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是我的天下無雙

【一】

我和葉淩凡不歡而散,在除夕夜清冷孤寂的月光裏,我們同時轉身,向著不同的方向離開。

我想葉淩凡是真的生氣了,但這樣也好,我不想再給自己傷害他的機會,因此走得十分決絕。

第二天一早,我便回了榕城。我換了手機號碼,搬到了學校旁邊的出租屋,過起與世隔絕的日子。

我固執地認為,隻要這樣,我便會淡忘那些事、那些人。那些出現在我生命裏傷害過我或是被我傷害的人,我會努力忘記他們,然後做普通又平凡的夏北北,在不久的將來,也許會過上幸福又美滿的生活。

時光像劃過天空的流星,一轉眼,那些光陰便飛逝而去。

三月草長,四月鶯飛。

很快,榕城最美的五月就來了。

不過短短兩個多月,我好像早已忘記那些愛別離苦,周末的時候也可以像別人一樣,耐心地化一個淡妝,穿上漂亮的衣服,約同學去逛街吃飯,開心又快樂。

直到那一天,偶然遇見林修歌,我才知道,我之前所做的那些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

那個陰沉的傍晚,我剛走出學校大門,碩大的雨點便砸了下來。我衝進對麵的茶館,不經意地瞥向鏤空隔斷包間時,整個人愣在了原地。

透過雕花鏤空的包間隔斷,我看見林修歌那張英俊消瘦的側臉和那雙不染塵埃的眸子。我不敢動,怕他發現我,更怕他發現了我卻無動於衷地將目光移到別處。

我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然後,我就聽見了那個讓人記憶猶新同時也令人恐懼的聲音。

我聽見那個坐在林修歌對麵背對著我的男人說:“臭小子,既然你這麽怕我找那個姓夏的丫頭,那你就該老老實實地每個月按時交錢給我!”

是那個打敲詐電話的人!

我像斷了電的機器人,愣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50萬,我答應你分期付款。但是,如果你敢耍滑頭……”那人故意停頓了一下,而後將惡毒的話說出來,“那我就不隻像今天這樣,隻是來姓夏的丫頭學校周圍轉一轉了。”

“你敢!”林修歌瘋了一般隔著桌撲向那人,揪住那人的衣襟,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敢動她,我就跟你拚命!”

“哎喲,我好怕啊!”那人陰惻惻地笑道,“這麽多年,你還是沒有長進啊!當年,我想把那丫頭拿去換錢的時候,你小子好像也是這樣要跟我拚命。反正當年已經被你打暈過一次,現在還會怕嗎?我就奇怪了,你跟那丫頭到底什麽關係?你要這樣護著她。”

“我跟她沒關係。”林修歌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我隻是覺得,這是你和我之間的事,不需要牽連到她。”

“哈哈,小子,你是騙不到我的。”那人意味深長地說道,“誰會為了一個沒關係的人拚命呢?”

“因為我欠她的,所以我不準你碰她,就是這麽簡單。”

那人笑嘻嘻地問道:“如果我偏要碰呢?”

林修歌冷冷地說道:“那我們隻好魚死網破了。”

“好一個魚死網破。”那人沉吟著,突然笑起來,“一個月後,我要看到錢,否則我就隻好找那丫頭……你也不想我去煩她吧?那就想辦法弄到那筆錢,否則……”那人說完,站起來準備走。

我的思緒一片混亂,仿佛被人打了無數個結,滿腦子隻剩下四個字——魚死網破。

心裏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慢慢蘇醒,直至叫囂、呐喊:“我不要林修歌跟別人魚死網破,我要他好好活著。哪怕他不愛我,哪怕他跟別人幸福美滿,我也要他活著,好讓我知道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那個我愛過、恨過的人真實地存在著,這樣就不會太孤單。”

我想要衝進包間,跟那個人說,不管是50萬還是多少,我來給,隻請他以後遠離我和林修歌。

然而,我剛跨出一步,便聽見林修歌說:“爸,算我求你了行嗎?”

林修歌低著頭,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卑微乞求的聲音是那樣清晰。

我與林修歌相識這麽多年,第一次聽見他這樣低聲下氣地求人,卻是為了我。

我聽見他叫那人“爸”。

我怔住了,久久都不能回神。

那些回憶像山洪一樣洶湧而來,幾乎快要將我淹沒。

“當年林修歌可是為了救你而打傷人離開的。”

那一天,阿蠻說:“我就知道,苗小禾,你一定不會信的,但我還是要說。你記得當年那晚屋子裏趴著的那個中年男人嗎?他想把你帶走賣給人販子,林修歌為了你,才失手打傷了他。”

那時候,我覺得阿蠻不過是為了讓我救林修歌而編了個故事,因為我覺得阿蠻的故事疑點太多。

可是現在我終於明白,阿蠻的故事其實沒有任何破綻。

因為那個中年男人是林修歌的爸爸,所以他當然知道我在林修歌家。因為他是林修歌的爸爸,所以林修歌不能報警,隻能選擇……

真相不是“當年林修歌為了救我而打傷人離開”,而是“為了救我,林修歌選擇反抗他的爸爸”,這對於一個當時隻有14歲的孩子來說,需要多大的決心與勇氣呢?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曾經林修歌為了我也是拚過命的。

淚水慢慢地從我的眼角滑下來的時候,我聽見林修歌說:“爸,小時候,您喝醉了酒,罵我打我,我從來沒有還過手,因為您是我爸爸。您不讓我上學,讓我打工給您賺酒錢,盡管我是那麽喜歡上學,但我仍然什麽也沒說,還是因為您是我爸爸。我從小就沒有媽媽,您是我唯一的親人,您怎樣對我都可以,因為那時候我覺得我一個人過什麽樣的生活都可以,隻要您開心就好了。可是阿蠻和苗小禾不一樣,我一個人過那樣的日子就可以了,我不要她們跟我一樣。所以,如果您要動阿蠻和苗小禾……”林修歌輕輕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有誰要動阿蠻和苗小禾,我就是死也不會同意!我真的會跟他拚命,即使那個人是我爸爸!”

對麵那人卻冷笑道:“你知道我的手段吧?”

“您是我爸啊,我當然知道您的手段有多狠。我也知道,您現在是要50萬,將來會要更多,不會停下來的。”林修歌突然笑起來,又是那種玩世不恭、無所畏懼的樣子,“所以,我早就做好了用我一個人的命換她們兩人一生平安的準備。這筆交易很劃算,我一點兒也不吃虧,所以,不要再去糾纏苗小禾,不要再像今天一樣出現在她的周圍。如果您執意那麽做,那麽……”

如果不是今天聽到這一切,我大概永遠不知道他曾經為我付出過什麽吧?

仿佛是被林修歌那無所畏懼的笑容刺痛了眼,我的淚水再也遏止不住,狠狠地流下來。在失聲痛哭前,我跑出茶館,在滂沱大雨裏不顧一切地奔跑。

我不要林修歌知道我來過,我不要他知道我已經知道了這一切。如果他知道了,就不會接受我的幫助了。

雨水衝刷著我的臉,再也分不清哪些是淚水,哪些是雨水。

我在傾盆大雨裏失魂落魄地行走,哭著哭著就想笑。大約這就是天意弄人吧,即便他曾經那樣決絕地推開我,即便他如今已不愛我,可是仍然會為了我拚命。大概從此之後,我對他就怎麽也恨不起來了吧。

可是,苗小禾怎麽能不恨林修歌呢?

如果苗小禾既不愛林修歌,也不恨林修歌,那麽苗小禾和林修歌就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

我不要那樣!

如果沒有愛,也沒有恨,那麽我就要他虧欠我。

我要用我的成全,讓他虧欠我一輩子,這樣大概他就會永遠記住我了吧。

【二】

雷聲霹靂,如我早已暗暗下定的決心。

我拿出手機,迅速按下那一串手機號碼,在等待接通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原來即便我的新手機裏沒有存林修歌的號碼,但潛意識裏早已牢記他的手機號。

“喂……”隔著手機,林修歌的聲音聽起來遙遠又空茫。

我捏緊手機躲進路邊的屋簷下,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一點兒:“是我。”

“哦,苗小禾。”林修歌聽出了我的聲音,靜默了一會兒,疏離地問道,“有事嗎?”

“沒什麽事,隻是想約你見個麵。”我飛快地說道,“就明天吧,明天下午五點,清風廣場的那個咖啡廳,我等你。”

我急著在他拒絕前掛斷,他卻突然提高音量叫我:“苗小禾!”

我遲疑地問道:“嗯?”

電話那頭的林修歌仿佛鬆了一口氣,輕聲問道:“你要來看看阿蠻嗎?”

我下意識地問道:“阿蠻?阿蠻怎麽了……”

我突然意識到他話裏的意思,難道阿蠻已經嚴重到……

我捏緊手指,決然地說道:“不了。”

我屏住呼吸,雨聲中,我聽見手機那頭傳來林修歌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

我忍不住解釋道:“我不去看阿蠻,是因為我知道阿蠻寧死也不會願意讓我看見她現在的樣子。”

“我明白的,苗小禾,你不說,我也明白的。”他說道,“苗小禾,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雖然我知道有點兒強人所難,但是……”

我打斷他:“好,我答應你,明天五點,你來清風廣場見我,我就答應你。”

電話那頭的他突然輕笑起來,笑聲溫柔又好聽:“你都沒問我是什麽事。”

“那麽是什麽事呢?”

“如果我不在了,請你幫我照顧阿蠻。”他說道,“苗小禾,這件事拜托別人我不放心。”

我緊緊地捂住話筒,終於泣不成聲。

好好的,他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

為什麽會說他如果不在了這樣的話?

我心裏清楚地知道他要去做什麽,他是下定了決心要去與人拚命。

我想起那時候他在短信裏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他說——

“這世上有那麽多人,我卻隻剩下一個你可以依靠。”

我的眼淚無聲又洶湧地流下來,我拚命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良久,林修歌遲疑地問道:“苗小禾,你還在嗎?”

“在的……”我聽見自己哭腔濃重的聲音,慌忙解釋道,“我感冒了,嗓子有點兒不舒服。”

在林修歌有所察覺前,我清清嗓子,飛快地說道:“我答應你,替你照顧阿蠻,但條件是,你明天五點必須來見我!那麽,就這樣。”

不等他回答,我決然地掛斷電話。

大概這樣他明天就會赴我的約吧。

隻要他明天來赴約,那麽一切就都還來得及。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不用去為了我拚命,他也不需要我替他照顧阿蠻,他隻需要和阿蠻白頭到老,帶著對我的愧疚,記住我一輩子。

【三】

我在大雨裏踟躕而行,五月的雨水仍然有著意想不到的冷意。那種冷意仿佛自內心深處發出,再竄至四肢百骸,即便抱緊雙臂也於事無補。

大約所有下定決心、意誌堅定的人,事到臨頭也有害怕畏懼的情緒。

街道上空無一人,我蜷縮在小巷的拐角處,抖得不能自已。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輕輕的腳步聲傳過來,最終停在我的麵前。

“你還好嗎,北北?”那聲音溫暖如陽。

我抬頭便看見努力微笑著的葉淩凡,他眸中的擔憂是那樣顯而易見,但他臉上的笑容又是那樣燦爛,仿佛遇見我,於他而言便是天底下最高興的事。

我迷茫地搖頭,將身體蜷縮得更緊,嘴唇抖得不能自已。

他背對我說道:“北北,如果不是今天值勤正好碰見你,我都不知道你過得如此糟糕。”

他說著,轉過頭來紅著一雙眼看我:“北北,離開我,你不是應該過得更好嗎?”

我看著側身站在我前麵替我擋住風雨的葉淩凡,雨水不停地沿著他的製服帽簷流下來,漸漸模糊了他的容顏,他的聲音卻異常清晰。

葉淩凡俯身輕輕抱住我,他那樣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一戳就破的泡沫。

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道:“北北,你記住,無論什麽時候,你都是可以依靠我的。即便你在為另一個人傷心難過,你也是可以依靠我的。你大概會覺得那樣對我不公平,可是我覺得能讓你依靠是再開心不過的事。所以,你要記住,無論什麽時候,我都是願意為你付出一切的,不管你愛或不愛我。”

葉淩凡望著我,一臉篤定。

我剛剛停歇的眼淚瞬間又落下來,淚水慢慢模糊我的視線,我想起那時候的林修歌也是這樣的表情。

那時候,他說為了我要與人拚命時,也是這樣決絕又篤定。

我不敢細想,恐懼又絕望地閉上眼睛,緊緊抓住葉淩凡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語無倫次地說道:“我什麽時候都可以依靠你,對不對?那你幫幫我好不好?或者,你……你教我怎麽做,怎麽做才可以救他。我不要他死!我更不要他為我死!他怎麽能為我死呢?他都不愛我,他怎麽能為我死呢?他這樣做,我以後……我以後還怎麽恨他呢?如果我不能再恨他了,那麽我還可以做什麽呢?葉淩凡,你幫幫我啊……”

不知道是不是雨水太冷的緣故,我哆嗦著,抖得不成樣子。

“好,北北,我幫你。”葉淩凡緊緊地抱著我,“北北,不管你要我做什麽,我都願意。”

他說得這樣毫不猶豫,我就知道我不能再這樣自私了。

我一把推開葉淩凡,用力地擦幹眼淚,努力勾起嘴角,說道:“哈哈,葉淩凡,我逗你玩的,我的演技還不錯吧?是不是騙到你了?你這樣好騙,到底是怎麽做警察的啊?你剛才說的,不管我要你做什麽,你都願意的。那你現在去那邊的商場給我買一套衣服好不好?這雨水真冷,都凍哭我了。”

我滔滔不絕,葉淩凡怔怔地望著我。

我便催促他:“快去啊,你想看我被凍死啊?”

葉淩凡遲疑了一下,說道:“那你一定要在這裏等我啊。”

“好。”我點點頭。

他便迅速跑進大雨中。

我當然知道葉淩凡是不會這樣輕易相信我的謊言的,但我也知道他不會拒絕我的任何要求。

傾盆大雨裏,葉淩凡幾次回頭看我,我一直看著他消失在巷子的盡頭,才迅速站起來,轉身朝另一個方向飛奔而去。

對不起,葉淩凡。

你說,我依靠你,於你而言是再開心不過的事,可我不能那麽自私。

世間像你那樣美好的男子,當然會得到上天的眷顧,沒有我,自然會有勝我百倍的女子揩你的手,與你赴老。

【四】

第二天,陽光明媚。我鎮定地吃飯、上課,告訴自己,不需要擔心,那個計劃萬無一失。

下午臨近下課的時候,我卻莫名地焦躁不安起來。偏偏教授拖了堂,某種不好的預感劈頭蓋臉侵襲而來,我等不及,抓起書包不顧一切地衝出教室。

我趕到清風廣場對麵的馬路時,已是下午5點15分,夾在人群中焦躁地等著過馬路時,微微抬頭,便看見了林修歌。

他站在對麵的廣場邊遠遠地對著我笑。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落在他的發梢上,他身後是斑斕而絢麗的晚霞。他笑起來還是那麽好看,我突然覺得悲哀。我想起葉淩凡要我做他女朋友的時候,也是這樣笑的,眉眼彎彎,似豔陽裏轟轟烈烈綻放的太陽花。

後來,很久之後,我仍然記不起來,那一天的變故是如何發生的。

我隻記得,當綠燈亮起來的瞬間,對麵廣場的人群開始**起來。林修歌突然側頭神情緊張地盯著某一個方向,然後他迅速地轉頭看了我一眼。

很久很久之後,我仍然記得,那時他望向我的眼神是那樣痛楚、錯愕,依稀還夾雜著失望。

我愣在原地,看著林修歌朝我用力擺手,做著讓我趕快離開的動作。

一切仿佛就是在那個瞬間發生的,林修歌擠過人群,拚盡全力朝我的方向奔過來。然後我便看見他身後不遠的地方,五六個穿著警服的人從各個方向朝林修歌追過來。

我看見人行道的紅燈亮起來,我看見林修歌被迎麵而來的車高高撞飛,又重重落下,像斷了線的風箏。

“嘩啦啦”一陣風過,他的身後是漫天飛揚的白色油桐花,恍若皚皚五月雪,令人禁不住冷得發顫。

就在那個瞬間,我仿佛失去了聽覺,耳朵裏隻剩下一片嗡鳴聲。我立在人群裏,心跳仿佛已經停滯了一般,喘不上氣來。

仿佛慢鏡頭一樣,我看見林修歌滾落在馬路中間一動不動,血從他的嘴裏不停地流出來。我看見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我看見他拚盡全力抬起頭尋找著,然後他的視線落在我的身上。

他朝我的方向努力地伸著手,隔著熙攘的人群,長久地專注地看著我,眼神裏滿是希冀與祈求。

我仿佛著了魔,失魂落魄地朝他走過去,有路人好心地拉住我。我想要叫他們鬆開我,我想要告訴他們那是我認識的人,那是我愛過也恨過的林修歌。然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隻能用力地擺脫那些拉住我的人,卻重重地摔倒在馬路上,疼得爬不起來。

我咬著牙,手腳並用地爬到林修歌身邊,握住他的手的一瞬間,我看見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來,眸子亮得嚇人。

他閉一閉眼,嘴唇努力張合著,仿佛急切地想要說什麽。然而,血從他的嘴裏湧出來,我聽不清他說什麽。

我俯身過去,將耳朵貼到他的唇邊,然後我聽見他用盡全身力氣說:“阿……蠻,阿蠻……阿蠻……”

他每說一個字,血就從他的嘴裏不斷地湧出來,我一遍遍地擦,卻怎麽也擦不完。

我用力地點頭,又點頭,心裏呐喊著: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替你照顧阿蠻,我知道的啊。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林修歌,我答應你,你放心啊。不不不,你不可以放心!你放了心,是不是就要走了?

我在心裏撕心裂肺地叫囂著,卻張著嘴發不出一個音節。我隻能點頭,不停地點頭。

林修歌望著我,眉眼彎彎地笑起來,他一直用力握著我左手的手慢慢垂落下去……

我癱坐在地上,怔怔地望著滿是鮮血的雙手,不能自已地瑟瑟發抖。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倉皇又絕望地呐喊,我緊閉雙唇,將那些無望的呐喊吞沒。

有人衝過來,從身後緊緊抱住瑟瑟發抖的我,是葉淩凡。

他說:“北北,北北,沒事了,沒事了。已經證實了,林修歌的爸爸就是我正在調查的當年那夥拐賣兒童犯罪集團中的一員,沒事了,他以後再也傷害不了你了。林修歌可能……”

“是你?是你跟蹤我?”我緩緩轉過身,劈手就是一記耳光打過去,“你知道什麽?是我媽媽,是我媽媽當年不要我了,林修歌怕我落在壞人手裏才帶我回去的!他從來沒有拐騙過我,他也從來沒有拐騙過任何人。他爸爸是做那一行的,天天往死裏打他,他那時候才十來歲。就算是這樣,他還是在我和阿蠻被他爸爸那夥人賣掉之前帶著我們逃跑,你知不知道那麽小的他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你們知道什麽啊?你們認定他是罪犯,你知道什麽啊?你什麽都不知道……”我緊緊地拽住葉淩凡的衣襟,聲嘶力竭地替林修歌辯解、澄清,仿佛那樣,葉淩凡就會信我,仿佛葉淩凡信了我,眼前這一切從一開始就不會發生。

可是那又有什麽用呢?

就算葉淩凡信了我,就算全世界都信了我,就算我說的都是事實,那又有什麽用呢?

林修歌再也不會回來了啊!

這世上我最愛、最恨的林修歌,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五】

林修歌的葬禮在三天後舉行,由我一手操辦。

阿蠻仿佛消失了一般,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過。

林修歌在這個城市並沒有朋友和親人,真正出席葬禮的其實隻有我一個。因此葉淩凡來幫忙時,我並沒有拒絕,我想大概多一個人送林修歌也是好的。

我穿長長的白色連衣裙、黑色馬丁靴,頭發上別一朵特別刺眼的紅花,以自己獨特的方式來與他告別。

我站在一片林立的墓碑中,看著那長方形的冰冷石頭上刻著林修歌的名字。從始至終,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即便林修歌離開的那一天,我亦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葉淩凡一直擔心地看著我,我輕輕歎了一口氣,抬頭眯起眼看著天空,那裏一輪豔陽高照。

不是陰雨朦朧,而是烈日當空,大概這樣的天氣,這樣的葬禮才符合你不羈的性格吧,林修歌。

“北北!”葉淩凡輕聲叫我的名字,“那天我跟著你,隻是因為前一天你那樣,我擔心你。那些警察不是我帶去的,而且他們也不是衝著林修歌去的,他們隻是去抓捕林修歌的爸爸,誰知道……”

“我知道,那天我錯怪你了,對不起。”

“北北,你有沒有想過?”葉淩凡望著我,有些猶豫,最終他輕輕歎息一聲,“你有沒有想過,那天有沒有可能林修歌的爸爸是要去挾持你,而林修歌是為了衝過去救你,才會……”

“我沒有想過,我也不想去想。”我輕輕搖頭,“這些已經不會有答案的猜測又有什麽意義呢?”

我隻知道,林修歌在最後也隻記得阿蠻。

我喃喃自語:“其實這三天,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不約他見麵,他是不是就不會……”

葉淩凡沉默良久,輕聲安慰我:“北北,誰又能未卜先知呢?我相信,如果你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你一定不會那麽做的。”

葉淩凡的安慰是那樣無力,我搖頭說道:“不是的,那天是我執意約他去那裏,他才會發生那樣的事。”

仿佛急於解釋什麽一般,我看著葉淩凡,急切地說道:“他心裏一定是怪我的吧,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他衝過來之前看向我的眼神是那樣痛楚、驚愕,甚至還夾著失望。他大概以為我也把他當成了嫌疑人,他大概以為警察是我叫去抓捕他的吧。可是葉淩凡,其實那天我是想趁約他的時候,偷偷從他手機裏找到他爸爸的聯係方式,我是想瞞著他,用錢或者其他方法讓他爸爸不要再去威脅他。即使真的去跟他爸爸拚命,也應該是我去拚命啊。我不要他為我拚命,他又不愛我,他為我拚命算怎麽回事呢?我其實隻是想自己搞定這件事,卻沒想到……”

“北北,我知道,我知道。”葉淩凡緊緊地抱著我,“我想,他也知道的。”

我突然安靜下來,大概他還是不知道的好,就像他曾經說過的一樣,苗小禾和林修歌還是清清楚楚的好。

隻有這樣,天堂裏的他才能一心一意地繼續愛著他的阿蠻,而於我而言,不過是失去了一個曾經恨了很久的人。

那樣,我才不至於痛徹心扉。

【六】

一個星期後,我通過葉淩凡找到了阿蠻。

我變賣了所有財產,替阿蠻還了所有欠款,並將她送入治療中心。我原本打算此生再也不見阿蠻,但她以見我作為接受治療的條件,我隻得與她見麵。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花了整整一個小時化了一個精致的妝容,依約來到咖啡館,阿蠻早已等在那裏。

阿蠻還是那個阿蠻,漂亮、明豔,隻是早已失去了那股盛氣淩人的氣勢,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靈魂,隻剩下一個好看的空殼子。她眼神空茫地呆坐著,仿佛這世上的一切都已與她無關。

我走過去坐在阿蠻對麵,她的目光慢慢落到我的臉上:“為什麽要幫我?”

我麵無表情地說道:“因為我答應了林修歌。”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阿蠻瘋狂地撲過來,臉幾乎要撞到我的臉上,她激動地質問我,“苗小禾,為什麽不讓我去死?我是要跟他一起去死的啊!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就是見不得我死也要跟他在一起對不對?”

我毫不退讓地逼視阿蠻:“阿蠻,你就是這樣愛他的嗎?阿蠻,我告訴你,他臨死前都不能閉眼,為什麽?因為他那時候還擔心著你。你大概不知道吧?他那時候緊緊抓著我的手,不停地求我,求我替他照顧你。如果你真的像自己說的那樣愛他,就遵照他最後的遺願好好活著!”

阿蠻突然泄了氣,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到最後,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跟他在一起嗎?”

良久,她突然抬起頭來,死死地盯住我化了妝的臉,仿佛要用目光將我的臉灼出兩個洞來,她的聲音近乎癲狂:“苗小禾,你竟然不難過,你憑什麽一點兒都不難過!”

我當然知道她指的是哪件事。我將妝容精致的臉湊到她麵前,說道:“我為什麽要難過?”

他愛你,你愛他,要難過也輪不到我。

“苗小禾。”阿蠻突然笑了,“你以為你騙得過我?你剛才那個眼神騙不過我,你明明是很在意的。”

“是嗎?”我微微一愣,脫口答道,“我隻是在意他誤會是我報的警,我隻是在意自己被冤枉,卻沒有機會為自己澄清。”沒錯,就是這樣,隻是這樣。

阿蠻一針見血地說道:“可你瞞不過我的眼睛,苗小禾,你是愛著他的。”

“沒錯,我愛他,我承認我愛他。”我咬牙說道,“可是那又怎樣呢?他又不愛我,所以於我而言,隻是失去了一個我愛他他卻不愛我的人;而你,你失去了一個彼此相愛的人,要難過也應該是你啊。”

我起身離開,卻聽見阿蠻說:“苗小禾,有件事我本來打算帶進棺材裏都不告訴你的,但是現在,我決定讓你知道,林修歌喜歡的那個人一直都是你。”

放眼之處是白得刺眼的油桐花,明明是飛花,簌簌落下來卻仿佛是冰冷的雪,凍住我周身的血液。

我緩緩轉過身,看著阿蠻一張一合的唇,全身發麻,恍惚有什麽妖魔鬼怪將從阿蠻的嘴裏噴薄而出。

她說:“苗小禾,你以為林修歌為什麽要把你‘賣’給夏家?你以為他是真的為了給我買那架鋼琴?你以為他是真的因為負擔不起我們兩個人費用而嫌棄你拖累他?那不過是因為那時候他就知道你的腦子裏長了瘤,他知道沒錢給你治,你就隻能等死,他知道那是唯一讓你活著的方法,他知道隻有將你‘賣’給夏家,你才會心甘情願地跟著夏家人走。”

她說:“苗小禾,你以為我真的不想回到父母身邊嗎?即便夏氏夫婦從不曾對我好過,可他們後來還是來找我了啊!血濃於水,難道我就真的那麽狠心不想回家嗎?可是我有什麽辦法?林修歌求我,他跪下來求我。他說,隻要我不揭穿,他什麽都答應我,他答應我從此之後再也不去見你,他甚至答應將來要和我結婚。他說,如果你活不了,他也就活不成了。我不想他死,所以我隻能答應他。可是現在,他還是死了。”

我仿佛聽到左胸腔裏“哢嗒”一聲輕響,隨後便是分崩離析、血肉橫飛。

原來,我那顆固執的、自以為是的心,早在林修歌死去的那一天就已經暗生了如蛛網般不易察覺的細縫,如今這樣的真相不過是灰飛煙滅前的輕輕一擊。

我想,一起碎掉的一定還有我的淚腺,不然,為什麽我的眼淚會一直流個不停?

林修歌離去後,很多時候我都以為我不再恨他。

原來,一直以來,我對他曾經的“背叛”還是心存一些怨恨的,而那怨恨成了鎮住我心頭疼痛的麻藥。如今,怨恨彌散,藥力失效,才知道痛徹心扉。

阿蠻逼近我,臉上是極盡癲狂的如勝利般的笑容:“憑什麽隻叫我一個人傷心難過?苗小禾,就算要下地獄,我也一定要拽上你。”

阿蠻終究是了解我的,她總是能這樣一刀命中我的要害,令我萬劫不複。

我將手伸進隨身的提包裏,緊緊握住那個粘得歪七扭八的小兔子發卡,發卡鋒利的邊緣深深割進肉裏,我卻並不覺得疼。

有溫熱的**自指縫間流出來,像那些破碎的片斷洶湧而來,將我拽進深不見底的修羅地獄。

“如果你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當年你就不會那麽做了嗎?”

“也對,就算我知道結果是這樣,當初我也還是會那樣做。”

即使他知道是那樣的結果,他知道那樣做可能會讓我的腿變成那樣,他也還是會那樣做,不是因為他狠心,而是因為他知道那是唯一能讓我活著的辦法。

他說:“苗小禾,我不後悔,這6年來,我從沒後悔過。”

他不後悔,即便我那樣恨他,那樣折磨他,他也倔強地說他不後悔,因為他隻需要知道我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活著就好,恨或不恨他已無所謂。

“林修歌,你有多喜歡我?”

“是你無法想象的喜歡,苗小禾。”

我現在終於知道你說的“無法想象的喜歡”究竟是有多喜歡了。可是,林修歌,你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好讓我告訴你,我也同樣喜歡著你。

“那是多喜歡呢?如果沒有了我,你還能活嗎?”

“可以活的,隻是那樣一個人活著,好像也隻是不死而已。”

“那就夠了啊,苗小禾。至少我們曾經互相喜歡過,那就夠了啊,苗小禾。”

那天,他立在沙灘與海浪的交接處,白襯衫、黑褲子、紅色的帆布鞋。那並不是什麽巧合,也不是所謂的隻剩下紅色的鞋子,而是因為他一直都記得很多年前我跟他關於大海的約定。

林修歌,怎麽辦?

我終於知道你一直愛著我,卻是在你離開後才知道的。

這世上最殘忍的事,不是我愛他,他卻不愛我;而是我愛他,他亦愛我,我卻在他離開很久以後才知道。

我捏緊發卡,鮮紅的血便一滴一滴從指尖落下來,迅速隱沒在厚厚的地毯裏,無聲無息。

我怔怔地看著小兔子發卡,想起12年前的那個5月,滿樹的油桐花像積在枝頭的雪,連綿不斷,染白了一整條夕陽下的街道,他站在夕陽的餘暉中,看著我眉眼彎彎地笑,我將手遞進他的掌心裏,他便緊緊握住,仿佛握住了一整個世界。

林修歌,是你嗎?

我茫然地像12年前那樣伸出手,緊緊握住,努力抓緊,卻隻抓住一片錯落時光的落葉。

林修歌,往後的時光這樣漫長,我要怎樣才能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