陽光替房間開了燈,我身上每一個沉眠於黑暗的細胞都仿佛活了過來。

我對著電腦屏幕淺淺一笑,顧不得湧上來的喜悅和淚水,冰涼的手指輕觸著屏幕上那個名字,輕聲說道:“謝謝你,張季北。”

你不是一隻孤鳥,在我的心中,你永遠是有我目光和牽掛相隨的飛鳥先生。

明明微笑著,心裏卻莫名地異常苦澀。

我世界裏的厚靄陰雲,看似散去,又緩緩聚攏,明明聚攏,卻像是散去。

去跑個步吧,散散心。

洗漱後下樓已經八點多了。

“1、2、3……跑。”我心裏默念著,在塑膠跑道上飛奔起來。周日人不多,清晨帶著霧水的朝陽灑在跑道上,將一個個背影拉得很長。

我不知疲倦地跑著,心裏輕鬆寧靜。好久沒來操場跑步,酣暢淋漓地流汗,大口大口地喘氣,這種感覺久違了。

幾圈後,我體力不支,喉嚨發疼,從操場柵欄出口出來,閑步走了一段路,進了靜謐怡人的景天公園。

整個公園很安靜,隻有一些住在附近的老年人借著公共場所在打太極、抽陀螺、舞劍。太陽升高後,蒸發掉的露珠消失在葉尖,沐浴在陽光中的清涼胳膊感覺到了溫暖。

我走乏了,找到一塊鬆軟平坦的草地,仰麵倒在地上,眯著眼看頭頂上的白雲遊動變化。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張臉擋住我看浮雲卷舒的視線,顧洺逆著光的臉龐鍍上了一層金輝,脖子上掛著耳機,嘴裏嚼著口香糖,笑道:“一個人嗎?”

我無所謂地笑笑:“是啊,一個人。”

顧洺自然地在我旁邊躺下,取下一隻耳塞,側頭詢問:“《Everybody Lies(每個人都在說謊)》,聽嗎?”

我抬手去接,顧洺一笑,將耳塞輕輕塞進我的耳中:“Everybody lies.It's the only truth sometimes...We're playing for bothsides...”(歌詞大意:每個人都在說謊,有時這是唯一的真理……實話實說,我們在分飾兩角……)原來一個人放棄偽裝,連習慣和愛好都會褪下保護色。

“你一直在看雲。”半晌,顧洺突然出聲,也不睜眼,雙手交叉枕在腦後,為了不扯到我的耳機線,他側躺著,給我挪出了空間。

我回答:“嗯,我一直在看雲。”

一直以來,我們似乎很喜歡進行這樣的對話,換一個主語或者賓語,甚至是一個標點,重新將句子回敬給對方。

我都快忘了自己什麽時候喜歡上了這樣的對話。

顧洺的睫毛動了動,頭輕輕一偏,對上我正在看他的目光,他跟我對視了幾秒鍾,毫不心虛,微笑:“好看嗎?”

我的臉微燙,卻不知道他這句“好看”是說雲,還是指他自己。

我回正身子,看著寂靜的蒼穹,高空有幾隻輪廓模糊的白鳥悠悠掠過,我笑:“好看。”

顧洺輕笑。

我忽然想起他抽煙的舊事來,幽幽地說道:“你抽煙?”

他眉頭皺了下,似乎在意外我怎麽會突然問這個問題,很快他墨眉舒展,回答道:“很少,幾乎不抽,很難受的時候會抽一根。”

我放在另一側的手抓緊一株嫩草,問:“每次難受都會抽一根?”

“呃……不,發現對抽煙沒興趣也沒天賦後,就改喝酒了。”他伸了一個懶腰,慵懶的聲音裏透著疲倦,重新閉上了眼睛。

像歪理,不過,他說得似乎挺有道理的。

頭頂的陽光,看久了眼前會出現七彩的讓人眩暈的光圈。

遠處人聲歡騰,隨著夏風傳進我們耳中。

我看了眼他安靜的側臉,默契地閉上了眼睛。

這是這麽久以來,我們第一次相安無事,不爭不鬧地相處、聊天,珍貴得讓人希望時間就這樣停止。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耳塞早已掉落,我蜷縮成一團,睡得迷迷糊糊時,背後有細微的響動,一股灼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脖頸間,我微微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影子閃過身下的草地,一隻抬起的手偷偷攬住我的腰,將我摟入懷中,聲音像囈語,又似暖風:“南南,隻要你願意轉身,我一直都在……”

我閉上酸澀的眼睛,心髒紊亂地跳動。我小心地呼吸,不敢妄動,靜靜依偎在他的懷抱中,聽著他一下一下沉悶有力的心跳聲,砸在我顫動的心上。

我知道,從今往後,我跟他再也不會有這樣溫馨奢侈的一刻。

我們都會變,學會人情世故,學會自我保護。

四季如舊,時光無情,我的餘生沒有算上他,他會漸漸倦怠、失望、絕望、放手、走遠,終有一天替另一個人遮風擋雨。

我能給他的,僅僅止於一個擁抱。

04

星期三上午十點,路綺雯打電話親自邀請我去張季北租的那間公寓,理由是她過生日。

打開已經落灰的項鏈盒,我無法拒絕。

人情是最讓人無奈又拒絕不了的東西,這句話在任何地方都適用,無論多好的關係,接受了別人的,總有一天要還。

去之前,我想了一番,路綺雯吃穿不愁,世麵見得廣,恐怕什麽禮物都收到過,於是搭車先去新華書店挑了一套《三毛全集》。它的價值不能用價錢衡量,送出去不說博人眼球,也不至於拿不出手。

這間公寓並不是我的,我卻莫名跟它有緣,來了一次又一次,有一個共同點便是,次次都讓人不愉快。

路綺雯開門的時候,穿著名族風格的服飾,長長的頭發用一個簪子固定,紅色的流蘇垂下來很晃眼,化著淡妝的臉上全是熱情。見到我手上的大盒子,她笑著問:“給我的大禮?”

“一套書,希望不要嫌棄。”我想將禮物遞過去,路綺雯已經轉身招呼我進門,我放下手,走進去將盒子放到桌上。

我環視了下空****的客廳,回頭問她:“大家還沒來嗎?”

路綺雯笑了下,說:“我隻邀請了你一個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路綺雯那個笑容很複雜。

她發現我在看她,又朝我笑笑,轉身將門全部敞開,儼然主人家的姿態:“季北剛才出去給我買花,應該快回來了。”

桌子上菜色豐富,隻待開鍋,已經通電的電磁爐上麵煮著的雞湯正咕嚕嚕冒泡,濃濃的香氣飄入鼻腔。

我含笑擼起襯衫袖子,看著旁邊還沒擇的蔬菜,說:“我去廚房幫忙洗菜。”說完,我轉身進入廚房。

不久後,路綺雯欣喜道謝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張季北詢問的聲音、走動的聲音、倒水的聲音、評價菜色的聲音,全都清晰地傳進我耳朵裏。

好半天,冰涼的自來水漫上我的手腕,我低頭才發覺池子裏的水快滿了,便關上龍頭,搓洗著青菜。洗完,用籃子裝好,走出去時,張季北正好進來拿碗筷。

對上他的目光,我微笑:“萵筍葉洗好了,等會兒可以下鍋。”

“嗯,好。”張季北停住,認真地盯著我看。

我迎上他的目光,勢均力敵。

燈光下,他穿著藏青色暗紋襯衫,卷起袖子,雙手漫不經心地插在休閑褲褲袋中,習慣性地解開上衣領口兩顆扣子。

正看著,他笑起來,上前一步。我讓開一條路,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出去。

餐廳裏,路綺雯正跪坐在沙發上,側對著我,專注地將一束新鮮潔白的海芋插在懸掛壁櫃上的花瓶裏。

我記得上次他們去看顧洺,帶的也是海芋,原來是她喜歡。

聽到腳步聲,路綺雯回頭看我,麵色一冷。很快,張季北拿著碗筷出來,她連忙站起來奔過去接。

我坐在餐桌前,等著他們落座。

張季北拿起筷子,說:“吃吧,一頓便飯,不必太過拘束。”

我點點頭,拿起筷子安靜地夾菜吃飯。

路綺雯給我夾了一筷子糖醋排骨,說:“南瑾,多吃點。我之前都不知道你是季北的高中校友兼學妹,怠慢你了。”

我一愣,瞥見張季北的身子也輕顫了一下。

路綺雯自顧自地吃,自顧自地說話:“前兩天,季北終於答應做我的男朋友了,我高興得感覺現在都像是在做夢。”

“轟——”

我腦袋裏一聲巨響,思緒混亂不堪。

張季北成了她男朋友?

我猛地抬起頭,看看路綺雯,又看看張季北。張季北細細嚼著米飯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我又慌忙垂下頭,趕緊將排骨放進嘴裏,掩飾這份無措。

“南瑾,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和你做朋友嗎?因為你有一個很大的優點,就是有自知之明。”路綺雯笑意盈盈地說出這句話,語氣裏卻夾槍帶棒。

我吐出剔去肉的小骨,口中滋味不明。

路綺雯轉而又問,語氣裏夾雜著無奈:“所以,南瑾,你以後都不會再出現在季北麵前了吧?”

這不像路綺雯。

見我不說話,路綺雯的情緒變得激動起來:“你幹嗎不說話?裝啞巴是什麽意思?”

我仍舊不語。不是不想說,是不知道該怎麽說。尤其對麵坐著一個死死攥著我的心,飛往高空又墜入深海的張季北。

路綺雯隱忍的情緒終於爆發,她猛地一拍桌子,將我麵前的飯碗掀開,吼道:“你說話啊!你是不是覬覦張季北很久了?你處心積慮接近我,是為了他吧?你說啊!裝傻幹什麽啊!”

我的手還保持著端碗的姿勢,輕聲說道:“你要我說什麽?別人的一句話就能讓你對我如此猜測,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不是嗎?解釋就是掩飾,這個道理你不清楚嗎?”

“我當然不清楚!”路綺雯指著自己的胸口,眼睛通紅地說道,“我從來沒有擔心過張季北會離我而去,但是你的出現令我心慌意亂!就算現在他已經是我的男朋友了,但我還是會心慌意亂。”

我的左胸腔像是被壓了千斤巨石,沉重無比,不堪負荷。

“他是你的,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會是。”我歎了口氣站起來,緩緩地說道,“一直以來,我不過是把張季北當作自己前進的目標,從來不敢奢望能和他在一起。路綺雯,我不想跟你為此事爭執,我不會跟你搶的,我可以走,以後都不出現在你們麵前。”

說完,我拉開椅子,故作平靜地離開。

整顆心就像絞碎了般,我強行壓抑著那種窒息般的疼痛,麵帶淺笑地離開。

出門,關門,動作緩慢又安靜。

屋子裏忽然傳來路綺雯的尖叫聲,她掀掉一桌飯菜,叫道:“張季北!”

身後的門忽然打開,衝出來的張季北抓住我的手,將我往樓梯下拉了幾個台階。

“你這是做什麽?”我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抱歉。”他說,聲音平淡,眸中帶愧,“上次我母親病危,路綺雯拿了錢才能立刻進行手術,並且她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母親。那段時間我的狀態很不好,整天喝酒,喝醉了也是她照顧我。”

張季北的聲音低下去,良久,嗓音裏裹著沙啞開口:“醉酒之餘……我不知道怎麽回事,答應了當她男朋友。”

“既然已經答應了,就不要用‘不知道怎麽回事’來解釋撇清,好好對她吧。”我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喃喃自語,聲音裏沒有半分感情和波動。

“南瑾,我……”張季北欲言又止,眼睛睜得很大,裏麵聚攏著一團紅色。

我垂眸,淡然地麵對他,好像麵對著那些年少無知、不肯服輸的過去。

“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哦,對了,謝謝你在背後幫助我那麽多。現在你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很開心,不愧我把你當作我的偶像喜歡了那麽久。”我聽見聲音從內心最深處發出來,通過潰爛的心髒脈絡,清晰地傳出口中,進入他的耳朵,“那麽,再見吧。”這聲音不像我自己的。

在他欲啟唇時,我轉身昂頭走開,淚流滿麵。

我多想停下來,回頭看一看這個我掏心掏肺不知疲倦地追逐的信仰,想知道他有沒有一刻因我停留過。

每次都是我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就這一次,拚盡全力我才敢走在他前麵,消失在他的視野。

感情麵前,是不講崇高的,我們都喜歡把“非你不可”掛在嘴邊,可是抉擇生死的最後關頭,還是自私地自保身退。

所謂再見,是慌亂的感情的最後屏障,再不再見,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

隻是可惜,我最終還是沒能從你的身旁,走進你的心裏。

所謂堅強,一盤散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