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們練習著失去
【一】
像是做了一場很久很久的夢,我吃力地撐開眼皮,隻見吊瓶在頭頂上微微晃動。冰冷的藥水緩緩流入我的血管裏,帶來一片清涼。
我的眼皮仍然很沉,沉得讓我有些眨不動眼睛,但最終,我還是吃力地轉過頭,看向守在床邊的人。
明知道宋林君不會來,可我還是在看見郝好那滿臉的青春痘的那一刻,難掩失望的神情。
郝好憤憤不平地說道:“喂,我把你辛苦背來醫務室,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濕透了,你就給我一個白眼啊?”
我懶得理他,又閉上眼睛。
見狀,郝好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你也真是的,自己發燒都不知道嗎?下午還有一科呢,你可能要掛著吊瓶去考試了。說好的複旦呢?你沒忘記吧?我可是跟你一起填的誌願,要是你沒考上,我一個人都不想去上海……”
聽著郝好在旁邊囉唆,不知怎麽的,我的鼻子就開始泛酸。
我本來以為高考是美好的開始,卻沒想過,會是殘酷的結束。
唉,誰讓我早上撞見了宋林君和童琳琳?誰讓我一不小心聽見了他們的談話?誰讓我就那麽喜歡宋林君呢?
正在這個時候,醫務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打斷了郝好的絮絮叨叨。
郝好站了起來,看著滿麵緋紅的童琳琳。
她因為趕得太急,此刻正滿頭大汗,白皙的皮膚裏泛著好看的紅色。
郝好有些不自然地退到一邊去,以方便童琳琳和我說話。童琳琳卻小聲地央求郝好:“郝好同學,能麻煩你出去一下嗎?我有話想要單獨跟蕭小羽說。”
郝好不樂意地反問:“什麽秘密不能讓我知道啊?”
我突然轉過頭瞪他一眼:“讓你出去你就出去!廢什麽話!”
郝好隻好悻悻地走了出去。
窗外似乎變了天,陰沉沉的,而風扇仍然在呼呼地轉著。
童琳琳慢慢地坐下,一時間也不知道從哪裏說起,隻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我倒是先開口了,語氣頗為平靜:“你們什麽時候在一起的?為什麽不告訴我?”
童琳琳有些愧疚,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其實沒多久……就是,就是上次摸底考試之後。我知道你們有個約定,等高考結束就在一起,可是……宋林君要出國了,你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我不解地搖搖頭:“他怎麽突然要出國?”
“大概是想徹底脫離和家裏的關係吧……你也知道,自從他後媽進門,他就一直悶悶不樂,完全沒有開心的時候。”
我還是很疑惑:“可是,他哪裏有錢出國?”
童琳琳低下頭去,不再出聲了,我便恍然大悟。
童琳琳的父親是我們這裏有名的房地產商,富甲一方,交上了童琳琳這樣的女朋友,哪裏還愁沒錢出國呢?
但是,那個人真的是宋林君嗎?他那樣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怎麽會突然變得這麽庸俗了?
我忽然覺得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人能把握的。
我滿以為能考上複旦大學,滿以為畢業後就能和宋林君在一起,可現在,這一切都落空了。
上天沒有給我掉餡餅,而是給了我一個結結實實的鐵餅,一瞬間就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
童琳琳仿佛才是受了委屈的那個,她坐在我的床前,哽咽著不停地道歉:“對不起,我本來想,為了不影響你的高考,等你考完再告訴你,但是沒想到……”
我打斷她,把頭扭向一旁:“別說了,就這樣吧。”
童琳琳遲疑地站起來,椅子腳與地麵摩擦,發出刺耳撓心的聲音。我隻希望她快點走,別杵在這裏讓我厭惡。
可童琳琳走了兩步,又回頭小聲問:“要不要叫宋林君來跟你解釋?”
“他剛才沒來,現在也沒有必要來了。”我盯著病房牆壁上亂七八糟的劃痕,目不斜視地說道。
沒過多久,童琳琳離開的腳步聲響起。
直到房門被帶關,我咬緊牙關才拚命忍住的眼淚終於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一顆一顆地往下滾落。
宋林君!
喜歡了六年的那個人,讓我在上高考戰場這麽重要的時刻受到重創,竟然連看都不來看我一眼,那麽,一直以來,是我一個人在自作多情嗎?
明明不是啊!
曾經,他的目光、他的笑容、他手心的溫度,都在告訴我那個曖昧的事實,隻是我們之間,從來都是以學習為重,沒有點破罷了。
我們甚至還約定,一起考進複旦大學,然後手牽著手去報到。
但是,再美的曾經,也隻是曾經而已。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郝好突然推門進來,八卦地問:“你們說什麽了?童琳琳怎麽是哭著跑出去的?你是不是欺負人家了?我早說了你是女漢子吧,真沒錯。女孩子還是溫柔一點好,尤其像你這種沒長相、沒身材的,要是脾氣還不好,以後嫁不出去……”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吼他:“念念念,念個沒完,你是唐僧轉世啊?”
郝好被嚇得立馬收了聲,可憐巴巴地看著我。
我怒容滿麵轉過身去,不料正好扯動了手背上的針頭,鮮紅的血液不斷往管子裏湧,疼得我直叫。
郝好站在一旁幸災樂禍地說:“看吧,讓你別發脾氣!自己受苦了吧!”
我低頭使勁按著針頭,可血還是沒有下去,聽到郝好說風涼話,我氣得直嚷嚷:“快幫我叫醫生來!”
【二】
因為下過暴雨,教學樓下積了水,考生紛紛挽著褲腿蹚過去。
郝好陪我在醫務室輸完液,一起喝了點清粥就往考場趕去。
積水很深,郝好擔心我的身體吃不消,硬要背我過去。
我才沒那麽嬌氣呢,所以豪氣地擺擺手說:“我自己有腿!”說完,我就徑自踩著水過去了。
這直接導致我在下午的考試中再度發燒。
稀裏糊塗地交卷以後,我癡癡呆呆地看著過來找我的郝好說:“完了。”
郝好氣不打一處來,一邊拖著我到醫務室去,一邊嘴裏念叨:“我都說了背你過去,你還矜持什麽啊?又不是沒背過,怕我揩油還是怎麽的?小時候你在河裏玩,差一點淹死了,還是我把你撈上來的,那會兒你身上隻穿著個褲衩呢!我也沒把你怎麽樣啊……”
我使出渾身力氣朝他吼道:“你不說話會死啊!”
郝好不再說話,黑著臉把我丟在醫務室,徑自轉身走了。
我一個人待在醫務室繼續輸液,窗戶開著,有點滴的雨絲飄進來,落在我的臉上。
窗外一片草叢裏盛開著一簇簇的馬蘭花,紫色的小花綴在細長的葉子上,因為沾了水珠變得十分璀璨,像鑲了鑽石一般。
這時候,我口袋裏的手機響了,鈴聲是《告別的時代》,歌裏這樣唱著:“該期盼模糊的未來,還是為紀念一時的痛快?該迷信感情的能耐,還是要臣服天意的安排?一個個愛人散落在人海,一聲聲再見不停在倒帶,難道擁抱都是為告別而彩排……”
歌都快唱完了,我才注意這是媽媽打來的,趕緊接電話。
“小羽,你沒帶傘吧?要不要爸爸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吧。”
“好,今天考得好嗎?”
我猶豫了片刻,撒謊說道:“挺好的。”
如果現在把發燒的事情告訴媽媽,今天就別想睡個踏實的好覺了,因為媽媽會特別緊張,特別焦慮,間接影響我的心情。所以還是先瞞著她好了。
沒一會兒,郝好又回來了,捧著兩盒快餐。他把其中一盒放在我麵前,另一盒就自己打開狼吞虎咽地吃了,邊吃還邊說:“餓死我了!考試特別耗體力,尤其是中午陪著你喝粥,根本沒吃飽。要是我沒考上,都怪你。”
我嘟囔道:“怪我怪我,那你還回來幹什麽?”
郝好三分鍾不到就把自己那份快餐吃幹淨了,又盯著我這份,見我半天沒動,便問:“你不餓嗎?不餓我就把你這份也吃了。”
我無奈地指著自己的手說:“我現在不方便吃,等會兒再吃。”
郝好斜著眼看我,問:“要不要哥哥喂你?叫我一聲郝好哥哥。”
這家夥真是欠揍!我狠狠地怒視他。
郝好“嘿嘿”笑了幾聲,打開飯盒,又從兜裏掏出一個勺子塞到我手裏,說道:“行了,你自己吃吧,別再用目光戳我了,疼死了。”
我拿著勺子一口一口地舀飯吃,忽然就哽住了。
想起這一年的高考衝刺,自己付出了多大的決心和勇氣,可就在這一天早上,上天給我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一切都白費了。我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個大蠢驢,下午讓郝好背我過去又能怎麽了?為什麽非要爭那口氣?現在可好,兩門主科都考砸了。
都說一考定終生,我的終生就這樣斷送了。
郝好突然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額頭,驚訝地說:“咦?沒發燒啊,怎麽癡癡呆呆的?”
我把他的手打開,一臉不高興地說:“我這次真的考不上了。”
“還沒出成績,你別輕易下結論。”郝好安慰道,“要是你真沒考上,我陪你複讀。”
“你陪我複讀幹什麽?你應該去陪胡笑啊!”
“你別提胡笑行嗎?”
“怎麽不讓提啊?情書都讓我幫你寫了,還想一筆抹掉這段情史啊?”
郝好急得抓耳撓腮,麵紅耳赤地辯解道:“什麽情史?我跟她又沒怎麽,都是你鬧的!”
“明明是你暗戀她!我才幫你寫情書的。”
“那不是……那是……”郝好支支吾吾,好半天也沒能說清楚。
“怎麽?怎麽?又不承認!”
“好好好,我不跟你爭了。”郝好索性作罷,氣餒地坐在一旁看我吃飯。
在腦海裏勾畫出胡笑那高貴冷傲的女神氣質,再對比眼前的郝好,我頓時覺得,自己抱著看笑話的目的幫他寫情書也是一件很不厚道的事。
不過,好在胡笑連個回應都沒有,情書如同石沉大海,所以郝好也沒受太大的打擊。
隻不過我沒看成他的笑話,倒是讓他看了我的笑話。
【三】
為期兩天的高考終於在我的心不甘情不願之中結束了。
回到家的時候,暴雨也停了,西邊的天空像有火在燃燒,把很多很多希望都燒光了。
我在家門口站了許久,媽媽出來倒垃圾的時候看到我,驚訝地瞪著我:“小羽!你在這裏幹什麽?”
她覺得我這副樣子是因為受到了莫大的刺激,於是萬分擔心地把我抱在懷裏。
我憋得難受,終於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媽,我考砸了。”
媽媽愣了愣,什麽也沒說,把我拉進屋裏去。
一進屋,我就看到桌上擺滿了菜,爸爸正笑眯眯地看著我,說:“哎呀,我們家的小狀元回來了。”
媽媽看了我一眼,趕緊示意他別說了,然後把我按在餐椅上,一邊幫我拿碗筷,一邊說:“小羽肯定累壞了,趕緊吃飯吧!”
爸爸立刻收起嬉笑的表情,眼神裏充滿疑慮,看看媽媽又看看我,但是也不敢多問。
我心情不太好,加上身體也還有些不舒服,所以完全吃不下東西,可我又不想讓他們擔心,於是裝模作樣地扒了幾口飯。
正在我扒飯的時候,細心的媽媽一眼就注意到了我手背上的針孔和淤青,立馬驚叫起來:“小羽!你這是怎麽了?”
我摸了摸那道淤青,隻好如實答道:“都是發燒給弄的!昨天上午第一堂考試的時候有些發燒,好不容易堅持考完就暈倒了,還是郝好把我背去醫務室輸液的。本以為沒事了,哪知道下午考到一半又燒了起來……所以,我這次可能考不上。”
我越說聲音越低,最後一句簡直隻有我自己能夠聽清楚。
爸爸媽媽互相看了兩眼,沉默了幾分鍾,沒有說話。
最後,還是媽媽朝爸爸使了一個眼色,就聽到爸爸清了清嗓子說道:“沒關係,成績還沒出來呢,別想太多。好不容易考完了,這幾天就跟同學出去放鬆放鬆吧,玩到多晚都行。”
媽媽趕緊接話道:“那可不行,10點以前必須回來。女孩子家的,在外麵太晚不安全。”
爸爸連連點頭附和:“對對,聽你媽的,10點以前得回來。”
我點點頭,繼續扒著碗裏的飯。
可是,他們不知道,我哪裏還有心情出去玩啊!一想到這兩天發生的事,我整個人都昏昏的,不知道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清醒。
吃完飯以後,我窩在沙發上看電視,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好像陷入了一個長長的夢裏。
夢境一片荒蕪,漫天風沙撲麵而來,刮在臉上痛癢無比。
宋林君定定地站在那裏,臉上帶著笑意,說:“小羽,我們一起去上海。”
我忙不迭地點頭說:“好呀,我們一起去上海。”
但是他突然就往後退了,仿佛有什麽東西從後麵拉著他,他掙脫不了。我拚命地朝他靠近,可風沙阻擋了我的去路。
我隻好朝他伸出手,呼喚道:“宋林君!你不是說要跟我一起去上海的嗎?你現在要去哪裏?”
“是啊,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出國,我想去上海!”宋林君一邊說著,一邊繼續往後退去,臉色變得越來越灰暗。
最終,他停了下來,耷拉著腦袋仿佛站在那裏睡著了。而童琳琳從他身後走出來,天真無邪地看著我說:“小羽,再見了。”
我急得要撲上去,但是手腳都使不上力,好像被什麽東西綁住了,我隻能大聲哭喊:“你要帶宋林君去哪裏?”
童琳琳得意地笑著,語氣卻楚楚可憐:“你就把他讓給我吧!雖然你喜歡他六年了,但是,我付出的比你多啊!”
“我知道你喜歡他,我知道你比我還喜歡他,但愛情是比賽嗎?誰比過誰就贏了嗎?”
我不理解,隻好看著宋林君,但是他依然死氣沉沉地站在那裏,沒有任何反應。
我想,從此刻起,我喜歡的那個宋林君已經死了。
在夢裏,我都能感覺到自己心如死灰的哀傷。
【四】
突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把我從一片淒惶的哀傷中驚醒。我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向茶幾上看去,便看到坐一旁的媽媽已經接起了電話。
“喂?啊?什麽時候的事……真可憐啊。好,我知道了。”媽媽放下電話,皺著眉頭,長長地歎一口氣,然後沉痛地說道,“楊局長今天下午去世了。”
楊局長?
我的腦子裏“嗡”地響了一陣,然後才確認道:“楊帆他爸爸嗎?”
媽媽點點頭:“是啊,扛了這麽久,就是為了等到楊帆考上大學。不過……唉……”
想起楊帆那雙深陷的眼窩,我莫名其妙地有種同病相憐之感。高考剛結束,我們就都失去了重要的人。當然,我是不能跟他比的,他失去的是血肉之親,而我失去的隻不過是一個放棄了我的人。
很多時候,人們都以為自己很慘,但是隻要找到一個參照物,就會慶幸自己還不是最慘的那一個。現在的我,好像就是這樣。
媽媽盯著電話發了一會兒呆,問我:“追悼會安排在後天舉行,你跟我一起去嗎?”
“去吧!我順便看看楊帆。”
“嗯,多關心關心他,那孩子真可憐。”媽媽說完,眼眶紅紅的。
楊帆是媽媽教過的學生,曾經特別特別開朗,成績也很優秀。隻不過在高二下學期,他爸爸被發現是肝癌晚期。這一年多來,他爸爸一直在積極配合治療,熬著一口氣,就是為了看著楊帆考上大學。但是家庭突遭這樣的變故,讓從未受過什麽挫折的楊帆整個人都變了。他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成績也直線下降。老師和同學給予了他很多關心和開導,但似乎用處都不大。大家都有心理準備,知道他爸爸得了這種病,注定遲早會離開,隻是誰都沒有想到,會剛好在高考結束的這一天。
夜裏,好不容易停了的雨又下了起來。我躺在涼席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陣陣的風夾著雨點打在窗戶玻璃上,夾雜著說不清的情緒。
好像夜雨也和人一樣多愁善感,會發出沙沙的囈語來傾訴衷腸。
我亂七八糟地想著一堆事,然後就想到了楊帆,人越來越清醒,也越來越擔心。
我忍不住爬起來,拿出手機,編輯信息發了出去:“楊帆,你還好嗎?”
黑夜裏,手機屏幕的熒光很刺眼,慢慢變暗了,慢慢又熄滅了。過了很久很久,手機沒有任何動靜。
我忽然覺得自己很蠢,這種時候怎麽能問別人好不好呢?肯定不好呀!用腳趾想都知道。真是蠢死了!
這麽一來,我便更加沒有了睡意,索性爬起來看著窗外的雨景。
不過,世上的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等的時候不來,不等的時候偏偏又突然而至了。就在我看雨景看得心情稍微平靜了一些,準備躺下來睡覺的時候,手機振動了幾下。
我拿起來一看……
世上的很多事情就是這樣,想等的等不來,不想等的偏偏來了。
這條信息不是來自於楊帆,而是宋林君。
我是一個有骨氣的人,不管他發什麽來都不會回複,這是原則。不過,我還是點開了信息。
出乎我的意料,宋林君沒有問候,也沒有道歉,他隻告訴了我一件事:“我下個月10號走。”
一句簡單明了的話,沒有任何情緒在裏麵。
宋林君真是一如既往的冷靜。我心裏很憤慨,他這樣冷靜地對別人也就算了,對我居然也一視同仁,就好像我對他來說和別人沒有任何區別!
或許本來就沒區別吧,一直以來,都是我自作多情罷了……
我果斷地把他的信息刪掉。
本想關機睡覺,哪知道他馬上又發了一條信息過來:“走之前我想和你見一麵。”
我頓時就忘記了自己的骨氣,飛快地回複了兩個字:“不見。”
信息發出之後我就後悔了,宋林君太了解我了,而我總是輕而易舉地中他的圈套。
果然,宋林君馬上打電話來了,鈴聲在寂靜的夜裏響起,顯得突兀而可怖。
我狼狽地把手機捂在被子裏,鈴聲結束之後還久久不敢動彈,生怕它又響起。這是最後我一道防線,死活要守住。
如果讓我聽見他的聲音,那就真的完了。他的聲音那麽好聽,我肯定舍不得說重話,再被他三言兩語騙得團團轉,那我就連童琳琳的智商都比不上了。
過了幾分鍾,又過了幾分鍾,手機一直很安靜。
我慢慢地放鬆了警惕,把手機丟到一旁,不知不覺睡著了。
【五】
或許是這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需要太多時間來消化,所以我這一睡,就直接睡到了第二天中午12點。
飯菜飄香的時候,爸媽不忍心叫醒我,但睡了足夠久,我已經自然醒了。渾渾噩噩地洗臉刷牙然後吃飯,恍惚中,我聽見被遺忘的手機在**某個地方不慌不忙地唱著歌:“我明白離不開就不要愛,能懺悔難悔改,這愛情舞台,誰是天才不給淘汰。莫非要讓眼淚慷慨,可愛也可不愛,才能夠接受不去也不來,自由不自在……”
歌都快唱完了,我才擦幹淨嘴巴去房間找手機。
我把整條被子都拎了起來,手機立刻“咚”的一聲掉在地上,心疼死我了。撿起一看,鈴聲已經結束了,而屏幕上赫然顯示著七條短信,三個未接來電。
三個未接來電都是郝好的,可以無視。但我點開短信,發現全都是楊帆發來的。我既慌張又愧疚,匆匆點開來,一條一條地看。
“最後一科交了白卷,肯定考不上了。”
“家裏好多人,吵死了,我想出去走走。”
“你肯定睡了吧?”
“我好迷茫,不知道怎麽辦……”
“家裏的錢都給爸爸治病了,我不想念書了,想出去打工。”
“我一個人在網吧,周圍的人都在抽煙,熏得我眼睛疼,一直流眼淚。”
“我好累……”
全部看完之後,我發現這些信息的發送時間分別隔了一個小時,他一直在給我發信息,而我絲毫沒聽到。我也顧不得發信息了,趕緊打了個電話過去。
等了幾秒鍾之後,電話通了,但是那頭出現的聲音令我大吃一驚。
“喂?蕭小羽,我打了三個電話你都不接,什麽意思啊?”
我腦子都蒙了,反問道:“怎麽是你?楊帆呢?”
郝好不急不慢地說:“在我家呢。我打球回來的時候,剛好碰見他從網吧出來……你過來一下吧。”
我太了解郝好了,他這樣的語氣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於是趿拉了一雙拖鞋就急匆匆地跑出了門。
這個時候太陽最毒,燒得皮膚火辣辣的。我因為心急跑掉了拖鞋,一隻腳光溜溜地踩在滾燙的柏油地上,燙得我眼淚都要下來了。
幸虧我腳離開地麵的速度夠快,要不然就能做鐵板燒了。
郝好家離我家不是太遠,但是住在六樓,這對於好久不鍛煉的我來說,著實是一大考驗。等我氣喘籲籲地終於爬到六樓他家門口的時候,我隻能用僅剩的一絲力氣按響門鈴,然後便癱坐在地上。
門開了,郝好看見我的樣子,二說不說就將我拎了進去。
我還來不及開口說話,一杯冰水就已經遞到了我麵前。我接過水,“咕嘟咕嘟”一口氣全都喝光,這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抬頭問道:“楊帆呢?”
郝好指了一下沙發。
隻見楊帆蜷縮成一團睡在沙發上,身上裹了一條薄薄的毯子。他眉骨上有道細細的傷口,鼻子周圍也都是血。
我被嚇著了,以為楊帆和郝好打了一架,可是郝好明明毫發無損啊!他比楊帆矮了半個頭,就算是打架,也不可能把楊帆傷成這樣吧?
我正在胡亂猜想,郝好突然湊過來,壓低聲音告訴我:“他在網吧門口被人追著打,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我正好撞上了,就過去勸架,然後把他背回來了。”
“你把他背上了六樓?”我狐疑地打量著郝好的身板。
郝好拍了一下我的腦袋:“你看問題要看重點,重點不是他怎麽回來的,而是他為什麽在網吧門口跟人打架!”
我抿了抿嘴,小聲地說:“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他爸爸昨天過世了……”
郝好聽後立刻噤了聲,怔怔地看著我,我也怔怔地看著他。
我們就像兩個傻瓜一樣。
沙發上的楊帆或許是聽到了動靜,就在這個時候醒了過來,他迷迷糊糊地打量四周,最後將目光鎖定在了我身上。
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現在好像說什麽都不太妥當,於是安安靜靜地等待他先開口說話。
楊帆目光低垂著,問:“這是你們兩個誰的家裏?”他的聲音很沙啞。
我趕緊搶著回答:“是郝好家。”
楊帆像是怕冷一樣縮了縮肩膀,繼續問:“那你怎麽也在這裏?”
我對昨天晚上的事仍然感到很抱歉,隻好支支吾吾地解釋:“我,我收到了你的信息,很,很擔心你……然後給你打了電話,正好郝好接了,說你在他家,於是我就過來看看你。”
楊帆抬起頭瞟了郝好一眼,猛地站起來說:“我該回去了。”
“啊?等等,你先洗把臉吧。”我飛快地去衛生間擰了一條毛巾出來給楊帆,回頭將一個命令的眼神拋向郝好,“你去找找你家裏有沒有創可貼。”
郝好點頭答應,立刻就轉身去房間找來了創可貼。趁楊帆擦幹淨鼻子周圍幹涸的血跡,我仔細又小心地給他貼上了創可貼。
他還要回去麵對很多事情,所以絕對不能是這麽狼狽頹廢的樣子。
他輕輕說了聲“謝謝”,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和郝好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他下樓去。白花花的陽光底下,他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詞:不堪重負。
仿佛這個詞形容的就應該是他現在這個樣子。
【六】
這時候我兜裏的手機又唱歌了,我拿出來看了一眼,又塞回去,讓它繼續在那裏唱。
郝好瞥見了來電顯示,猥瑣地笑著問:“你為什麽不接?不敢接啊?”
“誰說不敢接?我是不屑接他的電話!”
“哈哈,那要不要我幫你接?”
我的一聲“不要”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郝好就已經把我的手機搶走了!我急得直跳腳,他卻已經接通了電話,我隻能默默地瞪著他,不敢出聲。
“喂?宋林君,你好。”郝好一邊笑著說,一邊按了免提。
手機裏傳來宋林君冷靜而好聽的聲音:“你是誰?小羽在嗎?”
“小羽不想和你說話,所以讓我接了。我是郝好。”
“哦,是你啊。”宋林君莫名其妙地歎了一口氣,說,“沒事了,拜拜。”
“等等,我有事要和你說。”郝好瞪著眼睛盯著我看,張狂地說,“反正你都要出國了,奔著金光大道去吧,千萬別回頭。要是你再來騷擾蕭小羽,我就不會像現在這麽客氣了。”
宋林君半天都沒有開口說話,手機裏隻傳來馬路上車來車往的聲音。不一會兒,通話結束提示音響起,宋林君就這樣不發一言地掛了電話,什麽態度也沒表明。
他明知道我在旁邊聽也能這樣冷淡地處理,真不愧是宋林君啊!
郝好舉著手機愣了一下,回頭問我:“他這是什麽意思?太沒禮貌了吧?”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算了。”我從郝好手裏拿回手機,把宋林君的號碼刪掉,“從今以後,我把他這個人徹底刪除了。”
郝好嗤笑了兩聲,一副看笑話的樣子。
我被他看得有一點心虛了,其實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從心底徹底刪除宋林君這個人。
第二天,楊帆爸爸的追悼會如期舉行。
楊帆的爸爸是教育局的前局長,所以追悼會辦得十分隆重。幾乎每所學校都來了老師,擠滿了整個靈堂。
我穿著一件黑襯衫、一條灰色短裙,盡量低調地隱沒在人群中,四處張望著尋找楊帆的蹤跡,而媽媽一直挽住我的胳膊,不讓我亂走動。
這麽小的圈子,難免遇上熟人,我還沒找到楊帆,就意外看見了陽瓊。她也看見了我,一雙細長的眼睛頓時瞪得老大。
她媽媽和我媽媽是老同學,所以我和陽瓊認識十多年了,曾經我們把彼此當閨密,可是……
“哎呀,小羽,你這次考得怎麽樣啊?”陽瓊媽媽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看著她,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隻好尷尬地笑了笑。
媽媽為了顧全我的麵子,敷衍著說:“一般一般,她那天生病了,沒發揮好。”
“生病了?怎麽搞的?太可惜了!”
“突然發高燒,唉,邊考試邊輸液,真可憐。”
“那……還會複讀嗎?”
媽媽看了看我,又迅速移開視線,倉皇地拉著陽瓊媽媽走到一邊去說悄悄話,剩下陽瓊和我局促不安地麵對麵站著。
該怎麽結束我們之間長達一年之久的冷戰呢?我突然發現,友情遭遇的危機常常是毀滅性的,很難修複,不像愛情那樣會讓人牽腸掛肚。
人真的是見色忘友啊!
最後,還是陽瓊率先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他和童琳琳的事了。”
“啊?你怎麽知道的?”
“我聽別人說的。好像他們就要出國了吧?”
我點點頭,又無言以對。
當初我和陽瓊同時喜歡上宋林君,“三人行”的時間很快樂,也很煩惱。我不知道宋林君到底喜歡誰,他從來不表態,對我們倆都一樣好。直到高二那年,我們三個約定一起考到上海去。
陽瓊說她要考上海外國語大學,我說我要考複旦大學,然後我們同時看向宋林君,期待他的答案。
他用一貫冷靜的語氣說:“也許複旦大學更適合我。”
就這樣,答案浮出水麵,陽瓊自動退出了“三人行”。
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十多年的友情會以這樣的方式匆匆結束,當時還傷心了好一陣子。
不過到現在,我覺得友情的地基要比愛情牢靠得多了。
沒有了宋林君,我和陽瓊友誼的高樓大廈還可以平地而起,但與宋林君之間,就連那塊地基都已經**然無存了。
我也終於可以坦然地看著陽瓊問:“你應該考得挺好的吧?”
陽瓊好像無所謂地聳聳肩說:“還行吧。你呢?我那天看見你臉色好嚇人,是郝好把你背到醫務室去的。我本來也想去,可是……我聽說了宋林君和童琳琳的事,就去找他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什麽?你去找他了?”
陽瓊撇撇嘴說:“是啊,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和童琳琳在肯德基吃東西呢。人家兩口子逍遙快活著,哪裏管你在發燒輸液。”
我本來以為自己真的已經把宋林君丟到爪哇國去了,哪知道聽到陽瓊這麽說,心還是狠狠地揪成了一團,隻能自嘲地笑笑說:“我算什麽呀!我家又不是什麽豪門,能夠讓他一圓出國夢。”
“人渣。”陽瓊輕易地丟了兩個字出來,不屑一顧地說,“還有那個童琳琳,我早就看她不順眼了!之前跟你玩得那麽好,跟親姐妹似的,結果幹出這種事來!還好意思跑到你麵前裝可憐,裝清純!”
陽瓊一向很彪悍,從小到大,但凡我受了欺負都是她幫我出頭。
此時此刻,看著她義憤填膺的樣子,我真的覺得自己傻透了,以前竟然為了一個宋林君,把這麽好的閨密拋棄了。
想著想著,我頓時鼻子一酸,眼前的視野就開始模糊了。
“媽呀,你幹什麽?”陽瓊見狀,在我臉上拍一下,“別矯情,我就看不慣你這樣子!”
聞言,周圍的人莫名其妙地向我投來奇怪的目光,我趕緊擦擦眼睛。
其中一個阿姨很熱心地過來拍拍我說:“你是楊局長的親戚吧?別難過了,一定要節哀啊。”說完還遞給我一張紙巾。
我無從解釋,隻好點點頭,順手接過紙巾。
陽瓊在一旁憋著笑,調皮地朝我吐吐舌頭,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拽著我躲到角落裏去。
正在這時,哀樂響起,會場裏的人瞬間就安靜了下來,各自找座位坐下。我眼睛瞥過去,這才剛好看見站在遺像旁邊的楊帆。
他的臉色是灰暗的,與旁邊大花圈上的**比起來顯得毫無生機。之前跟人打架時受傷的痕跡還在眉骨上掛著,要是忽略那道傷口,他的眉眼長得和遺像上的男人幾乎一模一樣。
直到追悼會結束,楊帆都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像根木樁一樣,神情那麽頹然、慘淡。
我看到靈堂裏的人漸漸散去,便在人潮中逆流而上,終於來到楊帆麵前。
他看著我,仿佛為了表示友好,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覺得這個場合似乎不太適合笑,但為了表示禮貌,我也隻好回他一個微笑,問:“人都走了,你還站在這裏嗎?”
楊帆有些無奈又有些絕望地看著窗外:“不知道,我也沒地方去。”
我趕緊安慰他:“怎麽會呢?你要是想找人說話就找我好了。”
“我也不想說話。”楊帆說完之後覺得有些不妥,又馬上補充道,“我就想身邊有個人陪著。”
“哦,那我陪著你吧,你想待在這裏,我就陪你待一會兒。”
楊帆猶豫了一會兒,又說:“你渴嗎?我請你去喝東西吧。”
“好啊,走吧。”我巴不得趕緊帶他離開這裏,免得他睹物思人,更加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