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眼淚與紙鶴飄進誰心上

能笑能鬧,能說能叫,能喜能怒,這是活著的人才有資格去做的事,然而有些人,單純隻是能活著,便是此生最大的幸運。

01

那之後,我沒有再接到過墨遙的電話。

每天我都會發個消息過去,顯示一下自己的存在,然後就將手機丟在一邊了。

過完年,我終於也脫去十七歲的外衣,正式邁入十八歲的行列。

十八歲,意味著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又長大了一歲,總覺得過年沒有那麽好玩了。

不過假期我還是很喜歡,尤其是不用早起的假期,可以一覺睡到自然醒。

可惜這樣愜意的日子,伴隨著元宵節的離去,也終於走到了盡頭。

開學那天,我仍然還是和楚喬一起去學校。

教室裏鬧哄哄的,一個寒假沒見,大家都忙著聊天,說著寒假裏發生的趣事。

我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沒多久,墨遙就來了。是墨辰送墨遙來的,大概是因為曾經差點發生車禍,現在墨辰必須將墨遙送到教室才安心。

墨辰衝我招了招手,我走了出去:“有事?”

“還生氣呢?沒事就不能和你說說話嗎?”墨辰無奈地說。

“哦,沒有,一個寒假,氣早就消了。”

墨辰問我:“過年那天,你不是說要給小遙打電話拜年的嗎?”

“嗯?”我一時間有些沒有反應過來,畢竟他忽然提到過年時的事,這話題轉得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哦,我忘記了,怎麽了?”我想起來,當時我跟墨辰要號碼,是用拜年為借口的。

“你竟然忘記了?”墨辰笑了起來,“我告訴了小遙,結果過年那天,他一直在等你打電話跟他拜年。”

“啊?”我很吃驚,“真的假的?你不要騙我,墨遙會等我的電話?”

“大概是想借機向你道歉吧。”墨辰說,“其實小遙真的不是故意惹你生氣的,雖然他什麽都不說,但是我知道,在他的心裏,你並不是無關緊要的人。”

關於這些,我已經從墨遙那裏知道了,雖然是用的小然的身份……不過過程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結果。

“我知道了。”我點了點頭說,“還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

“心理醫生說,最近他的情緒很不穩定。我怕他在學校又隨便跑出去,能拜托你在學校時幫我看好他嗎?”墨辰懇切地看著我,“真的拜托了。”

“可是我已經說了,不再追他回來上課了。”我有些為難。

“那就不要追回來上課,你監視他就好。”墨辰說,“我這也是沒有辦法,那天的事你也看到了,一旦他沉入幻想,會分不清現實和幻想,他會覺得他幻想的就是現實。”

“他最近提起過小然嗎?”我覺得自己都快要得精神分裂症了,假扮小然的時候,我問墨遙關於白晨的事,變回白晨的時候,我又問墨辰關於小然的事……我真怕哪天墨遙知道了我假扮小然的事,會拿刀追殺我。

“有,他最近越來越肯定小然是真實存在的了。”墨辰無奈極了,“前些天,心理醫生給他試了一次催眠療法,他將和小然聊天的事說得有板有眼,如果不是我們一早知道小然是不存在的,估計都要相信他說的話了。”

我頓時有些心虛,因為自從我冒認了小然之後,陪墨遙聊天說話的那個小然就一直是我。

“嗯,我先回教室了。”我轉身就要走。

“墨遙就拜托你了!”墨辰說。

我衝他擺了擺手。

回到教室,我在位子上坐了下來,而墨遙一言不發地在看書。

其實絕大部分時候,墨遙都是這樣沉默不語的,他的話很少,可是在麵對小然的時候,他卻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

“墨遙……”我撐著下巴側過頭看著他,“新的學期了,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麽?”他抬起頭看向我。

“我之前說過吧,新學期,我可以向班主任申請換座位。”我笑著看他,“我和你說一聲,一會兒班主任來了,我就和他說。”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對我說點什麽,然而最後卻什麽也沒有說。

如果不是用小然的身份接近他,我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其實他也在想著我的事情的,而他直接麵對我時的態度永遠是無話可說。

班主任進教室的時候,教室裏仍然鬧哄哄的。

我站起來,正想提換座位的事,一隻手卻忽然拽住了我的手臂,將我拽回了座位上。

我不解地看向墨遙:“怎麽了?”

剛剛跟他提的時候,他不是什麽都沒有說嗎?我以為他會很樂意我從這個位子上離開,我不和他同桌,他應該多多少少會輕鬆一些。

“不要換座位……”他低聲說,“白晨,你不需要搬走。”

“你是在挽留我嗎?”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如果挽留,你就會不搬走嗎?”他定定地望著我。

“你挽留的話,我說不定會考慮考慮。”我說。

“那我挽留你。”他說,“這樣就可以不用搬走了吧?”

“可是為什麽?我以為你不喜歡和我同桌。”是不是精神病人的世界,平凡人都無法讀懂?至少我就不知道墨遙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沒有不喜歡。”他輕聲說。

“那要是小然不喜歡怎麽辦?”我笑著說。

他可是可以為了小然,不和我說話,甚至為了遠離我不斷曠課的!

墨遙沉默了。

果然,提到小然,他就會猶豫。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人是小然,他或許稍微有一點在意我,但和小然一比,頓時高下立見。

“所以,我還是讓班主任幫我換位子吧。”我說著就要站起來,然而墨遙又一次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將我拉了下去。

“沒關係,小然不喜歡,可是我喜歡你。”他說。

我怔住了。他剛剛好像說他喜歡我?雖然我知道,他說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男女生告白的喜歡,可我還是震驚了。

“你不怕小然生氣啊?小然生氣的話,可能會永遠都不理你,那樣也沒關係嗎?”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麽心理,一定要讓他分出個高低。

“那你呢?”他卻將問題丟回給了我,“如果白晨生氣的話,也會永遠不理我嗎?”

“你在意我理不理你嗎?”我繼續將問題丟給他。

“我在意。”這次,他沒有再把問題甩給我,很肯定地回答。

02

第二學期,我仍然和墨遙同桌,因為他成功阻止了我換位子的想法。

他仍然不太和我說話,不過偶爾我忘記帶課本的時候,他會很主動地將書推到中間,分我半本書。

回家後,我會用小然的身份和墨遙聊天,試圖讓他多留心其他人,因為我是墨遙幻想中的人物,是無法對他說出真實世界的事情的。

日子就這麽慢慢地往前走,如果可以一直這麽細水長流地走下去,我相信一定會有那麽一天,我用小然的身份,讓他將幻想和現實重合起來的。

然而這一切沒能實現。

在一場春雷炸響之後,暖春終於驅散了寒冬,而當第一朵梔子花盛開,初夏的腳步也已經慢慢地到來了。

有一天,我在結束舞蹈課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墨辰和一個非常幹練的女人。那個女人的五官和墨辰有些像,我猜那應該是墨辰的媽媽。

“你好,我是墨辰和墨遙的媽媽。”墨遙媽媽微笑著向我自我介紹。

“你好,我是白晨。”我心中忐忑。

墨遙媽媽為什麽要來找我?她看上去很像女強人……

“一直都想見你一麵的。”墨辰媽媽說,“總算是見到了。謝謝你,曾經讓小遙走出過自閉症。”

“不用謝,其實我也沒有做什麽特別的事。”當時,我隻是邀請他加入我們一起玩而已,並沒有做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就算這樣,阿姨也仍然感謝你。”她一邊說,一邊從隨身的包裏取出一張請帖遞給我,“下周六就是小遙的十八歲生日,我希望你能來參加這個聚會。”

“我?”我詫異地指著自己的鼻尖,“邀請我真的好嗎?”

“我今天就是特地來邀請你的。”她說得很真誠。

“如果有時間我一定會去的。”我將請帖接過來,匆匆看了一眼,發現請帖上的地址離這裏很近。

“好,那我就等著你來了。”墨遙媽媽得到了我的回答便轉身走了。

“你說,墨遙會邀請小然嗎?”我忽然很想知道這個問題。

要是墨遙當場發病,一定會惹來異樣的目光……

“一定會吧……”墨辰說,“到時候就拜托你了。”

事實證明,我很有先見之明,雖然這並不難猜。

墨遙的確邀請小然了,我回家之後,翻出放在抽屜裏的手機,裏麵有墨遙發來的信息。

他邀請我下周六去參加他的十八歲生日,並且會在當天接我。

我頓時被嚇到了。

為了不讓那時的場麵變混亂,我隨便扯了個理由,告訴墨遙,我當天有事情去不了,等改天再去幫他補過十八歲生日。我絞盡腦汁,想出了許許多多的說辭,墨遙這才放棄邀請。

我以為可以一直假裝成小然,一直騙墨遙,一直騙到他好起來的那一天,完全沒有想到謊言會在生日會的時候被揭穿,並且還是用那種方式。

我一開始並沒有打算去參加墨遙的生日會,因為我總覺得自己去會有點奇怪。如果我還是個六歲小姑娘,說不定會非常開心地去參加,不過現在我已經長大了,已經知道做事需要用腦子,不能一頭熱,想到什麽就做什麽。

算起來,我會這樣想還是拜墨遙所賜。那天在遊泳館裏,我差點淹死,之後我想了很多很多。有人說長大隻在一瞬間,我覺得這個說法很對。

讓我下定決心去參加墨遙生日會的,也是墨遙。

那是在距離他的生日還有三天的時候,那天是星期四,下午第三節課是體育課。

因為天氣暖和起來,體育課開始有遊泳項目了。我對水有種恐懼感,所以找了個理由躲在教室裏沒有去,而墨遙則是因為他的病,所以也留在了教室。

偌大的教室隻有我和墨遙兩個人,四周安靜極了,我似乎能夠聽見身旁墨遙那淺淺的呼吸聲。

陽光慢悠悠地從窗外落進來,在墨遙身上打上一層淺金色,讓他略帶自然卷的黑色頭發看上去非常溫暖。

我咬著筆杆,不知怎麽的,就抬起手,輕輕摸了摸他被陽光曬得暖暖的頭發。

渾身僵硬了一下,墨遙怔怔地看向我,不知是不是陽光的緣故,總覺得他深黑色的眼眸亮得有些驚人。

我也怔住了,手僵在半空,一時間忘記了要收回來。

我怎麽會想要摸他的頭發?

於是我們就這麽對視著,似乎都忘記了要收回自己的目光。

“嘰嘰喳喳……”一隻燕子從屋簷下掠過。

我猛地回過神來,飛快地放下了擱在他頭發上的手。

他偏過頭去,白皙的臉頰微紅。

我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

好奇怪,為什麽我的心跳又失控了,有一種慌慌的感覺?

我想起來了,那天我的筆掉在地上,他彎腰和我一起撿起來的時候,我無意間看進他濕漉漉的眼眸中的時候,這種心情也曾出現過,當時我以為是因為自己還在發燒,並沒有多想。可是現在我沒有發燒沒有感冒,為什麽心跳會這麽快?我不得不大口吸氣才能平靜下來。我覺得應該說點什麽,因為沉默讓這種慌亂更為嚴重了。

我扭過頭看他,恰好此時他也回過頭來看我。

“你……”我和他同時開口,跟著又同時停住了。

“你先說。”我搶先一步說。

他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這周六,我生日,你要來嗎?”

“啊?”我愣了一下,“你是在邀請我去參加你的生日會?”

“嗯。”他的耳朵都有些發紅了,看上去非常緊張的樣子,這樣的墨遙是我沒有見過的。

很奇怪,一個人怎麽可以有這麽多張不同的臉呢?我見過他自閉症時,孤單到仿佛被全世界遺棄的臉;也見過他沉溺於幻想時,溫和得像是三月暖陽一樣的臉;當然還有一開始認識我時,露出冷漠厭棄表情的臉;最多的,是沉默著一言不發的臉;而現在,我又見到了他的另一麵了。和那天在地鐵站裏看到的不一樣,現在的墨遙身上沒有那種負麵情緒,那時候他幾乎被絕望悲傷吞沒,但現在他的身上全然沒有那樣的氣息。

“為什麽?”我不解地看著他,“為什麽邀請我?明明對你來說,我頂多隻是同學吧?”

“因為我想你參加。”他定定地望著我。那一瞬間,仿佛是春陽化冰,他眼神裏明明還帶著一絲涼意,卻有一種叫人心跳加速的溫度。

“哪怕小然知道了會不高興,你也仍然希望我參加嗎?”我輕聲問。

他眸光一顫,卻並沒有猶豫地點了點頭:“你和小然不一樣。”

03

我失眠了。

墨遙的眼神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說:“你和小然不一樣。”

其實我很想問他,是哪裏不一樣……

是因為我永遠無法和他心中的小然相比,所以不一樣嗎?

說不清為什麽,我沒有問出這個問題,或許當時我下意識地退縮了。隻是,我在退縮什麽呢?我白晨,除了怕死,怕虛無縹緲的東西,怕水之外,還有什麽是讓我覺得害怕的嗎?

我躺在**,輾轉反側一整夜,結果第二天一大早,隻好頂著新鮮出爐的兩枚“熊貓眼”去了學校。

一路上楚喬都在嘲笑我,說是動物園的大門鬆了,這兒都有隻國寶上地鐵了。

我有氣無力地和他抬杠。

過了一會兒,楚喬忽然湊近我,說:“小晨,你怎麽一大早就神思恍惚?你不會昨天一夜沒睡著吧?”

“是啊。”我悶悶地答,“所以我現在好困啊。”

“你竟然會失眠?”楚喬一臉驚恐地說,“快說說,是什麽讓你失眠?這簡直就是哈雷彗星撞地球,千年一遇啊!”

“喂,我有那麽神經遲鈍嗎?”我抗議。

“你去問問你們班男生,看看在他們眼裏,你是不是神經遲鈍的。”楚喬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腦袋,“哦,我估計他們都忘記你還是個女生了。”

“這倒也是。”畢竟從小到大,男生們都怕我,因為班上的男生絕大多數都打不過我。我記得上小學時,經常有男生被我揍了之後哭著叫媽媽。

“能讓你失眠的事,到底是什麽?”楚喬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墨遙邀請我去參加他的生日聚會。”我決定找楚喬商量商量。

他是我的鐵哥們兒、死對頭,絕對是分享心事的最佳人選——好吧,事實上除了他我沒有能商量的人了。

“什麽?”楚喬也震驚了,“他不是不記得你了嗎?你們關係有好到這個程度嗎?”

“所以我才會失眠啊。”

我不知道墨遙到底是怎麽想的,他的心思太難猜了,就算我用小然的身份和他聊天,也有一些事是怎麽問也問不出來的。有好幾次,說到他不想麵對的話題,他就會掛電話,第二天再聯絡的時候,他已然不記得那些話題了。

“你去嗎?”楚喬問。

“其實前幾天,墨遙的媽媽親自給我送過請帖。”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去。我似乎應該去,畢竟墨遙本人也邀請了我,而且他媽媽還親自邀請我,就算隻是一個普通的同學,我也沒有理由拒絕。可是,我的心底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它在阻止我去。

“你想去嗎?”楚喬問我,“其實你去也沒什麽吧?畢竟是同學,還是同桌,更何況你還救過墨遙,怎麽想,他媽媽會邀請你,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細想了想,覺得楚喬說的沒錯:“我決定了,周六我會去的。”

“可以攜帶家屬嗎?”楚喬笑著指了指他自己,“比如帶上我。”

“你什麽時候變成我的家屬了?”我怎麽不知道!

“就在剛剛啊,家屬。”他露出一個賤賤的笑容,那種笑讓人一看就特別想打他。

我向來是行動派,有了想法,我就要付諸行動,於是一腳踹向楚喬。

他躲開之後大笑三聲跑上了樓,我從一樓追到三樓,直到他跑進自己的教室,我才不得不收手,往自己的教室走去。

才到教室門口,我的視線就朝著最後一排掃了過去。

墨遙還沒來,我心裏生出些微悵然若失的感覺。

好像絕大多數時候,他到校都挺早,我一進教室就能看到他已經來了。

將書本整理好,我翻開早讀課的課本,漫不經心地開始早讀。

身側的位子一直空著,我隱隱有些擔心。

墨遙為什麽會還沒來學校?雖然他會曠課,但是早上遲到這種事,還從未發生過,因為墨辰每天早上都會送墨遙來學校,這是雷打不動的。

為什麽墨遙今天沒有來呢?難道是墨辰沒有時間送墨遙,讓墨遙自己來的嗎?會不會墨遙走著走著,就忘記了虛幻與現實?會不會像上次那樣,危險臨近他卻全然不知道?

我有些坐立不安。

就在我將他可能遇到的危險都想象了一遍的時候,墨遙的身影出現在了教室門口。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

他緩緩朝我走來,臉上帶著一絲不正常的紅暈。

他在我身邊坐下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醫用酒精的味道。我皺眉看他,視線掃到他的手背,那裏還有白色的醫用膠帶,封著一團棉球貼在手背上。

他生病了嗎?這怎麽看都是才輸完液吧……

“喂。”我用手肘輕輕推了推他。

他相當沒有精神地側過頭來看我,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裏,眼白微微泛著紅。隻是,他眼睛裏有一層霧蒙蒙的水汽,看上去很像街上的流浪貓咪,隻需要一眼,就能讓人的心由寒冰化為春水,一下子柔和下來。

“你生病了?”我小聲問他。

“有點發燒。”他啞著聲音回答我。

“為什麽不請假?”

帶病上學,這也太拚命了吧?上次我發燒,可是請了三天的假。

他沉默了,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

他不想說,我也沒有追問。

或許他隻是輕微的發燒,輸完液就過來了……隻是,他真的隻是輕微發燒嗎?我用眼角的餘光注視著他,怎麽看他都病得挺厲害的。

上午最後一節課結束了,楚喬喊我去吃飯,我看了看趴在桌子上的墨遙,有些猶豫。

“走啊。”楚喬在外麵催促了一聲。

“來了。”

我走了一步,下意識地回過頭,發現他正靜靜地看著我,那雙滿含水汽的眼眸裏,有一閃而過的脆弱和無助。

我一咬牙,繼續朝楚喬跑去,沒有理會墨遙。

隻是,這頓飯我吃得特別心不在焉。

“我說,你飯都掉桌子上了。”楚喬終於看不下去了,伸手揪住了我的手腕,“你到底在做什麽?還能不能好好吃飯了?”

“能的!”我掙開他的手,好好地吃了一口飯。

也不知道墨遙身體要不要緊,他好像燒得很厲害……他午飯要怎麽辦?現在還趴在桌上嗎?

04

“白晨……”楚喬的語氣有些無奈,“你的湯都灑了。”

“哦哦,沒注意。”我猛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舀在勺子裏的湯都灑在了桌子上。

“說吧,為什麽這麽心神不寧的?”楚喬問。

“就是有點在意墨遙……”不知道為什麽,稍稍一走神,我的腦子裏就開始考慮墨遙的事了。

好像從小到大,我從不曾為了什麽事這麽煩惱過……

我飛快地吃完飯,端起空盤子就走:“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白晨!”楚喬喊了我一聲。

我已經顧不得回頭看他了,因為我現在非常擔心墨遙。

我一口氣跑回教室,站在教室後門口氣喘籲籲。

教室裏空****的,隻除了最後一排,有個穿著白襯衫的少年,他趴在桌子上,一動也不動。

我擦掉額頭上的汗,放輕腳步走了進去。

他的側臉淹沒在陽光下,皮膚白到近乎透明。他閉著眼睛,眉心微微皺著。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當滾燙的感覺傳入我掌心的時候,我的心輕微地痛了一下。

我顧不得去想自己為什麽會有心痛的感覺,焦急而又輕輕地喊了他一聲:“墨遙,你醒醒,墨遙?”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看我,然後又閉上了。

他燒得特別厲害,必須帶他去醫務室才行!

“墨遙,你醒醒!你在發燒,你得去醫務室!”我試圖和他溝通。

然而,他完全不理我,趴在桌上睡得非常沉。

沒辦法,我隻好將他從課桌上拉了起來。他比我要高大半個頭,好在我平常和楚喬打鬧慣了,否則我估計沒有辦法把他拉起來。

我試著將墨遙背了起來。

這時候,我多麽希望教室裏能有一兩個活人……

“你還真重啊……”我背著墨遙走下了樓。

現在是午飯時間,校園裏幾乎看不到人,同學們要麽在餐廳,有麽在寢室,偶爾有幾個路過的,也都隻是看看我,不過來幫忙。於是,當我氣喘籲籲地將墨遙背到醫務室的時候,我已經累到脫力,恨不得直接躺在地上了。

“校醫,他好像發燒了。”我有氣無力地說。

校醫幫著將墨遙扶到病**,然後替墨遙量了一下體溫,三十九度八,燒得很厲害。給墨遙打過退燒針之後,校醫便讓他留在醫務室休息,還告訴我,下午的課墨遙上不了,最好聯係家人把他帶回去,如果燒不退,最好去醫院。吩咐完這些,校醫就出去了。

我在墨遙床邊站了一會兒,轉身要走的時候,墨遙迷迷糊糊地將眼睛睜開,伸手抓住我的衣擺,喃喃地說了一聲:“不要走……”

“你醒了?”我忙轉身看他。

他眉心皺著,很不舒服的樣子。

“墨遙?”見他沒有回應我,我試著再喊了他一聲。

“我喊你哥接你回家吧。”我說著朝他遞過去一隻手,“手機給我,我幫你喊你哥。”

“不要……”他斷然拒絕。明明他現在整個人都是迷糊的,卻拒絕得如此幹脆利落,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裝的了。

“你說你,燒得這麽厲害,為什麽要跑來上課?”我很累,索性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後背靠著床沿,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因為不來學校見不到你。”他雖然迷糊著,這句話卻說得極其清晰。

我驚得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睜著眼睛,那雙清澈的眼眸中,倒映著我滿是愕然的臉。

“你想見我?”他明明一開始為了躲我,連曠課這種事都做出來了,怎麽會為了想見我,頂著發燒跑來學校?

“嗯。”他輕輕點了點頭。

他是不是將我幻想成了別的什麽人?

“墨遙,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看好了,我是白晨,不是小然。”

不是那個,在你心裏第一重要的小然……

“我知道。”他說,“你是白晨。”

我真懷疑他是不是燒壞了腦子,怎麽開始說胡話了呢?

“可是為什麽啊?你不怕小然不開心?小然不喜歡你靠近我吧?話說回來,小然為什麽不喜歡我啊?”

你虛擬出來的小然,到底是個什麽人物設定啊?

“我不知道……”他眼中一片迷茫,霧蒙蒙的水汽浮了上來,“小然不喜歡你,我應該離你遠一點,可是我想見你……”

“啊?”他想……見我嗎?

“想見我,哪怕小然不喜歡,也還是想見我嗎?”我輕聲問道。

他輕輕閉上眼睛,然後緩緩睜開:“我試過離你遠一點,試過的……”

我感覺心髒一下子變得有些緊。

他試過嗎?難道說,他一直在和幻想中人和事做著鬥爭嗎?他本可以沉溺於那虛幻的想象,那樣明明能活得更輕鬆一點,卻還是想要見到我嗎?

為什麽,墨遙?你為什麽在意我?為什麽想見我?我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我心裏生出了許許多多的問題,可是看著這樣的墨遙,我卻不知道要怎樣問出口。

現在的墨遙被高燒燒昏了頭,或許等他清醒過來,未必還記得和我說過些什麽,我總覺得現在問他,有一種乘人之危的感覺。

我是那種乘人之危的人嗎?

必須是啊!

“墨遙,你為什麽想見我?”我問。

“不知道。”他輕聲答道。

“那麽如果有一天,我和小然,你隻能見一個,你願意見誰?”我看著他的眼睛,心裏漸漸緊張起來。

我很在乎他接下來給我的答案。

他似乎有一些糾結,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然後,他閉上眼睛徹底睡著了。

我呼出一口氣,有種“他沒能回答我,這真是太好了”的感覺。

因為,萬一他回答想去見小然呢?

不過,他想去見小然也可以理解,畢竟在他的幻想中,那是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朋友。

不過……他說想見我呢……

我的唇角忍不住微微往上翹,心雀躍得像是有隻百靈鳥住在裏麵,正嘰嘰喳喳唱著一曲優美的歌。

既然這樣,如果生日會沒有因為墨遙發燒而取消的話,我一定會去的。

因為他說了,他想見我。

不知何時,風停了,外麵略嫌吵鬧的聲響也消失不見了,我趴在他的床邊,閉上眼睛,就這麽睡著了。

結果,那天還是校醫喊醒我的。

校醫替墨遙量了體溫,萬幸的是,墨遙的燒退了。

我打電話讓墨辰來接他回家。

將墨遙交到墨辰手裏之後,我就準備回教室繼續上課。

“小晨……”離開之前,墨辰喊住我,“明天,你會來嗎?”

“嗯,我會去的。”我笑著朝他點了點頭。

05

回到家之後,我坐在寫字台前,擺在我麵前的是一顆圓圓的透明玻璃球,裏麵有兩個小孩子手牽手。玻璃球翻滾時,裏麵有雪花飄起。

小時候姑姑告訴過我,這個叫雪花球。

不過這顆球並不是姑姑送給我的,而是我六歲那年用自己的壓歲錢去禮品店買回來的,因為沒有機會送出去,所以一直放在書架上。

不知道墨遙看到這顆雪花球,會不會發現,曾經和他一起玩過的,並不是幻想中的小然,而是真實世界裏的白晨……

我滿懷期待,等待著明天的到來。

或許因為一直在想著墨遙的事,所以一整晚我都在做夢,夢到的都是墨遙。

不知道他有沒有再燒起來?昨天才發過燒,今天他還有力氣辦生日會嗎?

手機適時響起,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

是墨遙打來的。

我接通電話,那邊是墨遙略帶疲憊的聲音,看樣子他的身體應該還是有問題。

“小然,今天真的不能來嗎?”他問。

我握著手機的手,下意識地用了力:“對不起啊,小遙,今天真的不能過去……先和你說聲生日快樂,下次我一定陪你過生日。”

“好……”他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地說,“我也邀請了白晨。小然你不要生氣好不好?如果你能來,見到她,你一定也會覺得白晨很好的。”

“你讓我去,是為了讓我見到白晨嗎?”我問。

他嗯了一聲:“這樣,她就會相信,那天我真的是在和你打電話了。”

“你是為了讓她相信才邀請她的?”我的心情忽然變得很奇怪,那種感覺無法描摹,就像是有人拿一根羽毛,輕輕地拂過了我的心尖。

“小然難道不會生氣嗎?大家都說你是假的,是不存在的……”他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不知道是沒有辦法回答,還是不想回答。

“那你覺得我存在嗎?”

是不是他自己的內心也開始動搖了,所以才會迫切地向別人證明小然是真的存在呢?這是不是意味著,他潛意識裏已經開始意識到,小然或許並不存在,隻是他不願意麵對現實,所以就拚命地想要證明一些什麽?

“小然當然存在啊,我們是最好最好的朋友,要永遠都是朋友哦。”他的語氣有些慌張。

“最好的朋友嗎?”他不止一次對我說過這種話,當然,是在我偽裝成小然和他說話的時候,但是我總覺得,墨遙和小然之間並不隻是友情,我甚至覺得小然對他的感情是一種“喜歡”。

女生對這種事都很敏感的,就像之前,我看出薑露露暗戀楚喬,當然,這有一部分原因是薑露露的暗戀幾乎是“明戀”,是全班都知道的事。

“嗯,最好的朋友,永遠都是。”他很肯定地說。

“那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並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的朋友另有其人呢?”

如果有一天,墨遙知道我才是六歲那年讓他走出自閉症的小女孩,他堅持著的信念轟然坍塌,他會崩潰嗎?

“小然,你是在擔心嗎?你放心,沒有人能夠動搖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他卻誤會了我的話,“就算白晨也不能。”

“嗯,我相信你……”我忍不住想要聽一聽他心裏最真實的聲音,隻有在麵對小然的時候,他才願意稍微吐露他的想法,“如果我是最重要的朋友,那麽白晨對你來說是什麽呢?”

“不一樣,白晨和小然是不一樣的。”他說。

我想起那天我問他的時候,他也這樣回答過我:白晨和小然是不一樣的。

“哦……”

我又隨便說了幾句話,便掛掉了電話,然後大步走到書桌前,拿起那顆雪花球,將它放進了禮盒中。

我看不懂自己的心了……

在學校,我是白晨,和墨遙是同桌;在家,我是小然,和墨遙是最要好的朋友。可,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我在成為小然的時候,開始下意識地嫉妒她,嫉妒她隻是個幻想中的人物,卻在墨遙心中占據了最重要的地位。

一開始,我根本沒有想要和墨遙成為好朋友,就算是後來再次相遇,我也隻是單純地想和他成為普通朋友,那種獨一無二的、世界上第一重要的位子,我從未想過。

明明是這樣的,可是我開始嫉妒小然了……

更叫我不爽的是,明明墨遙記憶的源頭,那個帶著他走到陽光下的女孩子是我!我記得這一切,卻不得不假扮成另一個人,去取得原本屬於我自己的東西!

我覺得假扮小然這接近半年的時間裏,我還能分得清自己是誰,真是奇跡。

生日會是晚上才開始,我白天還要去上舞蹈課。昨天晚上,墨辰打電話來,說好了他會去舞蹈教室接我。

雖然我一早知道,墨遙的家庭背景不簡單,但是我真正接觸到的時候,我還是覺得自己太天真了。

墨遙和墨辰原本住在榕城,之所以會出現在青市,是因為他們的媽媽是青市人。三年前,墨辰的爸爸媽媽離婚之後,他們兩兄弟就跟著媽媽搬到了青市。

墨辰是司機開車送過來的。墨辰媽媽和我媽媽不一樣,她是一個女強人,非常有生意頭腦。

“一會兒到了,不要理會別人說什麽,如果覺得無聊,就來找我。”當車穿過一片玫瑰花田,緩緩地停在一棟二層別墅前麵的時候,墨辰微笑著對我說。

“好。”我大概知道這場生日會是個什麽性質了——對企業家來說,兒女的生日大多是用來聯誼的,很多時候變成了業務酒會了。

墨辰帶著我走到別墅門口,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回頭給了我一個安撫的微笑,然後手按住門把手,將門推開。

所有人頓時朝門口看來,眾多視線聚集在我和墨辰身上,有好奇,有試探,有不屑,還有一絲鄙夷。

我很坦然地麵帶微笑望進去。

大廳裏站了很多人,如我所想,有很多商務人士,當然也有一些和我同齡的。

“抱歉,事先沒和你說過。”墨辰語氣中帶著一絲歉意。

“沒事啊。”我笑著說。

無欲則剛,我又不是來攀高枝的,為什麽要在意別人的眼光?

再說了,隻要主人沒有嫌棄我,別人也根本沒有資格指手畫腳。

我可是女主人親自請來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