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像是茅坑裏又臭又硬的石頭,你是所有美好的詞匯,我望塵莫及。

沒有人會因為不相幹的人或者事而動容。

安夏周身那像濃墨一樣的悲傷,讓黎暮森久久說不出話。他眼中的她從來都是色彩絢爛得叫人移不開視線,曾幾何時,她也會這般悲痛。

仿佛陷入了巨大的黑洞,安夏望向黎暮森的方向,雙眼卻空洞得仿佛失去了靈魂,一眨也不眨。流蘇邊的披肩從她的左肩滑下,垂落至地,像是緩慢拉開舞台劇的帷幕。

“那個小男孩是他媽媽未婚先孕生下來的,家裏沒錢去醫院做手術,偷偷買來藥也沒打掉,像是茅坑又臭又硬的石頭,頑強地活了下來……他好像是這麽形容自己的。”

說著,安夏咧嘴一笑,像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但很快又恢複沉默。

“然後呢?”她的表情讓黎暮森忍不住出聲詢問。他想,那塊又臭又硬的石頭一定和安夏很要好。

“然後他媽媽把他丟給了住在鄉下的外婆,自己去了很遠的地方,後來還嫁給了一個很有錢的男人,組建了新的家庭,把他和外婆接到城裏住。不過……不過他的媽媽還是沒有認他,而他也一直以為自己是他媽媽從親戚家抱養來的孩子,直到有一次外婆發高燒,說胡話時他才知道,啊,原來我是這家人的孩子。”

“那他跟他媽媽相認了嗎?”

“你會嗎?要是你是那孩子,你會跟親生媽媽相認嗎?”安夏沒有焦距的眸子對準黎暮森的臉,反問道。

短暫的沉默後,黎暮森輕聲說道:“不會,隻要她幸福就好。”

“是啊!那個孩子也是這麽想的,和你一樣。對於母親沒有把自己丟掉,而是給予足夠的錢養育了自己,他感到很幸福,至少比生活在孤兒院幸福多了。外婆對他也很好,而且每個月他還能見到自己的媽媽,有時候,他甚至還能看見媽媽生的小妹妹。他常常會想,妹妹跟我像不像呢?”安夏說完,頓了頓,“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比周圍任何人都要純潔,內心充滿了陽光。也許他真的是被藥物影響到腦子,就算被人欺負、嘲笑,也滿不在乎,根本是一個傻瓜。”

有些人是在說故事,有些人是把故事當成自己的經曆在說,安夏不慌不忙的敘述揪得人心疼。

“後來那個孩子怎麽樣了?”

黎暮森的問話讓安夏迷離的眼神閃了閃,慢慢聚焦後,她看了一眼畫板後唇紅齒白的少年,苦笑著搖頭。

“不知道,後來我們搬家了。所以啊,人生就是無論遇到什麽挫折,都要勇敢地前進。”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脊背後,安夏拾起滑落的披肩放到藤椅上,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一片明媚,靜靜佇立的背影顯得單薄無助,或許那個小男孩是安夏的朋友,或許這個故事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隻是安夏語調悲傷,讓黎暮森忍不住想去安慰她。就在他糾結該不該說點兒什麽的時候,站在窗邊的人突然轉過頭望向他。

陽光落在膚若凝脂的臉上,淡淡的粉色在兩頰暈開,亞麻色的長發在陽光下仿佛被鍍上一層金色,而那白色的長裙竟然白得透明,笑靨如花的臉上帶著些許歉意。

“我好像忘了你還在畫畫。”

被突如其來的笑容晃花了眼的黎暮森,好半晌才回過神,接著露出迷人的笑容:“怎麽會有你這麽糊塗的人。”

“我看你還是多活動活動你那生鏽的齒輪吧!”

生鏽的齒輪?什麽東西?

黎暮森一臉迷惑、微微歪著腦袋的模樣可愛得不得了,安夏突然“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兩人待了整整一天,午飯是在“清竹居”吃的,下午去了畫廊。黎暮森一邊給安夏講解自己對畫展布置的構思,一邊詢問意見。而安夏也很認真地聽著,並不時出聲建議。真是一幅其樂融融的畫麵,但是跟在後麵的Amy就難堪了。

搞什麽嘛,這兩個家夥,這裏可是她的地盤,竟然無視她!還有,黎暮森的話什麽時候這麽多了,以前不是一直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嗎,現在倒好,還問起別人的意見來了。

伺機而動半天也不見有自己插話的餘地,Amy隻好灰溜溜地離開了,回頭看見聊得熱火朝天的人根本沒注意到她,心裏更加哀怨了。

哼,見色忘友!

“這裏你要留那麽大一塊空地方,你畫什麽畫那麽大呢?”

當黎暮森告訴安夏麵前的牆壁要空出的距離後,安夏頗為詫異地望向他。她可不認為這畫和自己有關,況且,以自己為模特的作品也沒這麽大。而麵前的位置如此顯眼,隻怕是很重要的東西。

“你不是說會來畫展嗎?”

“當然會啦!”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小氣鬼,說一下又不會怎麽樣。”

“可是我還沒想好。”黎暮森毫不掩飾的答案讓安夏微微一愣。

這家夥還真是……不過,他總是信誓旦旦的樣子,倒和那個舉止自信優雅的人一樣。怪不得除了“南文北森”,在兩大學院中間的梨園還有“鵲橋”一說。至於誰是牛郎,誰是織女,想必大家一眼就能看出來。想到此,安夏不由得笑出了聲。

“你笑什麽?”薄荷味的清涼嗓音緩緩在耳邊響起。

看著黎暮森如冰山般的臉,安夏哪敢說真話,要知道他可是很介意被別人當作女孩的,可又忍不住逗趣道:“我聽一些學生私下傳,歐文是織女,你是牛郎。”

“是嗎……”黎暮森如玉般的臉龐帶著一絲疑惑,伸手摩挲著下巴做思考狀,望著牆壁上的畫,久久沒有下文。

長長的走廊亮如白晝,四周一片寂靜。今日沒什麽客人,黎暮森若有所思的表情讓安夏不敢妄然打斷,就在她後悔不該玩性大發時,黎暮森突然接著說道:“哪有那麽黑的織女。”

什麽?她沒聽錯吧?哪有那麽黑的織女?難道有那麽白的牛郎嗎?如果真這麽白,估計此“牛郎”就非彼“牛郎”了。

在黎暮森轉身之後,安夏掩嘴偷笑,看著少年挺拔的背影和白色的襯衣,不知在想些什麽。

還真是單純得可愛的家夥。

春風將逝,枝頭的梨花終於晃晃悠悠地飄落,而空氣中殘留的香氣也不知什麽時候會消散。

這真是個無情的季節,時間也真是一個無情的情人。

次日,當歐文來到社團教室時,看見門沒鎖,本以為是鄭英承那小子,結果打開門後,一襲紫羅蘭的長裙驚得他心頭一顫。

有著一頭亞麻色長發的少女,趴在窗邊的課桌上睡得正香,柔順的頭發像一條薄毯,輕輕蓋住少女纖瘦的身軀。微微敞開的窗戶,一陣風吹來,吹起水藍色的簾子,也順帶攪亂了飄**在空中的白色花瓣。那些花瓣俏皮地落在少女粉嫩的麵頰上,整個畫麵真是說不出的安寧。

昨日急急忙忙趕到安夏家樓下,一直等到傍晚6點,今早來到學校後又立馬趕去法學院,也沒見著安夏,歐文原本心煩意亂、不知所措,誰知這一刻,他竟然看到了這人兀自熟睡的場景。

紫羅蘭的長裙是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安夏穿的那條,這顏色就像她的人一樣,神秘,充滿著**。

歐文走進教室後,反手關上門,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人,一步一步,走得心驚肉跳。

真是奇怪的感覺,新鮮又難受,青澀而卑微。還有昨晚令他擔憂的某人闖進他的夢裏,醒來後身體所產生的羞澀反應,他想,他大概懂了。

這是喜歡吧!他喜歡上這個對他來說像一片迷霧的女生了。

指節分明的手撿起落在少女臉上的花瓣,歐文止不住地心跳加速,擔心自己聽起來震耳欲聾的聲音會吵醒熟睡的人。

天啊,枉他英明一世,看來最終還是敗在某人手裏了。

高大的身軀慢慢俯下,巨大的陰影籠罩住安夏。歐文被黑色皮褲包裹的雙腿看起來修長有力,隻是此刻有所彎曲。

水藍色簾子的一角被歐文的手緊緊抓住,揚起的弧度正好遮住窗內乍泄的春光。

波濤洶湧的淺棕色眸子緩緩閉上,棱角分明的唇終於落在像果凍一樣看起來很好吃的地方。

很早以前他就想這麽做了,隻是當時不以為然,現在想起來,他怕是早就被這個丫頭眼中的“全宇宙”給吸引了吧!

她看著自己,就像看著全世界,看著整個宇宙。

濃烈到醉人的眷戀,讓不懂愛情的他知道,什麽叫作愛——光是看著就讓人感同身受。

沒關係,不管之前陪在你身邊的是誰,以後將會是我。

“我,我沒看錯吧……窗簾完全拉上之前,我確實看見歐學長吻小夏了吧……”香樟樹下,李靜驚得嘴巴半天合不上,“Oh,my god!歐學長吻小夏了!怎麽辦?怎麽辦?我要怎麽辦?”

一向鎮定的李靜此刻抓著頭發,整個人呈抓狂狀態,自言自語地走來走去。突然,一抹白色闖進視線。

這還真是應驗了一句話——怕什麽來什麽!

“黎學長!”

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黎暮森停下前往黑管社的腳步。

“有什麽事嗎?”

這人連個問句都像陳述句,怪不得臉上常年一副表情,真不知道安夏和他是怎麽聊天的。

“那個,你是去找小夏嗎?”

“嗯,你認識An?”黎暮森習慣叫安夏“An”,是因為她的畫作署名。

“對啊!我們同院的,我剛才看她往法學院那邊去了!”

“可是我剛從那邊過來。”

“啊!那……那是……她……她剛過去,你們可能錯過了!”

“這樣啊……”黎暮森毫不懷疑地點了點頭,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快上課了,似乎來不及了,“那麻煩你幫我跟她說一聲,放學後去圖書館等我。”

“哦,好,好的。”

沒想到黎暮森這麽輕易就相信了自己的話,李靜有些反應不過來,怪不得安夏說“森是我見過的最單純的人了”。

李靜看著掉頭離開的黎暮森,又看了一眼拉上窗簾的社團教室,正準備長長地吐一口氣。隻是一口氣卡在喉嚨還沒有吐出來,黎暮森突然一臉嚴肅地回過頭。

“黎學長還有什麽事嗎?”

不是吧!難道黎暮森不相信自己,要去社團教室親自查看?不行!她還沒想好要不要告訴安夏這件事,要是先讓黎暮森知道了,萬一造成什麽誤會,尤其是影響安夏以後幸福的誤會,她就是千古罪人了。

“我還沒說謝謝你。”黎暮森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純潔如玉的人再次離開了。

轉身的時候,黎暮森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想起安夏跟他說要多活動活動生鏽的齒輪。看來這齒輪轉動的時候的確能讓人大吃一驚,瞧他身後那個女生,現在是呆若木雞,明顯震驚不已。

他真是變得越來越惡趣味了,也許是和安夏待久了。不過,他還想待得更久一些。

由於今天醒得太早,安夏一路慢悠悠地來到學校後便到社團坐下,一不小心又睡了過去。直到歐文把她叫醒,否則她興許是要遲到的。如此一來,等李靜見黎暮森走遠後,再到社團教室,已不見了歐文和安夏的身影。

李靜本想著中午去給安夏傳口訊,因為課間的時間實在不夠用,誰知又被英子拉去嘮叨。既然如此,那隻好推到下午放學,隻是真正到了下午,運轉了一整天的大腦早把這件事忘到了九霄雲外。

不過,這天下午放學後,安夏還是去了圖書館,為了還書,隻是赴約的不止黎暮森一人。

從上午的理論課到下午的畫室練習,黎暮森總是時不時聽到一些議論聲。不過向來對於八卦不感興趣的他並沒在意,連對自己的流言都充耳不聞的人,還指望他對什麽上心?

明明已經離開了畫室,黎暮森想起遺落的圖書,掉頭走到門外時,放大的議論聲瞬間織成一張大網。

“安夏的前男友還蠻帥的嘛!”

“那當然了,也不看看她本人多漂亮,當然得找個配得上自己的。”

“聽說她男朋友家很有錢啊!能找到這麽一個有錢又帥,還疼自己的男人,太不容易了!”

“別瞎崇拜,你知道別人好不好啊?要是好的話,幹嗎分手?”

“這你就不知道了,所謂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瞧我們家黎暮森,隨便就能秒殺對方。”

“什麽?你們家?害不害臊啊?”

“別鬧,大家不都這麽說嗎?有親切感,你懂嗎?”

說到後麵,女生開始打鬧,把話題轉向了其他地方。而站在門外的人,斂下淺灰的睫毛擋住眼裏的情緒,像什麽也沒聽到似的,一臉淡漠地推開門走到畫架旁,拿起椅子上的書,大步離開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女生們的嬉笑聲卡在喉嚨。

黎暮森邊走邊掏出手機,這是他第一次登陸學校論壇。

初次見麵是在湖邊,穿著橘紅色長裙的陌生少女像朵向日葵,讓人移不開視線,不過她身上最美的地方,卻是那雙七彩琉璃般的眼眸。那也是他第一次對一個人感到好奇,這麽接觸下來,對方總能給他帶來驚喜。不知不覺中,更是影響到他的情緒。

那日午後,香樟樹下,他以為自己捂住眼睛不去看,就感覺不到安夏的痛,原來那是他自己的痛。

當黎暮森走到圖書館時,目光正從手機上那張“聖誕節情侶照”移開。抬起頭,他便看到一個身穿黑色皮衣的男生正在為安夏拈下頭頂的花瓣。

兩幅畫麵不斷重疊、交替,無一不刺激著他的視覺。

黎暮森想起安夏給自己講的關於小男孩的故事,他當時以為他們的心意是真的相通的。然而一切的一切,如今看起來都這麽滑稽可笑。

再多的甜言蜜語,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場謊言,和那個拋下母親的男人一樣。怪不得人們常說,越美麗的東西越危險。

由於相隔較遠,安夏並未發現黎暮森。再說,她也沒想過會這麽巧在圖書館碰見歐文。她最近為了小考,三天兩頭就往圖書館跑。

她正靠在窗邊低著頭翻閱手中的書,忽然覺得頭頂有些異樣,便抬頭望去,卻看見了一張邪魅的笑臉。

“歐文?你怎麽在這裏?”

“你啊……”歐文把手從她的頭頂移下來,“總是喜歡拈花惹草嗎?”

看清歐文拇指和食指間的小小白色花瓣,安夏笑道:“我什麽時候到了被招蜂引蝶的人說教的地步?”

說罷,她抬手往耳邊伸去,準備把垂下來的頭發捋到耳後,誰知麵前的人快她一步。

男生粗糙的指尖拂過她敏感的耳朵,小巧精致的耳垂閃著誘人的珠光白。

一切都像慢鏡頭般播放。

黎暮森無法再看下去,憤憤地轉身離開,而窗邊的兩人,直到聽到窗外嘩啦啦的雨聲,才雙雙回過神來。

安夏看向窗外,依舊神色自若:“看來春天是真的要過去了呢。”

她就像演技高超的戲子,總能把故事銜接得自然,讓人看不出破綻。一個吻又怎麽樣,隻有他知道而已。

歐文深吸一口氣,雨中冰冷的氣息刺激著鼻腔。他雙手插兜走到與安夏平行的位置,淡淡地說道:“嗯。”

遠遠望去,梨園早已沒了層層疊疊的雪白。大顆大顆的雨珠紛紛砸在發芽的枝頭上,濺起蒙蒙水霧。眼看細弱的枝丫被壓彎了,但一有空隙又彈了回去。

站在窗邊的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兩人近得隻要女生微微一歪頭,就能靠上男生寬厚的肩膀。但最終誰也沒再動分毫。

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安夏登記完要借的書後,便和歐文一起往停車棚走去,因為歐文說要送她。

“喏。”看著眼前酷炫的哈雷車,安夏還在想,幸虧今天穿的裙子夠長,歐文便遞來一個女士頭盔。

不管是女士,還是頭盔,本來都不算什麽,隻是剛從紫羅蘭的長裙上移開視線,便看到另一抹相同的妖冶之色,難免讓人一下子回不過神。

這竟然是紫羅蘭色的女士頭盔。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顏色的頭盔呢!”安夏的聲音帶著驚喜。

“我昨天晚上去修車時,看見老板正在DIY頭盔,反正在旁邊等著也是等著,於是自己也噴繪了一個,想著指不定哪天能用上。”

“看來我撿了個大便宜啊。”

“它能把第一次給你,才是榮幸。”

“那我得跟它說聲‘謝謝’了,不過,你的車哪裏壞了?人沒受傷吧?”

安夏眼中毫不掩飾的關懷讓歐文頗為心動,他咧嘴笑道:“沒事,騎太快不小心擦到護欄了。”

因為擔心你看到論壇上的議論會難過,所以開快了一點兒。

“再急也要注意安全,你爸媽可就你一個兒子。”

“你也就我一個歐社長。”

“鄭英承也就你一個男朋友。”

“安夏……”歐文的聲音帶著無奈,“你也跟林蕾學壞了。”

“那我改正,就你一個獨一無二的男性朋友。”安夏說完,笑著戴上頭盔,對歐文做出“OK”的手勢。

略微悶熱的濕氣從柏油路上升起,蒸著安夏懸空的腳踝。她坐在歐文身後,雙手環著他的腰。紫色的頭盔下,齊腰的長發被風吹得像一方紗巾。路旁的桂花樹開始結出白白的小點點,在綠油油的葉子中格外打眼。

歐文從沒想過,有這麽一天,自己的摩托車後座會坐著一個女孩,還是他喜歡的人。扶在腰間軟軟的小手讓他情不自禁地咧開嘴,即使隔著衣服,他還是覺得皮膚發燙,生怕這溫度驚著身後之人。

這真是一個繁花似錦的年代,也是他繁花似錦的歲月。

早上7點多來到學校,經過梨園時,安夏意外碰見黎暮森。鑒於最近比較忙,畫廊去得少了,兩人碰麵的機會也不多,難得巧遇,眼見對方掃來一個眼神,她立即揮手回應。

“嗨,森!”糯糯的聲音像極了這個甜膩的早晨,然而被打招呼的人卻皺起了眉頭,隻因為那人的笑臉和昨天在圖書館看見的一樣。

明明什麽都不了解,就隨便對人表現得親切、熟絡,真是個爛好人!

黎暮森淡漠的臉幾乎是在眼角的餘光剛掃到安夏時便別開,然後穿過鵝卵石鋪墊的小道徑直走向美院。

“他……應該是沒看到我吧?還是我的聲音太小了?”揚起的手停在半空,安夏喃喃自語。

幸虧周圍沒人,不然她此刻的樣子看起來一定很蠢。她抿了抿唇,抱緊手中的書本,疾步往教學樓走去。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心裏竟然有些小小的失落,大概是因為黎暮森平時對自己太溫柔了吧。

接下來的日子,安夏全身心投入到小考的備戰中,沒時間去畫室、畫廊或者社團。期間,黎暮森也盡量躲著安夏,不過歐文倒是經常往法學院跑。

對於黎暮森來說,表麵上雖然是在躲,可腦子裏總是時不時浮現出安夏的身影。這種壓抑的有些矛盾的心情,直接導致上課時分心走神。

“幾個世紀以來,藝術家們在實踐中創造了多種油畫技法,使材料充分發揮出表現效果,其中主要的技法有:透明覆蓋法、不透明覆蓋法、不透明一次著色法……”

戴著黑框眼鏡的男老師有著性感的絡腮胡和微長的卷發,像極了羅素?克勞長發時的樣子。他看著手中的書,邊走邊緩緩念著,經過黎暮森的課桌時,手指不著痕跡地敲了敲桌沿。經過老師的提醒,黎暮森深呼吸,甩開腦中的雜念,把注意力放到書上。

這是他近幾天來第5次被沈老師抓到了。

下課鈴響起,沈離整理好課本,笑著跟學生說“再見”,然後走出教室。儒雅的氣質引得女生們幻想了一下,不過也隻能幻想,因為博學的沈老師連孩子都有了。

“沈老師。”剛走到梨園,沈離便聽見黎暮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清清涼涼的薄荷味,非常好分辨。

“怎麽了?你可不像需要問老師問題的學生。”沈離是黎暮森在學校裏唯一打心底裏欣賞的老師。同樣,黎暮森也是沈離很欣賞的學生,所以和黎暮森交談時,沈離一向很隨意,沒有老師的架子。

“對不起,我最近老是走神。”

“沒事,隻要不影響學業就好。老師當年也跟你一樣,不過是在人生的道路上被途中的美景所吸引罷了。”

聽到沈離的話,黎暮森一知半解,想要追問,對方卻拍了拍他的肩,笑著離去。

想想,曾經他也這樣拍過另一位學生的肩。那時,他還在一所高中任職,那是一個很有天分的孩子,他筆下的色彩比春色還鮮豔,隻可惜後來……

目送沈離離開,黎暮森隻覺得腦子一片混亂。途中的風景?是指安夏嗎?那麽吸引又是什麽意思?

溫熱的風從園中吹來,黎暮森似乎聞到早已凋謝的梨花的香味。他想起那個被他牽著手,穿過梨園來到畫室的女生。當時,淡雅的香氣彌漫四周,讓人難忘。

記憶永遠沒有各種感觸來得實在,比如觸覺、嗅覺、視覺、聽覺。

記起梨花香的這一刻,黎暮森突然覺得,不管怎麽樣,他還是很想見那個一眼就能認出他的畫的女生。抱著類似期待的心情,中午的時候,黎暮森早早便在法學院門口等著,想象著待會兒安夏出來後,兩人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直接去食堂吃飯,然後聊著近來的趣事。

此時,他萬分慶幸安夏近來沒找他,否則他可能會說出什麽難聽的話,隻是這慶幸剛建立不久,便轟然倒塌了。

她今天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裙,亞麻色的頭發在陽光下光彩閃耀。她一手抱著書,一手捋過耳邊的頭發,站在院門口,笑著和身穿白色塗鴉T恤的男生打招呼。兩人說說笑笑後,男生遞過一樣東西,安夏的臉上瞬間充滿驚喜。

真是幸福得目中無人啊,虧他還給對方找理由,說之前看到的說不定是個誤會。

心中絲絲抽痛,黎暮森俊美的臉仿佛被凍在冰天雪地裏。他似乎總是看到他們在一起幸福甜蜜的畫麵,不管是在黑管社也好,圖書館也好,甚至是在法學院門口。

人群外,黎暮森再也沒法往安夏的方向靠近一步。先前的想念,最終在苦澀中化為泡沫。

“你的筆記本上次落在我家了,一直忘了拿給你。”算著時間等在法學院門口,看到安夏,歐文笑著迎上去。

“原來落在你家了,我還以為丟了呢!我一直在愁要不要重新抄一本。”安夏回以感激的笑容,明亮的陽光下,眼部似乎有著淡淡的黑眼圈。

“最近的小考,你也太用功了吧,長得漂亮的女孩子,成績爛點兒沒人會說什麽的,瞧你的黑眼圈都出來了。”

“開玩笑,我可是學霸。”

“就算是學霸,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體,否則我就把你的書全賣掉。”

“我還可以再買啊!”

“那我就把你娶回家,鎖著不讓出來。”歐文的聲音不大,隻夠安夏一個人聽到,勾著嘴角的模樣,讓說出口的話聽起來就像一般的玩笑話。

隨著時間的推移,院門口的同學越來越多。在以香樟樹為點綴,人群流動的背景中,對視的兩人都身著白色打底的服飾,頗有情侶裝的感覺。而養眼的畫麵引得不明真相的群眾著實臉紅心跳了一把,突然,安夏失聲笑起來:“以前我怎麽沒看出來你是個流氓啊?”

橘紅色的落日透著淡淡的粉色,陽光穿過敞開的窗戶,灑在綠色絨布打底的景物台上,坐在景物前的人下筆飛快,急於捕捉這一刹的美景。隻是畫著畫著,那落日的顏色似乎灼傷了視網膜,驚得拿筆的手一抖,筆掉到了地上。

橘紅色就像安夏在湖邊穿的那條裙子,不過如今也沒有什麽好懷念的了。他以為她是忙於課業,結果卻另有隱情。難道一直以來,她就像個高明的騙子遊走在他和歐文之間嗎?頓時,一股憤怒和心酸止不住地湧出來。

黎暮森一直以為自己感覺淡漠,或者麻木。當初直言的時候,還是安夏在他旁邊溫潤地說“這樣也好”。現在想想,她說的真是一點兒都沒錯。

他彎下腰撿起地上的筆,剛放進桶中清洗,就看見旁邊出現了一抹如波浪般的白色。

“你的水彩畫也畫得這麽好看啊!”從來隻見黎暮森畫油畫,沒想到他水彩畫也畫得如此之好,安夏笑著讚歎道。

若無其事的開場白讓黎暮森由震驚變得一腔怒火,灰藍色的瞳孔迅速放大,然後縮小。他直起後背,盯著眼前的畫,不給安夏一個側麵,握著調色盤的手死死地捏著沾滿顏料的塑料板。

“你總是這樣嗎?”

本是薄荷般的清涼,此刻卻全是冰霜,安夏聽得微微一愣:“你今天心情不好,是嗎?”

“碰到騙子,心情能有多好?尤其是故作善良的騙子。”

“如果你想找人聊聊,我願意做個傾聽者,不過你要是想一個人靜靜,那我改天再來找你。”

安夏沒想到黎暮森生氣會是因為自己,她也不強迫黎暮森一定得向自己坦白心聲,見對方半天沒反應,於是準備轉身離開。但對於黎暮森來說,安夏越是坦然,越是表現得善解人意,就越讓他覺得做作。他想起自己傻乎乎地等了對方幾個小時的那次,說不定當時別人正花前月下呢!

這樣想著,黎暮森的語氣更加冰冷,甚至帶著濃濃的嘲諷意味:“說好聽點兒叫博愛,說難聽點兒叫濫情。”

“什麽?”

“說的就是你這種人。”一直以來,那張淡漠又溫柔的臉,即使沒有什麽太大的起伏,也不曾像此刻這般苛刻。安夏隻覺得大腦瞬間空白,微張的唇發不出半個音節。

“像臭石頭一樣的小男孩,是嗎?你到底編造了多少這樣的故事?騙了多少人?我以為你跟她們不一樣,到頭來就連你安夏也逃不過想跟黎暮森和歐文同時交往的想法嗎?不過,你比她們高明多了,先是用奇怪的態度吸引歐文的注意,再用眼淚博取我的同情。”

上次從圖書館離開後,黎暮森就打聽了安夏和歐文相識的過程。

“安夏,你真是個高明的騙子。”

塑料的調色板被捏得哢哢作響,男生指節修長的大手青筋暴起。

“森……”半晌,安夏喃喃地開口。

曾經懷念萬分的稱呼,此刻就像醜陋的笑臉。少時,父親離開後,母親獨飲哭泣的畫麵再度浮現在腦海裏。黎暮森想,自己是否也會變成那副可笑的模樣。

是的,他當初覺得母親很可憐,被屬於別的女人的丈夫擁抱。

“不要叫我!”

“啪!”調色盤摔落在地。

色彩鮮豔的顏料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四處濺開的斑斕悉數附在白色的長裙上。時間在這一刻好像停止了一般,有的隻是少女臉上說不清的複雜情緒。

震驚、不可思議、委屈、黯然……

一切發生得太快,或者說出乎意料。安夏沒來得及躲開,硬生生地承受了調色盤打到身上的疼痛。而黎暮森似乎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到,看著安夏被染花的白裙,渾身顫抖,不過最終還是轉過頭望向窗外,一言不發。本就空無一人的畫室,此刻更是鴉雀無聲,連畫筆偶爾攪動水的聲音都沒了。

久久,黎暮森沒有回頭,沒有道歉,安夏也沒有說話,沒有解釋。最終,兩人的背影漸分漸遠。

安夏走後,黎暮森透過窗戶看著對方平靜的背影,不帶羞憤或悲傷,可越是這樣,越讓他心裏的內疚急速擴展。

他果然像Amy說的那樣,是個殘忍的家夥。或者他隻是太害怕安夏騙他,以至於不敢開口問清楚,可又忍不住滿心的憤怒。

這樣的黎暮森,他一點兒也不熟悉。

畫室裏,少年仿佛石化了一般,呆呆地望向窗外,被風吹幹的顏料滲進凹凸不平的紙張。

離開學校後,黎暮森沒有去畫廊,也沒回家,而是順著川流不息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行走,直到有人叫他。

“黎學長?”李靜拿著黑色的垃圾袋從便利店走出來,就看到黎暮森停駐在便利店外的桌子旁,低著頭看著腳尖發呆。

“黎暮森?黎暮森?”叫了好幾遍,黎暮森才回過神,他抬起頭,灰藍色的眸子沒有焦距。

“我記得你,你叫什麽名字?你怎麽會在這裏?”他的聲音一反常態的溫柔。

“我叫李靜。”被黎暮森主動問到名字,加上對方輕聲細語的態度,李靜有些受寵若驚,“我在這裏打工。”

“打工?”黎暮森麵露疑惑,看了看李靜身上的綠色圍裙,又看了看門口的招牌。

可不是打工嘛,就是上次陪安夏吃泡麵的地方,看來他也不是漫無目的地行走。

“那個……”看著黎暮森望向便利店,李靜想了想,小聲說道,“上次我忘了和安夏說去圖書館的事,真是不好意思!”說完,她還鄭重地鞠躬道歉。

“哦。”清涼的聲音似乎帶了一絲嘲諷的意味,“沒關係了。”說罷,黎暮森伸出手抓住李靜的手,扶起她彎下的身子。

黎暮森不比歐文的“善解人意”,常年冷若冰霜的臉,以及他高中時的傳聞,令很多女孩視其為池中蓮,李靜沒想到今天她居然被黎暮森主動問起姓名,還扶她起身。

她一下子慌了神,雙頰緋紅,低著頭四處張望,就是不敢抬頭。見此,黎暮森突然一愣。

是的,他總覺得安夏哪裏不一樣,安夏從來沒給過他這樣的表情,永遠是笑意盈盈地和他對視,笑容甜蜜得像逝去的回憶。那笑容一旦展開,就像拉開帷幕的舞台劇,上演的都是預先排練的劇情。

那麽,逝去的是誰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