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事

“我從來都不知道,快樂可以是這種形態,仿佛長出一對翅膀,向往的天空伸手就可以觸摸到。”

我在本子上認真地寫下這句話,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本子藏在書架的最裏麵。

一把鎖,鎖住了少女心事。

【1】

聖誕晚會確定了,平安夜去教堂聽唱詩班的歌這個計劃就擱淺了。

排練被放在了周末,舒曼曼一早打來電話叮囑我一定要去給她加油。於是,我八點鍾就到了學校。

練習室在實驗樓的六樓,場地寬闊,每個班都占據了一間教室。靠走廊的窗戶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生怕被別的班級的人看到他們表演的是什麽。

我到的時候,舒曼曼給我打開教室門,食指抵在唇邊對我“噓”了一聲。

教室裏很安靜,空氣裏似乎彌漫著薄薄的霧氣。

悠揚的音樂聲響起,如泣如訴。少年穿著白色的襯衫,背對著門口,微揚著頭,專注於音樂。對麵窗外的梧桐樹葉快要落光了,竹林卻依舊翠綠,隨風輕輕搖擺,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白色的衣角飛揚,漆黑的短發也輕輕飛揚。少年的手指在弦上滑動,偶爾隨節奏晃動身軀。一曲完畢,他笑了一下,把小提琴從肩上拿下來。

掌聲雷動。

我鼓掌,用力得掌心有些發紅。

拉小提琴的歐陽淼真的好帥。

連舒曼曼什麽時候上台表演完了,我都不知道,整個人傻呆呆地沉浸在對歐陽淼的癡迷狀態中。

“怎麽樣!我跳得好看吧?”

看著舒曼曼閃亮的眼睛,我連忙說:“好看!特別好看!”

“可惜我的舞蹈選段不適合小提琴,不然我就可以跟歐陽淼一起表演了。”舒曼曼顯得有些沮喪。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話安慰她,隻好說:“沒事啊,反正你們是在一個舞台上表演的。”

不像我,都沒有這個機會。

明明一開始不在意,現在卻覺得不舒服起來。

又排練了一次,高天宣布排練結束,希望大家回去多加練習,在聯歡晚會上好好表演。

雖然是周六,但三年級的學生還在補課,因此食堂也還開放。然而部分女生起哄說不要去食堂吃,要去外麵飯館吃一頓好的。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讚同,七嘴八舌地討論了一番,最終定下來要去門口的香櫞館。

這時溫佳敏忽然說:“宋長安沒有參加表演,她不應該一起來吧?”

舒曼曼冷笑了一聲:“何必呢,那季月然、何碧、李陽不也沒有參加表演嗎?”

“他們不一樣,一大清早就過來幫忙了,宋長安憑什麽啊?”

舒曼曼還想說什麽,卻被我阻止了。

“那算了,我也不去了,什麽玩意兒。”最終,舒曼曼翻了個白眼說道,“長安,我帶去你金碧軒吃澳門菜,吃完我們就去逛街。”

“曼曼,澳門菜就算了,逛街可以。”舒曼曼這得罪人的個性真得改改了。

“就這麽說定了。”我們旁若無人地商量著,不去管其他人難堪的樣子。

歐陽淼收拾了小提琴背在背上,走過來:“我可能去不了了,下午家裏有事要先回去。”

“啊……”他話一出口,許多女生都發出了失望的哀歎聲。

“那我先走了。”歐陽淼說著,從我身邊走過,然後我聽到他小聲喊我,“宋長安……”話音未落,人就已經走出去了。

舒曼曼決定先去一趟廁所,我便找借口說:“我去教室拿本書。”

“你都要掉進書眼裏了。”舒曼曼說了我一句,“我一會兒去教室找你啊。”

“好啊。”

我到了教學樓,卻沒有進教室,而是拔腿就往天台上跑。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我跟歐陽淼有了這樣一種默契,有事非得當麵說清楚的時候就會輕喚對方的名字,到天台等待,然後說清楚。

四目相對,氣氛一時凝滯。

“那個……”我輕輕地把門關上,“是準備給我試卷嗎?”

“不是。”歐陽淼不動聲色地說。

“你小提琴拉得真好聽,那首曲子叫什麽名字?”

“尼克羅·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隨想曲》之一。”

我頓時傻眼,嗬嗬幹笑:“……哦。”

那是什麽?我完全不懂啊。

“聖誕晚會結束後,我每天中午都要練琴,那一個星期……”他頓了一下,似乎是在遲疑,“你可以幫我帶飯嗎?”

“呃?”我不解,“聖誕晚會都結束了,為什麽還要練琴?”

歐陽淼抿了抿嘴:“已經內定我參加元旦晚會了。”

“啊……”我小聲問,“別人不會有意見吧?”

“也不是我樂意的。”歐陽淼撇撇嘴,“總之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我想了想,微微抿嘴:“我不要!”接著皺了皺眉頭,改口道,“我把飯盒放在你抽屜裏,還是放在大教室的窗台上?”

畢竟,要是被其他人知道我幫歐陽淼帶飯,還不鬧騰得全校皆知?我不又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必須慎重地考慮好。

“大教室的窗台上吧,你放好了,敲一下窗戶,我就知道了。”

“好。”我答應了,過了會兒,我用腳尖在地上畫出一個圓圈,“那你會練習到很晚嗎?”

歐陽淼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那你學習怎麽辦呢?”

歐陽淼的聲音裏似乎有笑意:“你可以趁機超過我啊。”

我抬頭瞪了他一眼:“勝之不武,我才不要!”

歐陽淼是真的笑了。

“唰”地一下,我的臉好燙。

我低頭看了腳尖一會兒,深吸一口氣,抬頭很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那個……我一直沒問你,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雖然一切都照舊了,可是我的道歉還沒說出口呢……歐陽淼漆黑的眼珠子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輕咳一聲撇開頭:“開始很生氣,後來就不氣了。”

“真的?”喜悅瞬間擊中我的心,我眯著眼睛笑了起來。

歐陽淼直直地看著我,我不好意思地收斂了笑,撓了撓後腦勺,小聲地說:“但我還是欠你一句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不願意給你看我的試卷,我就是……覺得丟臉。”

“你喜歡小提琴嗎?”歐陽淼忽然問。

“啊?”我怔了一下,該怎麽回答?

我懊惱地咬住下唇。說實話,對小提琴的認識僅停留在畫報上,剛剛還是第一次見到現實中的小提琴。實際上,我不了解它,它也不認識我。

不行不行!這麽說,顯得我太無知了。

沉默半晌,我勉強挑了一個粉飾太平的句子:“……我不是很懂小提琴,不過,不過……你拉的曲子聽起來很舒服,感覺很放鬆。”

心裏忐忑不安,我的口氣小心翼翼的,還帶著討好。

“我可以教你。”

咦?我難以置信地張大嘴瞪大眼看著歐陽淼,半天沒能反應過來。

歐陽淼撇開頭:“小提琴。”

“真的?”

風輕拂起細碎的額發,撩起衣角,在陽光下,歐陽淼本就好看的麵孔顯得越發俊朗起來。

我隻覺得好高興好高興,那麽多的快樂都快要把我淹沒了。

我保持著傻笑的表情,很久都沒有變化。

然後,我忽然往前跨了一步,靠近歐陽淼。

“喂!歐陽淼!”我肯定是高興傻了,才那麽大膽,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說,“你說聖誕晚會的那一天,我搶占第一排怎麽樣?

不管座位是不是被人占了,我也要坐在第一排。”我用像做夢一樣的聲音說,“這樣,我就能看清楚你的表演,你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了。”

歐陽淼轉頭看我,眸子像星星一樣閃亮,他輕聲說:“好啊,我要看見你。”

我快樂得好像要長出翅膀,心情飛揚,再飛揚。整個世界都在流轉著,流轉著,我看到歐陽淼的笑容比太陽還要燦爛。

隱約覺得彼此的距離那麽那麽接近,臉頰又發燙了,似乎要燒起來,心劇烈地跳動,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像喝醉了酒,浮浮沉沉,浮浮沉沉,什麽也不知道了,隻醉得一塌糊塗,一塌糊塗。

【2】

時間飛逝,晚會來臨。

晚會具體有什麽表演內容,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因為我被安排坐在最後,跟老師們坐在一起,我不敢在老師麵前有過大的動作,隻好全程都努力挺直身軀,坐得筆直筆直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歐陽淼看到我了沒有。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故意留在教室直到最後才悄悄地去食堂吃飯,偷偷地打包一份飯,送到實驗樓的六樓窗台,然後輕輕敲擊幾下窗戶,再躲在一側。

在六樓練習的並不僅僅隻有歐陽淼而已,還有別班選拔出來的人。過了一會兒,歐陽淼走出來,拿過窗台上的飯。我看著他走進去才鬆了一口氣,露出大大的笑容。

有一回,我聽到裏麵有女孩子問:“那是誰幫你拿來的飯啊?”

歐陽淼答:“一個同學。”

“男的還是女的?”

聽了半天,也沒有聽到歐陽淼的答案。

眼看著元旦節就要來臨了,這天中午,舒曼曼非要等我一起去食堂。我想著還得幫歐陽淼帶飯,有些遲疑。

舒曼曼拖著我就走,走了一段路,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那個……其實,我是不想跟宋謹行兩個人麵對麵,好尷尬。

“啊……以前也沒聽你說尷尬啊?”我有些不解。

舒曼曼擰了我一把:“以前是以前啊,現在……現在不一樣了!”

我還是不太懂。

“宋謹行突然發神經說喜歡我啦……我一直把他當兄弟看……尷尬死了。”舒曼曼有些不好意思。

我一下子來了興致:“快說說,快說說,他怎麽跟你表白的?”

舒曼曼捶了我一下:“別那麽八卦行嗎?”

“不行啊!你不知道,宋謹行跩得跟什麽似的,見我第一麵就說我醜,別跟他站在一起,會丟他的臉。現在好不容易知道他吃癟,我好想知道詳情哦!”

舒曼曼想了想,拖著我走到一邊:“我跟你說,你別跟別人說哦。”

“放心吧,我也不知道跟誰說去。”我拍著胸脯保證。

“聖誕晚會我表演的時候,他來看了。然後,我跟你不是沒有一起走嗎?因為他說要請我吃麻辣燙,我就去了。”

舒曼曼似乎想到了什麽,跺了跺腳。

“那會兒我嘴裏還咬著烤章魚須呢,他突然就說……”舒曼曼模仿了一下宋謹行當時的語氣,“那個……我覺得,覺得你今天晚上特別好看,你不也覺得我長得挺好看的嗎?你覺不覺得我們就是天生一對啊?”

我“撲哧”一聲笑了。

舒曼曼瞪了我一眼:“我當時也是你這反應,結果被辣椒嗆得咳起來了。我本來以為他開玩笑呢,結果這兩天吃飯,你沒在,他帶了一群他的同學過來。昨天下午放學,我去圖書館,遇到其中一個,他迎麵就喊我大嫂……差點沒把我囧死。”

我用手肘捅捅她:“那我不也得喊你嫂子啊?”

“宋長安,你去死!”舒曼曼追著我把我打了一頓,又煩惱地說,“我該怎麽辦啊?”

“沒事啦,你就說,現在還是以學習為重,不考慮個人問題。”

“嚴肅點!”她又捶了我一下。

“冤枉啊,大人,我很嚴肅啊!”

我曾經以為,我跟舒曼曼的友誼不會像跟何雯雯那樣,輕易就分崩離析。

然而在喜歡麵前,友誼實在是太脆弱了。

我想我最大的優點是不驕傲,不自滿,我從來都知道我想要得到什麽就必須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我喜歡歐陽淼,我承認,但是如我所言,現階段最重要的是學習。如果我連唯一能改變自己未來的方法都不能堅持,那就沒有資格談其他的。

因此,我小心翼翼地隱藏起自己與歐陽淼之間的親密接觸。班主任陳老師警告我們學校不允許早戀的話,我一直記在心上,我也清楚,如果我的檔案被記上那麽一筆,就足夠吃不了兜著走了。

而有些事情,來得總是那麽猝不及防。

那是元旦的前一天,中午午休時間,教室裏大約有三十幾個人,或坐著看書,或趴在桌上假寐,還有些人三三兩兩湊在一起下象棋。

冬天了,大家都懶得去室外活動。

我剛從實驗樓六樓下來,攤開試卷準備做練習題。

而舒曼曼氣衝衝地從門外走進來,直直地朝我走過來。在我疑惑的目光裏,她揚手就甩了我一個巴掌。那一巴掌極重,一下子將我整個人都帶起來,磕撞在桌沿。桌子上擺著的書本嘩啦啦地落了一地,一時全場寂靜。

唯有舒曼曼厲聲尖叫的聲音在回響:“宋長安,你不要臉!你明知道我喜歡歐陽淼,還搶他!”

全場嘩然。

臉頰很痛,看著怒氣衝衝的舒曼曼,我心裏滿是無力感:“我沒有——”

“誰給你權利給歐陽淼送飯的?誰準你這麽做的?”舒曼曼咄咄逼人,高聲質問。

歐陽淼恰巧從門外走進來,見狀皺著眉頭走過來:“你做什麽?”

舒曼曼的眼淚“唰”地流了出來,她紅著眼數落道:“歐陽淼!是我先說喜歡你的!你不接受我,為什麽接受她?”她伸手指著我。

歐陽淼不理她,轉頭問我:“你沒事吧?”

我搖頭,卻很茫然,劈頭蓋臉的指責讓我一時之間蒙了。

“歐陽淼!你給我說清楚!你是不是喜歡她?是不是?”舒曼曼氣急敗壞地衝過來,扯著我的手臂,拉著我往後拖,幾乎把我丟出去。

歐陽淼安靜地看著這一切,輕聲說:“出去說。”

“我不要!我就要你現在當著全班人的麵說!你說!”舒曼曼紅了眼,口不擇言。

我扶住牆,慢慢地站了起來。

舒曼曼剛剛那一下讓我跌倒了,膝蓋碰到了地麵,很疼。

我的思緒很亂。

我站直身,忽然嘴唇碰到一個軟軟的物體,輕輕地碰了一下,立刻離開了,隻留下清涼的、冰冰的感覺。

那是什麽?

我疑惑地抬頭,歐陽淼站在我麵前,我卻看不清他的表情。

很快,我就沒有辦法思考了。教室被尖叫聲淹沒,不僅僅是舒曼曼的尖叫聲,還有其他人的,像是一種儀式後的突然爆發。

【3】

會被請到辦公室“喝茶”根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大聲喧嘩之後,班主任陳老師鐵青著臉出現在門口。一股龍卷風般,我、歐陽淼、舒曼曼三個人都被帶走了。然而跟在老師身後的,卻是高天。很顯然,陳老師是被高天叫來的。

應該是高天去把老師叫過來的吧。

我有些不知所措,乖乖地跟在歐陽淼身後,悄悄地望著他的背影。隻因為,歐陽淼的手,在老師到來之後,還緊緊握著我的手。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抿著嘴,非常嚴肅。

我莫名地想,歐陽淼的手心怎麽就不出汗呢?一般人緊張,比如我自己,一緊張手心就一直冒汗。

這麽想著,已經到了辦公室。

陳老師一回身,看到了我跟歐陽淼緊緊握著的手。在他惡狠狠的瞪視下,歐陽淼沒有放開我的手,我也就沒有試圖把手抽出來。

隻是,背脊一陣發涼,我幾乎是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下一秒我就感覺歐陽淼鬆開了我的手,緊接著擋在了我的身前。

談話並不是一起的,而是逐個分開的。

應該是陳老師想知道事情的原委,才這麽安排的吧?

我坐在椅子上,非常緊張,為了緩解緊張,咬著指甲,不自覺地進行猜測。我知道,這一次肯定不會隻是談話那麽簡單。隻是,可能是因為歐陽淼牽了我的手,我心裏一直有種豁出去的勇敢和坦然。

高天是第一個被叫進去的,談話的時間並不長。他出來後,叫了舒曼曼的名字。

“進去以後,別說話。”歐陽淼悄聲對我說。

我點了點頭。

舒曼曼出來以後,我敲了敲門,聽到裏麵喊“進來”的聲音才推開門,低垂著頭慢慢地走過去坐在老師的對麵。

窗外高大的梧桐樹,葉子已經掉光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分割著灰白的天空。樟樹剛長到三層樓高,此刻深深的綠色遮蔽了一小半的窗戶。

藍色的窗簾挽了一個結,窗外的光透進來還不夠,房間裏還開了好幾盞日光燈,白晃晃的一片。

陳老師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維持著半低頭看著手心的本子的姿勢,然後從黑色鏡框後麵目光銳利地打量著我。

我坐立難安,想起歐陽淼的囑咐,才漸漸安定下來,看著自己的腳尖,一副自我反省的模樣。

我很怕老師,很怕老師叫家長。爸爸媽媽平時雖然很民主,但一涉及臉麵的事情,就會變得分外不留情。如果被老師單獨叫到學校,來辦公室訓話,他們回家後肯定會狠狠收拾我一頓的。

“聽說你和歐陽淼在談戀愛?”老師的聲音不緊不慢,尾音還奇異地上揚。

我低著頭,有些疑惑,想著歐陽淼的那句話,抿著嘴沒有出聲,又抬起頭,搖了搖頭。

陳老師看了我一眼,收攏桌子上的東西,然後慢慢地說道:“舒曼曼我是管不了,她媽媽根本不在意她在學校幹什麽。但你不一樣,你跟歐陽淼都是我最得意的學生,如果你們在一起成績進步,我也不會強硬地把你們分開。你懂我這句話的意思嗎?”

我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察覺到自己失禮後又訕訕地坐了下來。

“你是不是在想為什麽老師會對你們格外不同?理由很簡單,你們一個是全校第一,一個是全校第二,幹涉太多,萬一你們成績掉下來,這責任我擔不起。但同樣的,如果你們成績下降了,我就會請你們家長來學校好好聊一聊。”

要出去的時候,我說了進門以後的第一句話:“老師,我會努力的。”

陳老師隻是微微地笑。

我開門走出去,隻覺得外麵的空氣洶湧而來,讓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渾身發冷。

歐陽淼投過來擔憂的視線,我勉強笑了笑。

他與我擦肩而過,走進辦公室。

我心裏忽然充滿了悲涼。

盡管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成績優秀可以在班上得到特權,被老師刮目相看,但真正被特殊對待了,我卻隻覺得悲傷。

就好像,喜歡也好,努力也好,都變成了一件與利益相關的事情,變得不那麽純粹了。

“歐陽淼,我想問你一件事情。”我靠在天台的欄杆上,看著樓下,說道。

灰色的天空陰沉沉的,烏雲仿佛會在下一刻“砰”的一聲將地麵的一切都砸平。

老師的談話結束了,輪到我們倆之間的談話了。有些事情,不能說明白,但也要解決。雖然我也不知道,我們之間有什麽問題需要解決。

歐陽淼沒有出聲。

沉默,我就把它當成是默許。

“……你會不會一直等我來追你?”我低著頭,樓下人來人往,一個一個,在我眼底漸漸褪去了彩色,這個世界隻剩下黑白兩種顏色。

歐陽淼說:“會。”

我抬起頭,直直地看著他:“我不會問你今天到底怎麽了,還有……”我抿了抿唇,“別的事情,我們也當成沒有發生過好了。”

我想他明白我指的是那個吻。

歐陽淼撇開頭。

我笑了:“我隻會追著你跑。這件事,你一定要記得。”

歐陽淼說:“好。我們都要好好學習,證明我們沒有錯。”

過了一會兒,歐陽淼率先離開了天台。

冬天,沒有雪花,沒有雨,隻有很大很大的風不停地吹著,一直吹著。發絲被吹得淩亂,衣角紛飛。風大的時候,連眼睛都睜不開。一不小心,沙子就被風吹進了眼睛裏,淚流不止。

偶爾有陽光,很刺眼,蒼白得刺眼。

期末考試很快來臨,歐陽淼穩居全校第一,而我全班第二,全校第三。歐陽淼越發努力,變得越來越厲害。我也在努力,卻還是被別班的人比了下去。

隻是,我們再沒有說過一句話,私底下也不再有任何交集。

我們就好像兩條曾經交會過的線,在短暫的交集過後,便沿著各自的軌道繼續延伸,直至成為兩條毫無關聯的平行線。

【4】

實際上,無視對方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甚至,我時常會問自己:那時候的宋長安和那時候的歐陽淼,他們兩個人在半年不到的時間裏到底發生了哪些事情呢?又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總是笑眼彎彎的歐陽淼,在麵對我的時候,總是會露出期許、讚歎和鼓勵的神色。他的眼睛灼亮逼人,仿佛收集了天上所有的星星一般。他看著我的時候,星星就屬於我了。而上課期間,不管是誰回答了老師的問題,側過頭看向對方的方向,都可以很快收到和煦的笑容作為回應。

眼角彎彎,分明帶著狡黠。

沒有對話,可是眼神也在交流。

“你很厲害!”

“那是當然,你也不賴!”

然後是會心的一笑,眼波流轉裏,滿是驕傲和自豪,似乎整個世界都被踩在了腳下。

那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小小世界,隻存在於我們眼神交匯的瞬間。

一瞬間就是永恒。

在被老師叫去談話後,舒曼曼找我吵了一架。

她說:“我早該想到的,你跟歐陽淼明明就表現得很古怪,總是在第一時間裏注意到對方。但我沒想那麽多,隻以為像你說的,你隻是想超越他,把他當對手,而他也把你當對手而已。”

舒曼曼並不知道,那隻是我們兩個人下意識的一個舉動,忍不住想要跟對方炫耀自己的進步。

我們倆比試的不僅僅是學習,體育我是沒法跟歐陽淼比,他是體育健將,籃球高手,而我隻能被籃球打,而不是打籃球,但是我幫他計過分數。

為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基本上同齡的孩子在玩耍的時候,我都在念書。因此,不管是跳皮筋或者是各種球類運動我都不拿手。而在學校,一開始還會有人喊我:“宋長安,我們一起玩啊?”

我總是回答:“我不會。”

那人就來拉我:“沒關係,沒關係,一學就會,玩很簡單的。”

簡單是簡單,但我總是不會。漸漸地,就沒有人來找我玩了,除了“醜八怪”之外,我還多了“書呆子”的外號,他們都說我隻懂死讀書,其他什麽都不會。

但是我跑得很快,這可能得益於我的身高吧。

學校十月底舉行運動會時,我報名參加了短跑、長跑幾個項目。為了取得好成績,每天早上學校早操之前,我都會先跑兩圈。

那時候有個人總跟我一起跑,叫蘇城。他是三班的,個子小小的,帶著羞澀的笑容,沉默著,偶爾會跟我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歐陽淼是後來才加入我們的,不過他是邊運球邊跑。

有一天,蘇城忽然要跟歐陽淼比試投籃,還跟我說:“你來幫我們計分數吧!”

這樣的比賽,持續了好幾天,直到運動會結束,我不再早起跑步為止。

有時候是歐陽淼贏了,有時候是蘇城贏了。但是他們兩個人都玩得很開心,我也覺得很開心。

還有一次,那是十一月的時候,學校組織了一次體檢。其實體檢根本沒有實質性的內容,不過是找一個周末,檢查身高、體重、血壓和視力。體檢的醫院是市人民醫院,學生早早就排起了長隊。

那一次我印象特別深刻,因為那還是歐陽淼第一次表現出非常不滿的情緒。

“你身高多少?”歐陽淼排在我後麵,一測量完,跳下來就衝我問道,臉漲得通紅,氣鼓鼓的。

“一米七四。”我乖乖地回答。

“什麽?”歐陽淼的眉毛都皺在一起了,“不是吧?那醫生說的是真的啊?”

“什麽真的假的?”

歐陽淼不說話,憤憤地離開了。

我好奇,跑去身高登記處那兒看,才知道,歐陽淼比我還矮一厘米。最重要的是,我不僅是全校最高的女生,還比當天歐陽淼之前的男生都要高。

歐陽淼測量的時候,那個測量的阿姨順口就說了一句:“唉,總算有個男生跟這個女生差不多高了。”

我笑過了之後,就開始煩惱。

以後在歐陽淼麵前要不要隻穿平底的鞋子呢?隨即又懊惱地鼓起雙頰。

我很小就開始期待長大了,因為,高跟鞋真的很漂亮啊。還曾經偷偷穿媽媽的高跟鞋,扮小大人在鏡子前走來走去。現在看來,穿高跟鞋這個夢想隻能想想了。

我隻是不明白,明明我們兩個的成績都穩中有升,為什麽我們卻沒有回到之前的默契呢?上課也不再比賽搶答問題,回答正確後,也不再有默契地相視一笑。

這一點,讓我覺得很難過。

寒假雖然開始了,但我們班大部分同學都不約而同地報了補習班。最讓我高興的是,寒假一開始,宋謹行就被他姥爺接走了。

我選擇的是城西的補習班,聽說老師都是私人貴族學校的任課老師,跟學校的教學模式完全不同。而歐陽淼,聽說要幫袁莉、袁晟補課。

星期一的早晨,輪到我值日。我打掃了教室,擦幹淨黑板,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溫書。教室裏播放著舒緩的輕音樂,上課鈴聲將在十分鍾後敲響。

而舒曼曼是在五分鍾後背著書包走進來的。

我沒想到舒曼曼會跟我一個班,顯然舒曼曼在看到我的時候也愣了一下,但下一秒她竟然坐在了我旁邊。

舒曼曼寫字條給我:“我知道你喜歡歐陽淼。”

我呆呆地看著她。

“我喜歡他,我也不介意別人喜歡他。越多人喜歡他,就越證明我的眼光沒有錯。但是你不應該瞞著我跟歐陽淼交往,因為我們是朋友。但結果,隻有我一個人自作多情。”

我不知道怎麽答複她。

一開始我對舒曼曼也不過是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隨便心態,畢竟交朋友不帶真心的話,其實很輕鬆的。

我也知道舒曼曼有多喜歡歐陽淼,她不止一次跟我提起,她對於能夠與歐陽淼同台演出,有多麽高興。

我坐立難安,隻好小聲地說:“對不起。”

她寫在紙上回複我:“喜歡一個人沒有錯,我不應該怪你,怪就怪我不該跟你做朋友。”她筆鋒一轉,“但幸好,你也沒有跟歐陽淼在一起。我聽說,他媽媽有精神病史,歐陽淼可能被遺傳了。”

一下課,我就把舒曼曼拖到樓下。補習班雖然在一棟商業大廈裏,但樓下有一座小花園。假山、流水、涼亭,錯落有致。我拉著舒曼曼走到涼亭,這裏位置隱秘,一般人也不會注意到這兒。

“舒曼曼,你從哪裏聽說歐陽淼媽媽有精神病史的?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的道理沒聽過嗎?”

舒曼曼用力掙開我的手:“行了,宋長安。這件事你應該去問你的好弟弟宋謹行,他帶我去聽的,袁阿姨可樂意說這些事了,不然你自己去聽聽!”

我往後退了兩步,坐在亭子裏的石凳上。

舒曼曼盯著我,然後她走近我,按住我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宋長安,你也不要喜歡歐陽淼了,他是一個神經病。”

心口突然一窒,我怔怔地看著她,忽然覺得一切都很荒謬:“為什麽?就因為別人說的一句‘歐陽淼可能是神經病’?”

“將歐陽淼的家庭情況照片貼在公告欄上那件事,可能是歐陽淼自己做的。”

過了好久,我才顫抖著嘴唇問:“怎麽會?為什麽?有什麽證據?”

舒曼曼搖了搖頭,忽然拿出一部手機遞給我:“你打開相冊看看。”

我找到菜單,翻出裏麵拍的照片看。

很明顯是偷拍,被偷拍的人背對著鏡頭,手裏拿著什麽往布告欄上貼。又翻看了幾張,那個被偷拍的人露出了側臉——那人分明是歐陽淼!

將照片倒回去看了幾次,我猛然醒悟過來。

布告欄上的內容,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有圖有真相,鮮紅的顏色、巨大的字號,寫著“歐陽淼是個騙子,他根本就不是富二代,還是個私生子”。

“怎麽會?為什麽?”我還記得舒曼曼有段時間一直碎碎念要找到凶手,“這照片是誰拍的?”

“你怎麽不問問歐陽淼為什麽這麽做?”

“那你問了歐陽淼嗎?”

“我不打算去問歐陽淼了,你要想知道為什麽,可以自己去問他。”

我突然發現舒曼曼的表情是那麽冷靜,冷靜到近乎冷酷,而一個月前那個歇斯底裏的人似乎消失不見了。

我不能理解。

“照片是誰拍的?”

“宋謹行給我的。他還說,歐陽淼的那些照片,也是他幫忙拍的。似乎,歐陽淼特別喜歡把自己的名聲搞臭。我覺得,他說的歐陽淼心理有點問題,很有可能是真的。”

她說:“歐陽淼不值得喜歡。”

我覺得很值得喜歡。

暗地裏,已經喜歡得不行了。

連偷偷摸摸地注視他都覺得心跳得難以形容,以前心照不宣的默契沒有一刻不在折磨我。

因為你們都喜歡他,所以我一點也不敢表現出來,卻還是被你們發現了。你們知道的時候是怎麽對我的,讓我以為喜歡上歐陽淼是一件多大的錯事,可是你們那麽輕易地就不喜歡他了。

忽然就想告訴全世界,我喜歡他。

“宋謹行還說了,歐陽淼他媽媽好像有點神經病,可能歐陽淼的想法也因此異於常人吧。”她沒有直接說出“神經病”三個字,卻透露了這一點。

我突然就爆發了:“他心理沒有問題,也不是神經病!”

不去看舒曼曼的表情,我飛快地跑了。

【5】

我在公園裏遇到了歐陽淼。

夕陽在天邊隻剩一個小小的圓頂,整片天空被染成漸變的紅色。蹲在地上用手指撓貓咪的脖子的少年在貓咪不耐煩地拿爪子拍他的時候,淺淺一笑。整個世界都好像消失了,在那一刻,我覺得我失去了對時間、空間的把握。仿佛定格了般,除了他,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處。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善良,這一幕很溫馨?”他輕微地嗤笑一聲,“其實我並不是好心才來喂它們的,隻是覺得自己跟它們很像,都是沒有人要的東西。”

他撫摸小貓的動作是那麽溫柔,說出來的話卻刻薄得讓人瞠目結舌。

“……那麽多人喜歡你。”我還是太年少,理解不了他沉重的想法,隻艱難地擠出這句話。

“她們喜歡我什麽呢?是喜歡我的外表,幻想我高貴的身份,願意站在我身邊享受眾人羨慕嫉妒的目光吧?”他冷冷地嘲諷。

我突然福至心靈:“所以,你才故意公開了你的身份?”

“對。我打破了她們的幻想,果然就少了很多煩惱。”

“那……你媽媽真的精神有問題嗎?”我艱難地把這句話問出口。

“對啊。”歐陽淼卻滿不在乎,“你知道她是怎麽去世的嗎?”

他居然笑了笑,我心痛難忍,他用一種很平淡的語氣繼續敘述下去:“因為我爸爸在外麵養了一個小三,她覺得受不了,卻沒辦法改變我爸爸的想法。怎麽辦,他就是想這裏一個家,外麵一個家,想回哪個家就回哪個家。我媽媽受不了,她決定帶著我一起去死。”

我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隻覺得難受得很。

“那天我剛放學回來,拿了雙百分呢,帶著試卷高高興興地回家了。她坐在客廳裏,桌上盛著兩碗我喜歡的臘肉粥。我很高興,她也笑著讓我吃。可是我才端起碗想要吃,她卻一把將碗從我手上打了下去,又把桌子上的那碗粥砸了。我嚇壞了,以為哪裏讓她生氣了,拚命地說對不起,她卻一言不發,徑自回臥室去了。我害怕,就沒敢去打擾她。可是沒多久,爸爸就帶著人闖進來了。我才知道,原來她想讓我跟她一起去死。最後,她改變了主意,讓我看著她去死……”

他看著我,說:“我覺得,像我這樣毫無價值的人,她一定後悔將我留在世上吧。”

我哭了起來:“別說了!別說了!”

凜冽的風放肆地吹,灰白的天空聚滿沉甸甸的浮雲,仿佛一張巨大的網將人罩住,不得自由。

那些無法言喻的悲傷隻有哭出來才能得到釋放,歐陽淼笑著平靜地說起這些往事,我看得見他的難過,卻看不到他的眼淚,無能為力讓我隻能抱住他用力地哭出聲來。

後來我每每回想起這一幕,都覺得自己丟臉極了。號啕大哭不說,哭著哭著,還把眼淚鼻涕往歐陽淼身上蹭,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歐陽淼卻沒再說任何話,靜靜地聽著我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