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想有一天,那個女孩能坐在我身後,不要說什麽,隻需安安靜靜看著我畫畫。

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記滿了重點,必要時,安夏還會附上相關案例,便於自己理解。

法律還真是一門相當麻煩的課程,她當初到底為什麽會選擇學法律呢?這樣想著,手上的筆也不停,隻是在翻頁後突然頓住——啊,是她畫過的一張男生畫像。

指尖描繪著線條,讓她想起早晨在停車棚時的觸感。她一定是瘋了,才會做出那麽唐突的舉動。

手裏的紙張已經撕了一大半,岌岌可危地夾在筆記本中。手的主人停留了一小會兒,翻到另一頁空白的地方,繼續奮筆疾書。

午餐後,在大家的提議下,安夏和一行女生決定去梨園散步。趁著花期還沒過,好好欣賞一下“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景色。

“上個星期,大二金融係的男生舉辦了一個派對,你們知不知道啊?”途中,一個剪著沙宣頭的女生雙眼放光地說道。

“啊?什麽時候?歐少也在嗎?”另一個短發女生一聽就來勁了,趕緊接話。

“就是上個星期四啊!是歐少的朋友舉辦的,歐少當然在!”

“哎呀!要是早知道,我也去了。雖然我不敢上前搭訕,但能遠遠地看看歐少也好啊!你呢?你看見歐少了嗎?”短發女生說著,伸出雙手做捧心狀。

“唉,夢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要是這麽容易就能進去,那裏麵還不得擠爆了?”

“也對哦!難道就沒有賣黃牛票的嗎?”

兩人一搭一和,其他的人看得發笑。

“我倒是不知道你們也是歐文後援會的。”安夏和另一位女生手挽著手,笑著說道。

“後援會倒談不上,隻是你也看到我們班那些男生了,跟金融係的一比,簡直是天差地別啊!”

“天差地別?這也太誇張了吧!”安夏的笑容和梨園的花一樣漂亮,捋頭發的小動作也顯得女人味十足。

“天啊!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姿色,就毫不猶豫地去勾引歐文了……”挽著安夏的女生一臉羨慕,“要不黎暮森也行!安夏,把你的美色分給我吧!”

“我靠的是氣質和內涵,光有皮囊可不夠。”

和別的女生不同,安夏不介意別人稱讚她,也不因此自傲。長得漂亮,成績又好,性格和善,怕是很難讓人討厭。

一行人調笑逗趣來到石凳旁,打算坐下來休息。

“咦?那不是歐文嗎?”沙宣頭女生眼尖地瞧見不遠處一身休閑裝的男生。

“真的是呢!好像有人在跟他告白哦!”

聞言,安夏順勢望去。

少年好像沒睡醒的樣子,嘴邊始終保持著紳士的笑容,淺棕色的頭發閃著金色的光芒。安夏發現,站在他對麵滿臉通紅的女生正是上次借給李靜抹胸短裙的人。

“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啊?”

由於隔得太遠,大家無法聽見情意濃濃的告白。短發女生又好奇又焦急,放輕了腳步,伸長了脖子,不料腳下一滑,尖叫著險些摔倒。而和她一起偷聽的眾人都沒反應過來,慌亂中,隻見安夏迅速伸出手。

聽到尖叫聲,歐文先是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目光轉開之際,又迅速轉了回去,最後在那棵梨樹下定住。

一頭亞麻色長發,低眉淺笑和幾個女生說笑的人,不是安夏又是誰?

他真是腦袋被驢踢了,才會和這個連名字都記不住的女生在梨園瞎扯這麽久。他明知道安夏經常來梨園,可現在突然上前打招呼也太奇怪了,不管怎麽想都有種倒貼的感覺。

歐文原本打算安夏要是看見他,就自然而然笑著回應,也順便支走告白的女生。可是自始至終對方都沒有看他一眼。

“歐學長,我喜歡你。”終於,扭捏了半天的女生奔入主題,低著頭,等待傳言中溫柔的拒絕。當然,要是答應了更好。

“對不起。”安夏離開後,歐文覺得自己連應付的力氣都沒了,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他想,她應該是沒看見自己,可這麽近的距離,說沒看見還真是讓人難以置信。

直截了當的回絕和傳言毫不沾邊,告白的女生一臉的驚訝,歐文轉身離開了。

日落西山,染紅了大片翠綠的枝丫,拉長行人的影子,像灰姑娘的舞會,美麗而短暫。

安夏抱著課本癡癡地望向窗外。

“嗨!安夏,又發什麽呆呢!”小西,也就是中午的沙宣頭女生笑著拍了一下背對著自己的人。

“沒什麽,你們準備回宿舍了嗎?”

“對啊!先去放課本,再去吃飯,你跟我們一起嗎?”

“不了,我要去趟社團。”

“社團?什麽社團?”

“我好像忘了跟你們說,上個星期我加入了黑管社。”安夏揉了揉眉心,神色頗為懊惱。對此,其餘三人毫不懷疑,畢竟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唉,我還是不要當女神了,看這忙裏忙外的,都快忙傻了,又是發呆又是健忘。安夏,你是要提前進入更年期嗎?”秋兒故作瀟灑地甩了甩長發,語重心長地說道。

“秋兒,你中午的時候還說,要我把美色分給你呢。”

“此一時非彼一時嘛!不過話說回來,小夏,你竟然加入了黑管社,那是不是代表可以看到歐少?”

說到歐文,眾女生又不淡定了,齊齊圍住安夏,有種餓虎撲食的陣勢。

“我不但能看到歐少,上個星期我們還一起去參加了派對。”

“什麽!歐少帶去參加派對的女生就是你?”

“是你們自己說,對歐文、黎暮森什麽的不感興趣,現在可不能賴我。”

三個女生聽後立馬表現得矜持優雅,隻是安夏接下來的話讓她們再度抓狂。

“我昨天還碰到了黎暮森。”

橘紅色的晚霞讓安夏看起來像首旋律優美的桑巴,有種觸目驚心的美。她的臉上洋溢著飛揚的神采,像大多數女生一樣打鬧、嬉戲,不時伸手把頭發捋到耳後,米色格子襯衣加高腰白色長裙顯得優雅時尚。歐文雙手交叉倚在教室門口,看得入了迷。

他喜歡這樣充滿活力的安夏,可又忍不住懷念那種把他逼得無處可去的眷戀。這種感覺就像不加糖的黑咖,雖然濃鬱,卻格外苦。

打鬧的眾人終於看到倚在門口的歐文,伴隨著女生們的驚呼聲,安夏望過去,眼裏盛滿了還未來得及收起的笑意。歐文煩躁了一下午的心情瞬間明朗起來。

啊,原來他竟卑微到隻要看她一眼便滿足了。

“我刻錄了幾首曲子,幫我聽聽怎麽樣吧。”歐文歪嘴壞笑的表情迷住了女生們,一個個推搡著幫安夏答應下來。

“我就說,隻有像我們安夏這樣的女生才配得上歐少嘛!”秋兒攬著安夏,笑得狡詐。

“你這是在抬舉我,還是抬舉他?”安夏的臉上沒有不滿,但也沒有欣喜,仿佛她們討論的事情是今天的天氣好不好。

“彼此彼此啦!哈哈!歐少,待會兒還要麻煩你送我們小夏安全到家呢!”

在安夏毫無準備的時候,女生們笑著推了她一把,結果正好撞進歐文的懷裏。

這不失為一個好機會,不是嗎?隻要女生紅著臉道歉,男生紳士地說沒關係,兩人之間必定會產生一些難得的化學反應。然而本該道歉的人卻落落大方地說:“不好意思,她們給你添麻煩了。”

這樣生疏的語氣,和那晚耳邊的吐氣聲,以及在社團和停車棚的相處一對比,讓歐文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種又澀又卑微的心情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喇叭花形狀的留聲機一圈圈轉得極其緩慢,就像刻錄在它上麵的曲子。白紗簾子被風輕輕吹起,安夏端著熱氣騰騰的奶茶站在窗邊,嘴角上揚。

安夏沒想到歐文竟然會帶自己來他家,極具現代感的別墅倒是很適合房子主人的性格。泳池旁還擺放著燒烤架,不難想象一家人相聚時的歡樂場景,就連屋內也隨處可見一家三口的合影。

“你在想什麽呢?”看到安夏望著自己和父母的合影發呆,歐文不禁開口問道。

“我在想……想不到你家這麽幸福和睦。”

“嗯?很意外嗎?”啜了口杯中的奶茶,歐文挑眉問道。

“是啊,我以為你會像小說中的男主角一樣,外表優秀,卻有著不幸的家庭,等待某人的救贖。”

“原來小說裏的男主角都是這副模樣啊,那我還是不要當男主角好了。”歐文看著安夏調侃的笑容,極其配合地說道。

“對了,中午的時候,你們去梨園了吧?”想起中午的情形,歐文忍不住開口。

“嗯,本來想跟你打招呼的,可看到有女生在跟你表白,就先離開了。”

“啊,那個,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被她攔住,說有話跟我說。”

“你們上個星期在派對上見過哦,就是想整李靜的那個,頭發燙得卷卷的。”

關於派對的印象,歐文從頭到尾都隻有眼前的人,哪有心思去注意其他。他將彎曲的手指抵在唇邊,笑得無辜。

“完全沒印象啊……”

歐文大男孩般的表情有些撒嬌的意味,安夏毫不客氣地笑道:“像你這樣招蜂引蝶,將來可是找不到女朋友的。”

帶笑的麵容在紅霞的映襯下顯得溫柔嫻靜,歐文嘴角的壞笑漸漸收斂,一臉嚴肅地盯著麵前的人。

“要是我改了,你會做我的女朋友嗎?”

霞光染盡了屋裏的每一處,就是染不上少女恍惚的麵容。沉寂半晌後,歐文原本滿懷期待的心突然隱隱不安起來,趕在安夏回答前,又換上不羈的笑臉。

“想不到連你都被我的甜言蜜語弄得不知所措了,看來我的魅力還是挺大的。”

麵對歐文笑眯眯的樣子,安夏愣了愣,伸手捋了捋頭發,回以微笑,眼裏有些落寞之色。玫瑰色的唇張了張,不知道要說什麽,最終還是抿成一條線。

黑膠唱片緩慢轉動,發出嗞嗞的聲響,像無線電收不到信號時的雜音。起初,歐文隻是想錄一首他們共同喜愛的曲子,但是沒想到他此刻會成為觀眾,而安夏儼然是舞台上的表演者。盡管她什麽也沒做,什麽也沒說,隻是一雙眼,便譜寫了無盡的故事。

曲畢,安夏輕得像呼吸般的聲音透著一絲癡迷:“The Blower’s Daughter,真好,你演奏得真好。可以再放一遍嗎?然後陪我跳支舞……”

她的眼神帶著乞求,像隻被拋棄的小狗,又期待又害怕。歐文連思考都來不及,就下意識地點頭應下。

何時,在梨樹下一襲白裙如同皎月的人比他還卑微。

流光飛舞,空氣中細微的塵埃在夕陽下顯得唯美透明。安夏把頭輕輕地靠在歐文的肩頭,屬於對方獨特的氣息瞬間鑽入鼻孔,讓人意亂神迷。

兩人相握的手剛開始還隻是出於禮儀地握著,但到了曲子的第二段,竟成十指相交。女生柔軟無骨的手帶著急切的纏綿,讓歐文放在她腰間的手也跟著滾燙起來。

片刻的錯愕後,歐文擁緊懷中的人,低下頭埋在長發中,笑得越發溫柔。

進退的舞步有條不紊,安夏一個人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歐文聽著沒有打斷。

“我家也有這麽一台老式唱片機,好像是一個朋友送的。”

“以前,我並不喜歡這首歌,後來喜歡的時候,才發現陪我跳舞的人都找不到了。”

“在我老家的鄰居家門口有棵梨樹,每到花期,都美得讓人睜不開眼。”

“我媽媽很喜歡烤一些小餅幹,然後叫我給左鄰右舍送去,我爸也是一個熱心腸的人,經常幫襯隔壁的老奶奶。”

有意無意出口的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回憶。

歐文其實很開心,因為安夏極少說關於自己的事,他因此覺得安夏像一個滿是秘密的八角盒——美麗卻神秘。雖然他很樂意傾聽她的過去,但是就像童話故事裏的舞會,總有結束的時候。當留聲機的指針停下,不再播放音樂,安夏的瞳孔突然縮小,像是被什麽驚醒了似的,慌張而窘迫地收回手,兩手死死地握在一起,微微垂著頭,也不看一眼麵前的人,眼神飄忽不定。

“我……我先回家了。”

“我送你。”

“不用了,謝謝你今天的邀請。”

那種生疏的語氣又來了,安夏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一心想著離開,而跟在後麵的歐文也不好意思再強迫她。他那強大的自尊心雖然有些動搖,但不會因為一支舞就發生改變。

杯中的奶茶早已涼了,停下的唱片機隻剩嗞嗞的雜音。歐文站在原地,看到桌上被安夏遺忘的課堂筆記,於是走過去拿起來,並鬼使神差地一頁頁翻開。

清秀的字跡帶著茉莉花香,歐文想象著安夏上課時認真的樣子,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想不到她這樣任性妄為的丫頭,字跡是這般工整。隻是她唐突的舉動似乎影響到自己的心情了,而他還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突然,翻閱的手指一頓。

“這裏……”指節分明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鋸齒狀的邊緣,“怎麽缺了一頁?”

夕陽的火焰燃燒殆盡,城市換上迷人的夜景,人來人往的街頭熙熙攘攘,安夏失魂落魄地站在播放流行音樂的CD店門口,如玉的手摩挲著裙兜裏從筆記上撕下的紙——那頁畫著歐文的紙。她聽見林宥嘉迷幻的嗓音深情地唱著“沒關係,你也不用對我慚愧,也許我根本喜歡被你浪費,隨便你今天拚命愛上誰,我都會坦然麵對,即使要我跟你再耗個十年,無所謂。”

真是浮誇的愛情,不是嗎?就算沒有答案,還是死心眼地堅持。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陌生的女人輕輕晃了晃安夏的手臂,並遞上一張紙巾。

安夏回過神,茫然地望了一眼陌生女人的臉,看到對方遞來的紙巾時,伸手摸到自己一臉濕潤。

“我沒事,謝謝你。”接過紙巾,她禮貌道謝後,便往公交站走去。

女生都是愛八卦的,第二天剛到教室,安夏就被“八卦三人組”團團圍住。

“小夏!歐少是不是喜歡你?”

“你們有沒有吃浪漫的燭光晚餐?”

“你們不會已經接吻了吧!”

看著雙眼放光的三人,安夏笑得無奈,隻回了句“你們想太多了”,便不再做任何回答。灰頭土臉的三人隻得暗暗埋怨安夏空有資本,不懂利用。

下午沒課,中午和大家吃過飯後,安夏獨自往畫室走去,隻是剛到門口,就被人攔住了。

“你是安夏吧!”說話的女生皮膚有些黑,看起來有些憨厚。

“嗯,請問你是?”

“你還記得李靜嗎?我是李靜的同學,上次真是謝謝你幫了她,我早跟她說那幾個丫頭不是什麽好蛋……”

女生劈裏啪啦說了一堆,安夏耐心地聽她抱怨,直到對方反應過來後,撓了撓頭說抱歉。

“我是來畫室找朋友的,你也是來找人的嗎?”總算想到主題,女生一邊感歎安夏的好脾氣,一邊問。

“我找黎暮森。”

來畫室看黎暮森的女生很多,但大多數都站在窗外,個別膽大的也隻敢站在門口,因為她們很清楚畫畫對黎暮森來說有多重要。他一旦陷進去,根本不會在乎周圍發生了什麽。而且她們還聽說,在黎暮森讀高中的時候,曾經有個刁蠻驕橫的女生掀了他正在落筆的畫板,結果被他那張欺霜賽雪的臉嚇哭了。

性格憨厚的女生當時並不知道這些事,所以也沒在意,安夏剛走進畫室,黎暮森便回頭望來。她甚至誤會了兩人的關係,覺得這樣一對璧人簡直是天造地設。

感受到周圍複雜的目光,安夏不明所以,把頭發捋到耳後,問坐在畫架前的人:“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此時黎暮森已把視線重新放回畫布,安夏沒看見他原本布滿冰霜的臉上有些動容。

“沒有。”幾番掙紮,黎暮森敵不過內心的意願說道。

短短兩個字又引起一片猜測聲,大家看安夏的眼神帶上了驚訝、探究。盡管好奇,可奈何黎暮森沒有像鄭英承那樣刨根問底的好友,確切的答案也無從得知。

“我們下午沒課,所以來看看你。”

“嗯。”

“你是在畫風景還是人物啊?”

“風景。”

“不愧是繪畫天才,線條簡潔的構圖要是放在我的畫布上,我肯定分不出哪塊是哪塊。”

兩人輕聲細語地交流,讓周圍的人不自覺地放輕了呼吸。黎暮森什麽時候變成了有問必答的人?隻是故作冷淡的語氣讓人聽出些許怒意。

黎暮森穿著白色的襯衫,修長的手指在畫布上快速鋪滿底色。安夏坐在他身後,唯一能看見的就是一頭烏黑的發絲。

從走廊經過的女生歡喜地討論著安夏昨天在CD店門口聽過的歌,歌詞的第一句是“多久了我都沒變,愛你這回事,整整六年”。

安夏坐在畫室裏望向窗外,入眼的是梨園一片純白似雪的美景。腦海裏突然浮現出身穿黑色皮衣、從春風中踱步而來的人,安夏溫柔如水的臉仿佛被電擊中,窘迫地低下頭。

“你們快上課了,我先走了。”

她說走,黎暮森沒有留,隻是上色的動作停了下來。

那些可笑的倔強阻止了說話的衝動和腳下的步伐,而目光卻不聽話地盯著離去之人的背影。

說來的是她,說走的也是她,在畫廊的時候不是說“明天見”嗎?那他昨天一個人傻乎乎的在畫室等了兩個小時算什麽?現在倒好,若無其事的開始新話題,連個解釋也沒有。可就算這樣,他還是沒辦法不去在意她。

黎暮森,你真是個笨蛋!大笨蛋!

離開畫室後,安夏沒有回家,而是往湖邊走去,陽光灑在身上暖融融的,讓人睜不開眼。

那個家總有種讓人抓狂的魔力,瘋狂地折磨著她,讓她無法入睡,否則她也不會躺在草地上睡著了。模模糊糊中,有人為她蓋上外套,並墊了柔軟的枕頭。這一覺是安夏長久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次。

不知睡了多久,當安夏精神飽滿地醒來後,睜眼便看到萬裏晴空下的那張完美的臉。

大朵大朵的雲像流水一樣滑過透亮的天空,沒有刺眼的陽光,所以近在咫尺的五官格外清晰。少年白皙的臉龐暈開淡淡的粉色,睫毛卷而翹,常年淡漠的臉,因為睡著的關係,此刻尤為柔和。

眼前的畫麵讓安夏動容。這般眉目如畫的人竟讓她的頭枕在他的腿上,也不怕麻掉。而她,又何德何能得此殊榮。

其實安夏離開畫室後不一會兒,黎暮森便追了出來。他看到安夏在湖邊睡著了,不忍叫醒,又怕她睡得不舒服,所以自作主張把她的頭枕在腿上,卻沒想到自己也不小心睡著了。

看來,他大學第一次逃掉的課就這麽葬送在梨園的湖邊了。

“唔……你醒了?”也許是安夏的眼神太過炙熱,黎暮森悠悠轉醒,語氣中帶著撒嬌的意味。

沒想到欺霜賽雪的人剛醒來是這副模樣,安夏心情大好。

“你怎麽來了?”

“我……路過而已。”黎暮森的眼神有些飄忽。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追來,不過,既然已經默默原諒對方失約的行為了,就沒有提的必要了。

“是嗎?那多虧你路過,讓我做了個好夢。我好久都沒睡得這麽安穩了……”說到後麵,安夏的聲音漸漸小了,目光也不知飄向何處,帶著癡迷穿過少年俊美的容顏。

這樣的眼神讓黎暮森的心髒狠狠收縮。他承認會因此而迷失自我,不然他此刻也不會情不自禁地低下頭,朝枕在腿上的人靠去。

白玉蘭般的麵容,笑得如沐春風,黑瑪瑙一樣的眸子水靈靈的,倒映著藍天、白雲,還有唇紅齒白的少年。那些鋪散開的長發,讓兩人看起來密不可分。

一指相隔,眼神交纏的兩人突然被廣播裏伴隨鋼琴聲的“下午好”驚醒,曖昧的氣氛立刻轉換為尷尬。慶幸的是兩人沒有麵紅耳赤,所以場麵看起來不至於太過混亂。

安夏本想馬上起身,可擔心這樣的動作顯得太過驚慌,隻得笑著岔開話題。

“我也會彈鋼琴哦!初中和高中的時候,學校每次舉行典禮或者文藝活動,我都會被老師點名上台彈奏。”

“我才不會誇你多才多藝呢。”尷尬的氣氛讓黎暮森難得幽默了一把。

“你這分明是嫉妒,我還會吹黑管呢!”說著,安夏自然地坐起身。

腿上突然消失的溫度讓黎暮森有些不適。

“我們學校也有個黑管社,不過入社並不容易,社長你應該聽過,叫歐文。”

聽過,怎麽會沒聽過。以黑管獨奏為背景樂的舞步中,靠在他肩膀時聞到的香水味,至今令人難以忘懷。

安夏的笑容有一秒僵硬,隨即點頭,伸手捋過耳邊的發,低垂的眉眼讓人看不清真實情感。

“你晚上有事嗎?”沒注意到安夏的細微變化,黎暮森接著問道。

“應該會去畫廊看看吧。”

“哦,我知道畫廊附近有家不錯的餐廳。”

“你的意思是要請我吃飯嗎?”

“你也可以自己付錢。”

黎暮森拍拍褲腿,起身時順帶一把拽起噘著嘴盯著自己的安夏。半晌,對方才反駁道:“你真是我見過的最高傲的男生。”

出了梨園,兩人乘坐出租車來到一家名為“清竹居”的私房菜館。小樓竹台的建築,意境十分幽雅,和身著白襯衣的男生搭配和諧。安夏原本以為會是異國菜係,不過仔細想想,似乎隻有這樣的地方才更適合黎暮森——

淡漠,卻溫柔。

“幹嗎這樣看著我?你是在嫌棄我沒車嗎?”安夏的眼神讓黎暮森想起之前在湖邊的尷尬,隻好出言填補上菜前的空隙。

“黎暮森!我有那麽勢利嗎?”知道對方是開玩笑的,安夏笑著瞪眼,一字一句道,“我隻是覺得黎學長充滿了仙氣,很適合這樣的氛圍。”

“嗯,好眼光。”

安夏發誓,眼前的男生絕對是她見過的最不謙虛的人了。不過,他黎暮森倒是有這個資本。

“對了,我剛才看菜單的時候,那些菜好像有中藥的成分。”

“這裏主打藥膳。”你剛才說晚上睡不好——後半句黎暮森沒有說出來,不過安夏已經會意。

她雙手撐在竹桌上,托著下巴,看著黎暮森輕笑,長發蓋住圓潤的肩,一言不發,眼中說不清是感謝還是幸福。黎暮森被看得不自在,低頭旋轉指尖小巧的紫砂壺茶杯。

唇齒間的清香一如梨花盛開的季節,而順著漣漪旋轉的泛綠的新葉,就像他不明所以的心跳。

用過餐後,兩人一路走到畫廊。看到同時走進畫廊的安夏和黎暮森,Amy嚇了一跳,她真的擔心黎暮森會出言不遜,盡管黎暮森本人並不這麽認為。

“小夏,你沒事吧?”Amy一副準備隨時拖走安夏去安慰她的表情。

“不用理這個被害妄想症患者,我們進去。”不大不小的聲音,像是無意讓站在對麵的人聽到,又像是故意告知。Amy還沒來得及和黎暮森爭論,就見安夏偷笑著跟著他離開了。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這才多久,她怎麽就和世界脫軌了?安夏和黎暮森?這是什麽情況!

“你們的感情真好。”明亮的長廊上,安夏笑著說道。

“Amy就像我的姐姐,雖然這個姐姐年紀有點兒大。”知道Amy在偷聽,黎暮森故意說道。

簡單的裝修沒有什麽藏身的地方,Amy所站的位置隻能聽到這麽一句讓她跳腳的話。看著漸行漸遠的兩人,她不敢前去打探,隻得作罷。她並不是個八卦的人,隻是黎暮森的八卦實在太讓人好奇了。

墨藍的湖水平靜得猶如一片死寂,透亮的光星星點點,像穿透雲層的烈陽,叫囂著要自由,又像是濃霧中的光,臨死掙紮。很久之前,黎暮森剛看到這幅畫的時候就想問了……

“這真的是你畫的嗎?”

“為什麽不能是我畫的?”

“因為……”

“因為和其他的畫風相差很大,對嗎?”

黎暮森不再說話,看著安夏等待下文,誰知安夏卻盯著牆上的畫,緘默不語。原本漆黑的瞳孔映著墨藍的湖水,不見一點兒光。他似乎聽見漲潮的聲音,畫裏冰冷的湖水就要沒過安夏纖細的小腿。

“這些就是折磨我無法入睡的東西,刺骨的寒冷和寂寞的水聲。不久之前,還有蚊蟲般的沙沙聲,後來我知道了沙沙聲是什麽。可是你看,除此之外,還有那麽多我搞不懂的事情,比如……”

我為什麽喜歡黑管,為什麽喜歡畫畫,又為什麽讓自己陷入苦苦掙紮的困境。

“所以,我才不能賣掉它,它可是陪我走過了無數個難熬的夜晚。”那些被折磨得難以入睡的夜晚。

洶湧的湖水終於淹沒了少女瑟瑟發抖的身體,難以呼吸的無力感像個無底洞,掙脫不了,隻能任其吞噬。

安夏的反應讓黎暮森手足無措,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回答,卻沒有一個讓人滿意。忽然,他聽見“撲哧”一聲。

“這樣的解說會不會讓這幅畫更有意境?”

看著安夏笑意盈盈的眼睛,黎暮森淡漠的表情逐漸崩潰,他想他總算是碰到Amy口中能讓自己抓狂的人了。不過當初Amy並沒有告訴他,這代表了什麽,否則他此刻也不會傻乎乎地陷下去,至少他會先弄清楚那個人的過去。

分別時,安夏回絕了黎暮森相送的好意。

“那明天……”黎暮森想問的是“明天還會見麵嗎”,可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妥。

“我明天應該會去社團,可能來不了畫廊了。”大概知道黎暮森想問什麽,安夏補充道,盡管兩者本意不一樣。

“你加入了社團?”

“嗯,黑管社。”

黃色的出租車踩下油門離去,安夏隔著車窗跟站在街邊的人揮手道別。黎暮森穿著中午時蓋在安夏身上的藍色外套,在車子駛遠後大步返回畫廊。玻璃門被推開時,Amy正在查看郵件,抬頭看見折回的黎暮森,露出疑惑的表情。難道這小子是來向自己坦白的?

“幹嗎?我可沒有強迫你告訴我什麽秘密哦……”

Amy的話說到一半,黎暮森突然“啪”的一聲雙手撐在桌上,弓起背,一聲不吭地盯著她。

對於Amy來說,黎暮森就像她的弟弟、朋友,可就算如此,被他這等姿色的男生目不轉睛地盯著,三十多歲的她還是會忍不住害羞啊!

“你幹嗎呢?好好說話!”咽下口水,Amy一把推開黎暮森,半晌,隻見對方一臉嚴肅地問道。

“我美嗎?”

一個女生問“我美嗎”很正常,一個俊美的少年問“我美嗎”其實也不奇怪,可若提問的人換成麵前這位,Amy就愣住了。

黎暮森一向討厭自己過於清秀的相貌,突然問這樣的問題,不是有陰謀,就是腦袋被門夾了。

“你,你是被門夾到腦袋了嗎?”

Amy太過訝異的表情讓黎暮森有些不自在,別說Amy驚得說不出話,就連他自己冷靜下來後都差點兒咬到舌頭。

聽到安夏加入了黑管社,他有些擔憂,竟然想以此和某人相比。

“沒什麽,我回去了。”黎暮森直起身子,轉身離開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Amy一頭霧水。誰來告訴她,這短短幾分鍾內到底發生了什麽?

大學在絕大多數人眼中就是可以邊上學邊享樂的地方,沒有高中那般繁冗的作業,還能光明正大地談戀愛,而鄭英承一向把這個原則貫徹到底,尤其是他有了自己的粉絲後。

“嗨,美女!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女生手中拿著大大的布製環保袋,躲在黑管社門口張望時,被眼尖的鄭英承發現,立即像打了雞血似的衝過去。

“啊,那個……我,我找……”

“你找誰啊?大點聲兒,我聽不見。”

這個女生也太害羞了吧!臉紅成這樣會不會是發燒了啊?

從小到大,鄭英承見過各種各樣的女生,就是沒見過膽小成這樣的,和他小學時養過的倉鼠一樣,真是太好玩了!

“我,我找,找……”

“你找,找,找誰啊?”李靜的反應令鄭英承笑得肚子痛,更是忍不住伸手去拉她的辮子。這一拉,李靜的臉更紅了,扭扭捏捏地向後縮,就是不敢把鄭英承的手拍開。

教室裏,安夏正在和林蕾聊天,隻見鄭英承突然衝出去,久久不見進來,還一個人自言自語。兩人正準備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就聽到了歐文低沉的聲音。

“你是安夏幫忙解圍的那個女生。”

他有高明的交際手段,也善於應付,卻是個實實在在的臉盲,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雙黑瑪瑙般的眸子,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像巧克力一樣濃稠的眷戀讓他無法自拔。破天荒地,他記得和那個女生相關的一切。

“歐,歐學長。”看到歐文,李靜仿佛看到了救星,而歐文也如願“救”了她。

“你是來找安夏的嗎?”典型的歐文式笑容,電力十足。

李靜揉著手中的環保袋,臉頰憋得通紅,說不出話,尤其是想起那晚自己喝酒的模樣,更是難為情。

安夏走到門口時,正好看見歐文和鄭英承兩個大男生圍著李靜,李靜憋紅的臉上滿是慌亂。

“你們這樣,會被人誤會在做不好的事情。”安夏溫潤的聲音帶著一絲笑意。

歐文抬起頭看到安夏的麵容時,眼中閃過一抹欣喜。昨天一天沒見,他還擔心安夏會因為跳舞的事躲著自己,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麽。

“我,我是來謝謝安夏和歐學長上次幫了我,還有,還有後來送我回宿舍……”說到送她回宿舍,李靜好不容易大起來的聲音又低了下去。

“靜,你不用對歐文太客氣,他可是護花使者,這是他分內的事。”看出李靜的不自在,安夏體貼地攬住她的肩。

“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們,也沒錢買貴重的禮物,所以就烤了一些餅幹,希望你們不要嫌棄……”李靜說著,從環保袋裏拿出兩大袋包好的餅幹,一袋遞給安夏,一袋遞給歐文。封口的地方還係著紅色的蝴蝶結,像聖誕老人的禮物。

安夏接過餅幹,塑料袋發出的沙沙聲讓她手心發燙。

“餅幹很好,真的很好,我媽媽以前也常做呢。”低聲呢喃的姿態,不知是在說給眾人聽,還是在自言自語。

歐文看到安夏身後逆光飛舞的塵埃,想起那場夕陽下灰姑娘的舞會,當時她也是這般呢喃著。他想說點兒什麽,卻無從說起,她的過去沒有他,這樣的認知突然讓歐文很沮喪。

“你們倆能別當著我的麵眉來眼去嗎?”

安夏低著頭看著手中的餅幹,而歐文柔情似水地看著安夏,見此情景,本來兩手空空的鄭英承更加不爽了。

“行了,鬼叫什麽,誰沒失過戀,何況你還沒戀呢!”最先出聲反駁的是林蕾,說話時還瞥了不知所雲的安夏一眼。

自知鬥不過林蕾,鄭英承撇了撇嘴走回教室,和剛才欺負李靜時的樣子相差甚遠,也因此逗笑了李靜。

“你好,我叫林蕾,也是黑管社的社員。我們家小夏就是熱心,既然你來了,就進來坐坐,讓小夏給你吹奏一曲,那可是人間難得幾回聞!”林蕾自來熟地搭上李靜的肩,不給她推脫的機會,直接把她帶進了社團教室。對此,安夏也沒反駁,人都進去了,她還能說什麽?

今天社團裏的人並不多,大家聽林蕾說安夏要演奏一曲,立即以安夏為中心圍成圓圈,為了近距離欣賞。隻是男生如狼似虎的表情,讓歐文的占有欲瞬間上升。

他用手指梳了梳額前的劉海,拿著黑管,笑著撥開人群走到安夏身邊。

“靜,你是不是忘了我?不如我來吹奏,小夏唱歌吧!”

黑管低沉的聲音響起,陽光照在安夏鵝黃色的長裙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定力量。歐文坐在她身邊,兩人相比之下,一個似火焰,一個似海水,卻有種莫名的和諧感。

一小段前奏後,安夏開口,像夢囈般唱到“And so it is”。

明明是輕聲細語的表達,卻比怒吼來得更猛烈,隻一句,便擊中了聽者的心。

歐文的提議原本隻是心血**,其實如果當時安夏回絕的話,他也可以說兩人合奏,隻是沒想到對方一如既往地帶來了更大的驚喜。

喂,我說,我快要控製不住想靠近你的衝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