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愛之囚徒

【一】

最殘忍決絕的話,要用最雲淡風輕的語氣說,這是你教我的,林修歌。現在,我把它們全數奉還給你。

我說完,不等林修歌回答,便踩著高跟鞋,哼著輕快的歌,以勝利者的姿態走出酒店。然而沒有人知道,在轉過街角後的黑暗小巷裏,我拚命裹緊大衣,仍然冷得不能自已地顫抖。

前一刻還挺直的背瞬間像被人抽去了脊梁一樣坍塌下來,我背倚著牆滑坐在地。

都說仇恨是一把噬人的雙刃劍,傷害別人的同時其實也在撕開自己的傷疤。

我抬手摸了摸一片冰涼潮濕的臉,突然有點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可是怎麽辦呢?如果不能相依為命,那麽就隻能怨懟相向了。

因為我們要互相虧欠,我們要藕斷絲連。

接下來的兩天,我沒有主動聯係林修歌,我像往常一樣吃飯、上課,偶爾和葉淩凡去逛街。

我耐心等待,我知道,比我更著急的是他們。

因此,第三天傍晚,阿蠻來學校旁邊的咖啡館找我的時候,我並沒有覺得意外。如果阿蠻輕易就這樣放手,那就不是我認識的阿蠻了。

隻是,讓我意外的是阿蠻的態度,我以為在我卑鄙地拆開她和林修歌後,她至少會對我惡言相向,然而,她卻笑吟吟地看著我,說:“苗小禾,我們來談一談。”

既然早就撕破臉,我已經懶得再應付阿蠻,直截了當地說道:“沒什麽好談的,如果林修歌想救你,就接受我的條件,離開你。如果你們不想分開,那麽不要接受我的條件。就是這樣簡單,你們有得選,我也不會強迫你們。”

我直視著阿蠻的眼睛,將兩條路擺在她麵前。

阿蠻看似不經意地笑著說道:“聽說你有個男朋友,叫葉淩凡,是個實習警察。”

她玩味地勾起嘴角,眸子裏的笑意漸漸退去,慢慢露出隱藏的恨意。

這才是我認識的阿蠻,想要得到的東西,就會不擇手段地緊緊抓住,至死也不會放手。她怎麽會輕易放任林修歌與她分開呢?即使她知道林修歌是被逼無奈,也絕不會放手。

不得不承認,在某種程度上,阿蠻是了解我的,她知道我的軟肋在哪裏,她知道我不願意傷害葉淩凡。

我沉默不語。

阿蠻有些得意起來:“好像葉淩凡還不太知道你以前的事,不知道他如果知道你那麽依戀林修歌,會不會還甘願像現在這樣待在你身邊呢?”

“你在威脅我?”

“你這麽厲害,我怎麽敢威脅你?”阿蠻笑著說道,“我隻是心平氣和地跟你談一筆交易。苗小禾,我不要你救,所以請你拒絕林修歌的求助。要是這樣,我就不會對葉淩凡提起關於你的任何事,怎麽樣?”

“你們可以選擇不接受我的條件,為什麽要我拒絕?”

“原因嘛……”阿蠻像看怪物一樣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你知道的啊,林修歌為了我可以不惜一切,他當然是會答應你任何條件的。隻有你拒絕他,他才會放棄求助你。”

“是嗎?”我笑道,原來阿蠻也並不笨,但我想看看她為了林修歌能做到什麽地步,“如果我不接受這樣的交易呢?”

“我來的時候以你朋友的身份發短信給葉淩凡,告訴他你在這裏,身體有點兒不舒服。”阿蠻抬手看了看表,胸有成竹地說道,“他大概五分鍾後就會到。如果你接受我的交易,我現在就走,你和葉淩凡繼續二人世界。如果你不接受,那麽我隻有留下來告訴葉淩凡關於我、你和林修歌的事了。”

“你現在明明是在威脅我啊,阿蠻。”我抬起頭直視阿蠻。

“對!”阿蠻臉上的笑意瞬間隱去,冰冷的目光與我對峙,“我就是在威脅你。”

這才是永遠不懂迂回,隻知道直來直去,想要的會伸手緊緊抓住,不計後果、不計代價的那個阿蠻。

可惜,如今我是被仇恨吞噬、不懂退步的夏北北。

我毫不退讓地看著阿蠻,她大概小看了我心中日夜滋生的仇恨。那仇恨早已做好摧毀一切的準備,包括毀滅我自己。在我決定報仇的那一瞬間,我早已把一切都豁出去了,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能阻止我。

我和阿蠻不動聲色地較勁,誰也不打算退讓。如果不是林修歌的到來,這種膠著的氣氛大概會一直持續下去。

林修歌是突然衝進咖啡館的,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時,他已經抓住了阿蠻的胳膊,一刻不停留地將她往外拉:“跟我走。”

林修歌的語氣堅定又不容置疑,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隨著他,而他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我一眼。

他那樣急切地想要帶阿蠻離開,大概是害怕我會傷害他的阿蠻吧!

經過上次的事後,他早已認定我是個十惡不赦的人了吧!

有什麽要緊呢?他既然那樣認為,那就讓我做得更名副其實一點兒吧。

林修歌仿佛當我是空氣一般,急切地拉著阿蠻離開,而阿蠻回頭狠狠地瞪著我。

我淡笑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冷冷地說道:“阿蠻,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歡被別人威脅了,所以……”

不知道是我話裏的哪一個字觸動了林修歌,他突然放開阿蠻,像是被什麽東西叮了一下似的,迅速扭過頭看著我。他盯著我的嘴唇,眉頭皺起來,又是那種罕見的緊張神情,仿佛害怕我再說出什麽傷害阿蠻的話來。

我差點兒忍不住冷笑出聲,既然他這樣害怕,那麽我就偏偏要這樣做。

我看著林修歌,調皮地眨眨眼,說道:“所以我改變主意了,要想讓我救阿蠻,還得再加一個條件,那就是,你不僅要和阿蠻分開,還要做我的男朋友。”

“好,我答應你。”林修歌幾乎不假思索地點頭,那樣子仿佛我說什麽他都會答應一般。

“不可以!”阿蠻失聲尖叫道。

林修歌已一刻不停地拉著她離開,仿佛我是什麽可怕的巫婆,他要盡快保護他的公主,避開我的傷害。

我站起來,示威地仰起頭,目送不甘心的阿蠻離開,目光掃到幾步之外那個修長的身影時,心髒仿佛被尖細的針刺了一下,痛得幾乎站立不住。

葉淩凡站在咖啡館的落地窗前,冬日的陽光自玻璃窗外照進來,落在他俊秀的側臉上。

他站在碎金般的光影裏,眼帶笑意地望著我,英俊的臉上沒有半點兒疑問或是責備。他隻是站在那裏,如初見我時一般,笑意盈盈地看著我。那種毫無保留的信任,仿佛即便全世界認定我是窮凶極惡的壞女人,他也願意相信我是善良無辜的天使。

我怔在原地。

我所說的那些殘忍的話,他都聽見了吧?我因為仇恨而扭曲的可怕表情,他都看見了吧?

我的左胸腔隱隱作痛,我難過,不是因為他看見了我的真麵目,而是因為他看見了我的真麵目後,臉上那溫暖的笑容沒有減少分毫。

我想說點兒什麽,卻動彈不得。

仿佛被上帝按了暫停鍵一般,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下來,就連林修歌在看到葉淩凡後也愣住了。

【二】

不過是短短的幾秒鍾,卻仿佛挨過了漫長的千年,然後我聽見阿蠻“撲哧”笑出聲來。

她看看我,又看看葉淩凡,側著頭一派天真的樣子,輕聲卻清晰地說道:“北北,我終於知道葉淩凡為什麽看起來眼熟了。你別說,他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像林修歌呢,你找的翻版真不錯。”

阿蠻就這樣輕而易舉地丟下一枚重磅炸彈,然後若無其事地離開,留下不知道該以怎樣的麵目麵對葉淩凡的我。

我聽見阿蠻肆意張揚的笑聲,我聽見林修歌責罵阿蠻的嘀咕聲,我聽見咖啡廳裏其他客人的竊竊私語聲。我可以看清葉淩凡臉部的每一個細微表情,我甚至可以看見他的唇一張一合。然而,我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麽,仿佛潛意識裏拒絕聽清他的話一般。我害怕他問我,他笑起來的樣子是否真的像其他人。

然而,他什麽也沒說,隻是走近了,輕聲叫我的名字。

然後他坐下來,靜靜地陪我喝完那杯咖啡,拿起我的圍巾,站起來說道:“北北,我們走吧。”

“嗯。”我含糊地答應著,慌張地站起來,腿撞到了桌角,一滴眼淚就在這時猝不及防地落下來。

我死死地咬住唇,不讓更多的眼淚掉下來。我在心裏質問自己,苗小禾,你有什麽資格難過委屈呢?該難過的人是葉淩凡啊!

我知道,今天的事如果我不說,葉淩凡絕不會問一句,但是我不能那麽自私,所以我決定先開口。

我用賭氣的語氣質問他:“為什麽不問我剛才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要假裝什麽也沒聽見?”

“你生氣了?”他側頭看著我笑。

“對。”我點頭說道,“我氣你明明知道我是壞女人,卻還要對我這樣好。”

“北北!”葉淩凡看著我,一字一句認真地說道,“你以前做過什麽事,跟哪些人有過糾葛,又曾經喜歡過什麽人,有多麽喜歡,其實這些我都不想知道。或者說,即便我知道了,也絲毫不能影響現在我站在你身邊的決心。我這樣說,你明白嗎?”

明白的,知你如我,怎麽能不明白?

就是因為明白,所以我才不能那麽自私地留你在我身邊。

我咬著牙,故意將話說得更狠絕:“剛才你都聽見了吧?阿蠻說我和你在一起,是因為你笑起來的樣子像林修歌。”

葉淩凡大概沒想到我會這樣直接,他的眼角仍然帶著笑意,但我清楚地看見他漆黑的眸子瞬間黯淡下去。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又殘忍地說道:“那是真的。我喜歡你,隻是因為你笑起來眉眼彎彎的樣子像極了林修歌。”

我說完,迅速低下頭,大步離開。我甚至不敢多停留一秒,我怕自己捕捉到他臉上一絲哀傷之色,會毫不猶豫地將他留下來。

對不起,淩凡。

我不能自私地將你卷進這場仇恨,所以隻能以這樣的方式與你分別。

我急於離開,不敢讓他看見我的眼淚,不顧一切地快步跑起來。

我拚命跑出去很遠,才停下來扶著路燈杆大口地喘著氣,喉嚨仿佛被什麽東西扼住了一般,任憑我拚命喘息,也透不過氣來,眼淚抑製不住地流下來。

我狠狠地擦著眼淚,告訴自己,苗小禾,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你根本沒有資格流眼淚。然而,巷子那頭狂風呼嘯而來,胸腔裏某個地方空空的,悶悶地疼。眼淚便再一次洶湧而來,仿佛永遠也流不完。

然後,我便聽見一個溫暖如陽的聲音,輕輕地叫我的名字:“北北。”

不用抬頭,我也知道是葉淩凡。

我用手擋著臉,假裝揉眼睛,不敢去看他的臉。

他傾下身,寵溺的歎息聲仿佛就在我的耳旁,下一秒,他微涼的手指便觸上我的臉頰,笨拙地將我的頭發捋到耳後,動作輕柔得仿佛我是一碰就破的泡沫。

他說:“北北,沒有關係啊。因為我笑起來像一個人,所以你才喜歡我。那又有什麽關係呢。至少,我笑起來的樣子你是喜歡的,對嗎?對我來說,那樣就足夠了啊!”

我愕然,即便我說你是別人的影子也沒有關係嗎?

真傻啊,葉淩凡。

我抬起頭,看見葉淩凡晶亮的眸子裏映著我淚眼婆娑的樣子,淚水再次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這一刻葉淩凡的表情,可是那個飄雪的冬夜,雪花落在他的肩頭,而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溫柔地對我笑的樣子卻越來越清晰。

對不起,淩凡。

深陷仇恨的我不配擁有你,因為你這樣好。

“有關係的。”我直起身,麵無表情地說道,“有關係的,因為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你。你都聽見了,我隻是因為你笑起來像林修歌,才和你在一起的。現在林修歌回來了,我們也是時候分開了。”

我理直氣壯地說著謊,就好像我所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一樣,葉淩凡仍然有一絲猶豫。

我狠心說道:“怎麽?你還不走嗎?你知道的,我最討厭那種死纏爛打的男生,不要讓我討厭你。”

葉淩凡看著我,臉上沒有一絲責備,他甚至微笑著摸摸我的頭,像安撫炸毛的小動物一樣說道:“那麽,北北,再見了啊!”

他走出去兩步,又突然回頭說道:“不要因為我再生自己的氣了,我沒關係的。”

他說完,眉眼彎彎地望著我。

我假裝沒有看見,轉身往回走,暮色掩藏住了我的眼淚。

【三】

我一直向前走,路過一個巷子口時,突然有一隻手從巷子的拐角處伸出來,一把將我拖住。

暮色裏,那雙微眯的眼睛裏仿佛閃著寒芒,是林修歌。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毫不掩飾臉上的淚痕:“偷窺有意思嗎?想來看熱鬧?還輪不到你來嘲笑我。”

“我送你回家。”林修歌不由分說地抓住我的胳膊。

“你幹什麽?”我用力掙脫,冷冷地瞪著他,“怕我改變主意不救阿蠻,所以急著來討好我嗎?”

“討好你?”

林修歌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把我逼到牆角,然後將臉湊過來,我扭過頭,他的鼻尖幾乎要碰上我的鼻尖。

我不甘示弱地與他對視,他斜睨著我,突然笑起來,後退一步說道:“我需要討好你嗎?你說過的,這隻是交易。你要求我做你的男朋友,我就來盡男朋友的責任。”

“真費心啊。”我繞開他,徑自往前走。

他跟上來,雙手插在褲兜裏,臉上是久違了的玩世不恭的表情,慢悠悠地回擊我:“為了給我這個‘男朋友’騰位置,你連真正喜歡的男朋友都不要了,我怎麽能不費心呢?”

我條件反射地否定道:“你以為我是為了你才離開葉淩凡的?你想多了。”

“是你想太多了吧!”林修歌漫不經心地將一顆石子踢得老遠,然後停下來,挑釁地看著我,“你會把這場交易當真嗎?反正我是不會。”

否定的話就在嘴邊,我卻突然改了主意:“當真啊,為什麽不當真呢?”

林修歌愣住了,他疑惑地看著我,眉目間慢慢浮出我看不懂的憂傷。

我微笑道:“如果不當真,又怎麽能讓阿蠻難過呢?”

林修歌怔在原地。

目的達到,我朝他揮揮手準備離開,想一想又回過頭,擺出女孩告別男友時的嬌俏表情,對林修歌說道:“那麽明天見了,記得準時來接我下課哦,男朋友!”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沒有心思上課,腦海裏一遍遍地想象著用我早已想好的上百種方法折騰林修歌的樣子,到快放學的時候,簡直有點兒興奮了。

下課鈴響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著急。

黃昏已至,暮色四合,我慢騰騰地走出教學樓,老遠就看見了林修歌。他穿著一件合身的機車服,斜靠在一輛摩托車上,低頭抽著煙,就那樣什麽也不做地站著,便已經吸引了無數目光。

我朝他走過去,他仿佛感受到了什麽,突然抬頭看過來。暮色中,眼睛亮亮的,仿佛閃著星光。

我故意不看他,瞥了一眼他的摩托車,十分嫌棄地說道:“這年頭還有人騎摩托車接女朋友嗎?拜托看一看,人家都是開車來的。”

我火藥味十足,他卻好脾氣地說道:“好,下次開車來。”

“你有車嗎?”我掃了他一眼,明知故問道。

“沒有。”他老實地說道,“但下次我可以租。”

“誰要租來的車?”

我不再理他,徑自向前走,他推著摩托車跟上來,低聲問道:“先去吃飯,然後看電影?”

“你還真把自己當男朋友了?”我不屑地說道。

“不然呢?”他挑眉看著我,“你怕了?”

“誰怕誰?”就等著他這句話呢,我也挑眉說道,“吃飯、看電影多沒意思!難道你跟阿蠻在一起時就是做這些無聊的事情?”我不等他回答,又一臉興奮地提議,“不如,我們去瘋狂大購物怎麽樣?”

我說完,暗自得意地等待著他難堪的表情,因為我知道他的經濟狀況必然不怎麽好,不然也不會因為阿蠻病了就來求助我,說白了就是沒錢,很窮。

然而,沒想到他一口答應了。

我當然不能就此認輸,領著他去了附近最好的商場,擺出一副血拚的樣子,看都不看就連選了好幾件價值不菲的衣服。我一邊讓專櫃服務員開票,一邊不動聲色地偷瞄林修歌。

我原本以為此刻的林修歌必然是一副冷汗直冒的樣子,卻沒想到他站在兩步外,一邊接過小票,一邊眉眼彎彎地望著我,那寵溺的樣子仿佛我們是真的情侶一般。

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卻微笑著走向收銀台。我跟過去,看著他翻了翻錢包裏所剩無幾的現金,然後毫不猶豫地遞上信用卡刷卡的樣子,突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阿蠻說得沒錯,他是可以為了她不惜一切的。

我假裝無辜地看著他:“刷爆信用卡也沒關係?”

“當然。”

“你這男朋友還真是盡責。”我笑了笑,拿出手機做出一副拍照的樣子,“我把這些拍給阿蠻看看吧,也許有她喜歡的,就送給她。”

前一刻還笑著的林修歌突然變了臉,他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伸手來搶我的手機,一臉冷峻地說道:“別動阿蠻!苗小禾,你對我怎樣都可以,但是別動阿蠻。”

林修歌一臉決絕,我突然就沒了興致。

“真沒意思。”我坦白地說道,“你這樣袒護阿蠻,隻會暴露你更多的軟肋。”

“不是袒護。”林修歌冷冷地盯著我,“因為你所恨的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跟阿蠻沒有半點兒關係。”

林修歌黑白分明的眼睛裏看不出一丁點兒說謊的神色,我卻突然迷惑起來:“你什麽意思?”

林修歌抓著我的胳膊,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一副豁出一切的樣子:“事到如今,我也不怕把一切真相都告訴你了。”

他說完,不由分說地將我往商場外麵拖去。

真相?什麽真相?

我迷迷糊糊地跟著林修歌走出商場,被迎麵的冷風一吹,頓時清醒了。

我甩開林修歌的手,說道:“我隻相信我看到的真相,你以為我還會傻到去相信你說的真相嗎?”

“如果我說當年夏氏夫婦是我引來的呢?”林修歌無所畏懼地迎著我的目光,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仿佛在說著什麽無關緊要的笑話。

“你的意思是,當年並不是夏氏夫婦自己找到我們安身的青城的?”我突然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而是你主動給夏氏夫婦線索,引他們找到了我們?”

“對。”

林修歌輕輕的一聲“對”,仿佛打開了記憶大門,那些塵封的往事忽然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

“所以,夏氏夫婦找來青城之前,你消失的那幾天就是去引夏氏夫婦來青城,對嗎?”我笑了,這一切都變得好理解起來。

“沒錯。”林修歌沒有一絲要否認的意思,“不然那麽多年他們都沒找到,怎麽會突然知道女兒的下落,直奔青城而來?”

“為什麽?”我望著林修歌,喃喃地問道,“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直視著我,笑而不答,那笑容理直氣壯得讓人憤怒。

“因為真的如阿蠻當年所說,你覺得我是個累贅,拖累了你們。”我咬著牙替林修歌答道,“你們想踢開我,假惺惺地想做好人,又害怕萬一哪天夏氏夫婦真的找來,阿蠻就不得不回去,所以你就把我當成阿蠻的替身推給夏氏夫婦,對嗎?”

林修歌點頭說道:“阿蠻其實一直記得家在哪裏,我向她要了夏氏夫婦的地址,想了很多辦法才得到他們的聯係方式,打匿名電話告訴他們,他們的女兒在青城。”

我看著林修歌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做還挺偉大的?至少讓我有了一個家,至少我可以過上‘好日子’了,你一定覺得這麽做也是為我好吧?你是不是還覺得,我得感謝你和阿蠻的‘犧牲’?”

“難道不是嗎?”林修歌像是突然被我的哪一句話刺痛了,他抬頭看著我,目光犀利,“苗小禾,你記住,如果沒有我和阿蠻,你也不會有今天。”

“原來你真是這麽想的。”我咬著牙,點了點頭,“難怪你一點兒都不愧疚。”

“對。”林修歌狠狠地點頭,“我一點兒都不愧疚,我有什麽好愧疚的呢?苗小禾,你能有今天,都是因為我。如果你覺得過得好,那都是因為我;如果你覺得過得不好,也是因為我,跟阿蠻沒有一點兒關係。所以,你心裏的恨,你那執著的報複心,隨便什麽,都隻管衝著我來就好。”

“好,很好。”我笑著點了點頭,“要怎麽感謝你告訴我這些呢?不然,我怎麽能理直氣壯地報複?”

“很好,絕不拖泥帶水,這才像你啊,苗小禾。”林修歌側過頭看著我,眼睛眯起來,笑意盈盈,仿佛看著心愛的情人,“是你說的,苗小禾,我們永遠不要冰釋前嫌,我們是要一輩子互相虧欠、相互憎恨的。如果不告訴你這些,我還真怕你會又喜歡上我啊!”

“又喜歡?”我微微蹙眉,“其實我倒覺得,別說現在了,我以前好像也不是真正喜歡你呢!與其說我以前喜歡你,倒不如說我喜歡搶阿蠻喜歡的東西,你覺得呢?你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哪裏值得我喜歡呢?”

“好樣的,苗小禾。”林修歌輕輕點頭,跨上摩托,發動車子,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他輕聲說道,“你記住你今天的話,一定不要喜歡上我這樣的人。”

“絕對不會忘記。”我在他的注視下,揮手攔了一輛出租車,關上車門,頭也不回地離去。

出租車緩緩前行,後視鏡裏慢慢出現林修歌跨坐在摩托車上的修長身影,他看似不經意地看過來,眉頭突然蹙起來。

我盯著後視鏡裏林修歌的那個表情,突然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我禁不住嘴角上揚,手指輕輕敲擊著手機,“嘟嘟”的聲音堅定有力,像我暗暗下定的賭一把的決心。

【四】

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別墅區裏靜悄悄的,遠處隻有一兩家亮著昏黃的燈。我快步踏上大門前的台階,伸手在包裏找鑰匙的時候,習慣性地回頭向右邊門廊的風燈下看過去,那裏原本應該站著溫暖如陽的葉淩凡。

我推開大門,強迫自己不要再這樣優柔寡斷,然而在玄關的燈亮起來的那一瞬間,所有建立起來的防線搖搖欲墜。

客廳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大大的保溫桶,旁邊是一串別墅的鑰匙——葉淩凡來過了。

保溫桶裏是我愛吃的兩三樣小菜和大半桶雞湯,食物的香味撲麵而來。我在氤氳的熱氣裏,突然濕了眼角。

我到處尋找著葉淩凡可能留下的便條之類的東西,可是什麽也沒有,隻有他還回來的鑰匙靜靜地躺在桌麵上,反射著吊燈的冷光。

我從包裏摸出手機,也沒有任何短信或是來電,手指迅速點開與葉淩凡的短信對話框,卻在輸入文字的那一瞬間愣住了。這種情況下,說什麽都是自私啊,夏北北。

手機屏幕慢慢黑下去,我看見黑色屏幕映出木然而決絕的自己。我將手機扔到旁邊的沙發上,手機屏幕卻突然亮起來。我下意識地撲過去,拿起手機,便看見了來自葉淩凡的短信。

他說:“北北,看見你家的燈亮了,知道你已經安全到家了,鑰匙還給你,以後可能不能給你送飯了。記得按時吃飯,我走了。”

我握著手機,奔到窗邊,從窗簾的縫隙看去,大門左邊的小道上,身著製服的葉淩凡越行越遠。

我盯著那身影,幾乎要脫口而出叫他的名字。仿佛有感應一般,葉淩凡突然停住腳步,慢慢地轉身,微笑著看過來。我迅速躲到窗簾後麵,眼淚便在那一瞬間落下來。

我狠狠地擦掉眼淚,決然地刪除了葉淩凡的手機號碼。

對不起,淩凡。

你有你守護我的方式,我也有我守護你的方式。

漆黑冰冷的夜裏,我從噩夢中醒來,恍然不知身在何方,不知道哪裏發出的異響將我徹底驚醒。

我蜷在**,從打開的臥室門看出去,通往客廳的走道上,兩個人影快速地閃過。我一動不敢動,悄悄地摸出枕頭下的手機,慢慢用被子蒙住頭,鎮定又快速地按下一串數字,在快要按下撥號鍵時,突然恍惚起來,那是葉淩凡的手機號碼,原來有些東西不是刪除了就能忘記的。

一陣腳步聲從客廳的那頭慢慢傳過來,我的手指快遞滑動,準備按下小區保安室的電話,卻在聽見那兩人的竊竊私語聲中依稀的“阿蠻”兩個字後,突然改變了主意,迅速往林修歌的手機上發了兩個字:“救我。”

然後,我打開手機定位和靜音,按滅屏幕,將手機放在睡衣的貼身衣兜裏,閉上眼,假裝呼吸均勻地熟睡。

我剛閉上眼,便有人一把掀開被子,快速用一塊手帕捂住我的口鼻,一股刺鼻難聞的氣味傳來。我屏住呼吸,假裝四肢癱軟,暈了過去。

那兩人以為我已經昏迷,將我扔在地板上,肆無忌憚地撥通了一個電話,說道:“搞定了。”

不到兩分鍾,我聽見大門被人打開的聲音,高跟鞋踩地的聲音傳來,停在臥室門口,接著便有人“啪”的一聲按亮了臥室的燈。

“開什麽燈!”男人壓抑的聲音裏透著凶狠。

我暗暗捏住手指,突然有些害怕起來,如果不是我想的那樣該怎麽辦?

然而下一秒,我提起的心便落了地。

因為我聽見阿蠻那熟悉的聲音說:“怕什麽?這裏本來就是我家。”

“真是你家啊?”另一個男人調笑著說道,“那不如我們就把這房子裏值錢的東西都拿走好了,幹嗎要搞這個女人?麻煩死了。”

“你懂什麽!”阿蠻大聲說道,“這裏的東西一樣都不準碰,除了這個女人!你們按我說的做,少不了你們的錢。”

兩個男人不再出聲,高跟鞋踩著地板的聲音慢慢向我靠過來。我閉著眼,甚至可以感覺到阿蠻蹲下身朝我湊過來的陰影。

下一刻,阿蠻冰涼的手指像蛇一樣貼上我的臉頰。

她低聲冷笑,自言自語道:“苗小禾,從今天開始,你從我這裏搶走的,我要一樣樣地奪回來,包括林修歌。這麽多年,你離開了這麽多年,卻還是能輕易拿走我的一切,讓我生不如死。現在,是讓你生不如死的時候了。”

她頓住了,好一會兒才笑著說道:“啊,這麽好看的臉,真是舍不得打下去呢。”

男人詫異地說道:“沒必要吧,早就暈過去了。”

阿蠻狠聲說道:“以防萬一。”

下一秒,一個硬物便大力擊在了我的額頭上,溫熱的**慢慢流過眼皮。

阿蠻果然不是好騙的啊!

不過沒有關係。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我不動聲色地微微勾起嘴角。

阿蠻,我的絕妙計劃正愁沒有恰當的機會施展,你卻偏偏將這樣好的契機送上門,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五】

我是被冷水澆醒的,哆嗦著睜開眼,對麵坐著蹺著腿的阿蠻。

異味濃鬱的地下室裏,我被反手綁在一張椅子上,嘴巴上貼著膠條。

阿蠻抽著煙,望著我,幾近癲狂地笑著。

她無辜地眨著眼睛,說道:“哎呀,苗小禾,你的額頭破了呢,流了好多血,一點兒都不好看了。”她說著,假模假樣地用紙巾替我擦拭眼皮上的血。

我沒有躲,冷眼看著她做這一切。

她突然就沒了興致,停下來看著我。

“不能反抗的你真沒意思呢,苗小禾。”她說著,便用力撕開我嘴上的膠條,有恃無恐地看著我,“苗小禾,不管你怎麽叫,這裏沒有人能聽見。”

“我為什麽要叫?”我笑道,“我不怕你。”

“我忘了,你一向都是不怕我的。”不知道為什麽,阿蠻的聲音突然低沉下去,她跌坐在沙發上,像隻泄了氣的皮球,“因為你有恃無恐對不對?因為你覺得有林修歌護著你,我拿你沒辦法,對不對?”

林修歌會護著我?

我不懂阿蠻什麽意思,一心隻想著如何刺激阿蠻,來達到預期的效果:“對,我就是有恃無恐,你又能拿我怎麽樣?阿蠻,你也看到了,我讓林修歌做我男朋友,他一口就答應了!不管他是不是因為你才答應的,總之他現在名義上是我苗小禾的男朋友。他和你已經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了,你說你要從我這裏一樣一樣地搶回去,恐怕做不到呢。”

我說完,毫不示弱地挑眉望著阿蠻。

阿蠻眯著眼逼視著我,漂亮的眼睛裏慢慢燃起了兩團火。她輕輕拍了一下手,一個打扮邋遢的男人搖搖晃晃地從隔壁房間走了進來,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我的臉上打轉。

阿蠻朝他點頭示意,那男人便迫不及待地朝我走過來。

“你要幹什麽?”當我決定將計就計被阿蠻帶來時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然而話一出口,我聽見自己顫抖的嗓音才知道,原來我還是害怕的。

“幹什麽?”阿蠻輕笑道,“當然是毀了你。吸了它!”

邋遢男人走過來按住我,阿蠻惡狠狠地要將一個點燃的類似香煙的東西塞進我嘴裏。

我當然猜得到那是什麽東西。

我扭過頭說道:“如果我不呢?”

“那也可以。”阿蠻停下來,像一條毒蛇一樣冷冷地盯著我,“不過,如果不是它,那就要換他來毀了你。”

阿蠻笑著指了指旁邊的邋遢男人,慢慢地退出房間。

我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股寒意迅速躥上來。男人走近的那一瞬間,我拚盡全力連人帶椅子撞過去,卻撲了個空,額頭撞在桌角上,悶悶地疼。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意識即將渙散的那一刻,我好像墜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夢境。夢裏,依稀有人大叫著“苗小禾”向我衝過來。然後,我便徹底失去了知覺。

後來,我是在一陣激烈的爭吵聲中漸漸恢複意識的,依稀聽到阿蠻癲狂地大叫著:“我不要你管我,你說你都是為了我好,其實你是為了她對不對?你以為我傻嗎?我還會相信嗎?不會的!這一次,你說什麽我都不會信了!我要毀了她,我就是要毀了她!”

一陣摔東西的巨響聲裏,阿蠻歇斯底裏地尖叫著:“你阻止得了這一次,能阻止得了下一次嗎?我一定會毀了她的!”

我頭痛欲裂,不知道此刻是身陷夢境,還是身處現實,掙紮著想要起身,卻全身痛得動彈不了,眼睛被黏稠的血液糊住了,視線一片模糊。

前一刻還大聲喊叫的阿蠻突然沒了聲音,隨後便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後我聽見林修歌不容置疑的聲音。

他說:“你敢!”

“哈哈。”阿蠻冷笑著,像一陣風一樣衝過來,扯住我的頭發,“我有什麽不敢的?”

阿蠻用力地扯著我,我額頭上的傷口因此被牽扯到,痛得低呼出聲,劇烈的疼痛將我的眼淚硬生生地逼了出來。

被淚水衝刷之後,視線竟清晰起來。

眼前的一切仿佛電影裏的慢動作一般,阿蠻拖住沙發上的我,用力將我摔向地板。然而下一秒,我卻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林修歌一手牢牢接住我,一手下意識地將阿蠻推向一邊。

“砰”的一聲,阿蠻跌倒在地上。

我慌亂地抱緊雙臂,小聲又壓抑地啜泣,全身抑製不住地顫抖。

林修歌陰沉著臉,動作迅速地扯過旁邊的毯子裹在我身上,用力將我摟進懷裏,急切地說道:“沒事了,苗小禾,沒事了……”

他的聲音低而輕,仿佛還帶著顫音,他那樣用力地將我摟在懷中,我幾乎快要窒息,他不停地叫著我的名字:“苗小禾,苗小禾……”

這樣想著,幾乎不需要特意醞釀,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一樣轟然而下。

我委屈地失聲痛哭,緊緊抓住林修歌的衣服,踮起腳,將頭輕輕地靠在林修歌的頸窩處,任由淚水慢慢濕透他的衣領。

林修歌輕輕地拍著我的背,我便緊緊地回抱他,視線越過他的肩頭,落在跌坐在地上的阿蠻的臉上,揚起嘴角,像狐狸一樣得意地笑了。

阿蠻不甘心,爬起來一邊拉林修歌,一邊冷冷地看著我:“林修歌,我們現在就回青城好不好?我不需要任何人救我,我更不需要你為了我而假裝愛上別的女人。”

我不反駁阿蠻,隻是緊緊地攥住林修歌的衣服,蜷在他的懷裏。

阿蠻,是不是連你也看出來了,林修歌其實還是有點兒在乎我的呢?

林修歌始終沒有放開我,良久,我淚眼模糊地從林修歌懷裏抬起頭,阿蠻早已離開了。

我微仰著頭,目光長久地落在他的眉宇間,怯怯地問道:“你……是喜歡我的吧?是吧?”

問完了,我眼巴巴地看著林修歌。

林修歌怔住了,眉頭慢慢蹙起來,眸子裏是欲言又止的神色,但他始終都沒有急著否定。

我便苦笑著自問自答道:“你當然是喜歡我的啊,即便是為了阿蠻,你也是要假裝喜歡我的嘛,對吧?你現在就是我的男朋友啊,男朋友喜歡女朋友,是理所當然的事呢。”

林修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別過頭說道:“我送你回家吧。”

他的嗓音早已恢複了正常,聽起來不帶一絲感情,我卻捕捉到了他眸子裏一閃而過的心疼。

於是我乖順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