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浮影 阿帕特(謊言之神)

似乎已經有很久沒看見我弟弟林唯一了,我打算下午上完課後,去醫院看看他情況如何。

下午最後一節課是英語課。我學到一句英語的諺語。

A storm may arise from a clear sky。

這句話翻譯出來就是“天有不測之風雲”。

我盯著這句話看了很久。兜裏的手機突然震動,我才清醒過來。電話是林唯一的治療醫院打來的,雖然是在上課,我還是接起電話。

電話中大夫說林唯一不見了,讓我去一趟醫院。

我從座位上迅速站起來,抓著包,不顧同學老師詫異的眼神,急忙跑出教室,一路飛奔。那句“天有不測之風雲”的英語句子一直在我腦海裏縈繞,像是某種預兆一般。

等我氣喘籲籲地趕到醫院時,醫生已經派了人手去醫院附近找人。最近一段時間,林唯一在醫院的情況很糟糕,每天都會發瘋。一發瘋幾個醫護人員都會按著不斷掙紮的他,給他注射鎮靜劑。

林唯一身體裏每個細胞都拒絕著醫院,所以他無數次想要出逃。一個新來的實習小妹查完房後忘記關門,林唯一趁著這個機會跑了出去。

我氣得指著醫生的鼻子罵道:“要是我弟弟出了什麽事情,就等著去法院吧。”

林唯一說過不喜歡醫院,我卻以為他真的隻是說說而已,從來沒有想過他會逃跑。或許,我早點來看他,他就不會這樣。

我焦急地尋找林唯一,像當初丟了他那般。我絕對不能再次失去林唯一。

我走遍了醫院以及附近,還有以前林唯一愛去的地方,可是都沒看見他的身影。於是我打電話給楚墨遠和蘇眠,拜托他們幫忙。找了一個下午,我們都沒有找到人。三個人累得癱在路邊,我的唇都急得長出了泡。

楚墨遠也是風塵仆仆的,一身花裏胡哨的名牌衣服上積滿了塵土。他在我身後,道:“哥們兒,我們三個人的力量太小了,要不然你去求夜之航幫忙。他們家黑道白道都混得開,找個人應該不是什麽難事情。”

我就說關鍵時刻楚墨遠很靠譜。

別說是求夜之航,隻要他能幫我找到林唯一,讓我給他當牛做馬都成。

顧不得那麽多,我拿起電話撥通了夜之航的號碼。其實他的號碼不是我存的,而是我去舞台跳舞的時候,他私自拿著手機存的,後來也沒刪除。

這是我第一次打他的電話。

電話接通,那頭傳來夜之航帶著惺忪睡意的聲音。“林晚,這是你第一次給我打電話呢,我很開心……”

“夜之航,你能不能幫我找找弟弟,他不見了,我們怎麽找也找不到他人。”我的聲音已經是帶著哭腔,情緒處於崩潰邊緣。

“你別急,我這就讓人去找。你把你弟弟的照片發過來。”

我立刻將照片發過去,剩下的時間隻有等待。

深夜的風咋咋呼呼的,不肯停歇。我坐在花台邊,一邊擔心著林唯一,一邊捏著酸痛的腳。楚墨遠和蘇眠也好不到哪兒去,兩個人的體力幾乎已經是透支。

十分鍾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

足足等了兩個小時,電話鈴聲才響起。

是夜之航打來的,他說林唯一找到了,不過……

“不過什麽?”

“我們找到的是他的……屍體……”

最後兩個字夜之航說得很輕很輕,我卻覺得那兩個字將我高高地拋起,然後重重地摔下來,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我麵如死灰,右手緊緊捏著電話,空洞茫然看著前方,身體像是在寒風中抖動的枯枝,淚水不自覺地簌簌往下掉。

我隻覺得好像在這個時間裏與空間裏,就隻剩下我一個人,把所有的力氣慢慢抽幹。

在看到林唯一屍體前,我心裏還存在一絲僥幸,可是當我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躺在血泊中時,整個人如同被抽走關鍵部位的積木,突然離析垮塌,陷入最黑暗最絕望的地獄。

我慘白著臉色,用盡渾身力氣,才走到林唯一的麵前,緩緩跪下去顫抖著緊握他的手。他的手已經冰涼僵硬。眼前那個人明明前不久還拉著我的手撒嬌。我甚至還能回想起林唯一用軟綿綿的手抓著我時那抹溫熱柔軟的觸感。

可是為什麽他突然就這麽離我而去呢?

林唯一像是支撐我身體的骨頭,一旦被抽離,我要怎麽繼續生活下去?以後的人生沒有重心,又該怎麽繼續?那些我努力的目標突然喪失了主角要怎麽才能實現?仿佛我所擁有的一切隨著他的離去而離去。

我痛苦地跪在地上,恨不得馬上痛得暈死過去。可是我還能清醒著讓失去的痛一點一點侵蝕全身。

夜之航走過來,跪在地上,將我輕輕摟進懷裏,他的眼神裏帶著心疼與憐惜。

我伏在他的肩膀上,捂著臉,號啕大哭。

現在的我連故作堅強的力氣也沒有,渾身脆弱到一陣風就能把人撕裂。

刺耳的警笛響起,像是深夜裏的哀號,在城市上空久久回**。

夜之航和警察將我和林唯一緊握的手分開,我哭喊著求他們別這樣殘忍。林唯一肯定很孤單,我一定要去陪著他。

可我還是被警察拖到一邊,在牆角裏,我撿到一條水晶手鏈。

那是伍媚的東西。

我捏緊那串手鏈,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林唯一的屍體被抬走。

警察局說,林唯一的死是意外。三樓陽台上的花盆掉下來,砸著他的腦袋,沒有痛苦掙紮的痕跡。

因為事發地點太偏僻,也沒能被及時發現。

葬禮上,我跪在火盆麵前,手裏拿著那雙曾經林唯一送的芭蕾舞鞋。

那是我10歲生日的時候,除了林唯一全都忘記了那天是我生日。好容易等到爸爸媽媽都睡了,林唯一拿著禮物和蛋糕偷偷摸摸來到我房間。他興致勃勃地將禮物送給我,又把蠟燭插在蛋糕上點燃,說生日快樂。

我沒能忍心告訴他,其實那時候已經過了12點,嚴格來說那天已經不是我的生日。當收到那雙鞋時,我驚呆了。因為一個月前那雙鞋子我在櫥窗裏看過,標價1800元。那個時候林唯一那麽小,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把這錢存起來的。

那個時候,我拿著鞋子,哭得像個小孩子。林唯一他輕拍我的背,說“姐姐乖,姐姐不哭”。在林唯一麵前,我才是那個需要被保護的人。

可是現在,我卻沒能保護好林唯一,若是當初肯聽他的話,將他從醫院接出來,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意外。

伍媚挺著肚子,滿臉倦意,準備回臥室去休息。我去洗漱間用冷水洗了一把臉,緊捏著手鏈,跟了上去。在二樓無人的走廊裏,我麵無表情地叫住她。

伍媚鬆懈的神情瞬間緊繃,整個身體都豎滿防備。

我一字一句冷冷地問道:“是不是你殺死林唯一的?”

麵前的伍媚瞪大眼睛,滿臉驚恐,渾身抖得如同篩子。她打著寒戰道:“不……是……我……”

我嘴角帶著諷刺的笑,將那條手鏈展現在她麵前。她的神情更加恐慌。

“你認得這個東西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你們結婚一周年的禮物。”

伍媚急忙否認,道:“手鏈相同的那麽多,你憑什麽認定這條手鏈就是我的?”

“你這個不孝女!為什麽不分青紅皂白冤枉你媽媽?”不知道什麽時候,爸爸出現在我身後,沉著臉問道。

我回過頭冷冷地說道:“我的媽媽早死了,真替她不值。她愛了你這麽多年,而你卻在她屍骨未寒的時候娶了小老婆逍遙快活!”

爸爸氣得麵色鐵青:“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隻知道自己的爸爸是個靠女人起家的懦夫,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這句話狠狠觸到他的痛處。爸爸最討厭別人說他靠女人起家。事實上的確如此。當初媽媽的家庭背景比爸爸好太多,卻心甘情願下嫁。最後她被利用完了,然後被爸爸冷落。

這將是眼前這個人一生都洗不掉的恥辱。

“這就氣得不行了?”我一步一步靠近眼前這個年紀將半百的人,字字句句含沙射影,“你無情無義也就算了,偏偏隻喜歡兒子。以前將林唯一視若珍寶,現在卻棄如敝屣。你根本就沒有當爸爸的資格!”

麵前的人麵色慘白,見我步步靠近,狠狠推開我,生氣地質問道:“你這個不孝女,是不是要氣死我啊!”

被推了一把,我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幾步,而身後是挺著大肚子的伍媚……

當意識到身後站著什麽人時,我甚至能想象她臉上帶著多驚恐的表情。

兩個人雙雙倒在地上,伍媚捂著肚子痛苦慘叫,下身開始潺潺流出血。爸爸愣愣地看著那隻推我的手,不敢相信剛才做了什麽。

直到聽到伍媚叫著疼,他才清醒過來,手忙腳亂的將人送去醫院,我也跟著去了。

醫生宣布,孩子保不住。

話音剛落,我站在旁邊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如此瘋癲。

這是報應。

我害死了他的大兒子,也害死了他的小兒子,這個“不孝女”的稱呼我終於把它坐實。

爸爸紅著眼睛,咬牙切齒地兩三步走過來,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朝著我的左臉打了一巴掌,帶著無比的恨意。

我的腦海裏像突然斷了電,整個人立即暈了過去。

最後的意識是:這一次,我終於在爸爸的眼中。

周圍一片黑暗,我踉蹌著摸索前行,找不到一縷照明的光。突然,媽媽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我哭著努力想奔跑到她的身邊。我想抱著她,說說心中有多麽的委屈,有多麽苦。

可是我怎麽努力,也抓不到她一片衣角,任我怎麽哭怎麽喊也沒用。

“林晚,你醒醒!林晚……”

好像……有人在叫我……

我緩慢睜開沉重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夜之航關切的眼神。

原來剛才是做夢,這是媽媽死後我第一次夢見她。

鼻尖是濃重的消毒水的味道,左邊的臉很疼,連帶耳根都在疼,耳朵裏嗡嗡作響。夜之航的唇一張一合,我卻隻能捕捉到一絲細微的聲音。

“你喝水嗎?”

我輕輕點頭,幹澀地說道:“你說話聲音太小了。”

正轉身去倒水的夜之航微微一愣,然後去端了一杯水過來,水的溫度剛剛好。

我貪婪地喝著水,夜之航又說了句什麽,也沒聽清楚。我皺著眉,道:“你剛才說了什麽?”

他靠近我的右耳,道:“我先出去一會兒。”聲音清晰許多。

不一會兒,夜之航帶著醫生過來。醫生仔仔細細檢查後,俯身在我左耳說了什麽,但是我沒有聽清楚,滿臉茫然。

然後他和夜之航快速說著什麽,我聽不分明。但是最後他說的有一句我聽清楚了:左耳聽力受損,無法恢複。

我掙紮著從**爬起來,難以置信地看著醫生,啞著嗓子質問道:“你說什麽?”

夜之航兩三步跨過來,緊緊摟著我,道:“林晚,你別激動。”

“醫生,你說!”我隻覺得整個人被拋進零下30度的冰水裏,從頭頂冷到腳尖,每個細胞都在發顫。

“因為之前的一巴掌,你左耳的聽力嚴重受損,恢複不了。以後你的左耳是聽不見了。”醫生對著我的右耳大聲說道。

這句話我聽得清清楚楚,隻想瘋狂地笑著。

這也是報應!

我的眼淚簌簌往下掉。整個人如同是風中的枯葉,還沒有掉在地上,已經被四分五裂。

夜之航突然衝動地站起來,道:“他居然敢下這麽重的手,我去找人廢了他的手!”

“你別去。”我急忙拉著夜之航的胳膊,淚眼婆娑道,“他再怎麽打我也是我的爸爸,他生我養我,不管怎麽待我,都是我爸爸。何況我還害他未出世的兒子死了。”

“那不關你的事,不關你的事……”夜之航說。

我拚命搖著頭,道:“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如果當初沒有帶林唯一出去,他不會出事,媽媽不會抑鬱而終,爸爸不會再娶。而如今發生一連串的事情,林唯一死了,伍媚的孩子掉了,都是因為我當初罪惡的念頭,如今我終於自食其果。

這一生,我都將不會活得安穩。

“你別將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有些事情由不得你。”夜之航說。

事情可以發生,也可以不發生。我可以選擇,也可以不選擇。一步錯,步步錯。我的人生已經扣錯了第一顆紐扣,錯到最後。時間不能回轉,第一顆錯誤的紐扣已經不能糾正。

我摸摸自己的左耳,對夜之航說:“我左耳失去了聽力這件事情不要讓其他任何人知道,我不想要同情。”

夜之航心疼不已地看著我,紅著眼,沉默許久才緩緩點了點頭。

出院後,夜之航送我回林家。

林家大門緊閉,我摸出鑰匙開門,卻發現鑰匙打不開,鎖已經被換掉了。我隻有用力敲門。在門口站了20多分鍾,才有人打開了門。

爸爸站在屋裏,將手上抱的東西通通扔到我麵前。他麵無表情地說道:“拿著你的東西趕快滾!從此林家再也沒有林晚這個人!我也再沒有一個叫林晚的女兒!”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眼淚漸漸模糊了視線,小心翼翼地問道:“爸爸……你……不要我了嗎……”

他無情地反駁道:“我不是你的爸爸,你趕快滾!請你再也不要出現在林家大門外!”說完,他冷冷地“砰”的一聲將門重重關上,連牆都在顫抖。

我忽然覺得全身被抽空,癱瘓坐在地上,茫然無助。

林唯一不要我了,連爸爸也不要我了,那種悲傷讓人哭不出來,眼前的世界變成了死氣的黑白色,整個人慢慢沉入慘灰的絕望中。悲傷就好像一場海嘯,攪得人天翻地覆。

我蜷縮在地上,緊緊抱住自己,渾身冷到結成僵硬的冰塊,麻木不堪。

如果世界就在這瞬間毀滅該多好,這樣我就不會再有絲毫知覺,感受不到悲與痛,感受不到深深的絕望。

夜之航一直在不遠處看著,他凝著眉頭走過來,俯下身將我緊緊摟在懷中,喑啞著聲音道:“林晚,你搬到我家來住吧。隻要你站在我身邊,你能擁有想要的一切。”

我退出他的懷抱,淚眼蒙矓地問他:“我想要一個家,家裏有林唯一,有一個愛我的爸爸,還有一個慈祥的媽媽。夜之航,這些你能給我嗎?”

夜之航搖搖頭,道:“雖然我不能給你這些,但是我會傾盡一生來對你好。”

“你放棄吧。說實話,我很感激你,但是並不愛你……”

“你錯了……”夜之航的眸間是明晃晃的哀豔。一向意氣風發的他何曾有過如此受傷的模樣。他道:“我相信時間可以融化一切,我願意做你的左耳,幫你傾聽這個世界。我不會退縮,也必定不會失敗。”

“我們真的不可能……”

“所有的可能都是從不可能開始的,你為什麽不願意試一試?”

我指指心髒,道:“我的心和林唯一葬在一起。”

不去管夜之航,我在林家門外一直待了一整晚。直到第二天黎明,我才真正意識到原來我真的被拋棄了。

我收拾好東西,慢吞吞地走回寢室。以後寢室才是我的家,蘇眠才是我的親人。

大概是我蒼白的表情嚇到了她,蘇眠擔心地問道:“你還好吧?”

我不好,真的很不好,我點不了頭,也不敢搖頭,隻是默默地將東西放在地上,坐在書桌前一言不發。

蘇眠著急了,走到我麵前,焦灼地問道:“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我輕輕靠在她身上,疲倦地說道:“讓我先睡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蘇眠不再問什麽,依舊擔心著。在她的目光中,我爬到**,用被子將全身裹起來,密不透風,呼吸裏,是棉絮的味道。

似乎已經很久沒睡覺一樣,我一頭栽下去,隻想睡過去,永遠不再醒來。或許,睡覺是一個逃避悲傷絕望的方法。

我在寢室課也不去上,睡了三天三夜,醒了睡,睡了醒,醒了又接著睡,睡得昏天黑地,不知日月。

楚墨遠來過寢室一次,他喊我的名字,可是我沒有睜開眼睛。

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睡下去還要再醒來,然後去麵對那些我根本就不想麵對的事情。

我其實從來就不是一個特別堅強的人,遇見跨不過去的坎,隻能躲進小小的蝸牛殼裏。

我也不明白,為什麽在睡夢中眼淚也會那麽多,常常濕了枕巾。隻要想到弟弟林唯一,我的心就會撕裂般疼,找不到治愈的方法,任其潺潺流血。

蘇眠看不過去我這副鬼樣子,她打電話叫來了夜之航。

看見我如此頹廢的模樣,夜之航沉著臉,怒氣衝衝地將我拖下床,又拖進浴室,打開花灑,用水將我從頭淋到腳,毫不避諱。

“林晚!你給我清醒點!人人都想努力活著,你偏偏要做出一副死了的模樣!你這樣活下去有什麽意義,還不如去死!”

我剛一張口,水流進喉管,嗆得直咳嗽,眼淚滾滾而下,看不分明。我朝他哭喊道:“那你給我一個活著的理由!你給我活著的理由啊!”

夜之航全身也被水淋濕了,他死死抓著我的手腕,怒聲質問道:“我能不能成為你活下去的理由!就算不是我,那蘇眠呢?楚墨遠呢?他們也不能成為你活下去的理由嗎?如果都不是,那麽你喜歡的陸從歌呢?他能不能成為你活下去的理由!”

陸從歌嗎……

在迷茫的水霧中,我忽然想起他溫柔笑著的樣子,內心好像尋著一道安寧。

可是,陸從歌他也不足以成為支撐我的理由,因為他並不愛我。

我閉著眼睛,搖搖頭。盡管全身被熱水淋著,我依舊冷得顫抖。

夜之航的頭發全部打濕,一縷一縷滴著水。他的眸子太過幽深,看我的眼神太過哀傷。

我低垂著眼眸,滿臉愧疚。

夜之航突然拉過我,道:“我給你洗頭,你渾身髒死了。”

說實話,夜之航洗頭的手藝實在是不怎麽樣,搓得太用力,頭發也扯掉了幾根,還讓泡泡流進我的眼睛。

看著他笨手笨腳的樣子,被折騰的我心情突然明亮了幾分,不再是那種要死不活的模樣。

洗完頭發,他突然伸手來解開我的紐扣,壞壞地說道:“來,幹脆我幫你把背搓了。幫人幫到底。”

“滾!”我瞪了他一眼,用手指著門,示意他趕快出去。

他鬆口氣,臉上總算是露出了笑容:“看來以前的林晚回來了。”

夜之航退了出去,我背靠著洗漱間的牆開始默默垂淚。

隻要不死,人生就還要繼續。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雖然我一直都是鬱鬱寡歡,但是已經好了很多。蘇眠、楚墨遠還有夜之航幾乎是換著陪我,陪我時間最長的還是夜之航。

每天他穿梭往返於兩個學校之間,幾乎是寸步不離守著我。

若是說不感動那肯定是假的,可是我還是沒能喜歡上他。

而陸從歌從來沒有問過我好不好,隻是對蘇眠的攻勢加強。每天一封情書加一種不同的花,變換著花樣。我看不到他的人,卻看得懂他的深情。

晚上的時候,夜之航打電話說要帶我去一個神秘的地方。我穿好衣服下樓,他剛好開著車過來。

他帶我去了一所孤兒院。

孤兒院大門緊閉,他帶著我翻牆進去,兩個人像小偷一樣偷偷摸摸的。

翻進去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夜之航找了一個秋千架坐下來,搖搖晃晃的,模樣張揚肆意。

我四處看了看問道:“你為什麽帶我來這兒?”

“我想給你講故事。”

“什麽故事?”

“一個比你的故事還悲傷的故事。”他看向很遠的天空,慢慢開始講故事。

夜之航的故事是這樣的。

從前有一個小孩子,生下來那天,爸爸就出車禍而死了。他五歲的時候,媽媽丟下他,獨自離開,杳無音訊。他開始在大街上乞討,睡在垃圾箱旁,吃的是其他人送的餿飯餿菜。後來那個社區覺得形象不好,就非要把他送孤兒院。他的脾氣很怪,也不愛說話,所以孤兒院的人都不喜歡他,包括老師也不喜歡他,經常罵他是要飯的。

“後來呢?”我好奇地問道。

“後來,那個小男孩被人領養了。”夜之航說。

“那他是不是有了一個很幸福的家庭?”我問他。

“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幸福,隻有相對幸福。”夜之航俊美的眼睛變得很幽深,這一刻,我看不懂他。

“夜之航,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你?”我突然想到,張口而出。

“神經!”夜之航從秋千上跳下來,道,“我講這個故事隻是為了說明這個世界上有比你還慘的人,但是他們依舊堅強地活著。”他走過來,站在我的麵前,認真地說道:“林晚,你真的沒有資格說活不下去。”

我心裏一震,啞口無言。

夜之航說得對,我的確沒有資格說活不下去。

我和夜之航坐在院子裏的長凳上,吹著涼涼的夜風,什麽話也不說。安靜的時光從我們身側流淌而過。

我看著漆黑的天,想著林唯一,鼻頭有些酸澀。

夜之航突然站起來,道:“走了,我餓了,我們去吃夜宵。”

晚飯我也沒吃多少,所以點點頭。

我和夜之航去吃夜宵的時候恰好遇見了蘇眠和許久不見的陸從歌。四個人在深夜都還能遇到一起。

陸從歌變了很多,他穿衣打扮很像楚墨遠,衣服都是花裏胡哨的。可是他的氣質怎麽也駕馭不了那些花裏胡哨的衣服,所以看上去很怪異。

陸從歌這樣穿難道是為了迎合蘇眠嗎?

他站在蘇眠旁邊耳語著什麽,蘇眠的眉頭微微皺起,模樣不耐煩,對陸從歌的態度大不如前。

蘇眠看到了我和夜之航,興奮地揮著手臂,大聲叫我的名字:“林晚!”她走近了,問道:“你們是去吃飯嗎?”

我點點頭。

“那正好。”蘇眠拉著我的胳膊,自顧說道,“我們四個一起吃吧。”

站在身側的陸從歌想說點什麽,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默默跟在身後。

蘇眠嘰嘰喳喳講著什麽,我沒有聽清楚,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身後的陸從歌身上。

我們四個人找了一家環境僻靜的飯館坐下,菜上來後,陸從歌為蘇眠夾菜,樣子小心翼翼,生怕蘇眠生氣。看著陸從歌如此討好蘇眠,蘇眠卻冷淡相對,我隻覺得味同嚼蠟,心裏酸溜溜的,不敢表現出來,還必須強顏歡笑。

大概是蘇眠察覺到我情緒不對,於是站起來拉著我說道:“林晚,你陪我去買點烤串吧。剛才我看到街對麵有,突然想吃。”

我點點頭,起身和蘇眠走到了馬路對麵。

蘇眠隨手拿了幾串遞給老板。

已經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了,除了馬路上偶爾疾馳而過的車輛,大街上空****的。

蘇眠站在我左邊,然後靠近我的左耳小聲說了些什麽,我沒有聽清楚,應該說是基本聽不到什麽,但是因為右耳是好的,所以還是聽到一點點微弱的聲音。但是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左耳聽不見的事實,於是裝作聽清楚了,點點頭附和。

蘇眠突然問道:“剛才我說了什麽?”

“你還能說什麽?”我反問一句,蘇眠有些詫異,卻也沒有多追問。

“賤人,你去死吧。”就在這個時候,程紫安突然發瘋似的拿著一把水果刀朝我刺來。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還沒反應過來。一時間,我呆呆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躲避。

程紫安來勢洶洶,勢在必得。

旁邊的蘇眠反應最快,她突然擋在我麵前,想用右手去架住程紫安拿刀的手,卻不料程紫安拿著的刀突然轉向,狠狠刺進蘇眠的手腕,頓時血流如注。

程紫安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抽出刀,麵目猙獰地再度向我刺來:“賤人,我要你去死!”

我真的嚇到了,還好楚墨遠和夜之航兩個人急速穿過馬路,及時趕來。楚墨遠一隻手迅速奪過刀,另一隻手死死拉著程紫安往後退。程紫安似乎已經喪失了理智,雙眼通紅,不斷掙紮著,喊著讓我去死,連夜之航也認不出來。

蘇眠的手腕不斷流著血,我急忙將衣服撕成條,綁在傷口上,又匆忙把她送去醫院。從消毒到縫針再到綁紮傷口,蘇眠死死咬著唇,臉色慘白如雪,但是依舊沒喊過一聲疼。連醫生都忍不住誇蘇眠勇敢。可是接下來,醫生低低歎口氣,道:“傷口太深,就算愈合了,右手也會不靈活,但是不會影響日常生活。”

這個消息對蘇眠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

我不安地看著醫生,帶著期許,小聲問道:“醫生,她還能畫畫嗎?”

“這個得看手腕的愈合程度。但是按照我的經驗來講,這隻手是拿不起畫筆的。或者,就算她拿起畫筆,也畫不出優秀的作品。”

聽到這話,蘇眠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

沒想到陸從歌會首先站出來,指責我,憤怒地說道:“林晚,都怪你。要不然眠眠的手根本就不會受傷。”

夜之航攔著陸從歌,沉聲說道:“你別亂說話。”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我紅著眼睛,看著蘇眠,緩緩在她麵前跪了下去。

畫畫對於蘇眠來說,就像是生命般的存在。就算她辨不清顏色,可是那些素描還有水墨畫都是那麽充滿靈氣。

最主要的是,蘇眠參加了市裏的一個繪畫比賽,她那幅巨大的素描畫掛在寢室還沒有畫完。當時她還那麽有信心,說能拿到第一名。為了這次比賽,她跑了許多地方去找靈感,付出了很大的心血。

可是因為我,她的願望落空。

蘇眠見我跪下去,急忙回過神來,用左手拖我起來,說:“你這是在幹什麽?”

“阿眠,對不起……”我倔強地跪在地上,哭著不肯起來。

“林晚,你起來。這不怪你。”

“可是,我覺得陸從歌說的對……”

“你再不起來就是不把我當好姐妹。”蘇眠似乎是真的有些生氣了。

我抹著眼淚,滿臉愧疚地站起來,心裏十分難過。這個時候,她反而一把將我摟住,聲音帶著哽咽說道:“我真的不後悔,隻是太遺憾……那幅畫沒畫完,我真的不甘心……假如這真的是命運的安排,我認命。我真的認命了……”

上天先奪取了她辨別顏色的能力,現在又奪走了她畫畫的能力。

我和蘇眠抱著哭成一團。

有時候我真的很迷惑,為什麽老天爺會給我這樣艱苦的人生。是不是我上輩子造的孽太多,所以這輩子要來還債。

而夜之航肯定是上輩子欺壓我太多,所以這輩子來還債了。

傷人的是程紫安,她應該得到應有的懲罰。

她應該去坐牢!

而且第一次,楚墨遠和我大吵一架。吵架內容當然圍繞著該不該把程紫安送進監獄裏。他覺得不應該,因為程紫安畢竟還隻是不懂事的人,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可是我真的恨死了程紫安,要不是她,蘇眠的夢想怎麽會破滅。那一刀,刺痛了蘇眠,也毀了她飛翔的翅膀,更讓我再度背負罪責。

楚墨遠痛心疾首地看著我,道:“林晚,你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報複心如此的強?為什麽不肯寬宏大量原諒程紫安。她現在得到了應有的教訓,你為什麽還要咄咄逼人?”

一直叫我“哥們兒”的楚墨遠也不再叫我哥們兒,十幾年的認識就為了一個瘋子被推翻。在他心目中我成了一個錙銖必較的小人。

“你有沒有想過蘇眠?你為什麽看不到蘇眠的傷?”我毫不客氣地反問道。

“蘇眠不就是不能畫畫了嗎?這能對她有多大的影響?要是程紫安進了監獄,她會一生都抬不起頭來。”

“楚墨遠!你這次過分了!”我實在被氣得不行,才會口不擇言。

“林晚,這次你也過分了!”楚墨遠也在生氣。

“程紫安除了長著一張好看的臉還有什麽好?”我大聲問。

“她比你好,比蘇眠好,那就足夠了。”楚墨遠大聲回答。

“你喜歡的人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我真的被他氣瘋了。

“她是因為你變成瘋子的。若不是夜之航喜歡你,她又那麽愛夜之航,怎麽可能會對你有那麽深的怨恨!而且,如果你追究下去,我就去替她坐牢!”楚墨遠變得有點歇斯底裏。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楚墨遠。他臉上難得很認真,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模樣。“你也是一個瘋子!”

瘋了!這個世界都瘋了。

“瘋子配瘋子,剛剛好!”說完,他扭頭轉身大步離開,不曾回頭。

在愛情麵前,不僅陸從歌變了,連楚墨遠也變了。他再也不是那個給他自己的手腳敷麵膜,注重外表的楚墨遠,為了愛情,他變得勇敢,甚至有勇氣說要去坐牢。

我以為楚墨遠隻是說說而已,所以我去報了警。

可是想不到,最後進監獄的人竟然是楚墨遠。

我和蘇眠去看他的時候,程紫安也在,哭得稀裏嘩啦的。楚墨遠笑著對程紫安說沒事,還安慰她半年很快就過去了。

蘇眠原本不想來的,隻是拗不過我。她挽著我的手輕微地顫抖,然後隨便找了個借口落荒而逃。

這一幕,刺傷了蘇眠的心。

程紫安看到我來,麵無表情地默默退到一邊,不吵不鬧,仿佛還是那個冷漠的人。

楚墨遠似乎也忘記了那天與我吵架,笑眯眯地同我打著招呼。“哥們兒,你怎麽才來?我等你好久了……”他的模樣還有些委屈,不滿我這麽久沒來看他。

楚墨遠的造型有些滑稽,頭發被剪得很短,整個人看上去老了許多。

我姑且把這稱為成長。

我呆滯地瞪著他,喃喃問道:“我明明讓警察抓的是程紫安啊……”

楚墨遠笑著回答道:“程紫安傷人的那把刀上有我的指紋。而且我讓那個賣烤串的老板作偽證。最主要的是,我讓蘇眠指證我。”

原來這就是蘇眠不想來的原因。

明明受到傷害的人是她,可是她心愛的人卻被她送進監獄。

何其殘忍!

這一刻,我真想把楚墨遠的腦袋掰開,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楚墨遠似乎在監獄裏還行,隻是苦了蘇眠,一直悶悶不樂。楚墨遠為程紫安坐牢是她心裏的梗。陸從歌一直竭盡全力討蘇眠歡心,可是蘇眠仍舊是不開心。

某天,陸從歌突然找到我,要我幫他在學校的牆上用噴漆作畫,畫的內容自然是對蘇眠的愛意。

我想過用許多理由推辭,隻是陸從歌又說了一句:“林晚,當我求求你好不好?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他把“求”字都用上了,我心如刀割。為了心上人,去求另一個人,連尊嚴也都不管不顧。可是,陸從歌的心上人卻不是我。

從前我不在他的眼中,現在我也不在他的眼中。

我的心中隻剩下那些說不盡道不明的酸澀與委屈,卻還要笑著去幫他討他的心上人的歡心,哪怕那個人不愛他。

那種卑微,那樣下賤的模樣何曾有過。

深夜,我站在梯子上,手裏拿著噴漆噴在牆上,反反複複,來來回回,以求塗抹均勻。我渾身都是臭味,手臂酸痛,站在梯子上的雙腿也開始發酸打戰。

陸從歌站在下麵,興致勃勃地說蘇眠看了這幅畫肯定會開心的。他沒有問我累不累,沒有問我拿著漆罐的手冷不冷,隻是一味地催促著在天亮之前一定要畫完。

我的眼淚在眼眶中倔強地不肯掉下來,隻能把它如數逼回去。

手指頭好像隨時都要斷掉一般,我終於在淩晨四點的時候將畫弄完。

陸從歌隻是說了聲“謝謝”然後讓我趕快回寢室休息,沒有絲毫要送我的意思。

拖著疲憊的步子,我離開了。淩晨四點,月光是冷的,風是冷的,連心也是冷的。

我第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喜歡錯了人。

第二天,學校的牆上突然多出了一幅畫,學生們覺得新鮮驚奇,可是校方覺得這屬於破壞學校公共財物的行為,要予以追究,以正校風。

我以為那天的事情做得很隱蔽,但是卻不料我畫畫的照片被別人放在了論壇上,那張照片並不清晰,但我還是被請進了校長辦公室。

校長問是不是我做的,我沒有吭聲,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更沒有供出陸從歌。

但是我沒想到的是陸從歌也會被請進辦公室。

那張照片太過模糊,需要其他人的指證。

教導主任問陸從歌:“這次的事情是不是林晚做的?你別說不知道,因為有人看見你和她在一起。”

陸從歌埋著頭不吭聲,不斷揪著褲縫的手揭示此刻的他是如此的慌亂。他看著腳尖,不知道想些什麽。

這時候校長說道:“陸同學,你知情不報會有包庇罪,這會影響你優等生的學分和形象的。你老實地說,這是不是林同學做的?”

被校長這麽一說,陸從歌似乎更急更慌亂了,他埋著臉,良久之後,終於“嗯”了一聲,不敢看我,雙頰紅得能夠滴出血。

在此時此刻,我終於看清楚了眼前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如果他不指證我,這件事我也不會去連累他,會主動將責任擔下來。可是沒想到的是,為了他優等生的學分和形象,他出賣了我。

被愛的人背叛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

我除了死心,就是心死。因為這樣的人不值得我去托付終身。

最後,我被全校通報批評,還記了大過,當初學校承諾的獎學金沒有了,生活補助費也沒有了,檔案上永遠有了汙點。

就是這個汙點時時刻刻提醒我,不要再去愛錯人,也不要去奢望什麽,更不要去卑微地乞討什麽。

後來陸從歌找到我,紅著眼睛跟我道歉。

可是我隻是冷冷地看著他,心裏泛不起半點漣漪。

他愧疚地道歉道:“林晚,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當時我究竟是怎麽了。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我長長歎口氣,道:“陸從歌,從那刻起,我決定不再喜歡你,所以你也不用說對不起。一切皆是我的自願,怪不得你。原本這畫就是我畫的,責任應該是我來承擔。以後再見麵,我們就當誰也不曾認識誰好了。”

“你……喜歡我……”

“那是過去的事情。”

“那蘇眠知道嗎?”

“她知道。”

陸從歌的表情變得很奇怪。

因為從此以後,我和陸從歌會成為陌路。

這一場如鏡花水月的喜歡不過隻是一場短暫的夢罷了。夢醒了,還要繼續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