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果沒有你

【一】

像是徹底失去了方向的船迷失在浩瀚的大海裏,大仇得報後的我每一天都過得渾渾噩噩。

2014年最後一天,最強冷空氣悄然過境,整個榕城被逼人的寒氣徹底籠罩,但這徹骨的寒氣卻擋不住人們迎接新的一年到來的熱情。

我踩著積雪,慢吞吞地走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大街小巷一片歡聲笑語。我與那些滿臉喜悅的人們擦肩而過,仿佛也沾染到了一點點喜氣,連自己被昏黃路燈拉長的影子看起來也沒有那麽孤單了。

遠處的夜空突然綻開絢爛的煙花,然後一發不可收拾,那些璀璨奪目的煙花在絲絨般的天空此起彼伏,幾乎照亮了整個夜空。煙花的爆破聲漸漸模糊了那些歡聲笑語,自我身邊走過的人群開始用互相吼的方式交流。

我抬手看了看手表,離跨年還有三個小時,如果現在回家的話,大概也隻能是躺在**聽爆竹聲吧。

我想了想,便拐進右手邊一家人聲鼎沸的燒烤店。我剛走進去,便被裏麵的陣勢嚇著了,好幾張桌子拚成一條長龍,二三十名身穿藏藍色製服、一臉英氣的男生圍坐在一起。

我愣住了,那麽多著裝完全相同的人裏,我一眼就看見了低頭蹙眉看手機的葉淩凡。

我下意識地想要轉身,卻已經來不及了。仿佛有心靈感應一般,一直低著頭的葉淩凡突然抬頭朝門口望過來。

我與他四目相對,再也不能假裝沒看見他,隻好若無其事地走進店裏,假裝點著吃的東西。

我背對著葉淩凡那一桌,不時聽到那邊傳來的哄笑聲,忍不住轉身去看時,葉淩凡已經起身朝我走過來。

他抱歉地朝我笑了笑:“不用理他們,他們就愛瞎起哄。”

“沒什麽……”

“可我不願意讓你覺得尷尬。”葉淩凡仿佛變了一個人,不由分說地替我買了單,霸道地拉著我就往外走,“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低聲反抗:“可我還沒吃……”

葉淩凡不作聲,拉著我走了幾步,一直走到大街上,他才輕輕歎了一口氣,停下來看著我,無奈地問道:“你想吃什麽?”

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分明看見萬家燈火襯著他一臉的落寞。

我突然有點兒不忍心,連忙搖頭說道:“沒……現在又不怎麽想吃了。”

我說完,不等他回答,朝他擺擺手,說道:“那我回家了。”

大概是不習慣在他麵前說謊,我慌得隨便選了一條路轉身就走。

葉淩凡便在我身後喊道:“可是你家在這邊啊。”

我假裝沒聽見,加快腳步,隻想快點兒離開。

然而,很快便有人攔在了我麵前,我隻好假裝茫然地抬起頭。

“北北?”葉淩凡一臉無奈,笑著看著我,笑容裏多半是寵溺的意味。

我忽然心酸起來,低下頭支吾道:“嗯?怎,怎麽了?”

“你說你要回家……”葉淩凡好笑地看著我,“可是你家在城南,你現在卻朝城北走。”

“啊?”我四處張望,然後假裝恍然大悟,“不奇怪啊,我是路癡嘛。”

“那我就不得不強製送你回家了。”葉淩凡理所當然地伸出手,牽住我的手。

“啊?不用。”我堅定地拒絕,卻沒有立刻甩開他的手。

“怎麽能不用?”葉淩凡正一正衣襟,一本正經地說道,“跨年夜,為人民服務的實習警察路遇迷路單身女生,怎麽能不安全送到家?”

“可是……”

可是你和我早已沒有了關係。

這句話我終究沒能說出口。

“你就把我當成是一名普通的警察叔叔就好了。”葉淩凡將他大大的手套戴在我的手上,然後隔著手套緊緊握著我的手,“以後要記住,有困難就找警察叔叔,人民警察永遠為人民服務。走吧?”

我抬起頭,寒冷的空氣裏,葉淩凡嗬氣成霧,筆挺的製服襯得他越發英姿颯爽,他一本正經的樣子赫然一身正氣。

我看得出神,從來沒有覺得葉淩凡像今天這樣帥氣過。

可是下一秒,一臉正氣的人民警察葉淩凡同誌卻嬉笑著問道:“你想吃什麽?”

我被他突然的轉變逗笑了:“怎麽?人民警察還提供送飯服務嗎?”

他見我笑,臉上的笑容燦爛起來,自顧自地說道:“吃火鍋怎麽樣?這麽冷的天,就適合在家裏一邊煮火鍋,一邊喝著黃酒,看著電視跨年啊。”

不過是寥寥幾句,他便勾畫出一幅溫馨的畫麵。他看著我,笑容漸漸隱去,臉上的期待一覽無遺。

我不明白,在經曆了這麽多事後,在我一次次狠心“拋棄”他後,他為何還能這樣無怨無悔地用笑容溫暖我,滿心期待能與我哪怕隻是一起吃上一頓飯。

我的眼睛泛酸,正因為如此,我知道自己不該太自私。

“其實林修歌現在正在家裏等我,所以……”我抬起頭,直視著葉淩凡,盡量說得逼真一點兒。

“是嗎?”

“對啊。”我裝腔作勢地掏出手機,“他剛剛給我發了短信,說在我家等我一起跨年,所以現在我得趕緊回去了。”

“北北,騙人並不是你的強項。”葉淩凡看著我,滿眼心疼。

我無力地反駁:“我沒有騙你啊……”

“現在是2014最後一天的晚上9點40分,誰會放任自己的女朋友在晚上獨自一人迷茫地走在大街上?”葉淩凡打斷我,“除非你們已經不再是情侶。”

“沒有放任,林修歌隻是剛剛下班……”

“北北,你要騙我到什麽時候呢?”葉淩凡歎了一口氣,“北北,你知道嗎?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倔強又固執的女孩,因為那樣的女孩隻會讓想保護她的男生無能為力。可是,為什麽我還是這樣心疼要強又倔強的你?你選了林修歌,你又和他分手了,你覺得這樣的自己無法麵對我,怕我會為這樣的你難過,所以,你假裝還和林修歌在一起,你強裝自己過得很幸福,好讓我就此安心。但是北北,你有沒有想過,自私一點兒說,你和林修歌分手,其實對我來說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

原來他早已洞察一切了嗎?

“你是怎麽知道的?”

“還記得你走進燒烤店的時候我正在看手機嗎?”葉淩凡輕聲歎息,猶豫了一下說道,“就是那時候,我收到了林修歌的短信。他請我去看看你,他說他不想你一個人孤單地跨年。他讓我不要告訴你,他發短信給我……”

“好了,我不想知道他說了什麽。”我打斷葉淩凡,“對,我是跟林修歌分手了,不過是我不要他的。所以葉淩凡,我很好,你一點兒都不用擔心我。”

“好。”葉淩凡點頭,重新牽起我的手,一邊拉著我走進路邊的超市,一邊說,“那麽今晚就自己煮火鍋吃,好不好?”

他那樣子,仿佛剛剛我們並沒有討論過關於林修歌的事。

他一手牽著我,一手推著購物車,兀自低頭微笑著,不停地向購物車裏放煮火鍋所需要的材料,一副幸福滿滿的樣子。

我不忍心讓他失望,隻能小聲別扭地說道:“我不吃辣的。”

“一份鮮湯,一份麻辣。”葉淩凡舉著兩袋火鍋底料,“我煮兩份,隨便你選。”

我便再沒有拒絕他的借口了。

【二】

葉淩凡真的煮了兩份火鍋。

到家不過20分鍾,他已經手腳麻利地將兩份火鍋擺上了桌。

電視上,跨年晚會正進行得如火如荼,餐桌上火鍋底湯“咕咚咕咚”地翻滾著,香氣四溢。

我早就忘了我聲稱不吃辣這件事,將筷子一次次地伸向麻辣味的火鍋裏,吃得風卷殘雲。

葉淩凡便靜靜地望著我,並不揭穿我。

等我吃飽喝足抬起頭來時,才發現葉淩凡麵前的碗是幹淨的,他一口都沒吃。

我詫異地看著他。

葉淩凡突然抽出一張紙巾,伸手過來要替我擦嘴角的油漬。

我下意識地側過頭:“髒……”

“紙巾是幹淨的。”

我繼續躲:“我是說我的嘴,髒……”

葉淩凡輕笑著起身,繞過桌子,走到我麵前,一手輕輕扣著我的腦袋,一手不屈不撓地過來替我擦著嘴角。

他擦完,心滿意足地看著我,突然低聲說道:“北北,可不可以讓我回來照顧你?”

我的手指藏在桌子下麵他看不到的地方,慢慢捏緊,我堅決地搖頭:“葉淩凡,吃完了這一頓飯,我們連朋友都不要做了。”

“為什麽?”仿佛悄然飄落的雪花,葉淩凡的聲音輕得讓人心顫。

“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我低頭不再看他,“你喜歡的隻是你想象中的我,但那並不是真正的我。”我斬釘截鐵地說道,“既然做不了情侶,那麽就連朋友都不要做。我不喜歡那樣拖泥帶水、曖昧不清。”

“那你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北北?”

“我知道,如果我不說清楚,你大概不會死心,那麽我就直接告訴你好了。”我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恨林修歌,所以我利用阿蠻綁架我的事設計林修歌,讓他同情我、可憐我,進一步喜歡上我。然後,當他向我表白的那一刻,再狠狠拒絕他。”

葉淩凡迷惑地望著我。

我點點頭,豁出一切似的說道:“對,我就是這樣的人。隻因為6年前,林修歌推開了我,我便懷恨在心。阿蠻找人綁架我的那晚,我明明有機會報警,卻不惜冒險將計就計被阿蠻綁架,隻為了設計林修歌。我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了報仇,可以不惜一切,費盡心機,甚至不惜勾引林修歌。”

電視機裏傳來歡聲笑語,葉淩凡立在暖黃色的燈光裏靜望著我,眼中的茫然一點一點退去,隻餘心痛之色。

我看得出來,那樣哀傷的神色並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我。

隻是我不懂,他為什麽還會為我心疼。

我看著葉淩凡,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現在知道我是怎樣可怕的女人了吧?”

葉淩凡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仿佛想在我眼中尋找什麽答案一般。良久,他輕聲歎息,說道:“北北,我懂了。”

我想去看他此刻的表情,他卻突然收拾起桌上的殘羹冷炙。他低著頭專心致誌的樣子,竟讓我不忍心打斷。

我坐在沙發上,將頭側向一邊,假裝看著電視。

電視上開始倒數十秒迎接新年的時候,收拾完畢的葉淩凡默默地走到我身邊。

我假裝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眼角的餘光瞥見葉淩凡正側著頭看著我,嘴角的笑意仿佛春日裏的暖陽一般溫暖。

電視裏主持人們一起大喊:“三,二,一!”

刹那間,窗外爆竹聲震耳。

葉淩凡對我說了句什麽,但我沒有聽清,隻能衝他搖頭。

他便眉目彎彎地笑起來,那笑容絢爛得仿佛夜空裏突然綻放的煙花。

然後,他朝我揮揮手,一刻不停留地向大門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他是要離開了,要從我的世界裏離開了。

那一刻,我學著電視上倒數起他停留在我的世界裏的時間:“十,九,八……”

當我在心裏輕輕念起“一”時,葉淩凡突然轉身說道:“北北,不要再倔強了,那樣隻會很辛苦。其實你是愛著林修歌的,對吧?”

“不,怎麽可能?”我困惑又慌張地看著葉淩凡,“我怎麽可能會愛他?我恨他才對。”

“可是北北,如果沒有愛,又怎麽會有那麽多的恨?”葉淩凡低頭輕笑道,“北北,因為你愛他至深,所以才恨他入骨。”

我恍然愣住,然後便是一陣莫名的心慌,仿佛那個被自己掩藏至深的、最想遺忘的秘密,突然水落石出地展現在自己麵前,令人措手不及。

我控製不住地尖叫道:“不對!不是你說的這樣!是,我以前是很依戀他,但那並不代表我現在還喜歡他,現在的我對林修歌隻有恨,別無其他。”

“北北,是或不是,隻有你自己知道。”葉淩凡輕輕歎了一口氣,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再抬起頭來時,他的臉上已滿是春風般的笑意。

他說:“北北,如果是,我希望你不要再倔強地違背自己的心意。因為隻有那樣,才能不辜負我今天的離開。”

“因為你有更愛的人,所以我毫無條件地離開。”這是葉淩凡離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卻不以為然。

我更愛林修歌嗎?

不,不是更愛,是一點兒也不愛。

【三】

元旦過後,便是為期兩周的期末複習考試時間,我背書背得人仰馬翻,那些愛與不愛的奇怪念頭便再也沒有機會來打擾我。

好不容易熬到最後一科考試結束,我在家裏一邊收拾行李一邊盤算著過年要去哪裏度假,才不會顯得形單影隻。

行李收拾到一半時,手機就響了起來。

因為是陌生的電話號碼,所以接起來的時候,我客套地說道:“喂,您好,請問哪位?”

電話的那一邊卻隻有嘈雜的人聲。

我提高音量問道:“喂?”

又等了兩秒,仍無人應答。

我以為是打錯了,正準備掛斷,手機裏突然傳來沙啞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男聲:“是夏北北嗎?”

我捏緊手機說道:“對,是我。你是……”

“你別管我是誰。”對方惡狠狠地說道,“三天後,我要看到50萬塊進我的賬戶,否則……”

我好笑地打斷他:“拜托,騙錢也要想一些技術含量高點兒的方法啊。”

我正要掛斷,對方突然提高音量說道:“2002年,C城,桐花巷。”

我驚愕地問道:“你是誰?”

“一、如果想知道你親生父母的下落;二、如果不想讓我把林修歌當年的事告訴警察,那麽三天後,打50萬塊進我的賬戶。”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林修歌?林修歌當年什麽事?”我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便笑道,“你是阿蠻找來的吧?你轉告她,讓她別費心了,我是不會上當的。”

對方遲疑了一下,壓低聲音說道:“你可以找阿蠻求證,或者等我把林修歌打傷人拐走你和阿蠻的事告訴警察。”

“林修歌沒有拐走我和阿蠻,他是救了我們!”我慌忙替林修歌辯護。

“哼,你以為警察會相信你們是自願跟他走的嗎?”那人惡狠狠地說道。

對方言之鑿鑿,我不禁猶豫起來:“我憑什麽相信你?”

“2002年,C城的桐花巷,走失的小女孩,還要我說得更清楚嗎?”電話那邊傳來森冷的笑聲,“那天,你在桐花巷走丟了,是林修歌把你撿了回去,當時,你的頭發上別著小兔子發卡。當晚,林修歌用啤酒瓶打傷了一個人,帶著你和阿蠻離開。當時你們還隻有幾歲,你認為林修歌能夠在警察麵前講清楚當年的事情嗎?”

電話裏那恐怖的笑聲仍在繼續,我全身僵硬,努力在大腦裏搜尋當年的記憶。

我想起那一晚,我在睡夢中似乎聽到摔打聲和中年男人含糊不清的叫罵聲,以及林修歌隱忍的求饒聲。接著,我又聽見阿蠻惶恐的尖叫聲和重物墜地時悶悶的聲響。

當我驚醒過來時,林修歌眼神空洞地看著自己的雙手,而那時他的手裏握著一個破碎的酒瓶。

而那時的房間裏彌漫著惡心的酒味,黑暗的角落裏,看不清麵目的邋遢中年男人臉朝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用力捏著手機,有一股寒意自腳底直躥上來。

難道林修歌當年真的用酒瓶打傷了人,而那人現在找上門來了?

這樣想的時候,才發現以前所有看起來解釋不通的細節都有了理所應當的理由。

因為這樣,所以林修歌才要帶著我們連夜逃跑,所以他才怕遇見警察,所以他才一直不提自己的家人,也不回去看望。

一切都變得好解釋起來。

我握著手機的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卻嘴硬地說道:“那是林修歌的事,你大可以去敲詐他。你找我恐怕找錯人了,我跟他已經沒有關係了,更不會為了他付一分錢。”

我雖然這樣說,卻沒有立刻掛斷電話。

電話那頭便傳來“嘿嘿”的冷笑聲:“就算你不想為了林修歌付錢,難道你也不想知道自己父母的下落嗎?真是沒良心的臭丫頭!不過,也不算太沒良心,如果你真不關心修歌,剛才就應該掛斷電話了。”

我不說話。

對方便說:“為什麽找你要錢?第一,林修歌那窮小子沒錢,而你有;第二,當年林修歌可是為了救你才打傷人離開的;第三,臭丫頭,你騙不了我,我知道你正在跟林修歌談戀愛。”

“那你的信息可能有些落後了,我已經跟他分手了。”我突然意識到,我好像忽略了他剛才的一句話,“林修歌為救我而傷人?哈哈,編故事也要編得像一點兒。”

“為了50萬,費老子這麽多口舌。”對方突然暴躁起來,“當年你媽把你扔在大街上,要不是林修歌那臭小子看到,硬插一手,老子該賺的錢早就賺到手了。”

我愣住了,一時有點兒消化不了他話裏的意思。

對方不等我回答,快速地說道:“救或不救,你自己選擇!怎麽打錢,之後通知你。給我放聰明點兒!你知道的,隻要你報警,警方就會順著查到林修歌的頭上。”

我仍然沒有回過神,手機聽筒裏已經傳來“嘟嘟嘟”的聲音。

當年林修歌可是為了救你才打傷人離開的。

當年你媽把你扔在大街上。

要不是林修歌那臭小子看到,硬插一手……

我的腦海裏仿佛有千百條匪夷所思的信息一起湧出來,我不知道哪條是真的,哪條是臆想。大腦仿佛超負荷運轉的計算機,突然就死機了。

隆冬一月,室內空調顯示溫度28攝氏度,本該溫暖如春,我卻如置身冰窟。

我捏著手機,呆呆地看著那個陌生號碼,不知所措地枯坐,從豔陽高照的中午到華燈初上的日暮。

房間裏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我伸手推開臥室的窗戶,冷空氣迅速竄進來,寒風拂麵。我頓時清醒了很多,無論如何,這些事都必須要搞清楚。

而答案隻能在林修歌或是阿蠻那裏得到。

【四】

早先,為了實施我的複仇計劃,我已經查過林修歌的地址,隻是從來沒有去過。我按著掌握的地址,找到林修歌的住處。按了很久的門鈴,才有人來開門。

門才開一條縫,我便聽見門內傳來的咳嗽聲,是阿蠻。

阿蠻見了我,似乎並不奇怪,她讓我進屋,情緒平淡得出乎我的意料。

我開門見山地問道:“林修歌呢?我有重要的事問他。”

阿蠻頭也不回地說道:“夜班,早上才會回來。”

“那問你也是一樣的。”我站在屋子中間,這才注意到這個兩室一廳的出租屋,真的隻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可阿蠻的穿戴分明又不便宜。

阿蠻坐在椅子上,一邊咳嗽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方便麵,吃完了才抬頭瞥我一眼:“什麽事?”

我直截了當地問道:“當年我們為什麽要逃跑?是不是因為林修歌為了救我打傷了人?”

阿蠻手裏的方便麵盒子“砰”的一聲掉到了地上,湯水流了一地。

她怔了一下,然後像瘋了一樣衝過來,抓住我的衣襟:“誰跟你說的?誰跟你說的?林修歌那時候才多大,怎麽可能為了救你而打傷人?”

阿蠻像瘋了一樣搖晃著我。

我突然明白了她這瘋狂的行為意味著什麽。

我望著阿蠻有些扭曲的臉,恍惚又機械地說道:“有個人給我打電話,告訴我這些……”

“胡說!”阿蠻一巴掌扇在我的臉上,“苗小禾,你胡說什麽!你害我和林修歌還不夠嗎?我們欠你的,你不是都一樣一樣拿回去了嗎?苗小禾,你還想怎麽樣?難道非要讓他死,你才開心嗎?”

那樣凶狠的阿蠻說著說著,卻突然落了淚。

我捂著臉頰,並不覺得疼,隻是木然地轉述著敲詐電話的內容:“對方說,三天後,不把50萬打進他的賬戶,就會告林修歌當年打傷人,強行拐走我和你。他知道2002年C城桐花巷,以及那晚發生的所有事情……”

我的話音未落,阿蠻已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地上。

我便知道敲詐電話並非阿蠻一手導演。

“話我已經傳到了……”

我轉過身,想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至於林修歌當年為什麽要打傷人,我本能地拒絕知道那些所謂的真相。

阿蠻卻突然撲過來,匍匐在地上,死死地抱住我的雙腿:“你不能走!”

我極力想要掙脫,阿蠻的力氣大得驚人,她牢牢地抱住我的腿,仰起頭哀求我:“苗小禾,求求你,求求你這次一定要救救林修歌!”她語無倫次地說道,“你可以不救我,但是你一定要救林修歌。或者你看我不順眼,我可以去死。隻要你願意救林修歌,我可以去死的,反正我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我沒有別人可求了,苗小禾。你知道的,但凡我有別的辦法,我也絕不會求你的。50萬對你來說很容易啊,我知道的,夏氏夫婦死後,你就立刻將他們的財產轉到你名下了。我知道你能拿得出……”

原來阿蠻也有求人的一天。

我看著惶惶不安的阿蠻,嘴角不由得勾起來。

阿蠻便慌了:“你放心,我不會去跟你爭那些財產的,我知道夏氏夫婦不在了,已經死無對證了,即使打官司我也沒有贏的把握。所以你放心,我不會打那些財產的主意,我隻求你哪怕先借50萬給我們,好不好?”

“阿蠻,我一直以為你的愛是自私的,原來你竟然也是願意為林修歌死的。”我咬著唇,仿佛在跟自己較勁,冷冷地說道,“可是愛林修歌的又不是我,又有什麽理由讓我拿出50萬呢?”

阿蠻看著我,像看怪物一般。她慢慢地鬆開我,站起來,與我對峙。

半晌,她卻突然笑起來,眼睛裏全是怨毒。

她說:“苗小禾,你要理由嗎?好,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後悔。”

“我有什麽好後悔的……”我嘴硬地說道,心裏卻莫名地慌起來。

“那你聽好了。沒錯,林修歌當年是打傷了人,帶著我們逃跑,可他是為了你,為了你這個連你媽媽都不要的野孩子。”

我盯著阿蠻一張一合的唇,分明聽見了她所說的每一個字,卻又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為什麽她要和電話裏的那個人一樣說這些奇怪的話?

林修歌為我打傷了人。

是我媽媽不要我的。

不不不,這些都是編來騙人的。

我本能地拒絕接受這些信息,腦海裏卻清晰地浮現出6年前我與阿蠻爭吵時,她看似胡言亂語的那句話。

那時的她是怎麽說的?

她說:“做你的春秋大夢吧,苗小禾,你根本不是走丟的,是你媽媽當年把你扔在了桐花巷,林修歌看你可憐才把你撿回來的。是你媽媽不要你了,你就是個沒人要的討厭鬼!”

“不,不可能!”我撕心裂肺地對阿蠻喊道,“我媽媽怎麽會不要我?當年我明明是跟媽媽走散了,媽媽沒有找到我而已。”

“那隻是你一廂情願的臆想。”阿蠻冷笑著說道,“苗小禾,其實你心裏也是清楚的吧,隻是你不敢承認而已。你那麽聰明,隻要稍稍用腦子想一想,就應該清楚其中的因果關係了吧?你說你走丟在桐花巷,那個巷子才多大呢?”

“不要說了!別說了……”我捂住耳朵,“我不想聽,我什麽都不想聽。我就是自己走丟的,這就是事實。”

阿蠻卻不肯就此放過我,冷靜又殘忍地說道:“如果你真的是自己走丟的,那麽你媽媽發現你走丟後就會立刻返回桐花巷找你啊!那天,你遇見林修歌之前,應該在桐花巷等了很久吧,你媽媽有沒有回來找你呢?沒有啊!”

我像個木偶愣在原地,眼淚不停地流淌。

也許正如阿蠻所說,那樣簡單的道理我又怎麽會不懂?我隻是本能地拒絕承認那樣殘酷的事實。

我以為我不去承認,它就不會變成真的,它就不能傷害到我。

可是,當這殘忍的真相被阿蠻擺在我麵前時,我又為何痛得撕心裂肺?分明潛意識裏早就猜到那個真相了啊!

大概是因為真相被剝露後,就再也不能假裝並不是媽媽不要我了吧。

我淚流滿麵,阿蠻恨恨地說道:“你現在明白了?當年是你媽媽把你扔在大街上,林修歌怕你落到壞人手裏,好心把你帶回來。可是他居然那麽傻,傻到為了素不相識的你而打傷人。可是你呢?你是怎麽回報他的?”

我愣愣地看著阿蠻,生怕她又說出什麽荒誕的話來。

“哈哈!”阿蠻看著我,突然瘋了一般笑起來,“我就知道,苗小禾,你一定不會信的,但我還是要說。你記得當年那晚屋子裏趴著的那個中年男人嗎?他想把你帶走賣給人販子,林修歌為了你,才失手打傷了他。”

真是個感天動地的故事,可惜阿蠻說的疑點太多。

那個中年男人是誰?又怎麽知道我在林修歌家?即便他真要將我賣給人販子,林修歌完全可以選擇報警,而不是傷人。

而如今的我,不允許自己喜歡林修歌了。

我咬著牙,決然地說道:“阿蠻,你以為你騙我林修歌為我打傷了人,我就會感動到再喜歡上林修歌,然後義無反顧地救他嗎?不會的,我現在一點兒都不喜歡他。”

“好,好!苗小禾,你果然已經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無藥可救。”阿蠻認命地看著我,“我就說這麽多,信不信由你,救不救林修歌也由你,隻希望你以後千萬不要後悔。”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阿蠻家的,隻記得自己像個傻子一樣,漫無目的地在呼嘯的寒風裏走了一個多小時。到家之後,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倒頭就睡。

【五】

第二天,天剛微亮,我便起了床,在街道上機械地走著,我其實並不知道我要去哪裏、做什麽。

當我不知不覺再次來到林修歌的住處時,我才知道,我終究是不甘心的,有些事隻有林修歌親口說出來,我才會相信。

我毫不猶豫地按了門鈴,門鈴剛響了一聲,林修歌便開了門,他看到我並不驚訝,大概阿蠻都已經告訴他了。

我直接問道:“阿蠻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你看見我媽媽把我扔在了大街上,看我可憐,才把我帶回家?還因為怕我被賣給人販子,而打傷了人,連夜逃走?”

“當然不是真的。”林修歌一臉認真地說道,“阿蠻誤會了。”

“誤會?”

“你還記得你問我,我們離開C城的那晚,躺在我家裏的中年男人是誰嗎?”林修歌低下頭,自嘲般地笑了笑,“那就是我爸爸。他那晚又喝了酒,不隻打了我,還要……”林修歌突然頓了頓,然後說道,“他撲過來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酒瓶,重重地摔了下去……然後,你和阿蠻就醒了。大概阿蠻看到那情形,就以為是我打傷了他吧。”

“真的?”我盯著林修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裏麵看不出一點點說謊的跡象。

林修歌點頭說道:“我以阿蠻的性命保證,是真的。我可以確定,雖然那晚我爸摔倒了,但他完全沒事,不僅活著,而且活得很好。所以苗小禾,我沒有因為你打傷過人,你也不需要因此亂感動。”

“那就好。”我也點點頭,“如果當初你真的為我那麽做過,那麽現在我就還你的情,打50萬給那個人。如果你沒有,那就當我沒來過。我和你,還是這樣清清楚楚的比較好。”

“好!”林修歌看著我,“如果那人再打電話給你,你讓他直接打給我,我來處理。無論他說什麽都不要信,即使他說他知道你親生父母的下落,也不要信。必要的時候,立刻報警。”

“為什麽?是不是真的如阿蠻所說,你看見我媽媽把我扔在了大街上,看我可憐,才把我帶回家的?所以,你一直知道我親生父母的下落?”我眯著眼看著林修歌。

林修歌低著頭,仿佛不敢看我的眼睛:“打電話給你的那個人,應該隻是想騙一筆錢花。那樣的人是不能信的,所以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好嗎?你不要再管了。”

“是嗎?”我看著林修歌,他的臉是那樣清晰,我卻看不透他的心,“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是走丟的,而是我媽媽不要我了,是嗎?你為什麽一直不肯正麵回答我的這個問題?”

“苗小禾,我不知道……”林修歌有些慌亂地抬起頭看著我。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拒絕幫我找媽媽,因為你怕我知道真相後會更傷心,對不對?”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林修歌,輕輕吸了一口氣,問出心中那個疑惑已久的問題,“林修歌,很久很久以前,你是不是也喜歡過我?”

林修歌怔住了,仿佛陷入了什麽痛苦的回憶,但轉瞬他便恢複了正常,說道:“很久以前是多久?如果是幾天前,你知道的,我也承認了,幾天前我確實喜歡你。如果很久很久以前,是指在青城的時候,那就絕對沒有。”

“那麽——”我低下頭,聽見自己因為太期待而顯得卑微又怯懦的聲音,“現在呢?”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問,又在期待著什麽。

我不敢抬頭,林修歌突然沉默起來,四周靜得隻聽見風聲。

良久,林修歌突然輕笑起來。不知道為什麽,他的笑聲被風一吹更像是哭聲,然後我聽見他說:“苗小禾,曾經的我是那樣喜歡你,可是那又怎樣呢?我現在一點兒都不喜歡你啊。”

幾天前,我用這樣的話狠狠回絕他。

幾天後,他將這樣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我。

我轉過身,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隻覺得自己剛剛近乎乞求的詢問太失自尊。

我跟自己說,你是夏北北,你不是曾經喜歡林修歌的苗小禾,夏北北是絕對不能、不可以、不會愛上林修歌的。

我走過長長的樓道,快要下樓梯的時候,突然聽見林修歌喊道:“苗小禾,我和你還是清清楚楚的比較好。”

我沒有回頭,隻是悵然地笑了。

林修歌,你和我,從此後,一別兩寬,各生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