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舊夢

很久之後,我已經忘記過往的很多事情了。

年少時總是會幹出各種各樣讓人完全理解不了的蠢事,並且自以為是,揚揚得意,以為眾人皆睡我獨醒。

而在成年後的某一個初雪簌簌飄落的傍晚,圍著溫暖的火爐,聽媽媽提起,才驚訝地反駁:“啊,當年的我怎麽可能那麽蠢!

【1】

開學的第一天,我沒有立刻去報名,而是站在分班公告欄那裏尋找歐陽淼的名字。

明知道“歐陽淼”這三個字不會出現,可是難過好像一座山一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也許隻有確確實實地感受到歐陽淼的確已經從我的生活裏消失了,我才會甘心。

九月一日上午十點三十四分,陽光燦爛得仿佛一抬頭,眼睛就會被刺痛一樣。

我已經把寫有三百多人名字的布告欄來來回回看了三遍,眼睛睜得很大,倔強地抿著嘴。沒有看到歐陽淼的名字,固執地重新再來一次。即便汗流浹背,我都恍若未覺,且毫不在乎。

突然一道陰影遮住了直射在我身上的陽光。

我下意識地抬頭,何雯雯撐著一把巨大的黑傘舉到我頭頂。

她看著我,問:“你在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居然聳肩以開玩笑的語氣說了實話:“找找看有沒有歐陽淼的名字。”

“歐陽淼已經離開C市,回S市去了,這上麵不可能還有他的名字。”何雯雯說道。

我盯著公告欄後麵盛開得如火如荼的紅色花朵,漫不經心地回答:“嗯,我知道啊。”

“你找多少次都不會有他的名字的,放棄吧,別犯傻了。”何雯雯提高音量。

我都知道。

他已經離開了。C市到S市的距離,坐火車要二十多個小時,坐飛機也要兩個多小時。

我隻是,到今天才真正地意識到,歐陽淼已經離開了這個事實而已。

“嗯。”我轉過身,因為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眼前一陣陣發花,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我淡淡地說,“我都知道了。謝謝你,我要去報到了。”

說著,我越過她,往教學樓走去。

何雯雯咋舌:“就這樣啊?一起走啊。”

我沒有理會她。

“喂!我不是那個意思啊!長安!長安!”她叫了幾聲,追上來,咬著嘴唇,小聲地說,“我想跟你道歉啊,我後悔了,我們……還做朋友吧?”

我停下腳步,奇怪地看著她。

她跺了跺腳:“不原諒就算了,幹嗎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搖了搖頭,隻是不明白,為什麽傷害了我,還可以理所當然地若無其事?

“以後你在一班,我在三班,根本沒機會深談了。我想跟你道個歉,我們還是朋友,不行嗎?”她把傘移到我的頭頂,遮住刺目的陽光。

“你曾經真的把我當朋友嗎?”我好奇地問她,“不是利用我,拿到好成績嗎?我聽到你這麽跟溫佳敏說,那應該是你的真心話吧?所以是因為,現在成績下降了,又想起我來了?”

“你——”她忽然輕蔑地笑了起來,“對,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朋友。現在想跟你道歉想重新做回朋友,也是因為成績變差了而已。這麽說,你開心了吧?”說完這句話,她氣衝衝地跑了。

這個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被我拋到腦後了。

何雯雯和我,曾經有過的年少時光早就被掩埋了。就算她現在說對不起,我也不會毫無芥蒂。

於是,以後的我們,就算見麵,也不過是點頭微笑算是打了招呼就擦肩而過了。

關於曾經,關於傷害、嫉妒和歉疚,全部都隨風,順著時間的軌跡漸漸消散了。

這一學年,也許平常,也許不平常。

在短短的半年裏,先是歐陽淼有預謀地告別,然後是舒曼曼的驟然離開,這一年,離別的鍾聲響得過於勤快。

而我父母失去了他們的工作,成為了失業工人。

舒曼曼是在寒假快要結束前,突然約我去唱歌的時候說她就要走了的。她媽媽準備嫁給一個美國人,因此她要跟著一起移民去美國。

KTV包廂裏一直循環播放著梁靜茹的《勇氣》,甜美的女聲反複地唱著“終於做了這個決定,別人怎麽說我都不理”。

我愣了好久,才幹巴巴地笑著說道:“這敢情好,從此以後,你可就是擁有綠卡的人了。吃美國人的,用美國人的,賺美國人的,為國家作貢獻!”

“那宋謹行怎麽辦?”我沒有忘記宋謹行還喜歡著舒曼曼。

“我又不喜歡他。”舒曼曼隻是這麽說。

最後,我小聲問:“什麽時候走?”

“先去上海,他……我是說我的新爸爸,最近在幫我申請國外的學校……”她聳了聳肩,“大概我要多讀一個一年級了。”

“你肯定沒有問題的。”

“我是沒有問題,我擔心的是你。”

“……也沒有這個必要,我挺好的。”我低下頭去。

“還想著歐陽淼吧。我看你就沒有開心過。”

“也不是。”

曾經半夜裏,那個人忽然入夢來。我已經忘記夢到什麽了,隻記得自己是哭著醒過來的。然後,不管怎麽都睡不著了,呆呆地坐著,對著語文練習冊,就到了天亮。

關於歐陽淼離開這件事,一開始,我的確是沒有什麽感覺的。

甚至,考試後,還是因為看到袁莉哭著找哥哥,被她媽媽罵著“人家早走了,鬧什麽鬧”,袁莉哭得稀裏嘩啦,我才真正意識到這一點。

“也沒有不開心,就是心有點空。”我摸了摸胸口,感覺那兒空****的。

舒曼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直到舒曼曼最終離開C市,前往上海的前一天,我都沒有跟她聯係過,她發短信給我,我不回;給我打電話,我也不接。

最終她氣得找上門來,將我堵在臥室裏,氣勢洶洶地說:“宋長安!你到底想怎樣?”

我撇開頭不看她,賭氣地說:“做心理準備。”

“什麽心理準備?”

“你都要去美國了,以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見上麵,我得先做好心理準備。”

隻要想到她就要離開了,我就立刻想到已經分別的歐陽淼,仿佛被硬生生割去身體的一部分的疼痛立時席卷全身,讓我難以承受。

“你……你是白癡啊!”舒曼曼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為這是在演電視劇,自己是苦情女主角嗎?你以為現在是上個世紀嗎?

隻要分別,就會音信全無,難以見麵?拜托,你想見我,上網跟我進行視頻聊天就好了;你有話想說,直接發微信給我就好了。”

我呆呆地看著她。

舒曼曼還是心軟了:“所以不用那麽傷心,分開了,還可以在網上見麵,沒有時間上網的話,還可以打電話、發短信……以後我要是去別的地方卻來不及通知你,你也可以打電話給我的父母,詢問我的近況,所以不用擔心。說好了做一輩子的朋友,就不會食言的。”

我看著微笑的舒曼曼,忽然很想流淚,於是就真的流下了眼淚。

半年前,歐陽淼離開前也是這樣說的:“喏!這是我家在S市的地址,我的手機號碼你也有,QQ我不常用,你加我的MSN。但是,我不一定能上網。”

那一天我回到家,換下衣服,卻忘記了把那張字條拿出來。等到想起來去找時,已經被洗成小碎片了。

我對著碎紙片,怔怔地發了好久的呆,還被媽媽罵犯什麽傻。

那時,歐陽淼還沒有離開,我卻沒有勇氣再問他要一次。

後來,我就再也沒得到歐陽淼的隻言片語。

【2】

新的學期又開始了之後,我忽然就孤獨了起來。一個人上課,一個人下課,飛快地跑到食堂占座吃飯。除了上課,老師叫我回答問題,我基本上不會出聲。

好像忽然就步入了敏感的青春叛逆期,不僅僅在學校這樣,在家裏也變得沉默寡言。我開始注重個人隱私,爸爸媽媽未經允許就進入我的房間,翻看我的書本,都會輕易惹怒我。

我想象著帶著一雙翅膀飛向自由的天空時的模樣,不再對父母言聽計從,隻會嘴上答應著,心裏卻不以為然。整天躲在屋子裏,卻隻是將耳塞塞在耳朵裏,聽著廣播發呆。

自然而然地,學習成績一落千丈。

這個學期,宋謹行跟我一個班。當然,他依然看不上我,我也不願意跟他扯上關係。

我們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理誰。

而這一天,月考結束,我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教室裏沒什麽人了,宋謹行忽然將我堵住,不由分說地就將我帶到圖書館後麵的小樹林。

那兒有一棵很高的苦楝樹,在春天的時候會開出紫色的花朵,一小串一小串的,清新撲鼻。而黑色的岩石間,一棵棵桃樹傲然佇立。

正值四月花開時節,粉紅色、白色的花瓣不斷飄零。

宋謹行讓我坐在一棵桃樹下的岩石上,居高臨下地審視我。

“你最近在搞什麽?”

我沉默了。

“也沒有人欺負你,你整天擺出一副死人臉,要給誰看?”他語帶警告,“你最好搞清楚情況,叔叔、阿姨現在心煩,你就別給他們添麻煩了好嗎?”

等宋謹行走出了很遠,我才慢慢地站了起來,小聲地隻說給自己聽:“要是可以打起精神,我早就打起來了。”

期中考試結束後,我把成績單拿回家,爸爸隻看了一眼,就扇了我一個耳光:“整天想別的,就不想成績,你以後幹脆去當個要飯的好了!”

我看了一眼震驚地望著這一幕的宋謹行,咬住下嘴唇,跑進了自己的房間。

身後傳來媽媽的聲音:“你怎麽能說這種話呢?孩子有錯,好好教育不行嗎?”

我重重地摔上門,將所有的聲音都隔絕在外麵。

屈辱像一把刀子,淩遲著我的身體。沒有一處不覺得疼痛,更難過的是,我不過是成績變差了,就罪大惡極至此?

除了學習成績,我就一無是處至此?

眼淚控製不住地掉下來,我擦掉,身體卻無法抑製地滑坐在地上。

像是一個惡性循環,比起學習,更傾向於發呆。上課也故意跟老師作對,不願意回答問題。被老師叫到辦公室,也隻是消極地沉默著不答話。

跟父母的關係也日漸緊張,相看兩相厭。

失去工作後的父母,忙於開展新生活,開辟新的賺錢方法,每次看到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每天對我念叨的就是一句:“你這個敗家子,當初要是沒生下你就好了。光知道浪費錢!”

心裏的怨恨就好像鼓脹的氣球,仿佛隨時會爆炸。

要是我沒生下來就好了,就不會這麽被討厭。

之後,在晚飯時間,我跟媽媽提出要住校。爸爸的回應是重重地放下碗,冷哼了一聲。最後,媽媽還是同意了我住校。

跟走讀生完全不一樣,住宿生要多一節晚自習。

爸爸媽媽徹底不管我了,隻有我一個人搬各種東西到宿舍。宿舍是八人間,四張上下鋪的床。我來得晚,隻剩下靠近廁所的下鋪。搬進去的時候,床鋪上滿是其他人隨意扔在上麵的雜物,顯然就算得到了我要搬進來的通知,也沒有人收拾。

我不是很在意,直接將床鋪上的東西全部掃在地上,然後把我的物品擺上去。

陸陸續續地,有人回宿舍。其中一個女生看到地上的東西就驚叫起來:“誰!誰把我的東西扔到地上了?”

我故意假裝無辜的樣子:“啊,那是你的東西啊?扔在我**,我以為是不要的垃圾呢,不好意思啊。”

經過這件事,我跟宿舍同學的關係差得不行。

但我不在意,一開始就沒有得到友好的對待,要是首先示弱討好,之後就隻會被人欺負。

住校之後,就有更多的空閑泡在圖書館。

我沒想到沉冬會來圖書館找我談話。

“你家裏是不是反對你繼續讀書?”這是沉冬的開場白。

我皺了皺眉:“你聽誰說的?”

“他們都這麽說!”

我沒有問誰是“他們”,反而問:“他們說,你就信?”

“你父母失業了,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你成績又突然下降這麽多,現在又開始住校了……大家這麽推測也有一定的道理。你隻要回答我,是還是不是?”

“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

“是的話,我可以找老師幫你,而且學校有獎學金製度,隻要提供家庭貧困證明,就可以申請。”

“事實是大家的傳言一點根據都沒有。我父母是失業了,但他們已經找到了事業的第二春。他們也沒有反對我讀書,相反很支持,並且對我現在的成績十分不滿意。至於住校的問題……家裏氣氛太壓抑,我逃出來了。”

沉冬沉默。

然後,就是一大堆,關於夢想,關於未來的長篇大論,冗長得讓我想打瞌睡了。

但我謝謝他。

謝謝他沒有嘲笑我,在老師已經放棄我的情況下,也沒有放棄我。

“我一直把你當成最好的對手,你現在這樣……算什麽呢?”

沉冬最終失望地離開了。

他那句話仿佛給了我當頭一棒,我的臉火辣辣的,覺得好羞愧。

【3】

如果事情就這樣發展下去,後來的事情當然也不會發生。世間沒有如果,它繼續按照既定的軌道走下去,這就是命運。

五一假期開始,宋謹行忽然邀請我去他家小住幾天。爸媽也同意了,於是我跟著他到了S市。

我沒想到,我會再見到歐陽淼,那麽突如其來。

我和他,已經有一年半不曾見麵了。如果不是記憶太過深刻,我不會在第一眼,那麽匆匆忙忙的第一眼,認出那是歐陽淼。

歐陽淼長高了,變瘦了,更好看了。

那天傍晚,落霞滿天。街邊環繞著黑色欄杆後的院子裏,有一棵石榴樹的枝條探出牆來,火紅色的花朵仿佛焰火般驕傲地怒放。這一帶都是老房子,小巷子的屋簷低得觸手可及。行走在青石板路上,轉過彎,就似乎能回到民國前。

宋謹行在遊戲廳裏玩得火熱,我卻不願意陪他在那兒耗時間,穿梭在大街小巷裏,拿著叔叔家的單反相機,拍得不亦樂乎。

鏡頭聚焦在牆角一朵迎風招展而分外柔弱的白色小花上,我小心地調著焦距,忽然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

“叔叔,是這邊嗎?”

我以為自己出現幻聽了,抬頭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歐陽淼跟在一位中年人身邊,從道路的另一頭走過來。

我僵在原地,直愣愣地看著他。

他越走越近,眼睛裏全是笑意,嘴角也含著笑。

一年半前的歐陽淼,雖然有一雙笑眼,卻因為他本身長相偏陰柔,而顯得陰鬱、疏離,好似帶著溫和微笑的麵具。如今的歐陽淼,卻不見陰沉,笑得溫柔。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無數飛鳥撲棱著翅膀,低低地飛過安靜的水麵,投下的影子剪碎了湖麵。它們的動作那樣快,如同被按下了加速鍵一樣,畫麵裏的東西快速地往前移,隻在視網膜上留下模糊的影子,像一行行辨認不清的文字扭曲著飛上了湛藍的天空。

時光微笑著定格,世界在淒涼冷清的蒼白裏慢慢染上溫暖的橘色。

我們的眼裏隻有彼此,卻隻能在彼此的注視下分離。

是的,我們沒有交談。我呆愣住了,也不曾叫住他,而是眼睜睜看著他跟在那位大叔身後,跟自己擦肩而過。才稍微遠離,我就回頭,看著歐陽淼的背影。

而拐彎前,歐陽淼回頭看了我一眼,狡黠地對我眨了眨眼,之後就不見了。

我站在原地,心裏感到一片冰涼和疼痛。

之後的一個星期,我都在做與歐陽淼有關的夢。

一時間,夢見那一年,我們默契十足,互相競爭。

一時間,又夢到最後一天,他坐在我前麵,整理完書本後,愣在原地一言不發。

而最後,我夢到我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不見。

那句話在我醒過來的時候,反複在我腦海裏回**。

歐陽淼說:“你會一直追著我不放的,你要記得。”

當時的我回答:“不會忘。”

而看看現在的我,已經將那句話遺忘。

但我不想忘。

隔了很多年以後,我已經完全想不起當年的細節。

那一年的獅子座流星雨,我披著被子,從淩晨一點鍾開始等待,一直到兩點鍾、三點鍾。我所在的宿舍坐南朝北,不是最佳的觀察點,卻有不少人跟我一樣堅守。

稀稀落落的流星自黑幕般的夜空滑過,一起等待的人群發出低低的呼聲,又因害怕被老師聽到而平息。

我連忙合上眼簾,雙手合十,默默地祈禱:“父母身體健康,歐陽淼身體健康,自己成績優秀。父母身體健康,歐陽淼身體健康,自己成績優秀……”

我看不到流星的美麗,隻記得態度要虔誠,要誠懇,要不停地訴說,願望才會成真。

第二天,我感冒了,可是我很開心。

因為我對流星光明正大地說出了我的願望。

無論如何,都要追上歐陽淼,霸占他名字旁邊的位置。

“我喜歡他,並且下定了決心要喜歡一輩子的。他總告訴我,不要著急,不要著急,追上來,我就在前麵等著你。”

我微笑著,嘴角彎出幸福的弧度,將這段心事寫在郵件裏,告訴舒曼曼。

“有時候我想,追上他,跟他在一起走下去,這個想法,已經變成了我最大的夢想。”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很早,早早來到教室背誦英語單詞。突然,我塞在耳朵裏的耳塞被人扯掉了。

我一驚,正對上何雯雯鐵青的臉。

我還來不及問她幹嗎,就被她扯著手腕,強硬地拖到了樓下布告欄處。

布告欄上貼了一排打印的紙張,是一封郵件,抬頭是“舒曼曼”,署名為“宋長安”。而內容,正是我傻兮兮地向舒曼曼訴說我對歐陽淼的情感和夢想。

血一下子就衝到了腦子裏,我衝上去把那一排紙都撕下來。

“早就說了舒曼曼不是好人!你看看她幹的好事!我就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但你會做別的傷害我的事情,總說原諒別人就是寬恕自己,但我做不到睚眥必報,隻能從此遠離。

我拒絕了何雯雯的安慰,抱著那一堆紙,不等回到教室,就掏出手機,也不顧國際長途話費昂貴。

一接通,我就衝著電話那端的人吼:“舒曼曼,我們絕交!”

晚上,我狠狠地哭了一場,然後注銷了郵箱。去年我們分開的時候,舒曼曼還替我擔憂,而現在,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像把我剝光了示眾般將我寄給她的郵件轉發給其他人,她是在笑話我嗎?

後來我們都沒有再聯絡過。隻是幾年後,舒曼曼回國,我們在異地他鄉遇見。我請她吃飯,在等待上菜的途中,無聊地玩著手機,說的話題涉及很多方麵,卻再也不提彼此。

之後,我送她去機場。在安檢過關前,她忽然問我:“當年,我沒有把你的郵件給其他人看,你信不信?”

我不知所措,隻是笑。

“你沒有注意到,你把郵件發給我的同時,抄送給了一個人。你可以去查一查,你抄送給了誰。當時我接到你的絕交電話,知道這件事後,哭得很慘。我沒辦法理解你,曾經把真相發郵件告訴你,卻隻收到退件。我想,你大概設置了拒收我的郵件。我有我的自尊和驕傲,解釋過,你不理解那就算了。”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那句“我把郵箱號注銷了”怎麽都說不出口。

她停頓了一下:“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對不對?”

最後,她歎了一口氣,然後提起行李離開。轉過身來,朝我揮手,讓我一定要過得很好的時候,她是微笑著的。

隻是那個微笑很傷感,就像是冬日裏的太陽,蒼白而迷茫。

我忽然想起,剛申請電子郵箱那會兒,我和何雯雯每天要發好幾封郵件,還經常發一份再抄送一份。盡管後來與她決裂,抄送的那一欄地址也忘記修改了。

背脊忽然有些發寒。

原來曾經那麽親密的人,這麽難看透!

是不是該慶幸之前沒有選擇原諒呢?

【4】

二年級下半學年期末考試,我的成績已經回升到班上前五,學校前二十。與家裏人的關係卻依舊僵硬,我卻不在乎,專心讀書。

我並不是十分有天賦的人,沒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唯有努力。但我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靜得下心。

一天睜開眼睛,就開始讀英語,然後背語文課文。上課認真做筆記,絕不分心。課後努力將上個學期落下的課程補上。中午也不休息,采取題海戰術,一本接一本練習冊地攻克。

剛進入三年級,部分學校的選拔考試就開始了。S大率先,學校按照成績和老師推薦的名單組織人員參加考試,而我並不在選拔考試的範圍內。雖然我的成績有所回升,卻沒有進入全校前十名,偏偏是第十一名。

第五天,學校就發布了關於選拔考試的結果,一片喜氣洋洋。十個人當中,有三個人被保送了。被保送的三人無論是總成績,還是麵試後教授的滿意度都很高。

沉冬就是那三人之一。

二年級的第一學期,沉冬與我那一次談話過後,我們也曾不冷不熱地有過交談,但說不上交情。

我夾雜在很多人中間前去表示祝賀,臨走時,卻被他叫住。

站在圖書館前,我用腳尖踢著地上的石子,神情淡然地問:“什麽事?”

進入二年級之後,周圍的男生好似打了激素一樣,個頭噌噌地往上躥。曾經班上隻有歐陽淼一個人比我高,如今沉冬也比我高出一截來。聽說他現在身高一米八四了。

地上一高一低的影子,形成兩條平行線。風拂過我的頭發,擾亂了我的視線,我才忽然意識到我的頭發早已長及肩膀。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我就問你一個問題,歐陽淼——你還記得他嗎?”

驟然聽到這個名字,我的心髒猛然一跳。

“他說他在S大等你,他跟我們一起參加的考試,已經被保送了。”沉默了一會兒,沉冬低聲說道。

我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地盯著他:“他說的?”

沉冬往後退了一步,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這是他的原話沒錯。”他忍不住問,“你們……到底怎麽回事?”

我淡淡地笑了:“謝謝你,我知道了。”

我和歐陽淼的事情,又怎麽能用一兩句話說明白呢?確切地說,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情,要怎麽去跟別人說明呢?

近兩年沒有任何聯係,卻在這個時候讓沉冬帶給我這樣一句話。

我呼出屏住的那口氣,挺直脊背,慢慢地朝教室走去。

“等一等——宋長安!”沉冬卻大聲地叫住了我,“去年,歐陽淼曾讓我向你問好,但你……”他停了停,“但你那時候無心進取,讓人討厭,所以我沒有說。”

我震驚地停住腳步,喜悅、難以置信和疼痛將五髒六腑攪得不得安寧。

我很害怕,我剛剛是不是因為太累而出現了幻聽。這一年來,我走在校園裏,穿梭於學校和家之間,總會看到一兩個背影相似或者側麵相似的人。

我激動,我緊張,我屏住呼吸才發現我認錯了人。

沒有關係,認錯了也沒有關係,至少還有相似的人可以看。

失去聯係的今天,我也可以拿著他曾經說過的“我等著你來追上我”這句話自我安慰,至少我們曾經擁有過。

而現在,身後的這個人,突然說歐陽淼曾經讓他給我帶來問候……我不敢動,生怕我一動,這一切就如海市蜃樓般刹那間分崩離析,頃刻裏土崩瓦解。

先前還覺得世界喧囂,此刻卻一點聲音都聽不見了,仿佛隻剩下了我跟身後帶來有關他消息的沉冬。

我豎起耳朵,沉冬卻默不作聲了。

我倔強地咬著嘴唇,指甲掐進肉裏,才緩慢地把情緒平息下來,用很輕的聲音問他:“他還說了什麽?”

九月,陽光燦爛,這會兒卻刮來一陣大風,幾乎要將沉冬那一句道歉淹沒。

【5】

十月一日早上,天朗氣清,風和日麗。

麥當勞廣播裏Beyond的歌聲仿佛能夠穿透過去、未來的時空,打破空間、時間的障礙響在耳畔。Beyond是我喜歡的第一個樂隊組合,雖然目前更流行的是日韓花樣男子,但是我固執地喜歡著Beyond。

“宋長安,出來就不要看書啦!”坐在我對麵的褚雙平出聲道,“趕緊把書都收起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書收了起來。

這次假期,班長提議一起去遊樂園玩,當然得到了大部分同學的讚同。

本來我不是很想來,但班長三催四請,我隻好答應了。九點鍾,在遊樂園對麵的麥當勞集合,此刻麥當勞大廳已經被我們班的人占領了。

沉冬是突然出現的。

十月,蟬鳴聲依舊喧囂震天。在一片吵鬧的背景中,沉冬披著一身陽光走進來,差點閃瞎大家的眼睛。

男生們從座位上跳起來,衝過去,你一拳我一腳地與他聯絡感情。女生們吃吃地笑。

“你小子春風得意啦!”

“怎麽?不是說被陳老師叫去做苦力不參加班級活動嗎?怎麽又來了?”

你一言我一語,聲聲帶刺,句句飛刀,總之不把這個氣焰囂張的家夥打壓下去不罷休。

“哎呀——我……我……我現在同意了……群眾的力量是強大的,是不可違抗的……”

“嘁——”

眾人總算放過他了。

結果沉冬一脫身,就摸著下巴做沉思狀,說:“在群眾強大的力量麵前,我認輸!但我這種失敗,雖敗猶榮!”

“滾——你這個笨蛋!”眾人齊齊鄙視他。

脫離教室嚴肅的氣氛,大家都變得不一樣了,打打鬧鬧,嘻嘻哈哈。

人都齊了,一群人興衝衝地跑進遊樂園。

跟小孩子搶滑梯、秋千、碰碰車、木馬,一群人坐在海盜船和過山車上,淒厲的尖叫起伏,匯成異樣的曲調。

一圈下來,人人都搖晃著身體,互相指著對方取笑個不停。

天色漸晚,準備打道回府。

坐在公交車上,大家還在嘻嘻哈哈,鬧個不停。我坐在車尾的座位上,拿出化學小冊子看了起來。沉冬安靜地坐在我旁邊,單手支頰,唇邊含笑。

“沉冬,你一個人躲在後麵幹什麽?”坐在前麵的一個男生站起來,回身高聲喊道。

“別!他們……”旁邊的人連忙拉了拉他的袖子。

我茫然地問坐到我身邊的沉冬:“你不坐到前麵跟他們玩嗎?”

“不用,不用。”沉冬笑眯眯地答道。

“哦。”我呆呆地繼續看我的化學小冊子。

“長安。”

“什麽?”

“那封信還真簡單。”

“什麽……信……”我猛然意識到沉冬說的是什麽信,勉強擠出微笑,語調中帶著一絲哀求,“隻是封信而已。”

我撇開頭,不想被他看見我的不知所措和不安。

“對了。”沉冬的說話聲很溫柔,像是有意將聲音放低了。

“啊?”

“沒想到,你還是那麽喜歡他。”

我又羞又窘迫,手指不由得用力攥緊握在手裏的化學小冊子,目光遊移。

“你真的那麽喜歡他啊!”沉冬緩緩地說。

“別……別說了,我……我就是喜歡他又怎麽樣!”

但沉冬仿若沒有聽到般:“我才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一輩子,是要下定決心的。”

我察覺到有什麽不對勁,卻猜不到為什麽,隻得迷惘地看著他:“當然,如果喜歡隻是掛在嘴邊說說,沒有決心,沒有毅力,不能堅持,那喜歡又有什麽用呢?”

“……這麽喜歡嗎?”

“嗯。”

公交車往前開,走走停停。有人下車,有人上車。沉冬沉默了,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歐陽淼也說過類似的話呢,喜歡一個人,就會從開始一直喜歡到死。”沉冬慢慢地說,“……總之就是這樣,完全輸掉了。

說著,他摸了摸鼻子,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了過來。

上麵是一串數字。

“這個……是他的電話號碼。”

我呆呆地看著他。

“我說,你不會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吧?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之前……我故意不給你他的電話號碼,因為我喜歡你。”

“……你騙人的吧?”

“對,騙你的。”沉冬很幹脆地說,將那張紙塞在我手心裏,“我喜歡的是喜歡歐陽淼的宋長安,迷惑於你的專情。現在,我認輸,我放手。”他長腿一跨,就往前走了。

公交車到站,沉冬頭也不回地下車去了。

我看著他緩慢地消失在車門後。

車子啟動,我被帶走。

還是有點回不過神來,我直直地看著前方,然後舉起手看著手心裏的字條。

車子行走到了背陽處,明暗被幹脆地分開。

枝丫間落下的光影飛快地掠過臉頰,看不見的氣流甩著尾巴搖曳而過。

我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啊”了一聲。

【6】

補課,悶熱的天氣讓人渾身提不起勁兒來。

我思考了一個星期,又躊躇了一個星期,最後,顫抖著手指給那個號碼發了一條短信。短信的內容很簡單,隻有一行字:“我是宋長安,你好嗎?”

然而,這條短信仿若石沉大海,毫無回應。

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我的心情,隻覺得……啊,也許,大概,可能已經被忘記了吧!隻是忘記了的話,為什麽沉冬會說那種話呢?

輾轉反側,還養成了隻要有空就摸出手機看一眼的習慣。聽到跟自己的手機鈴聲類似的音樂,就像是受了驚的小鹿一樣。可是,每一次都失望。

我迷惘了。

我問自己,我跟他到底算什麽?不,我們從沒有正式地說明,也沒有正式地交往,隻是……我們約定了,有默契而已。

那,現在,默契還在嗎?

為了追上他而努力,也會偶爾覺得累,想要對方的鼓勵,也很正常。

因為,我不知道等待的時間要多長,我還要忍耐多久,雖然有甜蜜的回憶,美好的約定,可更多的是無法訴說也無法碰觸的痛苦。

輾轉反側,輾轉反側。

思念是最艱難的煎熬,我的心這回是真的無法平靜了。

打電話……

不打電話……

手指放在手機鍵盤上,按下兩個數字。不行!不行!我搖晃著腦袋,把發燙的臉頰貼在冰冷的桌麵上,深呼吸,平複緊張的情緒。

“咳咳……你好……”

啊啊啊……為什麽聲音會這麽沙啞?

還是……還是……明天再打吧……可是,明天,是不是又複明天呢?

我深吸一口氣,然後緩慢地吐出,坐直身體。

死就死吧!

早死早超生!

“嘟——嘟——嘟——”

我渾身都在顫抖,握住手機的手泛白,心在撥通電話的瞬間跳得飛快,我不停地在心裏打氣,然後——“你好!我是歐陽淼的女朋友,他現在沒有辦法接聽你的電話,請問有什麽事嗎?”

嬌滴滴的女孩子的嗓音,在耳邊一次又一次回響。

想要幹脆失去聽覺,想要直接昏倒過去,也不要承認現實的痛楚,但是沒有,什麽都沒有發生,我好好地坐在**,拿著手機。

穿鞋,出門。

“長安,這麽熱的天,你去哪裏啊?”

不顧身後傳來的聲音,我頂著大大的太陽,在沒什麽人行走的大街上往返反複。

“你好!我是歐陽淼的女朋友,他現在沒有辦法接聽你的電話,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你好!我是歐陽淼的女朋友,他現在沒有辦法接聽你的電話,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你好!我是歐陽淼的女朋友,他現在沒有辦法接聽你的電話,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啊啊啊——

我真恨我的耳朵!

啊啊啊啊啊——

為什麽要聽到這樣的話?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啊啊啊啊啊啊——

真是超討厭這樣的自己。

我現在才知道,人是種多麽可怕的生物。

我以為我會暈倒,會像電視劇裏演的那般一夜白頭,又或者吐血數升……但是,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發生。

地球照常運轉。

太陽照常升起。

就連早晨五點鬧鍾一響,我就自動擁被坐起,手腳勤快地收拾東西。

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我知道,隻有我自己一個人知道,我的胸腔裏,有什麽東西“啪”的一聲碎裂了。

此後,我更加發奮念書,人漸漸地消瘦,曾經有過的銳利棱角卻漸漸收斂,慢慢消失不見。

六月初,初夏的陽光卻很毒辣。

考試,畢業。

六月底,成績出來,我考上了S大——的鄰校,H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