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空城

【一】

春節臨近,這座城市越發顯得清冷,就連那些歡聲笑語仿佛都在嘲笑我的孤單。我毅然拖著行李箱飛去了溫暖的城市,那裏有怡人的氣候,美麗的風景,最重要的是有不認識我的人,他們看不透我笑容背後的落寞。

我特意選了一家小小的家庭旅館,環境清幽,離海灘隻有不到十分鍾的路程。在這裏的每一天,我隻需要享受陽光、沙灘和海鮮,不需要考慮那些煩惱的事。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無論去哪裏,即使是要下水去遊泳,我都要再三確認是否帶著手機。

有時候,手機突然響起來,我便驚得跳起來,直到看見來電號碼是熟悉的號碼時,才鬆了一口氣。

是的,我害怕再接到那樣的敲詐電話,我害怕那人在電話裏又提起什麽讓我心驚膽戰的事。

但接下來的幾天,我的手機再也沒有響過。我便安了心,專心地吃喝玩樂,幾乎就要忘了所有的煩惱。

陽光充足的午後,我穿上白色的長裙和黑色的靴子,在耳邊別一朵從路邊隨手摘的紅色鮮花,租一輛單人自行車,沿著海岸線邊的公路騎行。

清涼的海風迎麵拂來,舒服愜意。

我迎著海風,快速蹬著自行車,不經意間就輕輕唱出來:“親愛的小孩,今天有沒有哭……”

隻唱出一句,我便愣住了,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自行車失控,倒在一旁,我跌坐在地上,膝蓋蹭破了皮,殷紅的血流出來,但我並不覺得疼。

我隻是不能接受,我聲稱受不了榕城的寒冷,我借口不想留在榕城看別人合家團圓,來到這個溫暖如春的地方旅行。我做這一切,其實不過是為了圓多年前兩個人的願望——我和林修歌的願望。

已經不記得那是我們到青城的第幾年,隻記得是有一次偶然談起林修歌將來要報考哪所大學。

那天青城下了有史以來最大的雪,漫天的大雪仿佛要將整個青城覆蓋,我抱著熱水袋擠在林修歌的書桌前看雪景。

目光掃過書桌上的習題冊時,我一邊輕輕跺著腳取暖,一邊問林修歌想報哪所大學。

一直低頭做習題的林修歌便抬頭笑望著我,輕輕說出了一個學校的名字。

“為什麽?”我知道以林修歌的實力完全可以報考更好的學校。

“因為聽說那裏的冬天很暖。”林修歌指了指窗外飛揚的雪花,“不像這裏這樣冷。那裏有大海,有很多好吃的,我還聽說那裏的風景特別美。如果我去那裏上學,冬天就可以帶你去那裏玩,你就不用怕冷了。”林修歌說完,揶揄地望著我。

“真的嗎?”我高興地跳起來,毫不在乎他的揶揄,發揮我的想象力憧憬著,“有大海的話,那就一定要穿白色的長裙,隻有白色的長裙配沙灘和大海才好看。鞋子呢?大概很多人會赤腳或者穿方便的涼鞋,我就要與眾不同,我要穿黑色的馬丁靴,頭上再別一朵超大的紅色鮮花。”

“好看嗎?林修歌,你覺得那樣好看嗎?”我趴在書桌上,側過頭看正在奮筆疾書的林修歌,“那到時候你要穿什麽呢?得穿得跟我相配才行啊!”

林修歌看了我一眼,隻是笑。

我就自作主張地說道:“嗯,男生當然穿得越簡單越好看,那你到時候就穿最簡單的棉質白襯衫好啦,下麵就跟我的黑色馬丁靴相配穿一條黑色的長褲,鞋子呢?”

“如果要完全配合我的話,那你應該穿一雙紅色的帆布鞋才對。”我假裝苦惱起來,“可是你從來不穿鮮豔顏色的鞋子。林修歌,到時候能不能配合我一下呢?”

林修歌停下來,用筆敲了一下我的頭,堅定地說道:“不能。”

我不甘心地問道:“為什麽?”

“男生穿紅色的鞋好奇怪。”

我吐了吐舌頭:“老古板!老頑固!史前生物!”

林修歌不為所動。

我氣呼呼地說道:“你就當是幫我完成一個心願都不行嗎?”

林修歌一邊低著頭演算著習題,一邊拖著長長的音,怪腔怪調地說道:“不——行!”

我聽見林修歌悶悶的笑聲,就真的生氣了,因此一下午都不理他。

林修歌莫名其妙地偷著樂了一下午,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他收拾好書,又用筆敲我的頭,說道:“苗小禾,我能不能考上那所大學,會不會帶你去那裏,那是幾年後的事,你為什麽現在就要為幾年後的事生氣呢?”

“那你說你到底答不答應?”我仍然不放棄,好像去那溫暖的城市旅行就是明天的事一般。

“嗯!”林修歌側頭想一想,仍然不肯鬆口,“好像還是不能。”

“哼!”我憤憤地說道,“那我以後不要跟你去那裏,就算你求我去,我也不去!”

那些話、那些事,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可是一晃已是經年。

【二】

我跌坐在地上,望著遠處的海,那些瑣碎的往事便排山倒海而來,那些原本我以為早已忘卻的細節,在腦海裏慢慢地放大,細微到那時我生氣跺腳的樣子以及林修歌唇角勾起的弧度都仿佛曆曆在目。

我低下頭,看見摔在一旁的手機屏幕上映出自己的樣子,長長的黑發,耳邊別著一朵紅色的鮮花,白色的長裙,黑色的馬丁靴。我便知道我來這裏這樣打扮是為了什麽。

因為明白了,所以更生自己的氣。

我扶起自行車,瘋了一樣騎回旅館。美麗溫柔的老板娘看見我摔破的膝蓋,嚇了一跳。我若無其事地衝她笑道:“因為心急騎得太快,所以摔了跤,沒事的。”

接下來的兩三天裏,每天除了吃飯、睡覺,我就窩在旅館的小院子裏曬太陽。

老板娘大概是怕我太孤單,悄悄觀察我兩天後,走過來跟我說:“不去海灘走走嗎?”

我搖頭。

“去大排檔吃海鮮呢?”

我也搖頭。

“那是在這裏等著跟朋友會合嗎?”

我搖頭:“不是,我一個人來的。”

老板娘便體貼地不再多問,她將一大盤水果遞到我麵前的小桌子上,想一想又問:“過年不回家嗎?不回家就在我這裏過吧。反正我這裏過年也營業的。”

我點頭,又搖頭。我明白她的好意,隻是我不習慣在任何人麵前坦露我的孤單。

老板娘不再說什麽,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我放在桌上的手機:“你的手機是壞了嗎?我知道,你們年輕人啊,恨不得手機24小時不離手的,那手機也是24小時會響的。但是我看你的手機好像已經幾天沒響過……”

我突然意識到什麽,不等老板娘說完,飛快地拿起手機檢查,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手機已是“僅限緊急通話”的狀態。那就是說,如果有人想找我,是打不進電話的。

我跳起來,急切地問道:“哪裏有修手機的地方?或者賣手機的地方?”

老板娘大概是被我十萬火急的樣子嚇著了,連忙將自己的手機遞過來:“怎麽了?先拿我的手機用。”

我來不及回答她,便拿著手機跑了出去,老板娘追出來告訴我最近的營業廳在哪裏。我連忙順著她指的方向跑去,因為太急,我都忘了騎車去會更快。

等我跑到營業廳,已喘得說不出話來,我比畫著讓營業員拿了一部新手機給我,連忙換上自己的手機卡,開機。等了一會兒,沒有什麽短信或未接電話的提示,便稍稍安了心。

但轉瞬又緊張起來,如果那個敲詐的人之前打過電話,打不通,他會不會像他說的那樣做……

我不敢再往下想,下意識地回撥那人打過來的座機號,但意料之中,那隻是一部公用電話。

我掛斷電話,迅速滑動手指,漫無目的地翻著通訊錄,手指卻在滑過“林修歌”的名字時停住,下意識地就要按下撥打鍵,我驀地怔住了。

原來,我手機24小時不離手,在得知手機出了問題時那樣著急,都是因為我擔心那個人——林修歌。我害怕敲詐的那人再打電話來,找不到我,也許真的會像他說的那樣陷害林修歌。

這樣想著的時候,恐懼感便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我的脖子,我害怕得快要喘不上氣來。林修歌是否無恙?這個答案大概隻能從林修歌本人那裏得到。

但我知道,現在我絕對不會撥打他的電話,夏北北倔強又固執的自尊心不允許我那樣做。

回去的路上,陽光依舊燦爛,我望著這個陌生又熟悉的海濱小城,突然明白了什麽叫“空城”。

所謂空城,就是無論你通過什麽渠道,對這個城市有多麽了解,但這個城市對你來說永遠是一座冷冰冰的城。隻因為你曾經期望跟你同來這裏的人不在這裏,一切都變得冰冷和索然無味。

遠處的沙灘上,有人在放著那首聽起來蒼涼又落寞的歌,正是那首《空城》。

歌詞裏這樣說:“這城市那麽空,這回憶那麽凶,這街道車水馬龍,我能和誰相擁?”

【三】

因為心情不好,天完全黑下來之後,我去了附近最有名的酒吧。大概是春節將近的緣故,酒吧裏分外熱鬧,震天響的音樂裏,人群爆發出一陣陣歡呼聲。我抬頭看過去,便看見了在舞池正中央高高的台上跳著熱辣勁舞的阿蠻。

是的,是阿蠻。盡管她化了濃妝,衣著也和平常大不相同,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不是得了重病嗎?怎麽還能那麽用力地跳舞?

難道她根本沒有得什麽病?

阿蠻也看見了我,她嫵媚地朝我勾了勾手指,立刻有人起哄,想將我簇擁上台。

我徑直走過去,阿蠻似乎有點兒詫異於我的果敢。

陌生的男人緊緊貼著阿蠻熱舞,我瞥了一眼阿蠻,冷冷地說道:“你在這裏歡天喜地,不擔心你的林修歌是不是已經被警察抓走了嗎?”

我說完,一刻也不停留,徑自走到吧台邊要了酒,獨自喝起來。

片刻後,阿蠻身姿曼妙地走過來,倚在吧台邊上,慢慢地吸了一口煙,又輕輕地吐出來,懶懶地說道:“苗小禾,你還挺關心林修歌的啊。”

我悶聲答道:“我隻是看不慣你。”

阿蠻毫不介意,笑眯眯地問道:“苗小禾,你來這裏度假?”

我仰頭喝完一杯酒,將酒杯輕輕放在吧台上,衝酒保喊道:“再來一杯!”

我端著第二杯長島冰茶,不屑地對阿蠻說道:“是不是度假,跟你有什麽關係?”

阿蠻不理會我,自顧自地說道:“我是來度假的。林修歌說這裏的冬天很溫暖,最適合我養病,他就幫我訂了機票。”

阿蠻喜不自勝說著話的空隙,我已經喝完了第二杯酒。

阿蠻便笑眯眯望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苗小禾,我知道你為什麽來這裏。”

她說完,便靜靜地看著我,那雙桃花眼仿佛能夠洞察人心似的。

我不動聲色地別過臉,卻聽見她冷笑一聲,說道:“因為你害怕一個人過年,對不對?別人都合家團圓的時候,你一個人過年,真的是太可憐了。”

阿蠻總是這樣一針見血。

“你不也是一個人嗎?”我無力地還擊。

“我不一樣。”阿蠻得意地看著我,“我有林修歌。”

我握緊酒杯,不再說話。

阿蠻湊過來看了看,伸出手指彈一彈我的酒杯,說道:“長島冰茶啊?苗小禾,你不會以為這真是茶吧?這可是很厲害的酒,很容易醉的。”

我看著說一句話就要停下來咳幾聲的阿蠻,輕聲笑道:“不用你管,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我才懶得管你。”阿蠻扭著腰擠進人群,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阿蠻走後,我仿佛和酒較上了勁,也不知是喝到了第幾杯,眼前的事物已經開始出現重影。

我趴在吧台上,昏昏欲睡。一個陌生男子過來跟我搭訕,我不耐煩地推開他,他卻扶起我,要將我往酒吧外麵拖。

我意識模糊,毫無反抗之力。快到酒吧門口時,我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然後我聽見一個尖厲的女聲說:“幹什麽!你要帶我朋友去哪裏?再不鬆開我報警了!”

我艱難地睜開眼,看見重影的阿蠻站在我麵前,緊緊抓著我的手腕。

她從那男人的手裏一把搶過我,然後抓住我的胳膊,一路跑出酒吧,跑到大街上。

夜風一吹,我的意識清醒了不少,身旁的阿蠻仍然抓著我的手,彎著腰劇烈地咳嗽著。我側過頭,靜靜地看著她,因為急著跑出來,她沒來得及穿外套,隻穿著單薄的吊帶裙。

這裏雖然白天很暖,但冬夜的風還是有些微涼,她握著我的手,此刻便是冰涼的。因為劇烈咳嗽的緣故,她的臉頰微紅,有些氣喘。

我看著這樣的阿蠻,突然有點兒看不清她,不是看不清她的容貌,而是看不清她的心,更不知道在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林修歌和她都閉口不提她的身體狀況,隻說處境糟糕,但是怎麽個糟糕法,我還是一無所知。

我疑惑地問她:“阿蠻,你為什麽要幫我?”

“幫你?”阿蠻仿佛要氣得跳起來,她一把甩開我的手,忍住咳嗽說道,“我才不是幫你!我這樣做,隻是因為你苗小禾隻能被我一個人欺負,小時候是這樣,現在仍然是這樣。”

“是嗎?”我站不穩,踉蹌著倒向阿蠻。

阿蠻條件反射地一把將我推開,又立刻伸手將倒向地麵的我拉住。

她抱著我,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不由分說地將我塞進出租車裏,然後翻開我的錢包,將我的房卡找出來,跟司機說了旅館的地址。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聽見她在關上車門的時候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

她說:“我這樣做,還因為在不久的將來,我有一件事要求你。這世上除了你,我沒有別人可求了。”

我頭痛欲裂,不明白她說什麽,更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是她和林修歌背叛、欺騙了我,而他們又都口口聲聲說有求於我。

出租車緩緩開動,我從後視鏡裏看見阿蠻蹲在路邊,大口大口地嘔吐著,她的白裙子上一片殷紅。

出租車司機也看到了,慌張地停下車問我:“你朋友怎麽了?怎麽吐那麽多血?”

我咬唇說道:“走吧,她不是我朋友。”

我深知,以阿蠻的性格是絕不會接受我的幫助的,她大概寧死也不願意讓我看見她這樣的情形。

大概是因為酒精的作用,回去的路上,我還是沒忍住給林修歌發了短信。

我質問他:“為什麽6年後還要出現在我麵前?為什麽要來找我?如果你不出現,也許我們三個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互相折磨。”

過了很久,他的短信才回過來。

他說:“因為那時候我什麽都沒有了,我隻有阿蠻。可是這世上有那麽多人,我卻隻剩下一個你可以依靠。”

我怔怔地看著那句話,突然想笑,笑著笑著鼻子酸了。

世上最恨我的人說,這世上除了你,我沒有別人可求了。

世上我最恨的人說,這世上有那麽多人,我卻隻剩下一個你可以依靠。

【四】

我在旅館裏昏睡了一天一夜,隱約記得老板娘進來喂過我兩次雞湯,自己摸索著起**過幾次衛生間,其餘都是有關夢境的記憶。

長長窄窄的桐花巷裏,風一過,那些潔白的桐花便像雪花一樣飛揚。

小小的我,眼睛哭得通紅,像隻可憐的小兔子,眉眼彎彎笑著的林修歌就在那個時候出現,將手伸給我,我安心地將手遞到他的手裏。

然而,那些美好的畫麵轉瞬即逝,接下來便是我與林修歌、阿蠻無休止的決裂、糾纏和相互折磨。

夢裏,我看見林修歌紅著眼,立在遠處,輕聲問我:“苗小禾,這世上有那麽多人,為什麽到最後我卻隻剩下一個你可以依靠?”

他看著我,眸子裏全是絕望。

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想要伸手抓住他,可是我一伸手,眼前隻剩下一片空氣。

我驚醒過來,仿佛已經經曆了幾生幾世一般。

窗外陽光正好,透過玻璃落在我的臉上,融融暖意仿佛能讓人忘記一切煩憂。

我像個浴火重生的人,起床洗漱,換衣服、化妝打扮,煥然一新地走出去,企圖用美景和美食讓自己暫時忘卻那些紛擾。

我沿著小巷獨自步行,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海灘。雖然再過兩天就是春節了,但海灘上的人並沒有因此少起來。

我從那些嬉笑打鬧的人群中走過,聽他們相互說著或溫馨或幽默的話,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勾起來。

可是,嘴角的笑意維持不到兩秒,我便愣在原地。

遠處,湛藍的海浪輕輕拍打著細軟的白色沙灘,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有人立在沙灘與海浪的交接處,白衣、黑發,迎風飛揚。

雖然隻是一個側麵,但我知道那是林修歌。

他雙手插在褲兜裏,低著頭,很久都一動不動,仿佛陷入了沉思。

浪花衝過來淹沒他的腳踝,退回去,又衝過來,他隻是呆呆地盯著腳下某個地方。

我轉身想要離開,卻在轉身的瞬間瞥到林修歌目光停留的地方,然後再也不能動彈分毫。

浪花從他的腳踝處退開,露出一雙紅色的帆布鞋,他的目光長久地落在那雙早已被海水浸透的鞋子上。

熙攘的人群、大海、沙灘,一切仿佛都在這一刻消失了,我的視線裏隻剩下林修歌,我甚至可以看見他望著從海浪裏露出的紅色帆布鞋時唇角微微勾起。

他立在白色沙灘與藍色海水的交接處,白襯衫、黑褲子、紅色帆布鞋,這畫麵竟跟我多年前憧憬的一模一樣。

我看得恍惚起來,時光仿佛停滯又逆轉,我仿佛可以聽見多年前,那個下雪的冬日,我擠在他的書桌前說——

“嗯,男生當然穿得越簡單越好看,那你到時候就穿最簡單的棉質白襯衫好啦,下麵就跟我的黑色馬丁靴相配穿一條黑色的長褲,鞋子呢?如果要完全配合我的話,那你應該穿一雙紅色的帆布鞋才對。”

原來他還記得。

我被海風迷了眼,眼淚就這樣無聲地落下來,我想轉身,不想讓林修歌看見我的眼淚。

然而還是遲了,仿佛有感應一般,林修歌微微側過頭來,看見了我,琉璃似的眸子迎著光,亮晶晶的。

他的目光在觸上我的目光的一瞬間,仿佛條件反射一般,唇角的笑容一點一點擴大,最後,他眉眼彎彎地笑望著我,一如我初見他時的模樣。

我恍惚起來,情不自禁地像小時候一樣朝他走過去。

林修歌看見我朝他走過去,仿佛如夢初醒一般,驀地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微微側過頭去。

我停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進退兩難。

良久,他看著遠處的海岸線,仿佛解釋一般說道:“我來這裏陪阿蠻。”

“我知道。”我點頭。

“真巧啊。”他往前走兩步,將腳徹底沒進海水裏,才側過頭來看我。

“不巧。”我低頭笑道,“這麽多天,我一直都在這裏。”

“那個敲詐電話,我也不知道那人後來有沒有再打給我。”我絮絮叨叨地說著,“前陣子我的手機壞了,我也不知道它從什麽時候開始壞的,也不知道那人打沒有打電話,萬一打了,沒有打通,會不會……”

“沒事的,苗小禾。”林修歌安慰我說,“那件事我已經搞定了,你不用再管它。”

我想問他是怎麽搞定的,林修歌已側過頭去。

他笑了笑,目光落在遠處,突然沉默起來。

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仿佛我們兩人之間如今已無話可說,又或是很多話已沒必要再說。

大概此刻我默然轉身離開才是最明智的選擇,然而終究還是不甘心。我學著他的樣子朝大海裏走了兩步,將鞋子完全沒進海水裏,然後輕聲說道:“林修歌,我剛才看見你穿了紅色的帆布鞋呢。”

“那個隻是……”他慌亂地解釋,“隻是那天去買鞋時,隻剩下這個顏色了。”

他那樣慌亂,正是因為他一直記得那樣的約定吧。

我若無其事卻心生期待地說道:“其實也沒什麽,反正我今天也沒有按約定穿白色長裙和黑色馬丁靴,更沒有在頭發上別一朵紅色的花。”

林修歌怔了怔,別過臉,不再看我。

然後,我便聽見他不羈的笑聲,他說:“約定?什麽約定?即使我們有過什麽約定,那麽久遠的事誰還記得呢,北北?”

北北,他叫我北北。

這是重逢後他第一次叫我北北,之前即使在他最生氣的時候,也隻是叫我苗小禾,從不曾叫我北北。

而這一次,他叫我北北,這大概便是最隱晦又清楚的拒絕吧。

他回頭看著我:“何況……”

我飛快地打斷他的話:“何況你還有阿蠻要照顧,而這世上,你也隻有阿蠻一個人了。林修歌,你說的一點兒都沒錯。雖然我很久以前那樣喜歡你,你也在半個月前那麽喜歡我,可是時機不對,我們從沒有在同一時間喜歡上對方,所以就錯過了。錯過了,就不可能再有交集了。更何況,我們還曾彼此傷害過,兩個互相傷害至深的人,是不可能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所以,我們兩個注定是兩條平行線。你放心,從此之後,我不會再有什麽想法。”

我停下來,笑看著他。

他身後,晚霞那樣紅豔,幾乎灼痛了我的眼。

我眨眨眼說道:“所以,你最好也別再有什麽想法。”

“所以,連朋友都不能做了嗎?”

我點頭說道:“當然不能,你應該了解我吧?”

他說:“好。”

話說到這裏,就應該告別了,但我們誰也沒有先走,隻是一起聽著海浪聲。

最終還是林修歌先開了口:“阿蠻她……”

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麽,但我此刻已經做了一個決定,我搶先說道:“你上次說阿蠻的處境很糟糕,是因為她得了很嚴重的病嗎?到底是什麽病?治好她的病需要多少錢?我來出。”

林修歌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眸子裏慢慢氤氳起濃濃的哀傷。

良久,他隻是搖頭說道:“沒用的,苗小禾。阿蠻不是生病那麽簡單,她因為在酒吧跳舞賺錢,而染上了不該染的東西,所以身體才會越來越差。隻有她願意接受強製治療,身體才有可能好起來,但阿蠻不會配合。而且因為這個,她已經欠了很多錢,越積越多。之前我還天真地想,隻要你幫忙還了最開始的那些錢,帶阿蠻徹底離開那樣的環境,就會好起來。現在我發現,事情沒有那麽容易,而且過去這麽久,錢的數額已經超過你的能力了。總之,苗小禾,你不要管,我不希望你也被拖進這泥沼。”

林修歌雖然說得含糊其辭,但是我瞬間明白了阿蠻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難怪一直都遮遮掩掩,他們誰都沒有說出口。

這真的是太糟糕了!

難怪林修歌一開始會那麽說。

我喃喃地問道:“那……那要怎麽辦?”

林修歌卻若無其事地安慰我說:“沒事的。反正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盡我所能保護阿蠻。將來不管怎麽樣,我都會在阿蠻身邊一直陪著她。”

他這樣說的時候,我竟然一點兒也不難過,隻是覺得鼻子有點兒酸,最終與他相依為命的還是阿蠻。

“阿蠻她……前天我遇見了阿蠻。”我沒話找話,到如今,我們之間好像隻剩下“阿蠻”這個話題了。

林修歌卻突然朝我走過來,猝不及防地擁我入懷,用力抱了我一下,然後鬆開我,退後一步說道:“謝謝你,苗小禾。”

“謝我什麽?”我怔怔地望著他,右手緊緊抱住自己的左臂,仿佛這樣就像他仍然在抱著我一樣。

“謝謝你說願意幫阿蠻治病;謝謝你曾經那麽喜歡我;謝謝你現在不喜歡我;謝謝你讓我知道,曾經的你是一心一意把我和阿蠻當作家人;謝謝你出現在我的世界裏,苗小禾。”

我鼻子發酸,卻不願意在他麵前哭,如果這是我和林修歌最終的告別,那麽我要它與眾不同。

我勾起嘴角,用力地笑著:“不是的。林修歌,我說我願意幫阿蠻治病,並不是因為我曾經把你們當家人。現在的你們其實連我的朋友都算不上,你們隻能是我曾經的敵人或是仇人。但是,在這世界上,我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反而是曾經作為敵人和仇人的你們跟我關係最密切。所以,如果不想讓我一個人孤單地在這世上,請你一定要和阿蠻好好活著。好讓我知道,無論我走到哪裏,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裏,仍然有那麽兩個人是跟我有關係的。”

我努力微笑,轉身離開,將最後一句話掩藏在心底:那樣才不會太孤單啊。

【五】

接下來的兩天,我像沒事人一樣吃吃喝喝,一轉眼便到了除夕。熱情好客的老板娘邀請我晚上一起守歲,我沒有推辭。

春節晚會開始的時候,我們已經圍坐在小院子裏開始互相敬著酒。我喝得有點兒多,很快便醉了,醉著的我大聲地唱著歌,逗得老板娘一家開心地哈哈大笑。

我坐在他們中間,看他們互相調侃、言笑晏晏的樣子,突然明白了大約這就是家的感覺。

臨近12點的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我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機,看見了林修歌發來的短信,隻有一句“新年快樂”,多半是那種群發短信。

我怔怔地看著,沒有回複,等手機自動黑屏後,又加入了敬酒的隊伍。

門鈴便是在這時候響起來的,大家都愣了神,以為聽錯了。我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打開門,便看見氣喘籲籲立在門口的葉淩凡。

“新年快樂,北北。”他滿頭大汗,抬手看了看表,仿佛鬆了一口氣,“總算是趕在12點前跟你說了這句話。”

他那樣滿心歡喜地望著我,好像從榕城飛到這裏,趕在12點之前親口跟我說一聲“新年快樂”是天下最要緊的事情。

他的手上搭著厚厚的製服大衣,身上穿著不合時宜的毛衣,一看就知道是下了班便直接趕過來,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

我看著這樣的葉淩凡,那些要趕他走的話再也說不出來,就連眼睛也不爭氣地酸起來。

我低下頭,不敢去看他溫潤如玉的臉。

葉淩凡卻會錯了意,著急又笨拙地解釋道:“北北,你不要生氣啊。我不是故意跟著你來的,我隻是……隻是巧合。”

哪裏有那麽多巧合呢?一身正氣的葉淩凡是永遠學不會說謊的。

“其實,我知道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我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大概是警察叔叔關心我這樣的單身女青年,所以年關將近,就查了一下我的身份證號,知道我住在哪個地方的哪家旅館了。你記憶力那麽好,一定記得我的身份證號的,對不對?”

我故意板著臉,然後眨眨眼笑起來。

葉淩凡放了心:“北北,原來你不生氣啊。”

“我為什麽要生氣呢?”我嬉笑著說道,“大過年的,誰也不值得我生氣。”

葉淩凡簡單地吃了點兒東西,便拉著我去了海邊。

除夕夜的海邊幾乎沒有人,月亮從雲層後麵露出半張臉,映得海麵波光粼粼。

我脫了鞋,赤著腳跳起來,追逐著浪花玩。

葉淩凡便跟在我後麵,不時伸手扶我一把,仿佛生怕我會被海浪衝走一般。

我立在淺淺的海水裏,感受著浪花衝刷著我的腳踝,突然想起那個白衣黑褲、將紅色的鞋子藏在海水下的人。

“葉淩凡。”

“嗯?”

“我給你說個故事吧。”我退到沙灘上,坐下來,抬頭望著月光下的葉淩凡。

葉淩凡微笑著走到我身邊,躺下來,雙手枕在腦後,望著天空中的繁星。

他等了一會兒,見我不說話,便說:“你說啊,我聽著呢。”

我也學他的樣子躺下來,在月光下,不帶絲毫感情地說道:“我有一個同學叫小紅,小時候因為覺得家裏人不喜歡她,就離家出走了,然後小紅遇到一個好心的小男孩,那個小男孩就把她領回了家。後來,那個小男孩又撿到了一個走丟的小女孩小花。從那之後,這個男孩就和小紅、小花相依為命地生活在一起。再後來,小花因為某種原因和他們分開了,等他們三個再相遇的時候,小紅生了很重的‘病’,這種‘病’是要進行強製治療才能好起來的,但是小紅不願意。而且,小紅因為這種‘病’借了很多錢,那些錢利息都高得嚇人,他們是怎麽也還不起的。葉淩凡,如果你是小花,要怎麽才能幫到他們呢?”

我說完,側過頭去看葉淩凡,才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的目光仿佛輕易便能看穿我。

我不安地別過臉,卻聽見葉淩凡冷靜又果斷的聲音,他說:“那個小男孩當年很可能不是‘撿’了,而是拐了小紅和小花。”

我立刻否定道:“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葉淩凡坐起來,嚴肅又認真地看著我說,“北北,我最近正在查辦一起多年前利用青少年接近兒童從而拐賣兒童的案件。如果你今天說的是真實事件,很可能跟我辦的案件有關,我要請你的同學協助調查。”

“不……不是的。”我慌得結巴起來,“就……就隻是個故事。”

“北北。”葉淩凡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其實你每次說謊我都看得出來。”

“才不是!”我起身站起來,向著黑暗裏走過去,“我才沒有說謊。”

葉淩凡追上來,抓住我的胳膊。

我用力掙脫開,吼道:“林修歌才沒有拐我和阿蠻!”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我和葉淩凡同時愣住。

我一臉坦然地望著葉淩凡,他溫和的臉上便慢慢積起一股怒氣。

葉淩凡雙手抓住我的胳膊,不容置疑地說道:“北北,如果你和林修歌之間的事正如你剛才的故事所說的,我是絕對不會允許林修歌再接近你的。”

我怔住了,我從來不知道溫潤如玉的葉淩凡也是會生氣的,而且生起氣來是這樣嚇人,完全不似平時那個溫文爾雅的葉淩凡。

我固執又倔強地說道:“你憑什麽那麽做?”

“我憑什麽?”葉淩凡定定地看著我,明亮的眸子慢慢暗淡下去。

良久,他鬆開我,喃喃地說道:“就憑我愛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