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來不及好好地告別

【一】

外麵烈日炎炎,灑水車剛剛唱著歌一路開過去,地麵上浮著一層淡淡的水汽。相比之下,咖啡廳裏冷氣開得很足,我甚至覺得有些冷。

楊帆很安靜,不時低頭喝東西,卻沒有說話。

我怕他憋出病來,於是刻意找話題:“那個……上次你說不想念書了,想出去打工?”

楊帆終於開口了:“嗯,我爸爸治病花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我覺得我媽可能沒錢供我上學了。”

我當即否定了他的想法:“那也不能不上大學啊!他們肯定把你的學費留出來了,信不信?”

“不知道,他們沒有和我說過。”楊帆聲音低沉地說道。

“你去問問你媽啊,什麽事都需要溝通,你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是不行的。”

我有些急,這樣的楊帆和以前那個活潑開朗的大男孩實在相差太遠了。

隻是我沒想到,聽到我這麽說,楊帆突然抓緊杯子,拚命地搖頭:“不,我不想問……我覺得我媽變了。”

我按住他微微發抖的手,安慰道:“唉,這種時候她也很痛苦,你要多多體諒她。”

楊帆突然抬起頭,有些慌亂地看著我,用極小的聲音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千萬要保密。”見我點了頭,他接著說,“我爸走的那天,有一個女人來看他,他們說了很久的話,然後……我爸拉著那個女人的手閉上了眼睛。當時,我媽就在旁邊看著。她不能原諒的是,我爸在臨終的時候選擇牽別人的手,所以,我爸一走,她就好像瘋了似的,把家裏所有我爸的照片都燒掉了。她也不想看到我,因為我長得太像我爸了。”

我很震驚,也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他,隻好支支吾吾地說:“啊,原來是這樣啊!可能……可能她需要時間來消化吧!你也別急啊,給她一段自我療傷的時間,會慢慢好起來的。畢竟人已經不在了,一切都不重要了,不是嗎?”

楊帆聽到我的安慰,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半晌,然後問:“會嗎?”

“會啊!你別去想那些事了。大人的事跟我們沒關係,你就用心念書好了。”看他情緒似乎好一點了,我趕緊轉移話題。

不過聽到這個話題,楊帆又變得失落了:“我這次考不上的。”

我隻好竭盡所能地為他加油打氣:“沒關係,還有下次呢!複讀一年,以你的聰明才智,考個大學還不簡單嗎?”

“複讀?”楊帆放下杯子,皺起眉頭,似乎在做人生中最艱難的決定。

終於,他舒展了眉頭,臉色也變得生動了一些,鄭重地說道:“好吧,我聽你的。”

我鬆了一口氣,心想,我這也算是拯救了一個迷途少年!真是功德無量啊!

【二】

晚上我回到家時,爸爸媽媽已經張羅好了晚飯。

米黃色的燈光照著一方小小的餐桌,剛好夠一家三口吃頓溫馨的飯。

爸爸特意做了他拿手的啤酒鴨,不知道放了多少啤酒,吃得我都要醉了,根本沒注意他們在聊些什麽。

忽然,我媽連喊我幾聲,然後問道:“小羽,小羽,你跟我們說實話,你自己想去複讀嗎?”

“複讀?”我停止咀嚼,慢慢地說,“如果能不複讀就最好啦!但是考不上的話,也隻有複讀了吧!”

媽媽試探性地問:“如果考上一個三流大學也去讀嗎?”

我不假思索地答道:“嗯,時間是最寶貴的財富。如果複讀一年,就多耽誤一年時間。”

爸爸點點頭說:“挺有想法的。”

我咧嘴笑著問:“那您覺得我說得對嗎?”

爸爸寬容地笑著說:“對不對都是你自己的主意,你能拿主意就是好的。”

看到爸爸笑得那麽慈祥包容,再想到楊帆,我一時之間覺得心酸不已。

媽媽看我突然不說話了,好奇地問:“小羽,你怎麽了?情緒有一點不對啊!”

“哦,沒什麽,我隻是突然想到了楊帆,以後他就是沒有爸爸的孩子了……”我有些低落地回答道。

“唉!”媽媽輕輕歎了一口氣,問道,“對了,今天追悼會結束後,我看你去找了楊帆。後來你和他一起出去了嗎?”

“嗯,和他一起去咖啡廳坐了一會兒。”我如實答道,“他看上去很頹廢,我陪他說說話。”

媽媽點了點頭:“他也真是可憐啊!以前那麽優秀的一個孩子,這兩年跟變了一個人似的。”

我突然想到什麽,小心翼翼地問道:“媽,你說,楊帆他爸爸治病花了那麽多錢,他們家還有錢讓他上大學嗎?”

媽媽毫不猶豫地回答我:“那是當然!做父母的,怎麽也會留出錢來供孩子上學的。他爸爸生前好歹也是個局長啊,對孩子的前途還是很看重的。”

聽到媽媽這麽說,我如釋重負。

媽媽吃完了飯,放下筷子說:“不過,我今天覺得楊帆他媽媽有一點奇怪。”

爸爸插嘴問道:“怎麽奇怪了?”

媽媽一邊想一邊說:“說不上來,反正很奇怪……一直站在那裏麵無表情的,跟她打招呼也不理,好像沒把人放在眼裏……而且從追悼會開始到結束,她都沒掉一滴眼淚。”

聞言,我就想起楊帆跟我說的那個秘密,心裏又不是滋味了。

其實,他媽媽才是最可憐的那個吧……丈夫臨走前握住的是別的女人的手,她滿腔的怨氣都無處發泄,隻能往自己肚子裏咽……

不然,她要怎麽與一個故去的人鬧?

爸爸搖搖頭說:“也許是對於楊局長的離去,一時之間很難接受吧。女人中年時期遭遇這樣的變故,性情大變也是正常的。”

唉,我真心希望楊帆和他媽媽都能盡快好起來。

再大的苦難,經過時間的衝刷,應該都會慢慢地淡化,隻剩下一個不痛不癢的疤。

【三】

暑假過得很快。

沒多久,我們就迎來了高考放榜。

我隻考上了一個上海的三流大學,郝好順利考進了複旦大學,陽瓊也如願進了上海外國語大學,楊帆意料之中地落榜,準備複讀。

榜單出來後,班長組織了一場畢業聚會。

這一刻,高考似乎已經被遺忘了,我們現在擁有的是最肆無忌憚的自由時光和可以盡情揮霍的熱血青春。

偌大的KTV包廂裏,幾十個少男少女群魔亂舞,跳完《江南Style》跳《Nobody》,跳完《Nobody》跳《小蘋果》。沒完沒了的音樂轟炸讓每個人都暈乎乎的,沉浸在自得其樂的情緒中。

沙發上,陽瓊正在和一個男生拚酒。除了她現在手裏的那一瓶,她的腳邊已經擺了六個空瓶子了。我生怕她被誰占了便宜去,死死地守在她身邊。

陽瓊時不時地摟住我的脖子叮囑道:“親愛的,你可千萬不能讓我出事。要是我醉了,你就趕緊把我拖走。”

此時此刻,郝好正拿著話筒在那裏吼:“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

我捂著耳朵大聲問:“我怎麽知道你什麽程度算醉?”

陽瓊沒回答我,繼續跟人拚酒去了。

看樣子,我隻能自己看著辦了。

忽然,郝帥跳到我身邊坐下來,嘻嘻哈哈地問我:“聽說宋林君要跟童琳琳出國去了,你還好吧?”

郝帥是郝好的堂兄,都在我們班,但兩個人從外貌到性格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

我白了他一眼,有些不高興地說:“關我什麽事!”

“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聚會,他們倆都沒來,是不是怕了你啊?”郝帥一臉的八卦表情。

我有些慍怒地說:“怕我幹什麽?我又沒把他們怎麽樣!”

“是嗎?那陽瓊甩了童琳琳一個耳光不是你指使的啊?”郝帥幸災樂禍地說道。

我一聽就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瞪著郝帥問道:“誰說陽瓊甩了童琳琳一個耳光?”

郝帥繪聲繪色地說起來:“我親眼看見的呀!就你在輸液的時候,童琳琳從醫務室裏哭哭啼啼地跑出來,陽瓊衝上去就給了她一個耳光,頓時就把她打傻了。”

聽到這裏,我忍不住看向身邊正喝得不亦樂乎的陽瓊。

她依然彪悍得像個大姐大,即使在我們冷戰的期間,她也會默默地站出來幫我,這樣的好姐妹,我當初居然為了宋林君那樣的人而跟她鬧翻,真是瞎了眼!

但是……

我並沒有那麽討厭童琳琳。

她隻不過是喜歡一個人而已,喜歡一個人本身是沒有錯的。

包廂裏,大家繼續拚酒的拚酒,唱歌的唱歌,聊天的聊天,玩遊戲的玩遊戲。

突然,就在郝好唱到“死了都要愛”的最高音時,喧鬧瞬間消失,房間裏安靜下來,氣氛一下子降到冰點,郝好的高音飆到一半也偃旗息鼓了。

我正納悶是怎麽回事,一抬眼便看見楊帆站在門口,門被他推開了一半,他的一隻腳邁了進來,另一隻還在外麵。

或許是氣氛的變化太突然太詭異,他進退兩難,隻好尷尬地杵在那裏。

我想也沒想就站了起來,叫道:“楊帆,快進來!”

聲音通過站在旁邊的郝好的話筒擴了音,顯得很洪亮。所有同學都注視著他,有的和身旁的人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麽。

楊帆像是在躲避別人的目光一般,低著頭走到我身邊。

“你怎麽才來?”我故意提高音量,“我們都在等你呢!”

楊帆有些狐疑地看看四周:“誰在等我啊?”

我一手拉著陽瓊,一手拽著郝好,回答道:“我們啊!”

陽瓊順著我的話說:“是啊是啊,我們正在說楊帆怎麽還不來,結果你就來了!”

楊帆坐下後,氣氛漸漸回暖,時不時有人來問候他一聲,他也能如常應對。

我特地留心看了一下,發現他的黑眼圈依然很明顯,隻是精神麵貌上稍微好了一些。

郝好轉過身來問:“楊帆,你唱歌嗎?我給你點歌。”

楊帆擺擺手拒絕道:“不,不唱,我隻是來坐坐的。”

郝好見沒人跟他搶麥克風,便一個人繼續在那裏唱《離歌》。

陽瓊繼續跟人拚酒,其他人也繼續聊天的聊天,嬉鬧的嬉鬧,反而我和楊帆坐在那裏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過了很久,楊帆才開口問我:“你怎麽不去唱歌?”

“啊?”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五音不全,唱得不好,不敢唱。”

楊帆認真地說:“不會啊,我聽過你唱歌,很好聽。”

我挺吃驚的,我可從來沒在公開場合唱過歌,他怎麽會聽過?

“你什麽時候聽過?”我忍不住問。

楊帆說:“聽你在路上哼過。”

“哈哈哈,那也算啊?”我笑著解釋道,“我那是隨便亂哼的,不騙你,我真的不會唱歌。”

楊帆聽我這麽說,便不再說話,像是有些失望。

我的心裏忽然一陣發酸。這樣的時候,他肯定很難熬,他現在無非是想聽我唱首歌,那我就唱給他聽好了。

於是,我跑過去點了一首最熟悉的《勇氣》,並且優先到第一位。郝好見狀,拿著麥克風也不再唱了,驚訝地望著我,問道:“你唱?”

“我怎麽不能唱了?”我反問回去。

郝好朝我豎起大拇指:“哇,你真有膽量!”

他最清楚我的底細了,從小學開始,我就一直五音不全,每次隻要開口唱歌必定會遭到他的嘲笑。不過,這次我是真的豁出去了,從郝好手中拿過麥克風,我就跟著音樂唱了起來:“終於做了這個決定,別人怎麽說我不理……”

可是,即便我使出渾身解數來唱這首歌,還是**了大家的耳朵。包廂裏的所有人都不似之前的享受,而是有些忍耐地聽著。

沒關係,我隻想表達一個意思,那就是——勇氣可嘉。

一首歌完了以後,陽瓊放下捂住耳朵的雙手,大叫一聲:“天啊,終於結束了!”

其他人似乎也有這個意思,隻是不好明說。

我把話筒還給郝好,他一副吃了蒼蠅的表情。

隻有楊帆一個人拚命鼓掌。

我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說了吧,我不會唱歌。”

楊帆卻十分誠懇地告訴我:“我覺得好聽。”

我大笑不止:“你耳朵有問題吧?”

楊帆說:“其實我唱歌更難聽。”

我覺得楊帆沒有說謊,因為隻有唱得更難聽的人才會覺得我唱歌好聽。我活了十八年做過最勇敢的事就是在這麽多人麵前唱五音不全的歌,還恬不知恥地接受表揚。

忽然之間,有種得意的心情在我的胸腔裏**漾,仿佛我做了一件多麽了不起的事情一樣。

【四】

接下來,郝好繼續拿著麥克風,吼他的高音。

他幾乎把信樂團的歌唱了個遍,唯獨少了那首《告別的時代》。他明知道我最喜歡那一首,偏偏不唱。

他終於打算中場休息了,於是把話筒扔給別人,一屁股坐到我旁邊,貼著我的耳朵問:“你今天第一次拿起話筒唱歌,是為了楊帆嗎?這麽快就把宋林君忘了啊?”

我朝他肩上砸一拳,壓低嗓子說:“你能不能有一點團結友愛的精神啊?楊帆現在是特殊時期,需要朋友的關心。”

“好吧。”郝好聳聳肩,一臉不爽的樣子。

突然有口哨聲響起,有人尖叫著喊:“胡笑來了!班花來了!”

大家的目光又都投向了剛剛走進來的胡笑。

她還是那副高貴冷豔的樣子,用眼角餘光匆匆地把在場的人都瞟了一遍,然後坐在別人給她讓出來的座位上。

她穿著垂到腳踝的連衣裙、一雙簡單的布拖鞋,長發也是隨便地挽起來,可就是那麽好看。

對比著再看她的瘋狂粉絲郝好,我就不厚道地笑了。郝好的個頭跟胡笑差不多,天天穿同款不同色的T恤,臉上滿滿都是青春痘。

他不知道哪裏來的自信去追胡笑,大概是被美色迷昏了頭腦吧!

胡笑唱歌也好聽,簡直是劉若英翻版。

我悻悻地告訴楊帆:“這才叫好聽,我唱的那叫什麽呀!”

楊帆搖搖頭說:“各有各的味道。”

我好奇地問他:“我唱歌是什麽味道?”

楊帆想了半天說:“有一點像幾年前的‘超級女聲’曾軼可。”

郝好聽見後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我用手肘狠狠撞了郝好一下:“你快去胡笑那邊,別在這裏討人厭了。”

郝好死賴著不走,說:“我偏要討人厭。”

陽瓊卻突然神秘兮兮地拉著郝好說:“胡笑本來去旅遊了,卻急著趕回來參加這次聚會,你沒覺得她是為了某個人而來的嗎?”

郝好愣了一下,旋即問道:“‘某個人’是我嗎?”

陽瓊在他腦袋上重重地拍一下:“你注意觀察,她在不停地朝我們這邊看。”

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胡笑,果然,她時不時地朝我們這邊瞟一眼。

我激動得差一點跳起來,拽住郝好的衣領就說:“你的機會來了!快過去搭訕!”

“我不去!”郝好竟然紅了臉,甩開我的手倉皇地跑開了。

我取笑他這是“尿遁”,可是過了十分鍾、二十分鍾、一個小時,郝好一直都沒出現。後來我才知道他已經走了。

胡笑還在往我們這邊看,我突然意識到她看的不是郝好,而是坐在我身後不遠處的郝帥。

郝帥?

我回頭打量他,因為長得跟電視劇《來自星星的你》裏的男主角有幾分相似,他可是賺足了學妹們的情書,但他這個人一向浮誇,十句話有八句是假的,怎麽會入得了胡笑的眼?

胡笑肯定是近視眼吧?

我把這個驚人的發現告訴陽瓊,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你真可愛!這是個看臉的時代!你把郝帥和郝好放在一起比比,結果不是顯而易見嗎?”

對此,我不知道該怎麽反駁才好。

不知道這會兒郝好躲到哪裏去了,我想出去找找他,可是剛走出包廂沒幾步,眼前就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突然覺得有些頭暈,站都站不穩,連忙伸手扶住牆。

宋林君穿著幹淨的襯衣和帆布鞋,語氣依然異常冷靜。

他說:“小羽,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我別開頭不看他,也不想說話。誰知他一把拽著我的胳膊,把我拉到隔壁的一間無人的小包廂裏。因為沒人,也沒開燈,四下裏黑黢黢的,隻有外麵照進來的一點點光。

我有些害怕,緊張得拚命咽口水。

“你別生我的氣好嗎?先聽我說……”宋林君生怕我逃走,修長的手緊緊扣住我的手腕,“你知道我家裏的情況,自從我爸娶了那個女人進門,就沒打算供我上大學了。他說兩個孩子負擔大,讓我體諒。他作為父親不顧我的前途,我隻能自己顧著自己了。童琳琳答應借給我一筆錢繼續念書,但條件是要我陪她一起去美國。除此以外,我真的沒別的路可以走。”

我鼓起勇氣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微微顫抖著輕聲問:“那你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你們明明早就計劃好了。”

“我不想影響你高考。”

“可你還是影響了。”

“我不知道會那麽巧……”

“算了,你不需要對我解釋,我們本來就沒什麽的。”

“蕭小羽!”宋林君手上的力氣加重了幾分,語氣也出現了波動,“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的!”

我激動地把手掙脫出來,用力把他推開,帶著哭腔吼道:“你喜歡我什麽呢?我沒她漂亮,沒她溫柔,沒她有錢!請你對她好一些,別像傷害我一樣傷害她!”說完,我就迅速逃離了現場,仿佛在逃離一場浩劫。

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嗆到了,我一直在咳嗽,咳得眼淚都出來了。

跑了好遠我才想起來,那是宋林君身上的味道。

我覺得自己哭得太狼狽,所以躲在衛生間裏不敢出來,怕再次撞見宋林君,更怕撞見別的同學。

我不停地扯出紙巾,把眼淚、鼻涕擦幹淨,告訴自己忍住,千萬忍住,別再哭了,可是沒有用,擦完一遍又一遍,眼淚還是沒完沒了。

【五】

正在這時,手機響起了郝好唱的《告別的時代》,結果真是郝好打來的電話。我沒接,他就反複打,直到我手機的電量急劇下降,我沒辦法才終於接了電話。

“你在哪兒呢?”他問。

“你又在哪兒呢?”我反問。

“我剛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看見宋林君了……”

“謝謝,我也看見了。”

“那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

“你現在出來吧,他走了。”

我疑惑地走出衛生間,結果發現郝好就站在女衛生間門口。

估計他又該笑話我了……

我故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可郝好還是奚落我:“哭鼻子了吧?我就知道你不能見宋林君。”

我小聲嘟囔:“我不知道他怎麽會在這兒,跟見鬼了一樣。”

郝好八卦地問:“他跟你說什麽了?”

“沒什麽。”我才不想告訴郝好。

郝好也沒追問,隻淡然地說:“他和童琳琳明天就要走了。”

我愣住了,終於明白為什麽宋林君來這裏找我,原來是來見最後一麵。我如鯁在喉,反問他:“你怎麽知道?”

“我看見童琳琳發的朋友圈了啊!”郝好拿出他的手機來給我看,“人家行李都打包好了,整裝待發。明天你要不要去送他?我陪你去?”

“不去!”我果斷回絕了郝好的提議。

他才不是真心想陪我去,他隻是去看熱鬧的。

第二天,我還是很沒出息地去了高鐵站,偷偷地躲在一根寬寬的方柱子後麵。

宋林君和童琳琳拖著拉杆箱有說有笑地從我麵前走過,那一刻,我似乎又聞到了宋林君身上的味道,可惜,瞬間被童琳琳的香水味掩蓋。

童琳琳的父母還扛了一些大包小包的讓他們帶上車去,他們一家人抱在一起告別,宋林君站在一旁微笑。

如果我還有機會爭取,那就是現在了,跑出去抱著他哭一場,當著童琳琳父母的麵捏造一個殘酷的“真相”,或許我們的命運都會有所改變。

可我做不到。

他有他的夢想,我有什麽資格破壞呢?

他們一前一後上了車,然後透過車窗朝外麵的人揮手。

車慢慢開動,艱難地離開了站台。

我幻想自己追著車跑,一邊跑一邊喊宋林君的名字,現實卻是我仍然懦弱地躲在柱子後麵,任由自己淚流滿麵也不敢邁出去一步。

咫尺天涯是什麽意思,我在此刻終於明白了。

從此以後,他在太平洋的彼岸,與我生活在兩個世界。

從此以後,他就成了一段回憶。

隻是這回憶太長,滿滿地占據了我六年時光。

突然想起了電影裏的一句台詞:人生就是不斷地放下,遺憾的是我們沒能好好地告別。

我就這樣輕率粗糙地告別了我的高考,告別了我的初戀,告別了我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