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黑暗裏的真心話

原本空闊明亮的遊泳館大廳在一瞬間陷入了一片黑暗。

“啊!”我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往後退了兩步。

本來就顯得空寂的大廳因為失去了照明,頓時湧出一股陰森冰冷的寒氣。

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驚恐地瞪大了雙眼,想看清周圍的一切。然而視覺上從光明到黑暗的陡然轉變,讓我一時間完全沒有辦法看清楚任何東西,心底突然生出一陣茫然與無措。

“若紗!別怕,我在這裏。你站在那裏別動,我馬上過來。”還站在窗下的希涵立刻高聲對我說。

我乖乖地停下腳步,等待希涵從黑暗中來到我身邊。

“怎麽會這樣?遊泳館的燈怎麽會突然滅掉了?”

我的聲音裏明顯帶著一絲戰栗。我什麽都不能做,隻能驚恐地瞪大眼睛。

“不知道。不過你放心,我馬上就過來了。”希涵小心翼翼地說著,似乎正在黑暗中緩慢地朝我移動。

我不再說話,不想讓他分心。萬一他不小心摔到泳池裏就慘了。

視覺被黑暗剝奪的同時,其他感官變得特別敏銳,本來不算靈敏的耳朵在這一刻也靈敏了許多。

我聽見初秋的冷風撞擊著遊泳館的玻璃窗,發出了類似幼童磨齒的聲音,還有透過窗戶吹進遊泳館內的風,在偌大的空間裏帶出了類似低聲哭泣的嗚咽聲。

我的心髒在這一刻如同擂鼓一般劇烈地跳動起來,那一聲聲仿佛被看不見的惡魔追趕而發出的“怦怦”聲配合著黑暗的環境,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保持著剛才站立的姿勢,我全身像石頭一樣僵硬無比,卻還是忍不住伸手向周圍觸摸起來,想抓住什麽來保護自己。

但我的手指碰觸到的是冷冰冰的牆壁,那帶著一點兒粗糙的堅硬材質讓我猛地打了一個寒戰。

心底仿佛有什麽記憶在這一刻被喚醒了,我所畏懼的記憶……

牆麵透過指尖傳來的冰冷觸覺就像一根針一樣紮進了我靈魂深處,強迫我想起了被我刻意掩埋在記憶深處的那個夢境……

我還記得在那個夢裏隻有白色和黑色,這兩種充斥在眼裏的最純粹的色彩構成了我所能看到的整個世界。

夢境中的我赤著腳站在散發出冰冷寒氣的地板上,瞪大眼睛努力看著遠方,試圖看透這隻有黑白兩色構成的呆板冷硬。可無論我怎麽努力,怎麽掙紮,我的世界就隻有這令人窒息絕望的黑白兩色。

我像瘋了一樣向前奔跑起來,想離開這個沒有盡頭的黑白世界。可是不管我怎麽奔跑,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依舊和之前一樣,除了冰冷的黑色就是令人感到焦躁的白色。

當我奔跑到疲乏時,我無力地跪坐在了地上,然而這時,在我眼前出現了一個小男孩。他走到我的身邊,用他那雙並不強壯的手臂擁抱著我,抬起布滿淚痕的臉頰,努力朝我擠出安慰的表情。

他的臉也是黑白的,黑色的頭發和眼睛在蒼白臉孔的映襯下顯得更加突出。他強壓下喉嚨裏的嗚咽,努力裝出一副成熟的口吻安慰我說:“若紗不要哭……若紗不要怕……哥哥會保護你的,哥哥會在你身邊一直保護你的……”

聽著帶著稚嫩語氣的安慰,克製不住的眼淚從我的眼眶中緩緩滑落。這帶著苦澀的**漫過眼前被黑白充斥的絕望世界,我像個小小孩童一樣蜷縮著身體,在記憶中童年時期的哥哥的懷抱中哭到聲嘶力竭。

等我哭到累了,哭到無力了,我試著睜開眼,想再看一眼哥哥,然而在睜開眼睛的瞬間,我嚇得手足冰涼,更加用力地抓緊了哥哥的手臂,把臉埋在了他的懷裏。

我眼前的黑白世界出現了兩個透明的盒子,我認得它們,這是透著寒氣的水晶棺。而在這大大的透明棺材裏麵,爸爸媽媽的臉那麽清晰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他們就那樣靜靜地仰躺著,臉上帶著沉靜平和的表情,仿佛隻要我和哥哥喚一聲“爸爸媽媽”,他們就會睜開眼睛,微笑著說:“幹什麽,你們兩個小淘氣。”

我從哥哥的懷裏站了起來,慢慢地走近水晶棺,伸出了顫抖的手指,一點點地慢慢接近水晶棺,想觸摸他們冰冷的臉。

然而就在我觸及水晶棺的表麵時,我的手指被那冰冷凍得一顫,於是我猛地收回了手。

那冰冷就像是無形的冰焰,讓我再也不敢伸出手去碰觸,心裏似乎在這一刻已經知道可能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是又不願意去相信。

我大聲尖叫起來,想脫離這個夢境,想從童年的哥哥那裏得到一絲安慰和保護,然而在回過頭的時候,我看到了小時候的我,一臉呆滯地蜷縮在哥哥的懷裏,雙眼無神地看著水晶棺,把手藏在了身後。

這個隻有黑色和白色的世界我知道是什麽了,這是年幼的我對於死亡的認識。那時的我對父母的死亡懵懂無知,可是對那有著發自本能的畏懼以及否認。

在父母下葬之前,最終我還是沒能隔著棺木撫摸一下爸爸媽媽的臉,或許是水晶棺材那冷硬的材質阻隔了我,或許是對死亡的恐懼嚇到了我,讓這沒有做到的舉動成為了我終生的遺憾。

從那一天開始,手指即將觸摸到水晶棺材的場景就時常闖入我的夢境,直到幾年前才逐漸消失。

我一直在想,是因為沒做到所以心裏對此無法放下嗎?每次午夜被相同的噩夢驚醒,我都會反複問自己這個問題。

可是現在,觸碰冰冷牆麵的感覺勾起了這個我一直不想夢見的夢境。麵對這令我痛苦的一切,我下意識地顫抖起來,甚至根本無法抑製我身體的顫抖。

眼前的黑暗和那個小時候頻繁出現的夢境交錯重疊起來,時空仿佛在這一刻扭轉,時光倒流中我仿佛又一次變成了那個幼小的女童,無聲地淚流滿麵。

淚眼蒙矓中,我的視線下意識地在黑暗中尋找著那個一直在夢境裏安慰我的幼小身軀。

哥哥呢?

哥哥在哪裏?

他不是說過會一直在我身邊保護我嗎?

忽然間,一個冰冷的聲音在我腦海中響了起來:“顧曉死了!顧曉已經死了!能夠保護你的哥哥已經沒有了!”

刹那間,我的心疼痛起來,呼吸仿佛在這一刻消失了。

我張大嘴巴想從空氣裏麵吸取一些氧氣,可是不管我怎麽用力,都沒有辦法讓自己的呼吸順暢起來。

喉嚨因為緊張發出了“咯咯”的聲音,雙手用力地捏成了拳頭。我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是我做不到,我沒有辦法克製自己對黑暗的恐懼。

就在我以為我會被自己對黑暗的恐懼窒息的時候,一個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地響了起來:“若紗,不要害怕。”

隨著這個聲音的出現,下一刻,我整個人被拉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我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是哥哥嗎?

這個懷抱所帶來的溫暖驅走了我身體的寒冷,少年獨有的清新與溫暖的氣息充斥了我的鼻間,耳畔那溫柔的語音依舊在繚繞。

它就像一汪溫泉,將我冰冷僵硬的身體包圍。在這一瞬間,我因為從心底蔓延的安全感不再僵硬,身體失去了力氣,軟軟地靠在了這個溫暖的懷抱裏。

當我的意識恢複過來以後,這才發現把我從那冰冷的黑暗中拯救出來的人並不是哥哥,而是終於在黑暗中靠近我的希涵。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明明知道希涵不是哥哥,依舊十足地信任著他,並且依賴著他。

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放鬆,希涵的手臂略微收緊了一點兒,將我的後背壓近他的胸膛。從這還不算寬厚的胸膛裏傳來的“撲通撲通”的平穩心跳聲,讓我完全地信任著他。這份信任甚至驅走了我心底的最後一絲恐懼。

自從認識希涵以來,我從未像此刻一樣,對他的存在充滿了由衷的感激。

才止住淚水的眼眶又開始變得濕潤,我吸了吸鼻子,努力壓下想再次流淚的衝動,輕聲對他說:“希涵,謝謝你。”

希涵的身體僵硬了一下,但隨後更加用力地抱緊了我的身體,將他的溫暖分給我。

在黑暗中我雖然無法看到他的臉,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有一種感覺,在剛才我道謝的那一瞬間,他一定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微笑。

這麽想著,我腦海中自然地浮現出了希涵微笑的樣子:那如同波斯貓一般慵懶迷人的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還有倨傲卻往上彎起的嘴角……

我安心地靠在希涵的懷抱中,放心地閉上眼,一邊平複著心中起伏的情緒,一邊靜靜地等待著眼睛適應忽然轉暗的光線。眼前的黑暗仿佛已經不能再嚇倒我了,在這一刻,我的心中一片寧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希涵輕輕地動了動手臂,我這才睜開了雙眼看向四周。

果然,經過剛才的等待,我的眼睛已經大致適應了光線的驟變。

相比剛才那如同吞噬人一般的黑暗,現在我能看見月光混合著校園內的路燈燈光,透過玻璃窗給遊泳館打上了一層薄薄的光暈。

遊泳館內視線所及之處,一切都在這淡淡的光暈下無所遁形。

方形的泳池,四麵高出水麵的瓷磚圍欄,還有大片散置著板凳的休息區,這一切都顯現出了它們原有的輪廓,黑暗也因此變得不再讓人恐懼。

“若紗,你感覺好點兒了嗎?”

突然,希涵的聲音從耳邊傳來,灼熱的吐息驀地吹過我的耳郭,帶來一陣酥癢的感覺。

我忽然被這股酥癢弄得一陣臉紅心跳,這才想到從剛才到現在我竟然一直窩在他的懷抱中。

刹那間,我的臉頰仿佛被火燒一樣,變得滾燙無比。

幸好,在黑暗中他看不到我的臉,不然我肯定會更不知所措。

我居然小聲地舒了一口氣。

我有些羞澀地動了動,輕聲對希涵說:“我感覺好多了。”頓了頓,我又對希涵說出了心底的謝意,“希涵,謝謝你,還好有你在。”

深吸了一口氣,希涵慢慢地鬆開了手臂。

在這昏暗的光線中,我看到他仿佛有一點兒失神,可很快又恢複了正常。

他輕輕地拉起我的手,我感覺到他的手心有著一層薄薄的汗水,那溫熱的熱度溫暖了我有些冰冷的手。

我想說些什麽,可是靜默中找不到開口的話題,隻能任由他牽著我的手。

希涵仿佛察覺了我的尷尬,他左右看了看,目光示意我看向左邊的牆角。那裏正對著玻璃窗,如果說值夜保安經過附近,我們就能從窗戶的反光看到手電筒的光。

“若紗,我們去那邊坐一坐,好嗎?”

希涵的話雖然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見,可是動作上沒有給我留下一點兒選擇的餘地。

他拉著我走到了牆角,讓我在那裏等他,然後他四處找了找,回過頭衝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我知道他是想尋找一些能鋪在地上保暖的東西。

心裏感激他的細心,我徑直走過去坐在牆角,並努力對他露出一個表示“不冷”的微笑。

希涵回應給我一個笑容,回到了我的身邊,陪我坐到了地上。

現在並不是深夜,可是時間應該也比較晚了。

初秋的寒氣襲來,讓我不由自主地有些瑟縮。希涵察覺到我的瑟縮,朝我靠近了一點兒,用他的身體所散發出來的熱氣給我帶來一絲溫暖。

兩個人並排坐在冰冷的地上,本來應該很冷,可是在他的陪伴下我反而覺得十分溫暖和安心。

自從來到春陵中學後的那種無時無刻不籠罩著我的壓抑感,在這種溫暖下奇跡般地消散了。我甚至覺得,像這樣和希涵默默地坐著,就能帶給我一種說不出的安心與舒適。

希涵與我並排靠著牆壁坐著,隻要略微側頭,我就能看見他的側臉,還有他的表情。

他的臉和平時一樣,還是冷冰冰的,甚至還皺起了眉頭,可是在這一刻,我能夠感覺到他的心底並不像他表麵上那樣冷漠。

感受著這難得的舒適,我把一直捏在手中的生日賀卡攤開放在麵前。

紙張被人揉搓得有些皺皺的,而且生日賀卡上的字也被破壞了,可這些我看過無數遍的哥哥對我的祝福,早已深深地刻進內心深處。

“若紗,寫下這張卡片的時候真不敢相信你已經十五歲了。記憶中,我的小若紗那麽小,那麽可愛,還非常愛哭……真不知道十五歲的若紗是什麽樣子?哥哥來猜一猜好嗎?我想啊,十五歲的若紗一定有著柔順的長發,甜美的笑容,還有一顆善良正直的心……”

我輕聲背出那卡片上的話,手指無意識地在卡片上摩挲著,而希涵沒有說任何話,他就這樣靜靜地聽著,臉上突然變得柔和的表情讓我不知不覺想把這些曾經填滿我生命的快樂和他分享。

“若紗,聖誕節快樂。這是我第一次做賀卡,同學說聖誕節要送賀卡才行,所以他們都去買了賀卡。可是我想將親手做的第一張賀卡送給若紗……”

我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鼻間已經被難以抑製的酸澀所充斥。

“希涵,想不想聽我小時候的事?”

雖然知道這個問題有些突兀,可是我沒有辦法抑製住自己想對他傾訴的欲望。

希涵的眼裏閃過一抹驚訝,但還是對我點了點頭,說:“好,反正現在我們也沒事做,你就給我講講你和你哥哥的事情吧,我想你們兄妹從小到大感情一定很好……這讓我真的很羨慕。”

“嗬嗬……羨慕嗎?”我笑了笑,“我從小到大都調皮得不得了,我哥沒少為我操過心呢。”

“哥哥比我大兩歲,所以我們的關係與其說是兄妹,還不如說是玩伴比較合適。我剛牙牙學語的時候,哥哥每天都來教我說話,因為他想要我叫他哥哥,說這樣才有滿足感。可是他沒有想到,我第一次叫他竟然不是‘哥哥’,而是‘曉’——因為媽媽這樣叫他,而我記住了媽媽的話。”

“後來媽媽告訴我,哥哥為了讓我改變對他的稱呼,每天都跑來訓練我叫‘哥哥’。每天他從幼兒園放學回來,就搬一張小凳子到我的房間裏,踩在上麵把小臉湊近搖籃裏的我,拚命地用奶聲奶氣的聲音說‘哥哥,叫我哥哥’。”

其實這些都不是我的記憶,而是在一次我哭著要找媽媽離家出走後,他對我說的。那時,哥哥和養父母都被我的舉動給嚇著了,找回我以後,哥哥就坐在了床頭,對我說了這件事情。

記憶就是這樣奇怪,當你失去珍貴的一切時,你就會覺得它是那麽清晰,仿佛每一個記憶的片段都是那麽鮮明。

從小到大我真的沒少給哥哥找麻煩。在還沒有搬走的時候,每當我在夜裏哭著醒來要找爸爸媽媽的時候,哥哥就會像個小大人一樣抱著我,拚命地去想那些他記得的關於爸爸、關於媽媽、關於我和他的事情,用這些事情來安慰我。

後來,我每一次想起這些事情都覺得既好笑又心酸。明明是隻比我大了兩歲的小哥哥啊,竟然為我做出了那麽多的努力,用他那稚嫩的聲音安慰著我,用那雙柔弱的手臂保護著我。

其實在我的記憶中,爸爸媽媽出事之前的哥哥雖然也很疼我,可他依舊保持著孩童的玩心和天真。然而父母的離去讓哥哥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改變與成熟了。

要知道,那時的他也隻是一個孩子,甚至在這之前,他還會故意捉弄我。

“我現在還記得在我四歲那年,有一天早上起來,忽然覺得被子上濕濕的。那時我想起媽媽說過,不乖的寶寶會尿床,於是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因為我一直很乖很聽話,所以不明白很乖的寶寶為什麽也會尿床。幾乎可以說得上是驚天動地的哭聲驚動了媽媽。媽媽來看過以後叫來哥哥,幾乎還沒怎麽逼問他,他就招了。原來是哥哥惡作劇,一早起來就偷偷去廚房接了水,然後把水淋在了我的被子上。為了這件事情,媽媽忍著笑‘狠狠教訓’了哥哥一頓,甚至還用了最嚴厲的懲罰——剝奪了哥哥當天晚上看卡通的權利。”

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哥哥真是可惡又淘氣,可是我偏偏會懷念那時候的他,每次想到那件事都會忍不住想笑。

然而爸爸媽媽去世之後,哥哥很快便以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成熟來照顧我、保護我,可是這樣的他讓我覺得很心痛。

這麽說著,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哥哥童年時稚嫩的臉,還有他臉上壞壞的笑。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哥哥永遠都是那樣的,無憂無慮,愛淘氣,愛捉弄我。

這麽想著我忍不住露出微笑,心裏卻覺得好酸好脹,好像有什麽東西即將泛濫決堤一樣。

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緊,目光落在手中的卡片上。昏暗的光線下,生日賀卡顯得陳舊無比,如同那曾經擁有過的美好記憶。

“真好!”忽然,希涵悠然歎息一聲,“若紗,我真羨慕你,擁有這麽美好的童年記憶。我也很羨慕顧曉,無論此刻他身在何處,有你永遠記著他就是一種幸福。”

希涵伸出手,輕輕覆在我握著賀卡的手背上。當他纖長的手指觸到我的手背時,我感覺到了那柔軟卻又帶著一點點薄繭的掌心輕輕地擦過手背,那稍微有一點兒硬硬的觸覺帶著撫慰人心的暖意。

觸碰是突如其來的,然而希涵並沒有收回他的手的意思。這時我才發現,自己方才用力到幾乎**的手指在他的觸碰下放鬆了。

看著自己舒展開的手指,我在心中深深銘記著方才那個觸碰帶給我的溫暖。

我垂下了頭,沒有去看希涵的臉,我害怕自己會忍不住痛哭起來。這樣的話,那我不就辜負了他安慰我的心意了嗎?

平複好自己的情緒,我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忍住顫抖的鼻音,問:“難道希涵沒有美好的童年嗎?”

希涵呆愣片刻後笑了,淺淺的笑容浮現在他俊美的麵容上,說不出的別扭:“不是每個人的童年都那麽快樂的。若紗,你的幸福讓我有些嫉妒。”

我覺得自己好像觸及到了希涵不為人知的一麵,至少他此時臉上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

我突然有一種想要了解他的欲望。

“希涵,你的童年是什麽樣子的呢?”

希涵的笑容在我問完這個問題後徹底消失了。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我們之間陷入了一片靜謐的沉默中。

我在想自己會不會太冒犯了。希涵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會跟別人聊起私事的人。這個認知讓我有些沮喪,我跟他說了那麽多自己的事,可是他從沒有要跟我分享他的故事的意思。

“對不起,我是不是問了讓你不想回答的問題?”我的聲音在黑暗中聽來有點兒悶悶不樂。

“不是!”希涵突然大聲地解釋,似乎生怕我誤會,他歎了一口氣輕輕地說,“若紗,你有沒有興趣聽我講一個故事?”

也許是希涵的略帶難過的語氣,也許是為了掩飾我自己方才的情緒,我不假思索地點頭說:“當然有興趣了,希涵你快說吧。”

希涵又笑了笑,自言自語一般地說:“好吧,該從哪裏說起呢?”

氣氛在這一刻再次沉靜下來,一直過了好幾分鍾,希涵才慢慢地開口,講述他口中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小男孩,從他懂事的時候開始,他就發現自己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因為他發現自己一直能看到每個人的身邊環繞著一種黑色的霧氣,而且每當他接近這些黑霧的時候,他就會覺得很惡心,很不舒服,但是他不知道這黑色的霧氣是什麽東西。”

“直到他念幼稚園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身邊沒有黑色霧氣的小男孩,讓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放鬆的感覺。而且他很喜歡那個成為所有孩子目光焦點的小男孩,甚至想和那個小男生做朋友。於是有一天他主動去和那個小男孩交朋友,結果對方在答應他的那一刻,他的身體附近也出現了那種黑色的霧氣。”

“那時候他也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直到第二天他在滑梯背後撿皮球的時候聽見那個小男孩的話。那個答應和他做朋友的小男孩告訴另一個小朋友,說他有多麽討厭自己,卻不得不答應。直到這時他才知道,原來那些黑色的霧氣是因為對方說了言不由衷的話才會出現的標誌。”

希涵的表情在這一刻變得有些痛苦,我忍不住捏緊了拳頭,想說點兒什麽安慰他,卻又忍住了這個念頭,繼續聽他把這個故事說完,因為我有一種直覺——這個故事中的主角就是希涵。

我不明白他說的黑氣是什麽,可是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從他的口中說出來,我就毫不猶豫地相信了。我不會懷疑他說的話,因為此時的我有一種奇怪的自信——他絕對不會騙我。

“從那時候開始,小男孩就一直在尋找身邊沒有黑色霧氣的人,但可怕的是,無論是誰,包括父母和自己,他們身邊都會有那種黑色霧氣的存在。小男孩長大後也一直在尋找那個人,直到有一天,當他已經對自己的願望感到疲憊的時候,他放棄了尋找。他認為世界上沒有人會幹淨,因為每個人都虛偽狡詐地欺騙著身邊的人,直到有一天,一個女生突然出現在他身邊。”

說著,希涵低沉的聲調忽然變得柔和舒緩,而他在說故事的時候一直看向前方的目光,慢慢地移到了我的身上。

被希涵這樣專注地凝視著,我忍不住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他的目光仿佛帶有一種令人臉紅心跳的魔力,讓我沒有辦法控製住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

好在希涵的注視隻有一瞬,飛快地,希涵又一次沉浸在他自己講述的故事中。

“那個突然闖入男孩生活中的女生非常奇怪。她的身邊沒有一點兒黑色霧氣,男孩震驚的同時,忍不住對這個女孩仔細觀察。可是無論他怎麽看,就是找不到一點兒黑色霧氣。”

說到這裏,希涵又看了我一眼,眼裏充滿了矛盾與其他一些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就在我以為故事到這裏又會有幾分鍾停頓的時候,希涵做了個決然的甩頭動作,繼續講述著他的故事。隻是這一次他的語氣明顯變得傷感而低沉,帶著一種可以稱之為自責的情緒。

“隻是已經是少年的男孩不再相信世界上會有不虛偽的人,因為在幼稚園時候發生的那件事情和這麽多年來的渴望與失望,讓他的心變得冰冷而麻木,甚至讓他變得不通人情,變得殘忍。”

“或許是為了證實自己是正確的,又或許是害怕再次受傷害……總之,男孩對女孩做了一件很殘忍的事情。哦,不對,是很多件殘忍的事情……”

希涵的目光開始躲閃,他說到這裏的時候,目光不再和我交匯,甚至連低沉的聲音都有些顫抖起來。

“於是男孩開始刻意地接近對方,用惡毒的話語傷害對方,但是那個女孩說的和做的永遠一致,讓他的希望總是落空。男孩開始動搖了,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於是他想接近女孩。可是越是接近,他就越清楚自己真的做錯了,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傷害那個女孩,所以他決定為自己的錯誤做出彌補,保護那個女孩。”

“但被他傷害的女孩對他的誤會很深,表現得很有敵意,但就算是這樣,她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還是那樣幹淨和純粹。這份幹淨和純粹讓他越陷越深,甚至有了心動的感覺。”

聽著聽著,我忍不住呼吸急促,心跳也加速起來,甚至在希涵又一次停頓,並對我投來火熱目光的時候,我的身體忍不住輕微顫抖起來。

希涵的目光是那麽炙熱,麵對他那幾乎是咄咄逼人的目光,我想移開自己不知何時和他交匯的視線,可是移開不了。我當然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誰,所以我的心很亂,不知該怎麽麵對這突然的示好。

希涵不知何時伸出了手,這一次不再是撫慰似的短暫觸碰,他果斷而堅決地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十指相扣的手心被彼此因為緊張而滲出來的汗液濡濕,肌膚相觸之處仿佛被高溫火焰灼燒了一樣,熱得讓我有了一種眩暈的錯覺。

“若紗,你告訴我,那個男孩應該怎麽辦?他心動了,他無法自拔地愛上了那個曾經被他傷害過的女孩,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幾乎自責到想衝去女孩的麵前謝罪。可是他又怕這樣做會嚇壞她,因為他知道即便女孩表現得勇敢而堅強,可實際上她是最需要人嗬護的人。”

“所以,男孩從那天起就對自己發誓,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女孩。從那天起,他總是會在女孩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在她的身邊,盡一切可能按照她的心意給予她力所能及的幫助與嗬護。若紗,你說,如果女孩知道了男孩的心意,她會原諒他嗎?她會接受他的心意嗎?”

希涵握著我的手變得很用力,這樣的力道不會弄痛我,卻讓我更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慎重與珍惜。他的目光是那麽熱切而真摯,差一點兒就掩蓋了他眼底的不安、害怕與那一點點希冀。

看著這樣的希涵,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竟然痛了起來。思緒一下子飄到剛來學校的那段日子,想到一開始我對希涵的反感,想到師楠優曾經對我說起的有關希涵的事情。

師楠優說,希涵從小就不和人親近,從小就表現得很不合群。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希涵小時候並不是真的不願意與人親近,他孤僻執拗性格的養成根本是被迫的。因為沒有人知道,那麽一個小小的孩童因為天生能看到別人內心的黑暗,心中所承受的壓力到底有多大!

隻是設身處地地想一下,我都覺得無比壓抑,更何況希涵是真的這樣從小到大,獨自承受著這樣的壓力度過了那麽長的時間。他隻是因為擁有能看到人類虛偽一麵的能力,所以被迫與人保持距離,被迫將自己隔離起來。

為希涵感到難過的同時,我心裏的某一塊地方變得柔軟起來。希涵羨慕我童年的幸福,因為他的童年從來沒有過快樂,他的這種羨慕讓我由衷地為他感到心痛。

在這一刻,我能為他做些什麽呢?我想了又想,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自然地回握住希涵的手,直視著他的眼睛輕聲說:“希涵,不要羨慕我的童年,因為在那些快樂之後,我所迎接的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也正因為有了那些童年的快樂,所以之後遇見的痛苦才越發讓我難受。但是在父母離開後,那些痛苦並沒有擊倒我和哥哥,我們反而都熬了過來。因為我和哥哥一直在為彼此製造著快樂的回憶,那些遠離痛苦的記憶。希涵,你的快樂沒有誰能給你,你所羨慕的美好回憶也沒有人可以給你,這些全部都要靠你自己去爭取……”

似乎被我的話觸動了什麽,希涵沉默著沒有說話。隔了好久,他才輕輕地叫出了我的名字:“若紗。”

“嗯?”我看著希涵的雙眼,發現他的眼睛裏在黑夜中閃爍出了一抹動人的光芒。

“你願不願意陪我一起製造快樂的回憶?”

希涵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抓緊了我的手,那微微顫抖的指尖出賣了他偽裝的冷靜,我甚至能夠感覺到他故作冷靜下的怯懦和害怕——他害怕我會拒絕他。

心底的柔軟在這一刻被觸及,我用力地點了點頭,因為在這一瞬間我知道我答應希涵並不是因為同情,而是我真的想保護他。

那種想保護他的心情不隻是像哥哥保護我那樣,它更加迫切,也讓我沒有辦法忽視。在這個靜謐的黑夜裏,一切負擔和隔膜似乎都不見了,讓我們都能更坦誠地麵對自己的心。

希涵對我露出了一個笑容,這是我見過的他最燦爛的一個笑容。

就在這時,希涵突然站起身大聲喊了起來:“有沒有人哪!我們被困在遊泳館裏麵了!”

他清脆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喜悅,在遊泳館空****的空間裏回**著。

我的心髒如同擂鼓一樣狂跳起來,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他的一舉一動都是不可忽視的存在,擾亂了我的心跳。

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情緒高漲得仿佛就要決堤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