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驚蟄
那一年,我們初遇。
我正對上你的臉,你笑眼彎彎,我在心裏罵你虛偽。
第二年,夏蟬還未喧鬧,你要離開,我跑了好幾個地方買了一盒提拉米蘇想送給你,卻最終沒能送到你手上。
我們都知道,提拉米蘇的意思是——“帶我走”。
【1】
一年終於快要結束了。
街道上張燈結彩,初雪落下來的那一天,正是小年。
下午第三節課,補習班老師突然宣布從今天起到大年初五都停課。教室裏一下子就沸騰了。寒假雖然早就開始了,因為補習的緣故,一直沒有真實感,而此刻大家臉上洋溢著笑容,恨不得立馬就飛出教室,大玩特玩。
對我來說,放假唯一的區別就是,之前是在教室裏學習,放假了我就在家學習。舒曼曼大聲歎息我的無聊,順便提起她這個春節會跟媽媽一起去巴厘島曬太陽。
巴厘島,我隻在電視上聽說過,具體什麽樣完全不知道呢。
坐公交車回家,天早就黑了。我抱著書包在後座上睡著了,在路燈驟然亮起來時醒過來。然後,車廂內突然響起驚歎聲。
“下雪了!”
“哇!好漂亮的雪啊!”
潔白的精靈被橘色的燈光染上色,簌簌地落在光禿禿的枝丫上,落在紅色的燈籠上,落在五光十色的廣告燈牌上。
我忍不住給家裏打了電話說會晚點回去,理由是補習班的同學說要一起去逛一逛。
街上人潮雖然不洶湧,卻也可觀。彼此呼出的氣息在空氣中凝結出大概的形狀,隨即飄散,氤氳出一種特殊的暖暖氛圍。
其實已經好多年沒有到夜市來了,大約是從小學五年級之後。六年級學校就要求上晚自習了,初中更是為了考上好學校而奮鬥。飯後的空餘時間,除了念書,就是做題了。真的好悶啊,要不是看微博還能知道點時事,差不多要脫離現實世界了。
況且,老媽總覺得夜市,哦,不僅僅是夜市,還有學校周邊擺的小吃攤,都是極不衛生的。平時給的錢,通常隻夠交通費和午餐費,還會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因為貪嘴而生病。
當然,我也聽話,不怎麽吃小吃攤的東西。
可是偶爾,看著別人吃得津津有味,自己也有點饞。
尤其是身上還有零花錢時。
比如現在,前方支起的小攤位上方一盞朱紅色的燈籠垂下來,底下是燒得很旺的火爐,爐上架著各種肉串、蔬菜串、烤玉米。
風吹過,香味彌漫得到處都是。
我瞅準人少的隊伍,站在後麵,心裏默念著:“羊肉串、孜然脆骨、烤茄子、烤魷魚須……”口水差點流了出來,隻覺得前麵的人實在是太慢。
“……宋長安?”
聽到聲音轉過頭的時候,我心裏還在想著食物,然而目光在對上身後的人時,腦袋忽然一下子就放空了。
許久之後,才聽到我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不自然的僵硬:“啊……歐陽淼啊,你怎麽在這裏?”
對麵的少年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不自然,彎起眼睛,笑得比燈光還溫柔耀眼。
“逛一逛。”他答道,然後又說,“好巧啊。”
“是啊,好巧。”
目光撞上,立刻又移開,手心一下子就冒出汗,濕了掌心。自從上次毫無形象地哭倒在他懷裏之後,我就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了。
總覺得,會像照妖鏡下的妖怪一樣,連靈魂都無處遁形。
我喜歡這個人,已經喜歡到了無法自拔的程度。
“到你了。”小吃攤老板提醒道。
“啊——”我連忙跟老板說明我要的東西,卻沒想到歐陽淼緊隨我之後點了跟我一樣的烤串。
坐在同一張小桌子旁吃烤串,總覺得好拘謹啊,我也不像平時那般毫無形象地大吃大嚼。
誰也沒有說話,沉默蔓延開來。
“那個……你一個人?”我沒話找話。
“你不也是一個人?”
我哈哈幹笑了兩聲:“因為補習班停課了,回家剛好碰上下雪,有點不想回家,所以……”
“我是有家不能回。”歐陽淼忽然這麽說。
“啊?”
他卻無所謂似的聳肩道:“那個男人來了,說要接我回家過年。看到他的臉就很討厭,感覺很窒息,所以我逃出來了。”
我忽然就微妙地感覺到歐陽淼對我的態度變了。難道是因為上次把話都說開了,所以我就變成了特別的人,才會想對我傾訴?
想到這個可能,我心髒猛地收縮了一下,臉驟然熱起來。
手指忍不住蜷起來,我低著頭說:“那個……那個……”
對麵的人沒有出聲,似乎在等我把話說完。
“我請你……”我小聲地說著,突然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抬起頭看著他,大聲說,“我請你啊,從這條街到下一條街,想吃什麽我請你。”
然後,我就看到歐陽淼歪了歪頭,笑了。
就好像我不小心按到了什麽開關似的,眼前的少年驟然鮮活了起來。於是,我也笑了,笑得分外傻氣。
順著人群往河邊走去,沿途遇上了賣金魚的攤子。說是五塊錢三張網,撈到幾條就幾條。
歐陽淼饒有興味地想要大展身手,結果三張網全破了,什麽也沒撈到。
看著他氣鼓鼓的樣子,我心裏笑著,也跟老板要了三張網。原本以為,小心翼翼地撈,肯定能撈到,結果我也一無所獲,還被活蹦亂跳的金魚濺了一身的水。
歐陽淼看著我狼狽的樣子,突然“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我忍不住掄起拳頭打了他一下:“我剛剛都沒有笑話你!”
“可是你心裏肯定偷偷地笑了。”
被他說中了,有點心虛。
“反正我沒有笑出聲來,所以,所以你也不準笑!”
他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嘻嘻。我就笑,就笑,你繼續打我啊!”
我瞪了他一眼,最終自己也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
是人越擠越多的時候,我們這才知道今天河邊有煙火大會。
“往年都是除夕夜和大年初一晚上才會放煙火的,今年的煙火大會好早啊!”
我嘴裏嘟囔著,發出這樣的感歎聲,手裏捧著歐陽淼剛從奶茶店買來的檸檬柚子茶,坐在河堤邊的長椅上。明明很冷,卻因為坐在身邊的那個人,而變得分外不同起來。
往後回憶起來,我已經記不清楚歐陽淼還跟我說了什麽。
隻記得簇擁在一起的人群跟隨主持人一起倒數,還沒有到新年,氣氛卻熱烈得仿佛馬上就能得到新生一般。
“十。”
一開始隻有主持人舉著話筒在大喊。
“九。”
我們被擠在人群裏,像是過度密集的魚般隨著人潮湧動微微晃動。
“八。”
空氣變得黏稠而令人感到窒息,他握住了我的手。
“七。”
目光所及是遠方燦爛的霓虹,以及浮在江麵上安靜的船隻。
“六。”
我聽到胸口鼓脹的聲音即將破腔而出。
“五。”
所有人一起仰望著天空。
“四。”
不遠處的小店傳來熱鬧的音樂聲。
“三。”
真糟糕……
“二。”
狂亂的心跳停不下來。
“一。”
“我喜歡你。”
話出口的同時就被巨大的聲響所掩蓋。
那一刻,煙花以極其囂張的姿態接二連三地衝上天空怒放,漆黑的夜空瞬間被點亮。
盛世如花,如此繁華。
我側頭,煙火的光芒落在我眼角,我隻看見身側的少年笑靨如花。
【2】
看完煙火回去之後的情節都模糊掉了,唯有打開門時,袁阿姨臉上的慍怒與站在袁阿姨身後高大的男人難辨的神色形成鮮明的對比,讓人印象深刻。
從屋子裏投射出來的燈火映出逼仄的影子,歐陽淼小聲地對我說:“謝謝你,晚安。”
離開時,我忍不住擔憂地回頭看了一眼。但歐陽淼已經進了屋,大門緊閉,裏麵一點聲音都沒有傳出來。
南方的冬天總是很濕冷,下的雪很快融化了,街道髒兮兮的,全是黑乎乎的融雪之後的水。一大清早,我就被媽媽叫起來大掃除。
分配給我的任務是擦窗戶。正當我站在椅子上,用力擦對著走廊那一麵的窗戶時,看到歐陽淼下樓來了。他身後跟著袁阿姨和昨晚我看過到的高大男人。白日裏看得更清楚,他就像年長版的歐陽淼,比電影明星還要迷人。但一想到歐陽淼提起他的那些齷齪事情,我就覺得人不可貌相。
“早。”我朝他們一行人打招呼。
“這麽早啊。”袁阿姨虛偽地回應道。
歐陽淼沒有看我一眼,手插在褲兜裏,快速地下樓去了。
“這孩子。”袁阿姨埋怨了一聲。
她和那個男人很快也下樓去了。
鬼使神差般,我偷偷地從走廊上往下看。院子裏停了一輛黑色的高檔轎車,我看到歐陽淼打開車門坐了進去。袁阿姨站在車窗旁,跟他說著什麽。
車子最終開走了,我的心裏空落落的,好像丟失了什麽一樣。
之後的一個星期,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沒事就翻日曆看日期,從來沒有這麽盼望過假期快點過去。
大年初三中午,小姑一家來拜年,我正幫媽媽一起做午飯的時候,客廳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爸爸接通電話,隨後喊我:“長安,找你的,是個男生。”
“哦。”我瞪大眼睛。
哪個男生會給我打來電話?難不成是歐陽淼?我的心怦怦跳起來。
“喂?”我故意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躲著客廳裏那麽多人探究的目光。
“宋長安,新年快樂!”
不是歐陽淼。
“新年快樂!你是?”話筒裏傳來的聲音很陌生。我有些失望,卻還是禮貌地詢問。
“我……我是唐泗啦。”
“呃——”我發出吃驚的聲音,很快意識到自己失禮了,“抱歉啦,我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
實際上,他是第一個打來祝福電話的人。舒曼曼都沒有給我打電話祝我新年快樂。想必,她正在巴厘島曬太陽玩得開心吧。
電話那端卻沒有聲音了。
我有些奇怪,喂了幾聲,都沒有反應,我以為是信號不太好,導致電話斷了,就掛了電話。
“是誰啊?”老爸假裝漫不經心地問。
“同學。”
“是哪個同學啊?這還是第一次有男同學打來電話呢!”老爸笑嗬嗬地說。
“曾經的同桌,可能是給每個人都打了電話祝福新年快樂吧。”
“那你這同學還真重感情!”
我嗬嗬笑了兩聲,跑進廚房。
結果老媽也不放過我:“男同學叫什麽名字啊?”
“媽,你怎麽跟警察似的,審問這審問那的啊?”
“我這是關心你!”
可是姑姑、姑父,還有表哥都在客廳,好丟臉。都怪唐泗,莫名其妙打來一通電話。
晚上躺在**,拿著日曆看的時候,我才突然發現,今天居然是情人節!怪不得吃完晚飯,老爸就拉著老媽出門散步去了。
這麽冷的天,散步不是喝西北風嗎?現在想想,原來是因為情人節,所以爸爸媽媽出門單獨相處去了。
我抱著枕頭翻滾一圈,突然好羨慕爸爸媽媽的感情。
拿出手機,想看看微博,發條狀態。點開屏幕,卻發現有一條未讀短信。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發來的,打開一看——“總覺得跟這個家格格不入,可剛剛放的煙火實在是太漂亮了,跟我們一起看過的一樣。你今天快樂嗎?”
署名,歐陽淼。
我看著這行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從哪裏知道我的手機號碼的?我……今天家裏來了很多客人,超忙。”我這樣回複。
“早就知道你的手機號碼了,不過我沒有手機。那個人突然給我買了一部手機,我就想到你了。”很快,手機又收到了回複。
怎麽辦?我感覺自己好像飛到了雲端一樣,飄飄然的。
我握著手機,傻笑了半天,最終受不了這麽花癡的自己,放下枕頭,打開窗戶,吹著冷風想讓自己冷靜。窗外的白楊在空氣裏**著光禿禿的枝幹,在霓虹下有一種凜冽且幹淨的美。
我也想你啊。驀然回首,你就在燈火闌珊處。眼睛彎彎,笑得溫柔。那一瞬間,全世界都失了聲,時間都為此靜止。
思忖了半天,我也想不出不矯情的回複。
而下一條短信又來了:“我這裏看得到星星,一閃一閃眨著眼,有點像某人。”
臉好燙,手機也好燙,我想把手機扔在**,不去碰,不去看,卻又舍不得鬆手。怪不好意思的,歐陽淼怎麽突然這麽肉麻?
怪怪的。
然後又一條短信跳出來。
“別瞎想,我說的那個某人不是你。”
什麽啊,不是我,那特意說這樣的話給我聽是什麽意思呢?
【3】
驚蟄春雷後,下了一場春雨。滿城的柳樹泛起了嫩嫩的鵝黃色,迎春花漂亮的花朵點綴著C市。
我早早地就起來了,在衣櫃裏翻找著衣服。
因為常年穿學校製服,所以隻有在過年的時候,媽媽才會給我添置新衣服。今年媽媽給我買的是一件紅色格子風衣,裏麵配冬季校服毛衣和格子裙。我對著鏡子照了半天,將剛及肩膀的頭發紮起又放下好幾次,最終還是決定放下來。找出跟風衣同色的毛線帽子戴上,食指戳著嘴角往上拉出一個好看的弧度,這才滿意地出了門。
新的學期開始了。
爸媽已經上班去了。
今天我隻要帶著假期作業去學校報個到。
而歐陽淼在短信裏說了,他今天直接去學校,那個人帶他去報到。
離學校越來越近,我心裏卻忽然忐忑起來。真是前所未有的感覺,玄妙得令我毫無頭緒。每天做夢都會夢見他,從大年初三開始,每一天都會發短信聯係,卻還是在草稿紙上寫滿了他的名字,還擅自給他取了一個英文名——Dawn,拂曉,晨曦,黎明……好像密碼一樣,用別的單詞鎖住了真正想念的那個人。
突然很害怕見到那個人。
很害怕自己會做出愚蠢的事情來。
可現實與想象總是不同,新的學期,一開始就沒有給人喘息的餘地,班主任陳老師一確定全班同學到齊後,就宣布摸底考試開始。
“這次摸底考試,直接決定諸位的座位,成績靠前的有權選擇自己的座位,而成績最差的幾位擔任班幹部,為大家服務!”
當即就有人大聲嚷嚷:“又不是演電視劇,有必要嗎?”
“雖然我們才一年級第二個學期,然而從上個學期期末考試的成績來看,並不理想。尤其是你,於言——”陳老師點出剛剛抱怨的人的名字,“以你的成績,考上好學校就等於做夢。”
“可是上不了好學校,我照樣可以當老板!”
“你家裏有很多很多錢嗎?”陳老師問。
於言啞然。
“你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有好工作嗎?”
於言徹底低下了頭。
“什麽都沒有,就好好讀書!”
我們誰都沒想到,陳老師的這句話,最後會被製成橫幅掛在教室黑板上方,激勵著所有的人。
摸底考試成績第二天就出來了,全年級成績單貼出來的時候,班上一片嘩然。
第一名,是我。
第二名到第五名都是隔壁班的,歐陽淼竟然掉到了第六名。
跟我相比,他少了二十五分。
我看著各科老師將歐陽淼叫進辦公室。回到教室的歐陽淼一臉平靜。更令我擔心的是,接下來的那堂數學課,歐陽淼被老師叫起來,居然沉默半晌,最後說了一句:“對不起,老師,我不知道。”
“歐陽淼到底怎麽了?”
“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情,不想學習了?”
“宋長安,你知不知道歐陽淼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啊。
我發短信約歐陽淼到天台見麵,結果從午間休息一直等到下午上課,歐陽淼都沒有出現。
我刻意在回家的路上等他。他姍姍來遲之後,我還沒有開口說話,他就擦著我的肩膀,一言不發地走了。
我很想追上去,大聲質問:“你到底怎麽了?”
卻沒有勇氣,心裏很著急,焦躁就好像一把尖銳的刀,戳得心口疼痛不已。
第二周周考的成績下來,我也明顯退步了。
第一名變成了沉冬。
而他顯然對此很不高興。
他在這天早上忽然找到我。
星期三的清晨,春寒料峭。輪到我值日,因此我沒有出早操,而是打掃了教室,擦幹淨黑板,之後幾乎是脫力般,坐在了屬於歐陽淼的座位上。
沉冬走了進來,喊道:“宋長安!”
我跟沉冬並不熟悉,於是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什麽事?”
他停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問道:“你跟歐陽淼之間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為什麽他現在退步那麽快,你也是?”
我沒有料到他會問這個,隻能回答:“我也不知道。”
“你們不是在交往嗎?”沉冬提高了音量。
我大吃一驚,急忙否認:“沒有啊。你說什麽呢?我跟歐陽淼之間沒有什麽的。”
“都親……”沉冬似乎對那個詞難以啟齒,卻還是說了出來,“都親上了,怎麽會沒有什麽?而且我問歐陽淼,他也承認了!
”
這個消息宛如驚雷般將我定在當場。
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來,慌亂地站起身,屬於歐陽淼的座位仿佛炙熱得能燙傷我。
“沒有……沒有的事。”我連忙擺手,想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不管你們怎麽回事,交往也好,沒有交往也罷,但……我不允許我的對手這麽墮落!”
身後,沉冬擲地有聲的話語讓我的心更亂了。
開始上課了,我還沒有把亂成一團的思維整理好。偶爾側頭,看到窗戶玻璃上自己的身影,一臉茫然,像個迷路的小孩。
怎麽會這樣呢?
為什麽歐陽淼會承認自己跟我在交往呢?
我喜歡他沒錯,可是,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交往啊。因為,早戀會造成成績退步,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隻要能安靜地喜歡他,每天看到他,就足夠了。
可歐陽淼承認跟我在交往……種種跡象表明,歐陽淼成績退步跟我有很大關係。
我又很怕這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中午吃完午餐後,回到教室,我在桌子上發現了一張白色的字條。字跡是我熟悉的,張揚,有力,來自歐陽淼。
“不要管沉冬的話,他說什麽都別理。”
簡短的一句話,卻像是一桶油澆在燃燒正旺的火上,我隻感覺胸口突突地跳動,深呼吸好幾次都沒法平複。
跟其他歐陽淼傳遞過來的字條一樣,我小心地把那張紙夾進日記本裏,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堵到歐陽淼,問清楚。
“你是誰啊,別管我了。”自尊心超高的少年丟下這句話就撇開頭直直地往樓梯口走去,連一眼都沒有看我。
我僵立在陰影裏。
等到他就要走下樓梯了,我才蹦出一句:“歐陽淼,沉冬說問你我們是不是在交往,你承認了,是真的嗎?”
歐陽淼的身體晃了晃,他冷著一張臉回頭,嘴角揚起一抹不屑的冷笑,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那又怎麽樣?”
我的身體在早春料峭的冷風裏變得冰涼。
當時以為他厭惡我自作多情,直到後來知道舒曼曼要離開才明白,那時的歐陽淼跟後來的我一樣,因為不願意麵對分離,所以早早地拉開距離,這樣等真正要分開的時候,就不會太難過。
【4】
我又做夢了。
那是一個奇怪的夢。
夢裏的一切都非常真實,我看到歐陽淼越過攔住他的人,帶著球往籃筐方向奔跑。
每一個動作,仿佛在高清的鏡頭下纖毫畢現。歐陽淼運球的動作是怎樣的,他左挪右移怎麽避開攔截他的人,都被鏡頭放大呈現。
他右腳往後退了小半步,然後腰部、手肘、上半身挺直,整個人在瞬間舒展開,躍起。球在那一刻脫手,周圍所有人都在歡呼。
“歐陽淼!”
“歐陽淼!進球!”
“三分!”
我看到有人跟著歐陽淼一起跳起來,像《灌籃高手》漫畫裏畫的一樣,對方給了歐陽淼一個蓋帽。然而,球依舊直直地朝籃筐飛去,重重地砸在籃筐上。
大家的心神都係在籃筐上滴溜溜打轉的籃球上,唯有我的驚叫被扼在喉嚨口。
那人撲到歐陽淼身上,兩個人一起跌倒。
我驚醒,眼前一片黑暗。掙紮著坐起來,擰開桌上的台燈。鬧鍾顯示淩晨四點一刻。我用力捂住狂跳的胸口,深吸一口氣,躺下。以為會睡不著,結果眼睛一閉上,睜開眼睛就到早上了。
星期四上午眼保健操時間,體育委員宣布校園籃球聯賽開始了。每個班派出一個球隊,每周進行兩次校內比賽,冠軍隊伍將代表學校跟其他學校進行決賽。
這個消息並沒有引發多大熱潮,畢竟排名決定座位製度出來後,每一次成績出來,陳老師都會讓大家站在教室後麵,成績從高到低點名,進行排座位,留下來的人別提有多丟臉了。也因此,班上的氣氛完全白熱化起來。
但學校號召每個班級都要參加,如果能參加決賽,拿到前三名,還有體育加分,這才讓班上一部分同學動了心。
歐陽淼原本籃球就打得很好,這次也被軟磨硬泡進了籃球隊。
星期四,一個上午,我都心慌慌的,仿佛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下午放學後有籃球賽。
空氣濕潤,風呼呼地吹著,帶著涼意撲打在臉上。舒曼曼拖著我看了一會兒籃球賽,覺得無趣走開了。我一直在注意歐陽淼,視線追隨著他。
“長安,別看了,我們去打羽毛球吧!”舒曼曼高興地拿著一副球拍,大聲喊我。
我恍惚了一下,回頭看了看熱烈無比的籃球賽,最終說:“好。”
打了一個來回,舒曼曼不樂意了,揮舞著球拍,大聲地抱怨:“宋長安,你再心不在焉看看!上課不知道在想什麽,在看什麽地方,精神恍惚,下課了還是這副死樣子,現在打羽毛球也這樣……你到底在幹什麽啊?你這個樣子真的讓人覺得很沒勁啊!
”
“對不起。我……”我張了張嘴,卻發現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說,隻好頹喪地低下頭,喃喃地說道。
這時,其他人的尖叫聲完全蓋過了我的聲音,而那一刻,我的心毫無預兆地飛快地跳了起來,仿佛要從胸腔蹦出來。
舒曼曼丟下球拍,跑過去,尖叫著:“歐陽淼!”
“歐陽淼摔倒了!”
“流血了……”
不,不會的!
我隻覺得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捏緊拳頭,深呼吸幾下,腦袋卻一陣發暈,視線也漸漸模糊起來。動作僵硬,身體僵硬。手指,整條手臂,都禁不住顫抖起來。那隻是夢而已,不會真的發生的!
我拚命轉過身,看到老師蹲在歐陽淼的身邊,他周圍圍滿了滿臉關切的人。距離好像忽然變得很遠,隻有數米而已,卻完全靠近不了,我連抬起腳走過去的勇氣都沒有。
然後傳來老師的聲音:“沒關係,沒傷到骨頭,隻是擦破皮了,估計要打破傷風針。”
眾人紛紛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你們幾個,沈季初、李勇,還有李陽也幫忙一下,你們幾個,把他帶去醫務室,找醫生幫他包紮一下,再送去人民醫院打破傷風針。”
被點名的幾個男生飛快地架起歐陽淼往醫務室跑。
舒曼曼拉了拉我的手。
我仍處在震驚自責不敢去想的失神狀態,被舒曼曼一扯,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她臉色蒼白。
我不由自主地抓緊了她的手,驚慌地問:“他……他,他會不會有事?”心好痛,像是被一隻大手揪起來,惡狠狠地擰緊,然後狠狠地摔在地上,好痛。
舒曼曼反手握住了我的手,安撫道:“沒聽到老師說嗎?隻是擦破了皮,沒有大礙的。”
“可是……”我咬著下唇,無法自抑地渾身發抖。眉頭情不自禁地皺著,牙齒將下唇咬得發痛,才驚覺自己做了蠢事。
隻是……我茫然地看向通向學校醫務室的那條水泥路,輕聲說:“可是……他痛得臉都白了……”
“你現在的臉色比他難看多了。”舒曼曼平靜的聲音響起,“去看看他吧。”
後來,舒曼曼提起過一次這件事情,然後認真地看著我說:“宋長安,你知道嗎?就是那一次,我覺得你跟歐陽淼肯定會在一起。你們要是沒在一起,我就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人民醫院。
白色的樓房,消毒水的味道彌漫。四季常綠的、高大的香樟樹在門前茂盛地生長著,迎春花柔軟的枝條隨風飄**。不時有穿著白色護士服的護士推著小車穿過走廊,傳來一陣瓶瓶罐罐碰撞的聲響。
前台的護士小姐告訴我,一樓,從左往右數,第三間。
原來守在病房裏的同學看到我走進去,曖昧地“哦”了一聲。
沈季初一邊扯著李陽離開,一邊說道:“讓他們小兩口聊聊啊。”
我尷尬得不知所措,卻還是勇敢地在他們走出去以後,關上了病房門。
歐陽淼的表情很平靜,從我進門到現在直麵他,一直沒變。
我看著躺在病**的歐陽淼,覺得胸口那裏窒息的感覺又出現了。我伸手按住胸口,走到病床一側的椅子旁坐下。
病房外麵有一棵很大的珙桐樹,春天的氣息顯然還未將它喚醒,光禿禿的枝幹將陽光燦爛的天空劃得支離破碎。屋內慘白的顏色使得消毒水的味道越發刺鼻,令人難以忍受。
我坐下來,看著歐陽淼,他卻沒有看我,沉默無言。
“你知道嗎?”我打破沉默,“之前我又夢見了你。”
提到那個夢,我就沒法再看著歐陽淼,轉頭望著窗外的天空。
歐陽淼意義不明地“哦”了一聲。
“我夢見我們上體育課,然後……打籃球,打乒乓球,打羽毛球……不知道怎麽了,大家突然圍觀起你的籃球比賽來。你投了個三分球,卻被人撞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很害怕,醒來的時候,心慌慌的,手心全是汗……我知道我這樣很矯情,可是……我一直想告訴你要小心,可是我沒有勇氣……”一滴淚水從眼角順著臉頰流下,我把手背覆蓋在眼睛上,“如果我跟你說了,你肯定就不會受傷了……”
許久之後,我聽到了歐陽淼的聲音:“不是你的錯,你用不著這樣。”
我突然想把心裏話都說出來:“當然啦,我跟你又沒有什麽關係,擔心你,自己心裏想想就好了,說出來你肯定覺得是負擔吧。就跟之前一樣,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麽事情,看著你成績退步,心痛得不行。”
我自嘲地笑了笑:“你反正是無所謂的,想怎麽樣就怎麽樣。高興了,就發短信逗逗我;不高興了,就不理人。我的情商沒有你那麽高,那麽收放自如……”
其實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
我悔恨,我心痛,甚至因此流下了眼淚,可這一切看在對方眼裏,就隻剩下好笑和為難。
“對不起。”
說出這句話的我,情緒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也敢回頭看著歐陽淼了。
我微微翹起嘴角,說:“你就當看了一場別扭的戲,不用放在心上……你之前寫字條告訴我,好好地過自己的生活。你說得對,沒有什麽能比好好生活更重要了,所以我們都要珍愛自己。”
仿佛靈魂被抽離浮在了上方,俯瞰著我和他。
歐陽淼皺著眉頭,並沒有說話。
而我的聲音幽幽的,空洞茫然,臉上雖然微笑著,卻仿佛還在哭泣一樣。
“我們都要好好地生活。”
這句話,我微笑著又重複了一次。我感受到了陰天裏,烏雲散去後,陽光鋪滿大地的釋然。
我站起來,往外走去。
我聽到身後的歐陽淼小聲地重複我的話:“我們都要好好生活。”
似乎是在咀嚼,又似乎是在沉思。
最終,我邁步走出了病房,卻迎麵撞上沈季初和李陽略帶同情的目光。
劇烈的疼痛從胸口擴散,難以抑製。
我勉強笑了笑,跑出醫院後,撐著膝蓋喘息的時候,整個視野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