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跪在雪地裏匍匐前行吧

他走過一條漫長的路,路的盡頭是歸途。可是他在黑暗中走得太長太長,以為隻能一條路走到盡頭,卻忘記了他還能回頭,回頭看一看,被他遺忘的、藏在心底的、最初的那抹陽光是何種模樣。

01

我在人群中尋找墨遙的身影,卻見他從寬寬的樓梯上走了下來。

他穿了一件白襯衫,外麵套著一件剪裁得體的黑色禮服,長褲修飾出他修長的雙腿,因為發過燒而毫無血色的臉,在水晶燈下顯得異常蒼白,這襯得他那雙眼睛漆黑無比。

身為今天的主角,他徑直走到我麵前,不顧眾人驚訝的目光,將我從墨辰身邊拉開。

墨辰微微愣了一下,卻隻是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麽。

“進去吧,小遙。”墨辰說。

“跟著我。”墨遙鬆開我的手,將我帶了進去。

更為熱烈的目光投注在我的身上,讓我心中不禁感歎:這年頭,果然每個人都長著一顆愛八卦的心,不論男女老少,成功還是失敗,都免不了俗。

為什麽這些人會對我表現出這麽大的好奇心呢?難道說……

“墨遙,你不會隻請了我一個朋友吧?”我小聲問身邊的墨遙。

“嗯。”墨遙點了下頭。

我一下子就懂了。

對其他人來說,生日會隻邀請一個人來參加,這種行為很奇怪,但是對墨遙來說,這完全正常。就他這種性格,如果不是一開始我死皮賴臉地跟著他,估計他連我這唯一一個朋友都交不上。這麽一想,我頓時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拯救孤獨少年的天使!

“對了,禮物。”我將手中的袋子遞了過去。

他微微一愣,似乎沒有料到我會帶禮物過來。

“過生日當然要送禮物啊。”

他該不會沒有收到過禮物吧?就算朋友不送,家人也會送啊。

“謝謝。”他將袋子接了過去。

這時候,墨遙的媽媽穿著一襲晚禮服從樓上下來了。她長得實在漂亮,從樓上往下走的時候,就像是從電視上走出來的大明星。

她見到我,衝我微微擺手,露出了一個微笑。

於是又一次,所有人將目光投注到了我身上。

從打開門到現在,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吧?每一次看過來的目光,其中的意味都不一樣……

墨遙媽媽直接走到我麵前,一把拉住我的手;“小晨來了,非常歡迎你。”

墨遙媽媽笑得非常真誠,一點虛偽和做作都沒有,看得出來,對於我的到來,她是打從心底裏感到高興的。

“阿姨你好。”別人對我好,我當然也會對別人好,這和照鏡子一樣,鏡子外的人笑了,鏡子裏的人當然也要笑一笑。

“各位,這位是我們今天的貴客,她是犬子非常重要的好朋友。”墨遙媽媽落落大方地將我介紹給了生日會上的其他人。

我終於知道墨遙媽媽為什麽要拉著我的手了……

“大家好。”我笑著衝眾人打了個招呼。

“今天是犬子十八歲生日,大家來參加這個生日會,我非常高興,希望今天大家玩得盡興,玩得開心。”墨遙媽媽簡短地說了幾句話,便將我送回了墨遙身邊,然後對墨遙說,“小遙,小晨是你的客人,你要好好招待人家。”

“嗯。”墨遙輕輕點了點頭。

於是,墨遙媽媽便端著酒杯去招待客人了。

“你的身體還好嗎?”我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稍稍有些在意,“我們要不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吧,在這裏怪無聊的。”

墨遙想了想,轉身帶著我往樓上走。

二樓走廊裏鋪著厚厚的地毯,踩在上麵軟綿綿的,走廊的牆壁上,有複古的歐式壁燈。

墨遙推開一扇造型古樸的木門,裏麵是一間能容納十餘人的休息室。

“你要不要拆開禮物看看?”我指了指他手上的紙袋。

“好啊。”

他將小盒子從紙袋中取出來,正要打開盒子的時候,房門被人推開了,從外麵走進來好幾個與我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

我見過他們,剛剛他們也在樓下大廳裏站著,大概是見到我們離開了,也從那群大人中間走開了。

“生日快樂啊,墨遙。”有個戴著耳釘的少年將一個禮盒放在了房間中央的茶幾上,“生日禮物,請收下吧。”

墨遙皺起了眉頭:“抱歉,我不收禮物。”他將茶幾上的禮盒拿起來,丟回到那少年的手裏,“好意心領,禮物就不必了。”

“生日哪有不收禮物的啊。”另一個穿著灰色衣服的少年,語氣明顯帶了不悅,“你是看不起我們嗎?”

“我說了,我不收禮物的。”墨遙仍然堅持。

我覺得很奇怪,之前在樓下,我看到他接過禮物時的眼神,好像從來沒有收過禮物一樣,但是現在看來,難道是他自己一直拒絕別人給他送禮物嗎?這是為什麽呢?

我最喜歡收禮物了,尤其是拆開禮物的一瞬間,心中的幸福感簡直要溢出來。

“那這是什麽意思?”一個穿著黑色小禮服的女生指著墨遙手上的小禮盒,“不是不收禮物嗎?你手裏拿著的是什麽?”

“她和你們不一樣。”墨遙的語氣中已經有了一絲不耐煩。

“哪裏不一樣?”那女生用極為挑剔的眼神,將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她的禮物比我們更貴重?”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是他的朋友,而你們不是吧。”我忍不住開口。

“朋友?”那女生露出一個嘲諷地笑容,“他墨遙也有朋友嗎?哦,對,他是有一個,幻想中的朋友也算?我倒是差點忘了,他是個神經病啊!你和他是朋友,該不會是在精神病院認識的好朋友吧?”

“說話為什麽要這麽難聽呢?”我很惋惜地看著那個女生。她長相可愛,身材也非常好,明明是個可人的女孩子,偏偏要說這樣傷人的話,她難道不知道“打人不打臉”的道理嗎?

“你道歉。”墨遙冷冷地開了口,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墨遙再一次出現了。

02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墨遙,是在開學那一天——下著雨的布告欄前,他撐著一把雨傘,周身充斥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氣息。

算起來,我與他再次相遇,已經快滿一年了,自一開始的那些天過去之後,他就沒有再對我露出過這種排斥厭棄的表情。

但是此時此刻,這種冰冷的眼神和語氣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有什麽了不起,你不收我還不稀罕送呢。”那女生似乎被墨遙的語氣嚇到了,不過還是硬著頭皮說出了不屑的話。

“田心,閉嘴。”灰衣少年扯了扯那個女生,“快向墨遙道歉。”

“本來就是,我又沒有說錯!”叫田心的女生頓時來了脾氣,“他難道沒有神經病嗎?”

“田心!”這次連那個戴耳釘的少年都看不下去了。

這裏是墨遙的家,他們是客,客人這麽肆無忌憚地評論主人,怎麽說都不對,更何況田心的話明顯過線了。

看樣子,墨遙有幻想症這件事並不是什麽秘密,至少這些人是知道的。

“你哪隻眼睛看到他有神經病了?”莫名地,一絲怒意襲上我的心頭。

“我兩隻眼睛都看到了,他和根本不存在的人說話,不是神經病是什麽!”田心不服氣地說。

“你怎麽就確定那個人不存在?”我被她氣笑了,“你看不到,但那不代表就不存在吧。”

“那你讓他喊過來啊!”田心哼道,“生日會這種場合,怎麽都不見她的好朋友來捧場?”

“田心,你少說兩句。”灰衣少年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上前扯了田心一把,“墨遙,田心她不懂事,你不要生氣,我代她說聲對不起。”

“不許道歉!”

田心大概是那種從小到大沒有人敢逆著她的性子來的大小姐,也是,今天到這裏來的,大概除了我之外都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吧。

嘖嘖,果然嬌慣要不得,明明可以做個活潑可愛的姑娘,偏偏變成了蠻不講理的潑婦。

“你今天要是能證明你那個好朋友真的存在,我就道歉,不隻是向你道歉,我還向她道歉!”她說著,伸手指著我,喝道,“你不能證明吧?明明就是神經病,還不許人說了嗎?”

“能證明,你就道歉,這是你說的。”墨遙冷冷地說。

看到墨遙從禮服口袋裏掏出手機,我意識到他要做什麽了——他應該是想撥通小然的電話,這樣就能夠證明小然是的確存在的了。真可惜我不在家,不然我接了電話,就可以證明小然存在了。現在打過去,肯定也無人接聽。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陣電話鈴聲從我身上響了起來。

我心驀地提到了半空,頓時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糟了!

我下意識地朝墨遙看了一眼,發現他此時目光有些茫然,不由得低下了頭。

客廳裏安靜極了,襯托得鈴聲越發清脆。

我能感覺到有很多道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其中一道正在慢慢地變冷。

我怎麽忘記了呢,之前接過墨遙的電話,我隨手就將手機塞進口袋裏,忘記留在家裏了!

我沒有勇氣抬起頭來。

怎麽辦才好?這半年來,我假裝成小然和墨遙聊天,從未想過我的謊言有被戳穿的一天,尤其還是用這種最為直截了當的方式。

“怎麽……回事?”田心倒是愣住了,“難道,他所謂的那個朋友就是你?”

“對啊,就是我。”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至少現在,不能讓這幾個明顯不懷好意的人看了笑話。

我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然後當著墨遙的麵按了接聽鍵。

“你說過,如果墨遙的朋友真的存在,你就道歉。”我看著她,很認真地說,“現在你是不是應該道歉了?”

“對不起!”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完,拽著那兩個少年就走了出去。

她走出去之前,我聽到她嘀咕了一聲:“誰知道你們是不是串通起來騙人的……”

那三個人走掉之後,客廳裏又一次恢複了安靜。

我不敢看墨遙的臉。剛剛我完全是在故作鎮定,現在要打發的人已經打發走了,我完全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怎麽辦?到底怎麽辦……

“小然?”他的語氣裏有一絲難以置信,更多的是徹骨的冷意,“你能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嗎?”

“抱歉,我無法解釋。”

要怎麽解釋?告訴他,我是故意拿到他的電話號碼,故意假裝成小然接近他嗎?告訴他,我假裝成小然,是因為我嫉妒了,對一個幻想出來的人嫉妒了?

“白晨,這樣有意思嗎?”他冷冷地問,“耍我,很好玩嗎?”

“我沒有耍你玩的意思!”

我的初衷不是這樣的!我隻是想讓他明白,小然是不存在的,真正存在著的是站在他麵前的我啊!

“你還不明白嗎?”我忍不住對他說,“小然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沒有什麽小然!我是白晨!你六歲那年,在公園裏遇見的那個女孩子,她叫白晨,白天的白,早晨的晨!”

“你在說什麽啊?”他看著我的眼神冷漠得可怕,就好像他根本不認識我一樣,“你不是小然。沒有人能撼動小然在我心中的地位,就算是你也不行!”

心中猛地冒起一股怒意,我撲上前去將他手中的盒子搶了過來,咬牙打開盒子,將裏麵的那顆雪花球拿了出來。我將雪花球湊到他麵前,說:“你給我看清楚這是什麽!”

03

“我曾經說,想要送你一顆雪花球。這顆雪花球我已經買了很久,可是一直都沒有機會送給你。你忘記我也就算了,為什麽要把屬於我的東西擅自給了別人?”我真的特別不甘心,“尤其還是一個虛幻的人物!墨遙,你為什麽不明白,這半年來,和你聊天的人都是我?我還沒有死,你為什麽要想象出一個小然?你為什麽寧願看著幻想中的小然,也不願意看看站在你麵前的我?”

“夠了!”他一把拍掉我手上的雪花球。

雪花球砸在茶幾上,哐當一聲,碎成了很多碎片,然後紛紛掉到了地上。手牽著手的兩個玩偶也斷掉了,緊握在一起的手分開了,雪花球裏的東西灑了一地,白花花的,好像真的下了一場雪。

而這一瞬間,我心中的某種東西也跟著一起碎掉了。

“你不是小然!小然她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去了美國,我們住在同一家醫院!白晨,就算你再怎麽狡猾,也變不成小然的,你這一輩子都變不成小然!”他冷冰冰地說。

“那麽,為什麽她沒有聯係你呢?”我蹲在地上,輕輕撿起那兩個分開的小人偶,“如果她真的存在,為什麽沒有聯係你?”

“怎麽回事?”門外傳來了墨辰的聲音,大概是他聽到了雪花球摔碎的聲音,急忙趕過來了。

他推門進來,看到蹲在地上的我,以及碎了一地的玻璃片。

“小晨?”

“你別過來!”我沒有看向墨辰,有些話,我必須和墨遙說清楚了。

“墨遙,你看著我啊!”我踩著玻璃碎片,握著那兩個人偶走到墨遙麵前,將人偶拍在他心口,“站在你麵前的人是我!六歲那年,拽著你一起玩的人也是我!說著將來要一直做朋友的人,是你!你可以不記得我,可以忘掉那段回憶,畢竟那隻是小時候的事,但是你不該將記憶裏的我替換成一個不存在的人!”我真的生氣了,“這顆雪花球,是我六歲時用自己的壓歲錢買的,想著等你身體好了,回來找我玩的時候送給你。現在,你自己摔碎了!墨遙,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但是如果你自己不願意好好地麵對,那麽別人永遠也幫不了你。”我一股腦地將心中想要說的話全都說出來了,“我承認,我偽裝成小然的確不妥,但是我想拿回屬於我自己的東西又有什麽不對?”

我鬆開手,人偶再次滑落在地,發出“吧嗒”一聲脆響。

“你說話啊,說點什麽啊!”

墨遙不肯說話,隻是一直用那種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著我,裏麵有防備,有厭棄,還有一絲失望。

“沒有話要對我說嗎?”心髒被刺痛了,我為了讓自己鎮定下來,用力地將手握成了拳頭。

墨遙媽媽趕了過來:“發生了什麽?”她看到僵持著的我和墨遙,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小晨?你們吵架了嗎?”

她走到我麵前,拉過我的手,輕輕地將我的手掰開:“別這樣握著手,會把手心抓破的。”

“謝謝。”我眼圈一紅,莫名地有種想哭的衝動。

我,白晨,活到十八歲,還算樂觀開朗,不會輕易氣餒,也不會為了一點小事就受到挫折,可是現在,看著這樣的墨遙,想起接近一年的時間裏我和他之間的每一分每一秒,我第一次感覺到無能為力。

“墨遙,如果你真的沒有什麽要對我說的,那我走了。”我拎起自己的背包,轉身就要走。

墨遙媽媽卻一把拉住了我:“現在天已經不早了,你一個女孩子要去哪裏?”墨遙媽媽關切地問,“不管怎麽樣,能告訴阿姨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他堅信,他六歲那年遇到的人是小然。”我淡淡地說,“我不喜歡自己被別人代替,所以想取回屬於自己的東西……我想取回自己的存在有什麽不對嗎?”

“白晨……”就在我以為墨遙永遠也不會說話的時候,他緩緩地開了口,“小然不是不存在的人,她是真實存在的。”

“那你告訴我她在哪裏?如果她存在,那你證明給我看啊!”為什麽他就是不肯相信,他所看到的隻是自己的幻想?

“好,你等著。”他說完轉身走出了休息室。

“小晨……”墨遙媽媽欲言又止地看著我,“其實……”

墨辰衝著墨遙媽媽輕輕搖了搖頭,她便將話咽了下去。

如果這個時候我發現了這個小細節,那該有多好,那樣我就不用迎接接下來的難堪了。

墨遙回來得很快,他手中拿著一張照片,麵無表情地將照片遞到我麵前。

我伸手接了過來。

這是一張在病房裏拍的照片。照片上,穿著白色病號服的墨遙,臉上帶著笑容,一點也看不出他有一丁點的不對勁。而墨遙身邊有一個笑起來相當陽光的女孩子,長相非常甜美,長長的頭發披在腦後,很乖巧的樣子。和墨遙一樣,她身上也穿著白色的病號服。照片上的兩個人,看上去都在十三四歲的樣子,眉目裏已經開始有了青澀的少年氣息。

我愣住了。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是根本不存在的小然霸占了原本屬於我的東西,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到底有多自以為是。

小然是存在的,她非但是真實的,還曾經和墨遙靠在一起,露出了這樣甜美的笑容。

回想起來,遇見墨遙之後,我從不曾見到他笑過,原來他並不是不會笑,隻是能讓他露出微笑的人不是我……

明明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的……

他對小然的百般好,唯獨對小然才會露出的溫柔表情,我以為那隻是他幻想出來的,是不存在的,可是我錯了,大錯特錯!

一直以來都是我在自作多情,知道了這一點的我,難堪得很想找個地方將自己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見!

04

“對不起,打擾了。”我將照片還給墨遙,然後轉身揮開墨遙媽媽的手,飛快地跑了出去。

初夏的夜晚,夜風有些涼爽,我狼狽地踩著樓梯飛奔而下。

大廳裏的人看著我的眼神帶著嘲諷和忖度,也不知道他們想象出了什麽。但人不都是這樣嗎,擅長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摩別人。

我推開大廳的門,一口氣跑了出去。

玫瑰花的香氣沁入鼻腔,臉上有點癢癢的,我抬起手抹了一把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已然淚流滿麵。

我為什麽要哭啊?這並沒有什麽好哭的!我隻不過是弄錯了一件事而已!

墨辰說過,這世上或許隻有我能救墨遙,我手上握著打開他心門的鑰匙,而我曾經靠近過他一次,所以我就得意地覺得,自己對他來說可能是與眾不同的。

我在變成小然的時候,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問,在他的心裏,我到底是怎樣的人,可我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我明明不喜歡做這樣的事的!

“小晨!”墨辰追了出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攔住了我的去路。

我不肯抬頭看他,我怕他看到我被淚水潤濕的臉。

真的很難堪啊……他不明白嗎?我現在隻想一個人待著!

“對不起,是我的錯。”他輕輕地抱住了我,“是我沒有事先對你說……我以為如果是小晨你的話,一定有辦法知道所有的事,與其別人告訴你,不如自己去了解……是我的自以為是讓你難堪了。”

“我沒事。”我壓抑著所有情緒,盡量裝作若無其事地對他說,“說到底,這都是我自己的問題。”

明知道靠近他,我也許會再一次受傷,可還是放不下他,沒有辦法不管他,又一次跳到了坑裏。

“那個女孩子叫丁然,她和小遙住在同一所療養院,大概是因為一樣的心情,所以他們變成了朋友……”墨辰緩緩地說,“你想聽他們的事嗎?”

“我不想聽,你不用說了。”我轉過身走了幾步,“謝謝你跑出來跟我道歉,其實我沒事的,我自己待一會兒就好了。”

隻要我自己想明白了,我就又是樂天派的白晨。

“好吧,那我送你回家。”他說著,招手喊來了司機。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的。”我想要拒絕他的好意,因為現在我真的不想麵對墨家人,那會讓我想起墨遙那冷冰冰的眼神。

“送女孩子回家,這是基本禮貌。你是被我們全家邀請過來的,不把你安全送到家,我不放心。”墨辰有他的堅持。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我自然不好再拒絕。

我上了車,墨辰在我身邊坐下。一路上墨辰一直沒有說話,我也沒有,氣氛安靜得有些可怕。

車一直開到我家小區外麵才停下來。

我下車後,墨辰走到我麵前,說:“我現在才知道你有手機……可以把你的手機號給我嗎?”

“為什麽?不需要吧?”事到如今,以後我大概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對墨遙了。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墨辰微微笑了一下,“墨遙惹你生氣,我沒有惹你吧?墨遙是墨遙,我是我,小晨,我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加上我也不是小氣的人,便將手機遞給了他:“你自己打一次吧。”

“好。”墨辰拿著手機,修長的手指在屏幕上翻了幾下,忽然愣住了。

“怎麽了?”我還以為是手機出問題了,湊過去看了一眼,不過看樣子手機沒有壞掉。

“沒什麽。”他笑了笑,用我的手機撥打了他的號碼,“以後找你就不需要總是打你家的座機了,你弟弟估計都記得我的聲音了。”

“是啊,你隻需要說一個字,他就知道是你。”為了墨遙的事,墨辰經常打電話給我,很多時候都是弟弟接到,所以每次我都會被弟弟盯著看。

“好了,我回去了。”我將電話收回來,“謝謝你送我回來。不要介意,如你所說,我隻是生墨遙一個人的氣而已。不過現在想來,我也並沒有什麽可生氣的。對了,幫我和阿姨說聲對不起,還有謝謝。”

“好。”墨辰衝我揮了揮手,一直目送我消失在拐角處,這才離開了。

我有些好奇墨辰剛剛為什麽會怔住,便將手機又拿了出來。

我翻看了一會兒,並沒有看到什麽奇怪的東西,便點開通話記錄,將墨辰的號碼保存起來。

我點著屏幕的手,驀地停住了。

我想我知道墨辰剛剛為什麽會愣住了,因為所有的通話記錄都來自於一個號碼,不隻是通話記錄,包括短信,也都隻是和一個人在互動。

為了奪走屬於我的記憶,我變成了小然,變成了墨遙幻想世界裏的那個小然……

這是為了墨遙而存在的號碼……

我慢慢的滑動手指,從上到下,我算不清我們到底通了多少次電話。這半年來我就是小然,我代替了那個擁有甜美笑容的女孩子。我曾憤憤不平,覺得被她奪走了存在感,可是現在,應該憤怒的人是她吧?因為是我在搗亂,用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強硬地插進她和墨遙中間……

我心裏特別難受,很想找個地方發泄一通,於是,我最終站在了楚喬家樓下。

我撿起幾顆小石子一顆一顆地朝楚喬房間的窗戶丟了過去,在我丟到第五顆石子的時候,楚喬一臉怒氣地站在了窗戶邊上。

“小喬……”見到楚喬的我,仿佛見到了親人,忍不住咧嘴帶著哭音號叫了起來。

楚喬飛快地推開窗戶,從二樓爬下來。他一把捂住我的嘴,拖著我朝小區的公共設施處走去。

05

“說說吧,怎麽回事,誰惹你這個小姑奶奶生氣了?看我不去揍他。”楚喬遞給我一罐可樂,在我身邊的秋千架上坐下,隨著我一起晃啊晃,“我記得,你今天應該是去參加墨遙的生日會了吧,怎麽,那裏英豪雲集,你好像隻喪家犬一樣,嚇哭了跑回來了?”

“啊呸!”我一下子就怒了,“沒看到我正傷心嗎?傷心的氣氛都沒有,這還讓我怎麽哭得出來!”

“這樣才像你啊。”楚喬微微笑了一下,“我不喜歡聽傷心的故事,比起帶著眼淚講故事,我更想看到你笑著說。”

“我覺得我就是個笨蛋。”媽媽說得沒錯,我隻顧著長個子了,忘記了腦子也需要長一長。

“這個地球人都知道。”楚喬催促道,“快點進入正題。”

我緩緩地將在墨遙家發生的事都和楚喬說了一遍。楚喬聽完,久久無語,和我大眼瞪小眼。

我和楚喬之間有著十八年的默契,這樣多好,無論有什麽話我都可以對他說,開心的或者不開心的都行。雖然平常打打鬧鬧,恨不得拚出個你死我活,可是我難過時,唯一能說話的朋友也隻剩下他一個了。

“小然竟然是真正存在的,那就沒你什麽事了吧?”楚喬說,“所以我才說,別再管他的事了。如果上次差點淹死的代價還不夠,那這一次的代價足夠了吧?我記得某人可是寧流血不流淚的……”

“嗯,不管他的事了。”

而且,就算我想管,也沒有那個資格了吧?隻不過是個不相幹的路人甲,卻幻想著拯救別人,這種想法真是太自大了。

“記住你說的話,不要再食言了。”楚喬說,“你看啊,第一次你多管閑事,差點遇到危險,第二次多管閑事,就流了眼淚,第三次你再多管閑事,說不定會有血光之災。”

“你會不會聊天啊!”看著楚喬一張一合的嘴,我就有一種暴打他的衝動。

“好了,說正經的,再有半個月就期末考試了,然後高二要分班了,你打算選什麽?”楚喬問我。

“我選墨遙不選的那一個。”我答道,“反正我是藝考生,文化分數不是那麽重要,而且我文科和理科的分數都還挺勻稱的,所以文科還是理科都無所謂了。”

“你選了什麽,一定要告訴我一聲。”楚喬說著,從口袋裏翻出一部手機,“來吧,電話號碼給我。”

“你什麽時候有的手機?”我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楚喬。他明明和我一樣,都沒有手機的,如果不是為了墨遙,我也不可能去辦卡。

“你不是也有了嗎?大驚小怪。”他白了我一眼,伸手將我的手機拿了過去,非常利索地在我的手機裏輸入他的號碼,又把我的號碼存進了他的手機裏,這才滿意地將我的手機遞回給我。

“走吧,回家。”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一定又被人打死了……你不知道我那一局就要贏了,本來我都罵別人豬隊友的,現在我要被罵豬隊友了。”

“你竟然拿遊戲和你的摯友比較!人性呢?摯友有難,不是應該火速救援嗎?”我說。

“說真的,看到你哭的那個樣子,我都嚇死了,以為出人命了。”他說著說著,語氣忽然緩了下來,“以後別再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了。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打架,我用一塊磚頭打破了你的頭,你硬是憋著,一滴眼淚都沒流?所以,如果可以,以後也不要哭。”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我都沒把你弄哭,別人怎麽可以……”

“嗯,以後不會了。”我知道他是在關心我。說實在的,我和楚喬很少說這種肉麻的話,我們的相處模式是能夠動手絕對不動口。

“長點記性。”他的語氣頗有老媽子的潛質。

和楚喬在家門口說了晚安,我上樓回了家,卻發現我媽媽坐在我房間裏,正拿著一張照片看。

“媽,你怎麽在這裏?”

媽媽一般不愛往我房間跑,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我的房間跟豬窩似的,她才不想進來。

“偶爾關心一下迷途少女,這是當媽的應該做的。”她將照片遞給我。

如果不是她那一副等著聽八卦的興奮表情,我真會相信她的話了……

我將晚上發生的事情和媽媽說了一遍。

講過兩遍之後,我整個人都覺得輕鬆了不少。我很少有這樣的心事,一直都是吃飽了就睡,睡起來就練舞上課,不會有什麽事讓我壓在心上。

怪不得都說有三兩個能交心的朋友很重要,一旦有不愉快的事,那就說給朋友聽,說一個沒用,那就說兩個,說完了也就輕鬆了。

媽媽沉默良久,忽然抬起頭來盯著我看了一陣。

我被她看得渾身都不自在,不由得低頭看了看自己——並沒有發生變異,沒有多長一個腦袋或者多長一隻手。

“小晨……”媽媽遲疑地開了口,“我發現你真是超級笨,笨到我懷疑生你的時候是不是憋得太久,以至於你腦子不完整。”

“你這是拐著彎罵我‘腦殘’嗎?”

這是親媽嗎?說好的關懷迷途少女呢?我都這麽慘了,媽媽你還要來嘲笑我,你的良知呢?

“你如果不‘腦殘’,為什麽沒有發現,不對,是到現在都還沒發現?”媽媽反問我。

我一臉茫然地看著媽媽。

是不是藝術家的腦回路都特別難以理解?我覺得自己和媽媽有點無法溝通……

“我應該發現什麽?”

“當然是發現你喜歡那個叫墨遙的男生啊。”媽媽說得一臉理所當然,“我以為你應該意識到了啊!你竟然能遲鈍到這個地步,我覺得你的腦子有問題。”

“你的腦子才有問題吧!”

不對,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

她剛剛說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