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別離
仔細想想,那時候的自己還算幸運的。
父母和睦,失去過一個朋友,又交上了新的朋友。
有喜歡的男生,盡管他陰陽怪氣,反複無常。
做事情不夠勇敢,卻不會瞻前顧後,猶豫不決。
受了再大的傷害,被最大限度地惡意包圍與孤立,也隻會倔強地打起精神一個人走下去。
消磨時間的唯一辦法,就是和書本裏存在感愈來愈強的難題作戰。
簡單枯燥的生活,一點也不有趣,卻得到了解決越來越多的問題的成就感和總是位列前三的成績。
對著鏡子裏姿色平庸的自己打氣,安慰自己並不是一無是處。
日子,其實也過得沒有那麽艱難,甚至忘記了撕心裂肺這回事。
【1】
事情告一段落,我和歐陽淼再也沒有單獨說過話。人們開始忙自己的事情,時間過得很快,比想象中更快一點,快得令人心悸。
夏季到來了,天氣慢慢地變得炎熱。
老師們在放學時總不會忘記加上一句:“再熱,也千萬不要看到水就跳下去,要遊泳可以去市內的體育館。”說完之後,老師眼神銳利地掃過教室裏的同學們,加重語氣警告道,“出了任何事情,都是你們自己的責任,我們最多受到處分,卻不會失去生命。”
這句話明顯比其他的任何話語都有效。
二年級即將開始,會分文理班。突然,班上開始刮起一股留言的熱潮。
開啟這股熱潮的女生名為褚雙平,以她為中心,筆記本向班上與她玩得好的說過幾句話甚至一次話也沒說過的人擴散。
那是一個綠色的留言本,帶著粉紅色的鎖。一片淺綠深綠漸變的草原上空,白色的蒲公英隨風輕揚。而一隻肥胖的大熊貓攤開四肢躺在草地上,十分愜意。
它在一年級一班做了一次旅行。
傳到我這裏的時候,那個留言本已經經過了班上三分之一的人的手。我從沒跟褚雙平說過話,卻還是接過了留言本打開。
首先是個人資料,姓名、地址、電話、郵箱、QQ、微信、微博,然後才是留言的部分。大多數人寫下了祝福和溢美之詞。我正打算如法炮製,舒曼曼卻突然出現,雙手壓在我桌上,看到留言本有點驚訝。
“咦,傳到你這裏了?好快!”
我抬起頭:“你也寫了?”
“對啊。”舒曼曼拿過我手裏的留言本,問道,“她讓你在哪裏寫留言?”
“啊?”我瞪大了眼睛,“不是隨便在哪一頁寫嗎?”得到否定的答案後,我垂下肩膀,“她沒說,別人拿給我寫的。”
“哦。”舒曼曼不說話了。
我倒不好意思下筆了,留言本的主人什麽都沒說,貿然寫了,對方要是生氣,那可就糗大了。
想了想,我準備把留言本還給褚雙平。卻沒想到,還沒等我去找她,她卻先找上了我。
中午的時候,我正跟唐泗討論一道數學題。從春節他給我打電話送祝福後,新學期開始,我們倆就經常湊在一起討論題目。
褚雙平俯身用手撐住桌子:“嗨。”
我抬頭看著她,腦海裏閃現的第一個想法居然是“原來她眼睛圓圓大大的,臉也圓圓大大的,超可愛呢”。
褚雙平對我眨了眨眼,對唐泗說:“我有點事情找宋長安。”語氣強硬,跟可愛的外表完全不符。
唐泗爽快地走開了,褚雙平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實際上我有點難以啟齒,但是……”她躊躇著,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那個,那個留言你寫了嗎?”
我搖了搖頭:“還沒有。正打算去問你,你想讓我寫在哪兒。”
褚雙平欲言又止,表現出為難的樣子。
我歪頭想了一下,委婉地問:“是不方便讓我寫嗎?”
褚雙平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局促地開口:“真的很不好意思,不是不方便,是他說的,隻想一個人知道你家的地址,所以……隻要寫祝福的話就好了,其他的可以不要理會。”
“他?”我不明白。
褚雙平的語氣忽然變得極為豔羨:“是歐陽淼。雖然這個請求既霸道又不講理,而且突兀,但因為是歐陽淼,他拜托我的時候,又特別認真,所以我答應了。”她頓了頓,“宋長安,我真羨慕你。”
我怔了許久,才拿過留言本,寫完了祝福的話語,遞還給她。
明明都說了類似決裂的話,明明不曾再有過對話,心裏都已經放棄了,卻在這個時候聽到這樣的話。
我從來沒有了解過你,歐陽淼。我原本以為,我至少是有一點了解你的。但現在看來,我了解的隻是你微乎其微的一個方麵,一個你願意讓我看到的側麵。
到底為什麽要拜托別人這樣的事情呢?
一個人安靜地坐著,靠在欄杆上看著其他人打打鬧鬧的身影,看著別人笑容滿麵的樣子,我總覺得那些開心離自己太遠。
目光也會偶爾跟歐陽淼的對上,我卻一點不想對視,心慌意亂地快速撇開頭去。
五月初的時候,我們有了一次很短暫的對話。
那是第二節晚自習,因為實在是太累了,我熬不住趴在了桌子上。
夏日的夜空,如潑墨般黑,嵌著的星星如鑽石般閃爍美麗。我做了一個關於星星的夢,卻被嚇醒。一抬頭,就看到歐陽淼皺著眉頭,瞪著我。可他的嘴角是微微向上翹起的,笑得狡黠。
我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現在可是上自習課的時間啊。
“老師叫我們。”歐陽淼這麽說。
“哦。”
除了我跟歐陽淼,還有其他人,班上前十名都被叫去了。無非是老調重彈,關於選文理科目的事情。
回到教室,我忍不住又慢慢地趴到了桌子上。歐陽淼敲了敲桌子,把我叫醒。麵對歐陽淼難看的臉,我坐正,翻開書。
“你怎麽那麽困啊?”歐陽淼說完這句話,最終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因為看書很長一段時間,做題也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累了啊。
這樣的話,我卻說不出口。
自習課鈴聲響起時,驟然停電了,眼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教室裏亂成一團,人衝來衝去,手機屏幕亮起了微光,卻在半空中舞動。班幹部在大聲嚷嚷,維持秩序,其他人卻仿佛在經曆一場狂歡。
不知道誰驚叫了一聲:“誰!誰剛剛拉我的手?”
似乎開啟了一扇羞恥的大門,手機屏幕沒一會兒就全黑了。黑暗裏,有人靠近,輕輕地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回頭,一個身影站在我旁邊,黑暗裏,隻能隱約看到對方的輪廓。
“誰?”
我的手機早就沒電了,不然掏出來照一下看看到底是誰。
那人不說話,單手拿過我放在桌上的書包,另外一隻手扯著我的衣袖往教室外走。我不想動,可不知不覺間,教室裏隻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個人了。舒曼曼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歐陽淼呢?
我看著身前的影子,心忽然猛烈地跳了起來。
是他嗎?會是他嗎?
我停了停,小聲地喚道:“歐陽淼?”
前麵的人僵了一下,忽然加快腳步。滿是人影的走廊,他拉著我的衣袖在人群裏穿行。黑暗裏,隻能依靠頭發的長短來判斷是男是女,然而學校不允許學生留長發,這使得男女生頭發都差不多長。光憑頭發的特征,我根本辨認不住眼前的人是誰。
可來來回回地考慮了那麽多,竟一點害怕都沒有。任憑對方牽著我的手,拿著我的書包,帶著我往前走。
快到校門口時,街上的路燈遙遙地投射進來,那人才鬆開了我的手,轉過頭來,靦腆地說:“是我。”
居然是唐泗。
他低下頭去,靜默了一會兒,聲音很輕地又說:“你快回去吧。”
他低眉順眼,在暖暖的橘色光芒下,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溫柔之美。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想到“溫柔之美”這樣的形容詞來形容一個男生,但在心底我認為用它來形容這個時候的唐泗再合適不過了。
“我……我也要走了。”
原本存在於心底的那一點點奇怪的感覺散去,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那……謝謝你。”
“不用,不用,我們是同學嘛。”他也笑了笑,轉開頭,卻沒有如他所說的離開。
接下來是很長時間的靜默。
不知為何,唐泗忽然局促了起來,緊張得仿佛連手都不知道該怎麽放了。
他說了兩個字:“我,我……”卻不知道為什麽,沒有說下去,過了一會兒,他指了指宿舍的方向,“我該回去了,你也趕緊回去吧,晚了不安全。”他是寄宿生。
我“嗯”了一聲,打算等唐泗先走,沒想到唐泗也在等我先走。我隻得轉過身,朝校外走去。
學校因為停電的緣故,黑黢黢的一片。倒是蟬鳴聲喧鬧,使得氣氛不那麽冷寂。我出了校門,拐彎的時候,餘光還看到唐泗站在原地,身體微微向前傾,似乎是想往前走,卻又在發呆的樣子。
我心裏覺得奇怪,卻想不出到底是哪裏奇怪。最後我等到了28路車,坐上車,校園漸漸被拋在了身後,也就將這個奇怪的念頭丟到了腦後。
是不是因為不喜歡,所以不曾察覺到?
直到畢業舞會的那一天,唐泗對我說出“宋長安,我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我才意識到當時的唐泗奇怪的地方在哪裏。
他站在燈光下,橘色的光柔和地散落在他身上,背景是深沉的黑暗。他的身子往前傾,是因為目光跟隨對方漸漸遠去了,身體做出的下意識動作。
【2】
第二天中午午飯後,我慢吞吞地上樓,心裏想著一會兒先做數學題,然後睡一會兒,再做語文題。歐陽淼站在樓梯上,忽然叫住了我,之後卻一言不發,徑直往天台的方向走。
我想了想,最終還是跟在他身後上了天台。
“昨晚……你什麽時候走的?”還沒有站定,歐陽淼的問題就來了。
我不知道他問這個做什麽,隻是想了想,回答:“不知道,停電有一會兒了。”
歐陽淼的臉色很難看,擰著眉毛。
我看著他皺起來的眉,有一股衝動,想用手去抹平那些褶皺。不要皺眉頭啊,我在心裏這麽大喊著,有股說不出的難受情緒在翻騰。
歐陽淼眉間的褶皺越來越深,他突然迅速地轉過頭去,語氣平靜地說:“你跟唐泗一起走的?”
我怔住了:“你怎麽知道?”
“有人看到了。”他淡淡地說,目光直視我,似乎欲言又止。
我回視他,不說話。
“沒什麽,我去吃飯了。”歐陽淼快速地說完,腳步不停,仿佛身後是洪水猛獸。
看著他這樣,我的心忽然像被針紮了一下一樣痛。
眼睜睜看著歐陽淼的背影消失在天台門口,我抬頭望向天空。五月了,天空呈現透明的湛藍,雲朵飄浮,如扯散了的絲絮飄開很遠。
我沮喪地垂下了頭,完全理解不了歐陽淼特意叫我來詢問這一番話到底用意何在。
坐在教室裏,手肘下枕著日記本。
我很少將時間浪費在寫日記上,而是把更多的精力花費在背書、做題上。學校的競爭壓力很大,稍微放鬆,成績就會掉下去。
但是今天,我很想寫日記。可是攤開日記本,拿出鋼筆,寫了時間、天氣之後,我發現腦海一片空白,什麽都寫不出來。
我坐在座位上發呆。
很多問題在腦海裏跑來跑去,很多話在找爆發的出口,我想抓住點什麽,卻一無所獲。
我握了握拳,隻捕捉到風。
頹廢地趴在桌子上,滿腹鬱悶。
突然我的背被人戳了戳,我起身回頭,疑惑地看著來人。是褚雙平,她笑著遞過來一個深綠色的本子,在我疑惑的目光下,她指了指一個方向。我望過去,看到了歐陽淼的背影。
我接過來。
入目的是一個深綠色的蝴蝶結,三個白色葉片骨架懸浮其上,飛揚的英文字母排版錯落有致。打開,歐陽淼蒼勁的字跡力透紙背。
“自由,就是有想要去的地方。”
下一行,隻有很簡單的三個字:“宋長安。”
我怔怔地看著這兩行字。
“雖然好羨慕你們,但是可惜,歐陽淼下個學期就回S市了,你們……”
耳朵似乎“嗡”了一聲,我隻看到褚雙平雙唇張合,卻聽不清楚她說的任何一個字。
“你說歐陽淼下個學期就要回S市了?”我聽到自己用幹巴巴的聲音問。
“對啊,大家都知道了,你不會還不知道吧?”
在褚雙平同情的目光裏,我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對方瞳孔裏映出的我,臉色慘白得難看。
仔細想想,這一切並非毫無征兆。
驟然下降的成績,突然的疏離,總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明明不是不講理的人,卻偏偏在給同班同學留言這件事上,任性地提出要求,不準我將自己的任何個人信息寫在紙上,展示給其他人看。
心裏忽然湧起的居然是無盡的恨意。
隻要一看到對方就會想起,被辜負,被隱瞞,被離開,這些情緒糾纏得我寢食難安。
【3】
文理分班前的最後一次考試來臨之前,班主任陳老師按照成績排名調換了一次座位。
歐陽淼坐在我前麵。
從第一學年的開始,到第二學年的結束,除了最初同桌的那一個月,這還是我們兩個人第一次離得如此近。
第一節晚自習下課。
“長安。”歐陽淼終究轉過身來,開口。
我抬頭,卻不敢看他:“嗯?”
“那個本子,送給你的那個,還在嗎?”
心一動,我想到了那一行字:“自由,就是有想要去的地方。”
他寫下我的名字時,想的是什麽呢?心情是怎樣的呢?
鼻子莫名地泛酸,我點了點頭。
“不準弄丟了。”他說得很嚴肅。
我卻忽然想笑:“我不會。”
這是他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不管用什麽代價我都會保護好的。
沉默。
“我一直想跟你說我準備離開的事情。”歐陽淼突然說。
我的身體一震,喉嚨口好似堵了一個硬塊。我低下頭,掩飾自己突然崩潰的情緒。
“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你說。老實說,我試圖把這件事忘掉。”他滿是苦澀地說,“我並不想離開,但是那個人……”他嘲諷地輕笑出聲,“他似乎突然意識到隨便把我托付給他的姐姐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於是他決定糾正這個錯誤,將我帶回去,全然不顧我的反對,還有那個女人的反對。”
這些話對於歐陽淼來說,也難以啟齒吧。
“本來今年都回不來了,但我強烈爭取讀完這個學期。因為……”他說得艱難,一個字,一個字,臉漲得通紅,卻還是說了下去,“我舍不得你。”
他轉過頭去,看向窗外,小聲地乞求:“你不要看我。”
他的耳朵、脖頸都紅了。
我應該尊重他的請求不看他的,可是誰來提醒我,我竟然覺得臉紅不好意思的他是那麽可愛,讓我移不開視線。
“可是回來以後,看到你,我就想到我們即將分離,隻要想到這件事,我就……”他發出輕笑聲,“宋長安,我就是這樣一個卑劣又自私的人。我一直認定,像我這樣毫無價值、不值得喜愛的人,喜歡上我外表的人都愚蠢得可以,可是……”
似乎是無法承受般,歐陽淼將臉深深埋進了臂彎裏,他整個人趴在我桌上,像一隻鴕鳥。
“你喜歡我,這件事,為什麽就讓我那麽高興呢?”
“轟——”
仿佛煙火砰然炸開,我臉上的熱氣估計能蒸熟雞蛋,目光左右移動,最終我忍不住提起校服的領口遮住自己的臉,小聲地回應他:“我……我也很高興。”
直到上課鈴聲響起,才打破了我們臉紅不知所措的傻樣。
歐陽淼轉過身去了,而我對著攤開的英語課本,一個單詞也沒看進去。
突然歐陽淼推過來一個漂亮的本子,他不敢看過來,閃躲的模樣有些窘迫,卻不狼狽。
“這是什麽?”我好奇地發問。
“留言本。”歐陽淼終於回過頭來看著我,輕聲說。
我打開本子,嶄新的本子,一個字都沒有。本子很輕,又好像很沉重。心裏好多話想要說,想讓它承載的東西也很多,可是我隻問了一句:“怎麽第一個給我?”
“我等下叫其他人寫。”
“哦。”
“地址我清楚,你的手機號碼我也知道,你寫下別的聯係方式。”說著,他忽然扯下一頁紙,刷刷地寫了幾行字:“喏!這是我家在S市的地址,我的手機號碼你也有,QQ我不常用,你加我的MSN。但是,我不一定能上網。”
“哦。”
這個時候,我不知道我能夠說點其他的什麽。我想不起來要說什麽,明明是有千言萬語的。我和他,才互相明白對方的心意,就要分開了。
可我最終發現,如果不能夠在一起,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牢牢地將他和他的話記在心底,不要忘記。
“宋長安。”歐陽淼忽然嚴肅而認真地盯著我。
“啊?”我忍不住正襟危坐。
“記得你的話。”他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漆黑的眼眸,幽深看不見底,我卻看到了我小小的身影。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藏得很深很深的,歐陽淼的擔憂,歐陽淼的脆弱,歐陽淼的靈魂。
他說:“你會一直追著我不放的,你要記得。”
我保證道:“我不會忘。”
歐陽淼鬆了一口氣,看著我把所有的信息都寫下了,就把本子揣在懷裏,說:“好。”他轉過身去,過了一會兒又轉過來,說,“明天……”
他的話,含含糊糊的,我隻聽得清前兩個字。
我歪著頭,瞪大眼睛問:“什麽?”
“沒什麽。”
【4】
家有家訓,騙人有罪,騙己為大罪。
五歲念書,從小到大,在第一名到第五名之間來回晃**,成績退步惹來父母的責罵,老師失望的目光,但我從未想過用“作弊”來達到目的。
因而,那一張字條越過我的桌麵落到我身上時,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在發愣。
“他給你的,隻給你一個人。”心中的小惡魔在我耳邊不停地說。
他給你的,隻給你一個人。他給你的,隻給你一個人。他給你的,隻給你一個人。他給你的,隻給你一個人。他給你的,隻給你一個人。他給你的,隻給你一個人……這句話像是有生命般不停地在我腦海裏轉啊轉,轉啊轉。我顫抖著把手伸向那個白色的小紙團,小心地打開一點點。裏麵黑色的鋼筆字如雄鷹展翅,蒼勁有力。
果然是歐陽淼寫的。
他的字,在這個班上,是獨一無二的。
心怦怦直跳。
我把那張字條捏在掌心,流了汗,打濕了那張紙。我其實早就已經做完題目了,作文也寫完了。我在等待結束考試的鈴聲,交卷,然後去吃飯,接著等待下午的考試。
可是我現在非常緊張,比試卷就要發下來時還要緊張。
我不停地移動視線,一會兒,我看到窗台外高大的香樟樹上有一隻小鳥在枝丫間跳來跳去;一會兒,我看到自己的腳尖因為早上下雨的緣故沾上了紅色的泥土。
我吞咽了一口口水,閉了閉眼,狠了狠心,把那張三個手指大小的字條展開。
上麵寫著的是閱讀題的答案。
跟我寫在試卷上的答案完全不一樣。
自由作答的題目,答案肯定是不一樣的,但是,唯一的選擇題,我選擇了B,而字條上寫的答案是A。
我靜下心來,閱讀了幾次題目,肯定答案應該是我選擇的B。
為什麽歐陽淼這道題會選A?
到底是堅持我的B,還是跟歐陽淼一樣選A?
我用手搓了搓臉,豁出去擦掉了我選的B,填了答案A。
這一年,春夏季長長的六個月,雨水分外充沛,使得樹木鬱鬱蔥蔥,江水上漲卻不至於渾濁泛黃,反而清澈見底。C市是座老城,大雨傾盆時,雨就積成了海洋。
校園圖書館後麵栽了大量東北鬆和梧桐樹,隻要下雨刮風,葉子便會落下厚厚一層。越過這片小樹林,就到達了食堂後麵的一大片綠色的竹林,中間夾雜了一棵石榴樹,此刻花開正豔。雨打下來,花瓣吸了水分,如渲染墨彩般亮麗雍容地垂下枝頭。
此刻我正站在這座竹林裏。
沒有人知道,在春天到來,竹筍生長的時節,我幹過什麽事情。
新竹拔高,鮮嫩的筍身,隻輕輕觸碰,就會留下痕跡。
有喜歡的人的女孩子,會在新長的竹筍上,用指甲刻下自己喜歡的人的名字。指甲刻的字,並不能深入竹子的“骨髓”,不會妨礙竹子的健康生長,隻是刻了字的竹子樣子難看了些。
這樣,那棵竹子就會帶著他的名字長大,一生一世都記得你的愛戀。
而我在一個晚自習結束後,悄悄地來到這裏,找了一棵竹,偷偷地刻了歐陽淼的名字上去。
午休剛開始,竹林裏除了我以外,還有別班的同學在其中徜徉。我從頭開始,把每一棵竹都檢查一遍。我沒有想到,我已經找不到當初刻字的那棵竹子了。來來回回找了三次,卻還是沒有找到。
時間已經不早了,下午的考試即將開始。
回到教室,一大群學生圍著老師對答案。歐陽淼手插在口袋裏,呆呆地望著窗外,神情裏竟然有幾分落寞和孤寂。
我一怔,就被舒曼曼拉住了。
舒曼曼這幾個月來學習都非常用功,上午考完後她拉著我的手,興奮地說了半天。雖然不喜歡考試完就對答案影響心情,但對方是舒曼曼,我隻好把我的答案說了。
然而,我說完答案之後,舒曼曼就有點萎靡了。
“長安,你認真跟我說,你那道閱讀題的答案是怎樣的?”舒曼曼著急地問。
“你不是知道嗎?上午我們就已經對過了。”
“那你選的A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
舒曼曼一跺腳,急得不行:“錯了,錯了!”
“什麽?”我隱約有了預感,臉上卻不顯分毫。
“答案啊!老師說了,答案是B!A隻是一個陷阱!唉,你怎麽都不著急呢?”
我愣了一下,說:“著急也沒用,先考好下午的數學吧。”
話是這麽說,目光卻管不住地朝歐陽淼望去。我看了他給的小字條才改了答案,現在錯了,那麽……他現在顯得不開心,是因為答案錯了?
我很認真地想了想,再想了想,我發現我對我人生裏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作弊”——雖然目前已經受到了懲罰——答案錯了,分數丟了,但是我一點悔意都沒有。
因為,那是歐陽淼給的答案。我曾經猶豫過,但最終改了答案,如今也隻能乖乖承受後果。
然而,歐陽淼終究還是問我了。
“你最開始的答案是什麽?”
我遲疑了一下,最終告訴他實話:“B。”
“所以,你是抄了我的答案?”
我點了點頭。
“我想我們考並列第一。”歐陽淼低垂著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令人心悸,“卻沒想到我太自大了,反而害了你。”
“……對不起。”這是歐陽淼在離開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的考試,歐陽淼都不曾再遞過小字條給我。所有的考試都很平靜,最後一場考試結束後,班主任陳老師進了教室。
“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以班主任的身份站在這個教室對你們說話。從下個學期開始,你們有的選擇文科,有的選擇理科,所以將在不同的班級學習。我希望你們回憶起在一年級這個班度過的時光時,都是快樂的。希望大家整理好自己的物品,帶回家,打掃好教室,做好收尾工作。”
說完這句話,他就背著手站在講台旁,看著我們收拾。
就在一個月前,班委會組織了一次晚會,我負責猜謎和腦筋急轉彎部分的題目。
過了很多年,我都還記得,麵對我出的比如“什麽布剪不斷”這樣簡單的題目,歐陽淼隨口說了一個“什麽東西越洗越髒”,我卻怎麽也想不到答案,而被歐陽淼笑話的場景。
晚會上,我唱了一首《朋友》,引得全班同學一起把這首歌唱了三遍。之後,大家手拉手,唱著英文版的《友誼地久天長》。
我們所有人其實並沒有多少離別的情緒,似乎沒有人覺得“再見”是一個可怕的詞語。反正離別的歌聲響起時,我們仍舊在一起。
因此收拾完畢後,我看著前座的歐陽淼,發愣。
不知不覺間,教室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歐陽淼還坐在座位上。
舒曼曼走過來,問:“長安,一起走嗎?東西比較多,我家裏來人接了,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我看著歐陽淼,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舒曼曼在跟我說話,愣了一下,才回答:“好啊……謝謝你,麻煩你了。”
“跟我這麽客氣做什麽,我們是朋友啊。”
“嗯。”
“而且我們都選的理科,說不定下學期還會分到一個班。”
“是啊。”
歐陽淼把書整理完,擺在桌麵上,之後他站在桌子前,愣愣的。
舒曼曼看了他一眼,拉著我來到角落裏,小聲問:“你和他……你們怎麽樣了?”
“什麽怎麽樣?”我在這方麵反應總是慢半拍。
舒曼曼皺了皺眉頭,說道:“他都已經決定回S市了,你們……你們還沒開始,就已經準備結束了?”
被舒曼曼這麽一問,我也茫然起來。
“我,我也不知道。”我傻愣愣地回答。
歐陽淼說的話我都記得,他要我記得我說過的話,要一直追著他。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沒有結束吧?
“長安……”舒曼曼臉色凝重,擔憂地望過來,“去道別,說再見吧,別想了。”
“我……”我忽然就清醒了過來,“我不去。”
“你……”舒曼曼動了動嘴角,不知道說什麽好,最後重重地甩開握著我的手,“我真不想管你,你這樣有意思嗎?”
我開口,想道歉。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男中音:“請問這裏是一年級一班嗎?歐陽淼是不是在這個班?”
歐陽淼站起來:“爸爸,你來了。”他的口吻淡淡的,因為背對著我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來不是愉快的。
他站起來,朝對方走去。很快,他們就消失在了門口。
我的目光落在歐陽淼擺在桌子上的書上,不由自主地走過去。
舒曼曼跟過來,問:“怎麽了?”
我從口袋裏抽出一根紅色的線,把那遝書捆綁得整整齊齊的,還打了個結。
舒曼曼說:“歐陽淼好像跟他爸爸去老師辦公室了。”
我“嗯”了一聲,拿起書包,說道:“我們走吧。”
“不說再見了?”
“嗯。”
現在的分離是為了更長久的相聚,是為了要永遠在一起。雖然歐陽淼不在我身邊,但我把他放進心裏,我們依舊是在一起的。
分開了,但是我們的心在一起。
隻要確信這一點,就足夠了。
你是全世界的光,是唯一指引我的方向。
隻是我還是跑遍大街小巷,買了一盒提拉米蘇,一個人坐在流淌著悲傷音樂的蛋糕店裏,一口一口味同嚼蠟般把它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