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羽無力不飛
【一】
寒假來臨,我和陽瓊、郝好一起把楊帆安頓好,才各回各的家。
家裏如往常一樣溫馨,連續一段時間的折騰,我實在太累了,一到家就倒在沙發上睡著了。一覺醒來,就到了晚飯時間。
媽媽看我終於睡醒了,憐愛地撫摸我的頭,說:“我的寶貝女兒累成這樣,好像很久沒睡覺了……”
爸爸在飯桌上擺放餐具,也用有些責備的語氣說道:“肯定是熬夜寫稿子了。不要太拚了,年輕人還是要把身體放在第一位。”
“知道啦。”我朝他們笑了笑,伸了一個懶腰,準備上桌吃飯。
媽媽忽然問我:“楊帆怎麽樣了?”
我如實答道:“我們把他送回了他大伯家,他看上去很不情願,可又實在沒地方去……反正狀態不是太好。”
媽媽又忍不住教育我:“可憐是可憐,但是你不能因為可憐他而被他拖累。”
“為什麽說這樣的話?”我有些埋怨媽媽,“他這麽慘,我們有一點同情心好嗎?”
媽媽直言不諱地說道:“那你要分清楚同情和愛情。”
我閉上嘴不說話,心裏打起了鼓:為什麽什麽事都要跟愛情扯上關係?親情不行嗎?從此以後,我當他的親人不行嗎?
夜晚,空調吹出的風發出的響聲很輕微,依然能夠幹擾我的神經,讓我無法安睡。
或許最近經曆的事情太多了,楊帆、黃維、陽瓊、郝好、宋林君、童琳琳,這些人走馬觀花一樣出現在我生命裏,留下各種各樣的悲歡離合。
我很少有這種悲涼的感覺,於是打開電腦,開始信馬由韁地在鍵盤上打字,想到什麽寫什麽。忽然之間,腦海裏的句子源源不斷地冒出來,雙手打字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刹都刹不住。
對我來說,還是頭一次這樣暢快淋漓地寫作,幾乎不用動腦子,不用反複修改詞句,就像演電影一樣一幕幕地閃過。
寫到興奮的時候,我給這篇小說取了個名字叫《羽化成仙》。
既然是小說,發揮的餘地就更大了,我沒有設定條條框框,沒有想要寫多少字,想到哪兒寫到哪兒,就像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任性得不像話。
於是我白天去看看楊帆,陪他隨便聊聊天,晚上就拚命地寫我的小說,一個星期下來,居然有三萬多字。照這樣的進度,我寒假就能寫出十幾萬字,是一部紮紮實實的長篇小說了。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成就感中不能自拔,突然接到了高中班長的電話,他又在開學之前組織了一次聚會,邀請我參加。
我隨口就答應了,可是隨後才回想起來班長說的話:“宋林君和童琳琳正好回來了,也參加我們的聚會,這次是全班同學齊聚首,太好了。”
電話已經掛了,我的反射弧又坑了我一回。
宋林君和童琳琳一起出現的場合,我怎麽可能會去?
我趕緊給班長回電話,可是他的電話一直處於占線中。
我忽然之間就沒有了寫小說的興致,仰頭躺在**。
最近我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把很多回憶都拋到了一邊,顧不得去想,可是當遙遠的人重新出現在麵前,我該用什麽樣的眼光去看待?
說來也是特別巧,這個時候,我收到了宋林君的短信,很簡短的幾個字:“你下來。”
我幾乎是跳起來的,跑到窗邊推開窗戶往下看,隻見宋林君果然就站在我家樓下。窗外正飄著零星的雨點,他穿得很少,一點也不像剛從美國回來的人。
我糾結了好久,才終於決定下去見他。
他穿著一身鮮亮的名牌站在破舊的居民區裏,像一個天外來客。估計他的行頭加起來不下萬把塊錢,童琳琳可真大方啊。
我走到他麵前,沒有表情地看著他,冷冰冰地問:“幹什麽?”
宋林君從包裏拿出一個小禮盒給我:“送你的禮物。”
我沒伸手去接,像是特別反感他這樣做:“你為什麽要送我禮物?”
“我想送就送。”
“宋林君,你真的好奇怪。你跟童琳琳在一起好好的不行嗎?為什麽來招惹我?”
“蕭小羽,我知道你現在有男朋友,我也有女朋友,我難道做了什麽過分的事嗎?我隻不過是想送你一件東西。”
我幾乎是帶著譏諷地說道:“我才不要童琳琳的錢買來的東西。”
宋林君臉色微微發紅,略微帶著生氣的樣子,卻隱忍住了:“這本子是用我自己的錢買的,我在餐館刷盤子賺的錢。”然後,他不容分說地把手裏的禮物塞進我手裏。
本子?和上次一樣的本子?
我打開一看,雖然是不同的款式,但的確和上次那本是同一個廠家出的,商標都一樣。
宋林君說話的時候嘴裏冒著白霧,聲音有一點低:“這個品牌的本子每一本都是獨一無二的,背後都有專屬的書號。你是學中文的,就不用我解釋書號的意思吧?”
我翻了一下,果然有ISBN碼。這不是單純的筆記本,而我從來沒想過,宋林君大老遠地從美國帶禮物給我,怎麽可能是普通的本子。
宋林君看我不吱聲了,又變得高傲起來:“你喜歡寫東西,就用這個寫吧,以後還有收藏價值。”
我嗤之以鼻:“都什麽年代了?誰還會用筆寫東西?”
宋林君又從包裏掏出一個小盒子來塞給我,我打開一看,赫然是一支派克鋼筆……
“誰還用鋼筆呀?還要上墨水那麽麻煩!”
他不會又掏出一瓶墨水來給我吧?
我不敢往下想了,趕緊捧著東西轉身就走。
宋林君有些無奈地喊住我:“蕭小羽!”
我沒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
他也拿我沒辦法,隻好大聲說:“我不會參加同學聚會,你就放心去吧。”
我的耳朵被凍得好冷,用手捂了捂,他的聲音好像也被我擋在了外麵,沒有聽進去。我發覺最近我總是聽不進去別人說的話,錯失了一些關鍵信息。
等我跑回家,才仔細回味宋林君的那句話。
他不去參加同學聚會,讓我放心地去,難道他以為他去了我就不會去嗎?我有那麽怕見到他?
我越想越氣:怕什麽?本來就不是我的錯,我為什麽要像個失敗者一樣畏畏縮縮?
【二】
我低著頭走進臥室,居然看見媽媽正坐在我的電腦前,認真地看起了我新寫的小說。
我趕緊撲過去把屏幕遮擋住:“別看了,別看了,我還沒寫完呢!”
媽媽有些好笑地看著我:“你寫出來不就是讓人看的嗎?還不好意思了?”
“反正現在不能看啦!”我把媽媽從椅子上拉起來,拚命推她出去。
媽媽還是笑嗬嗬地說:“《羽化成仙》這個名字很有意思啊,小羽,你是想去成仙啊?別忘了帶上爸爸媽媽哦!”
這簡直就是嘲笑嘛!
爸爸也過來湊熱鬧:“怎麽啦?有什麽好事啊?”
媽媽笑著說:“我們小羽在寫長篇小說呢,名字叫《羽化成仙》!”
爸爸一聽又擠了進來:“是嗎?讓我也看看。”
“哎呀!我還沒寫完,不能給你們看!等我寫完再說嘛!”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們趕走,剛坐下,就聽見媽媽在喊我的名字。
我不耐煩地大喊:“別吵我啦,我在構思接下來的情節!”
媽媽卻急匆匆地推開我的房門說:“楊帆來了!”
我一愣,趕緊把宋林君送的東西放進抽屜裏,然後走出房間,隻見爸爸正招呼楊帆在沙發上坐,而楊帆帶了一些禮品放在茶幾上。
我坐在他對麵,小聲問:“你怎麽來了?”
楊帆這時候的樣子像個乖順的小孩,很有禮貌地說:“來給叔叔阿姨拜年。”
媽媽看著那些禮品犯難,說:“拜年也不用送禮啊,你還是個學生,我們怎麽能收你的東西?還是拿回去吧。”
楊帆執意要送:“不不,我第一次來,這些就當是見麵禮吧。”
“那這樣吧,阿姨收下你的禮物,你也收下阿姨的壓歲錢。”說著,媽媽拿出一個紅包塞給楊帆,同時朝我使眼色。
楊帆當然不肯收,兩人推來推去的,我便勸楊帆:“你還是收下吧,這也是我爸媽的見麵禮。”
這句話一出口,我便渾身不自在了。什麽見麵禮嘛,說得好像我們倆要定下終身大事了一樣,壓根就不是那麽回事嘛。
楊帆聽見我發話,也就不好意思地收下了:“那……謝謝叔叔阿姨。”
媽媽以前和楊帆父母都認識,可現在人家成孤兒了,也不好提起從前的事,隻好問問他的近況。楊帆一一回答了:他現在住在伯父家,因為他們都不放心他一個人;等寒假結束,他再和我一起回上海。
媽媽熱情地留他吃飯,他也沒拒絕,便留下了。
趁爸媽都在廚房忙,我低聲問他:“你怎麽突然跑到我家裏來了?我不是說了下午去找你嗎?”
楊帆沒回答我的話,神情與剛才乖順的樣子判若兩人,幾乎是在質問我:“我在過馬路的時候看見了宋林君,你知道他回國了嗎?”
我心裏難受,但看在他手肘的傷還沒好全的麵子上盡量不去計較,點頭說:“我知道,是班長告訴我的。班上要組織一個聚會,正好宋林君和童琳琳也回國了,大家就一起聚聚。”
楊帆眼中轉而露出驚慌的神色:“聚會?為什麽我不知道?”
我意識到班長可能遺漏了人,趕緊說道:“也許是班長還沒通知到你這裏,最遲明天就會告訴你了。”
楊帆聳聳肩,一副失望透頂的樣子:“算了,我也不想參加聚會。”
我勸他:“你別這樣,班長肯定會給你打電話的,到時候我們一起去。”
“我不去了,你去吧。”楊帆垂下頭一直盯著自己的膝蓋看,終於問出了他想問的話,“剛剛宋林君是不是來找你的?”
我沒吱聲,不想撒謊騙他,更不想讓他陷入無端的猜忌。
但是楊帆明顯猜到我沉默的含義,情緒也變得激動起來:“我就知道他是來找你的,不然怎麽會出現在這附近!”
我深吸一口氣說:“是啊,我們隨便說了幾句話,他就走了。”
楊帆卻更加焦急地質問我:“他經常找你?為什麽你從來沒告訴過我?”
我覺得自己快被逼瘋了,又怕被爸媽聽見,壓低嗓音費力地解釋:“他沒有經常找我!上次我見他還是去年的這個時候,整整一年沒聯係!你怎麽總是這樣?”
楊帆猛地站起來:“我總是這樣?你呢?不是郝好就是宋林君!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男朋友?”
我也不甘示弱:“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間見個麵怎麽了?我們可沒有像你和黃維那樣惡心!”
楊帆的樣子頓時又變了,如同一個重症病人一般奄奄一息。
我直愣愣地看著他,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他急促地喘著氣,整個人搖搖欲墜,好像再多一秒都要活不下去了。我想去攙扶他一下,可是他頭也不回地從我身邊走開,手臂重重地撞到了我的肩膀。
我覺得好痛,可是心裏更痛。為什麽我不停地妥協,還是沒有辦法周全我們的關係?
楊帆摔門而出,發出巨大的聲響。
媽媽吃驚地從廚房裏跑出來問:“怎麽了?楊帆走了?”
我忍著委屈盡量假裝平靜地說道:“他要去處理一點事情。”
媽媽還是看出了我的異樣:“小羽,你們吵架啦?”
“沒有。”我矢口否認,然後拚命擠出笑容,“沒事的,你們別忙了,隨便炒兩個菜就行。”
媽媽皺起眉頭說:“如果楊帆欺負你,一定要告訴媽媽,知道嗎?”
“嗯,我知道啦。”我連連點頭,然後又安撫了她一番。
這種突**況真是鍛煉我的忍耐力,我一直在父母麵前強顏歡笑,熬過了整個晚餐時間。直到接到陽瓊的電話,我才終於得到了解脫。
【三】
陽瓊約我看電影,同來的還有郝帥和郝好。我一直到電影散場都不知道這部電影的名字,腦子裏像中了病毒一樣混亂。
陽瓊覺得電影很好笑,一邊跟郝帥勾肩搭背,一邊說著電影裏有趣的情節。
忽然,她在我背上拍一下:“喂!你今天一點都不在狀態!”
郝帥也拿我開玩笑:“是哦,怎麽啦?是因為楊帆沒有來嗎?要不要我們陪你去找他?”
我沒心情開玩笑,尤其是拿楊帆開玩笑。我整顆心都是堵的,吃下去的東西也在胃裏憋著難受,好像連呼吸都不暢快。
陽瓊覺得不對勁,趕緊收住笑容,低聲問:“是不是寫小說沒思路啦?要不要我們幫你激發靈感?”
我搖搖頭,不想說話。
郝好一直沉默著,靜靜地陪在我身邊。
郝帥好奇地打聽:“蕭小羽最近在寫什麽?”
陽瓊回答他:“在寫一本書,名字叫《羽化成仙》。怎麽樣,厲害吧?”
“超級厲害啊,以後出書了別忘了送我一本啊!”郝帥和陽瓊簡直是夫唱婦隨。
路邊有遊戲機,他們倆興奮地跑過去和孩子一樣玩起了幼稚的遊戲。
我隨便找了條長凳坐下,郝好就勢在我旁邊坐下。
我打破沉默問:“你不去玩嗎?”
郝好搖頭說:“我陪你。”
我看著郝好,覺得他好像高大了很多,曾經在我記憶裏那個滿臉青春痘、天天跟在我身後的郝好,現在也有了很高的回頭率。
我悄悄對他說:“有個女生一直在看你。”
他卻轉頭認真地看著我:“是你嗎?”
我又好氣又好笑地抬手打他。
他卻捉住我的手:“難道不是嗎?你一直在看我啊。”
“誰一直看你啊?”
“別不承認,我隻是假裝不知道,你以為我真不知道啊?你最近老喜歡偷看我。”
“我用得著偷看你嗎?你小時候光屁股的樣子我都看過了。”
“嘖嘖,女孩子講這樣的話不害臊嗎?你可真是貨真價實的女漢子。”
“是又怎樣?”
郝好唇邊浮起狡黠的笑:“女漢子就不要為了小情小愛糾結煩惱啊。”
身前身後都有絡繹不絕的行人,我們身處最喧囂的鬧市之中,可我完全忽略了。我看著郝好的臉,覺得眼前隻有他一個人,然後再也忍不住,眼淚跟決堤了一樣洶湧而出。
郝好到處找紙巾沒找到,於是用他的圍巾幫我擦眼淚。他沒像過去一樣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地說個不停惹人討厭,也沒有正兒八經地像長輩一樣苦口婆心地勸我,隻是單純地幫我擦眼淚而已。
過了很久,他忍不住說:“我圍巾都濕透了,你哭完了沒有?”
我覺得自己眼睛都腫了,可還是想哭,就哽咽著說道:“你就不會去買一包紙巾嗎?”
“多浪費資源啊,我們現在提倡保護環境,少用紙巾。”明明是在開玩笑,他偏偏說得那麽一本正經。
我正想發火,可是在下一刻,他的手臂環住我的脖子,將我的頭結結實實地按在他胸前:“別管什麽形象了,想哭就哭吧。”
聽著他的心跳聲和呼吸聲,我慢慢地閉上眼睛:“郝好,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不要總是委曲求全,如果兩個人都在為對方妥協,那麽兩個人都很累。”
“難道愛情不需要妥協嗎?”
“你要找到一個合適的人去愛才會知道這個答案。”
我靜靜地靠著郝好,什麽也不願意想,隻想放鬆地休息一下,哪怕幾分鍾也好。放在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我很不情願地掏出來看,居然是黃維連發了幾條語音微信。
我便一條條點開來聽。
“蕭小羽,楊帆那麽愛你,為什麽你總是要傷害他?”
“你知道他多痛苦嗎?”
“他把你當成唯一的親人,為你付出了一切!可是你真的愛他嗎?我懷疑你根本就不懂怎樣去愛一個人。”
“我不管了,不管別人會怎樣說我,現在我就去找楊帆。你不能給他的,我都能給!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有機會傷害他!”
她那麽義憤填膺,仿佛在指責一個十惡不赦的壞女人。我想起那天她打開門看見我的神情,那麽愕然,那麽不甘心。雖然她嘴上說著不可能和楊帆在一起,可是愛情依然發生了。
郝好聽見了黃維說的每一句話,反問:“她就是那個女生吧?是她的出現破壞了你們的關係?”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怎麽說呢?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有來往的,更不知道他們怎麽就走到了那一步。或許黃維說得對,我根本就不愛楊帆,所以我不知道他的一切生活細節,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郝好問:“要不要我幫你找楊帆?”
我疲憊地歎著氣說:“不用了。都這樣了,還去找他幹什麽呢?”
郝好反而有些吃驚,但也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決定了就好,千萬別回頭。”
“我想我以後都不會談戀愛了。”我站起來轉了兩圈,仰頭看著夜空微笑。
這時候,天空飄起了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來,像柳絮一樣輕盈。
我的心疲憊到了極點,甚至輕輕一碰就酸痛不堪。
“至少在實現夢想之前,我都不會談戀愛了。”
“你的夢想是什麽?”
“出版一本自己的書,成為真正的作家。”
“好,祝你夢想成真。”
雪夜中,四處喧囂,而我站在郝好身旁,彼此安靜。
【四】
今年家鄉的第一場雪斷斷續續飄了四天,但地麵上沒有積雪,雪從天空落下來,一落地就化成了水,然後滿街滿巷子裏都是水跡。
我家窗台上有雪在融化,像是春天要來了。一隻不知道從哪兒飛來的孤零零的麻雀停在窗台上,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我想喂一點餅幹屑給它吃,結果剛動一下窗戶,它就嚇得飛走了。
媽媽給我送進來一杯熱牛奶,沒有多說話又出去了。
我有好幾天沒出門了,除了吃飯,基本上是在房間裏寫東西。爸爸媽媽也沒怎麽打擾我,估計是怕嚇跑我的靈感吧。
我告訴他們,我的夢想是出版一本自己的長篇小說,他們對此憂心忡忡,覺得對現在的我來說有些不切實際,生怕我走火入魔了。
班長來了電話,通知我同學聚會的時間地點,我回絕了。
但是不久以後郝好又打來了電話,開口就問我:“不去嗎?”
“你怎麽知道的?”
“我猜的。班長剛才給我打了電話,我想他肯定已經通知過你了。”
“我不想去。”
“難得一年聚一次,沒必要躲避什麽。”
“我沒躲避啊。”
“既然已經決定了,那就做個了斷啊。去見楊帆吧,和他說清楚。”
“楊帆會去?你怎麽知道的?”
郝好沉默半晌說:“因為我問了他。”
我真想狠狠地敲兩下郝好的頭!他這真的是在幫我嗎?明明是在坑我!
“郝好同學,能不能請你不要多管閑事啊?”
“別人的閑事我還不想管呢,我是在幫你克服內心的恐懼。”郝好說得理直氣壯。
聽我好像生氣了,他又安慰我說:“其實你要把這當成一件好事。你想想,你和楊帆之間總要畫上一個句號吧?難不成要標一個省略號?”
聽到郝好的這個比喻,我啞然失笑,卻依然用很生氣的語氣對他說:“反正不要你管。”
其實郝好的話我聽進去了,隻不過我不想事事都順著他,免得他得意忘形。
聚會那天,郝好拚命打電話給我,可我都沒接,給他造成我刻意回避的假象。
我按時來到了聚會地點。人已經到了一大半,擠滿了整個VIP包廂。郝好一見到我,就露出一種想要掐死我的表情。
我衝他笑一笑,故意坐在離他最遠的地方。
我注意到胡笑來了,而陽瓊和郝帥都沒出現,原來真正害怕、躲避的不是我,而是他們兩個。
胡笑的狀態似乎有些不大好,嗬欠連連,氣質也不如從前那麽出挑。
我隨手拿了瓶飲料喝,聽見身後兩個女生小聲議論著胡笑,不由得豎起耳朵聽。
“胡笑和郝帥怎麽分的啊?”
“被陽瓊插足呀!你不知道呀?”
“是嗎?看不出來啊!那胡笑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人會追她嗎?曾經的女神啊,到了凋零的時候……”
“好慘啊,就這麽被一個男人毀了。”
我就納悶了,忍不住回頭問:“為什麽沒人會追她了?”
她們倆看見我便有些謹慎了,因為我和陽瓊的閨密關係眾人皆知,她們隻避重就輕地說:“都是一個班的同學,你說誰好意思啊?況且郝帥跟那麽多男生都稱兄道弟的,他們倆的私事郝帥早就到處宣揚了……”
郝帥居然這麽猥瑣?那麽陽瓊怎麽辦?陽瓊豈不是很危險?
我頓時急得團團轉,趕緊跑過去把郝好拽出來質問:“郝帥怎麽是這種人啊?怎麽都沒人告訴我!你是不是早知道啊?快說實話,你可是他弟弟!”
郝好支支吾吾地說:“沒,沒有,我沒聽說過,你聽誰說的?”
我指著他的鼻子大喊:“郝好,我太了解你了!你這樣子就是在撒謊!”
郝好果然是不會撒謊的,他滿臉憋得通紅地說道:“好吧好吧,他是有一些口無遮攔,但是……但是我攔不住啊。”
“郝帥怎麽能這麽過分啊?”我怒不可遏,簡直有種想要手撕郝帥的衝動,“一個多好的女生,不計回報地愛他,他背叛她就算了,還這樣對她!卑鄙!無恥!下流!”
郝好見我這麽激動,趕緊安撫我:“喂喂,你別管人家的閑事,管好你自己行不行?你的事都沒解決,幫胡笑出什麽頭?”
“我怎麽啦?我雖然談了一次失敗的戀愛,但是楊帆比郝帥好一千倍!我和楊帆之間是性格的問題,不用上升到人格的高度,至少他對我很尊重,從沒有提過一點過分的要求。但郝帥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渾蛋!”
“是嗎?”楊帆溫柔而平靜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我愣了,緩緩地轉過身。
楊帆仍然是那個清秀而憂鬱的少年,但是他的笑容很幹淨、很單純,讓人有種去擁抱的衝動。我想我不是不喜歡他,隻是我們真的不合適。
他淡然一笑,說:“小羽,謝謝你。”
“啊?謝我什麽?”
“謝謝你的寬容大度,謝謝你陪伴我這麽久,謝謝你給我帶來的開心和幸福,謝謝你讓我有機會成為你的男主角。”他說得很認真,很動容,也很誠懇。在這一瞬間,他依然是我小說裏最完美的男一號。
我真的有種流淚的衝動,低著頭說:“有什麽好謝的,是我不夠好,沒有陪你走下去。”說完,自己都覺得好像偶像劇裏討人嫌的女主角。
楊帆用試探的語氣小心地問我:“如果我和黃維在一起,你會難過嗎?”
我用力地維持自己的風度,含淚笑著說:“不會,我會祝你們幸福。”
“真的?你不要假裝,告訴我實話。”
“是真的。如果她那麽愛你,對你那麽好的話,我真心祝福你們。”
楊帆鬆了一口氣,解釋道:“其實黃維的經曆比我還艱辛,她十歲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母,一直寄住在伯父家裏。但是父母留給她的所有財產都被她伯父拿去充當撫養費了。所以她和我一樣,一個親人都沒有。”
我似乎也明白了一些,反問他:“所以你們很早就有來往了,是嗎?不然不會了解得這麽詳細。”
楊帆點點頭:“但是一開始,我們隻是偶爾聯絡,因為彼此的經曆太相似,所以我們之間擁有一些共性,慢慢地才有更深的了解。不過我可以發誓,在我媽媽去世之前,我沒有想過要和她在一起,你始終占據我心裏最重要的位置。”
在郝好麵前接受楊帆這樣的解釋,我都有些尷尬了,趕緊說:“不管怎麽樣,你們也算有緣分。我希望你像她愛你一樣去愛她,不要辜負她。”
楊帆遲疑了片刻,問我:“你能理解我嗎?”
我毫不猶豫地說:“能啊。”
楊帆似乎得到了他很滿意的答案,嘴角漾開了一個微笑。
他邊轉身邊說:“我先走了,再見。”
我看著他優雅地轉身,忽然覺得這個人好像要從我生命裏消失了,十分不舍地叫住他:“等等,你不參加聚會嗎?”
楊帆邊走邊回頭說:“我是來見你的,說完了該說的話,我也要走了。黃維在等我。”
他的背影清瘦,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風骨。他款款地離開,仿佛每一幀都被放慢了一百倍,把我的生命無限拉長。燈光打在他身上,攏出一層淡淡的光暈。他曾如一顆黯淡的流星墜落在我身邊,當他離開的時候,重新散發出萬丈光芒。
我哭了,哭得很慘,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他的背影逐漸在我的淚眼裏模糊。
從今以後,他是他,我是我,不會有任何交集。
【五】
包廂裏的女生們仍然在聊著各種八卦,從身邊的人一直說到各路明星。
我暫時沒去想郝帥會如何欺負陽瓊的事,腦海一片空白,耳邊所有的聲音都像遠在千裏之外。
楊帆離開之後,我覺得這世上似乎隻有自己一個人了。
忽然之間,一陣熟悉的音樂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看向大屏幕,有人點了我最喜歡的歌——《告別的時代》。
我滿場尋找拿話筒的人,最終找到了在斜對麵看著我的郝好。
他常常把信樂團的歌都點個遍,就是不給我唱這一首歌,今天他終於破例了。或許是太符合我現在的心境,從頭到尾我聽得仔仔細細,一個字不落。
一個個愛人散落在人海
一聲聲再見不停在倒帶
難道擁抱都是為告別彩排
隻有我大驚小怪
誰不是離不開就是分開 沒有理由存在
這愛情舞台 誰是天才不給淘汰
莫非要讓眼淚慷慨 可愛也可不愛
要不然 受傷害 也是活該
愛在當下何來後來
才能盲目開懷
在這個 輕易告別的時代
愛得像 像置身事外……
不知道是不是郝好的歌聲太打動人,很多在聊天的同學也停了下來,認真地聽著這首歌。一曲結束,大家前所未有地瘋狂鼓起掌來。
而這個時候,大家才發現,宋林君和童琳琳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來了,他們像是也將這首歌聽完了,兩人臉上神色各異。
我看他們一前一後走進來,沒有牽著手,也沒有戀人之間的舉動。
郝好唱完,走到我身邊坐下,問我:“感覺怎麽樣?”
“什麽感覺?”
“在同一天見到兩個前男友啊。”
我怒視他:“別胡說,宋林君算什麽前男友?”
“你喜歡過他六年,怎麽不算?”
“那也隻是喜歡而已。”
“這種喜歡難能可貴,是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郝好的語氣中似乎帶著一絲羨慕和惋惜。
我故意笑話他:“我聽說你現在很受歡迎啊,除了吳欣顏還有不少女生喜歡你吧?正好可以享受這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覺嘛。”
“可惜不是你。”
“什麽?”我不明白郝好的意思。
他搖搖頭:“沒什麽!喂,宋林君過來了。”
見宋林君來了,郝好很識趣地走開,刻意回避他,也給我留下了空間。
宋林君在我身邊坐下,完全不顧童琳琳的感受。我能感覺到童琳琳的目光一直盯著我們這邊,讓我渾身不自在。
於是我忍不住了,主動開口問宋林君:“你為什麽要這樣?童琳琳在那邊,你坐在我旁邊幹什麽?”
宋林君桀驁地說:“我想坐哪兒就坐哪兒,難道連這麽一點自由都沒有?”
我很少看見他這樣叛逆的樣子,在我認識他這麽多年的時間裏,他雖然不熱情,但好歹算得上彬彬有禮,從不會像其他男生那樣莽撞。至少我和陽瓊當年都是因為這樣才喜歡他的。但現在他的一言一行都變了。
坐下之後,他開始抽煙,一邊抽一邊和同學聊天。
“宋林君,你抽雪茄啊?”
“是啊,夠勁。”
“很貴吧?你在美國真是享福啊。”
“沒你們想的那麽好,在美國拿不到獎學金的話,就要靠自己打工賺錢了。”
“打什麽工啊,不是有童琳琳嗎?”
這句話一出來,周圍所有人都在竊笑。我知道大家都看不起他,覺得他吃軟飯,可是……當麵的譏諷會強烈刺激一個男生的自尊心!
果然,宋林君忽然提高音量說:“有本事你們也去找個童琳琳。”
我驚詫了,這根本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宋林君。他那麽有風度、有涵養的一個人,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
對麵的童琳琳聽見了,滿臉通紅,她在班上沒什麽好朋友,隻好一個人受著委屈。
我輕聲埋怨宋林君:“你怎麽能這樣說話?太傷人了!”
宋林君笑了笑說:“那是因為你沒有聽見她有多傷人。”
“好吧,我不管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請不要互相傷害好嗎?如果你不喜歡她,那就分手啊!如果不想分手,那就對她好一點。一個女生有多少時間陪一個男生蹉跎?”我義憤填膺地說出這番話,也是對自己的警醒。
“蕭小羽,你根本就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
“什麽都不知道。”宋林君說這話的時候顯然是在蔑視我。
我覺得和他多說一句話都會被氣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拿上自己的包起身就走。
我走出包廂,發現身後跟了一個人,回頭一看,居然是胡笑。
我很吃驚,胡笑現在的樣子真的很憔悴,讓人多看一眼都心疼。
便停下來問她:“你……有事啊?”
“蕭小羽,我知道我們之間也沒什麽交情,不過我想請你幫個忙。”
“你說。”
“幫我約郝帥出來一下行嗎?”
我覺得很為難:“你也知道我和陽瓊的關係,這件事我可能幫不了你。”
胡笑急忙解釋:“我也沒想幹什麽,隻是我過完年就要出國了,想和郝帥當麵告別。我這一走,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那你自己不約他?是他不想見你吧?”
“他把我的聯係方式設置成了黑名單,我根本聯係不到他。”
我明明很想拒絕她,但是看她的神情又不忍拒絕,猶豫再三,我拿出手機給郝帥發了條信息:“能出來聊聊嗎?”
胡笑安心地舒了一口氣:“謝謝你。”
【六】
外麵喧囂聲不絕於耳,裏麵卻靜謐悠然,鋼琴伴奏的聲音環繞四周。
我在約定的地點等郝帥,心裏想著:等會兒如果郝帥知道我是幫胡笑約他,會氣得七竅生煙吧?
他們倆的宿怨要從幾年前說起,到現在也該畫上一個句號了。我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好事,隻希望當事人也這麽看。
郝帥穿著一身嘻哈風的行頭闖了進來,冒冒失失的,連服務員看了都懷疑他是不是圖謀不軌的人。
我招了招手,郝帥跑過來拉開椅子坐下:“幹什麽呀?找我打聽郝好的事?”
我愣了一下,怎麽又跟郝好扯上了?
郝帥見我愣住,以為說中了,哈哈笑著說:“我就知道你們倆有情況。從小玩到大,沒一點想法是不正常的。你問我算問對人了,郝好的一切情況我都了如指掌。”
“是嗎?”我朝窗戶外麵望一望。
躲在廣告牌後麵的胡笑明白了我的意思,就朝著大門來了。
郝帥絲毫沒察覺,嘴裏還不停地說:“你一直都懷疑郝好和那個吳欣顏的關係是吧?我告訴你,他們倆真沒什麽,郝好跟你解釋幾次了你都不信,他都煩死了!不過吳欣顏真的很黏人啊,而且一個是文藝部部長,一個是學生會主席,免不了有來往的,所以郝好也一直甩不掉她。”
“這你就不知道了,郝好是潛力股啊。有幾個人剛上大一就能競選學生會主席,還把上幾屆的學長都幹下來了?”
“那又怎麽樣?”
“說明他有能力啊。現在他上大二,就已經是一家文化公司的項目總監了。”
“項目總監?”
“對啊!你不知道啊?他沒跟你說過嗎?”
我隻知道郝好在給秦總打工,可是我從沒想過……他一個還沒畢業的金融係大學生怎麽能當上項目總監?
這個時候,胡笑過來了。她輕飄飄地走過來,卻讓郝帥嚇得魂飛魄散。
他下意識地跳起來,離胡笑足足有三米遠:“你要幹什麽?”
或許是怕極了才會有這樣的反應吧……我也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不過現在我隻能拚命安撫他:“你別這樣,胡笑馬上就要出國了,她隻想和你好好告別。”
可是郝帥仍然很驚慌:“哇,是你把她弄來的?你是想坑我還是坑陽瓊啊?”
我怕他的舉動會讓旁邊的人圍觀,趕緊把他拽過來:“我沒這個意思,你別激動嘛。坐,來坐下。大庭廣眾的,你還怕一個女生啊?”
胡笑很尷尬,她低著頭坐在我身邊,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我曾經視為女神的胡笑居然會在郝帥麵前這樣沒底氣?一物降一物果然是沒錯的。
郝帥稍微平靜了一點點,但是不敢正視胡笑:“你想說什麽?趕緊說吧。”
胡笑麵色蒼白,小聲說:“對不起,我下個月就走了,走之前想跟你說幾句話。”郝帥沒接話,胡笑便接著說,“我愛錯了人,但我不後悔,自己做的選擇,沒什麽好後悔的。隻是,我必須很嚴肅很認真地告訴你一件事——郝帥,你不但長得醜,心眼也很壞,不但猥瑣,靈魂還很齷齪,這輩子碰上你,算我倒了八輩子黴。不過吃一塹,長一智,從今往後,我一定擦亮眼睛,遠離渾蛋。”
聽到這番話,我一口水差一點就噴出來了。
郝帥也聽得瞠目結舌,沒反應過來。
沒等郝帥作出回應,胡笑就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說:“沒什麽好再見的,後會無期!”
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我所崇拜的胡笑女神又回來了,此刻正光芒萬丈。
郝帥被損得灰頭土臉,周圍的人都對他指指點點。
我忍不住捂著嘴笑。
郝帥指著我:“你缺不缺德啊?”
胡笑一巴掌拍在郝帥指著我的那隻手上:“不要指著人說話,沒教養!”
郝帥疼得嘶嘶叫:“啊!你……你們是不是有預謀的?”
胡笑又一巴掌拍在他另一隻手上:“陰謀論,心理陰暗!”
郝帥實在忍不了了,猛地站起來:“玩夠了嗎?把我當什麽耍?”
郝帥怒了,用力一拍桌子,吼道:“胡笑,你就是專門來找我吵架的!”
胡笑也不膽怯,怒目圓睜吼回去:“不是你說的我連吵架都不會,不懂生活情趣嗎?現在讓你知道,我不是不會吵架,而是一直讓著你。無知的家夥!”
“你說什麽?”
“哼,矯情!還想聽我再罵一遍嗎?”
看他們倆你一句我一句地吵,我真是樂開了花,從來沒覺得分了手的情侶吵架會這麽酣暢淋漓。
最終郝帥被一句“矯情”氣跑了,我笑得直不起腰來。
胡笑總算撒完了氣,坐下來蹺起二郎腿。
我朝她豎起大拇指,她還是那麽高傲的態度。
我笑著問她:“你真的要走了?”
“嗯,我已經拿到了獎學金。”
“哇,好厲害。你去學什麽專業?”
“哲學。”
“呃……好像很高端的樣子。”
胡笑轉頭看著我,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謝謝你,以後常聯絡。”
“好啊,希望你一切順利。”
我也沒想到,最後和胡笑告別的不是郝帥,而是我。
胡笑大概是我見過的最灑脫的女生了,既然不愛了,那就一把火燒掉,從頭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