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因為愛情

【一】

呼嘯的北風過境,寒冷的12月悄悄到來。沒課的時候,我喜歡裹著一條厚厚的毯子,坐在二樓的玻璃房裏曬太陽,什麽也不做,隻是發呆。

這棟別墅是把我接回榕城時夏氏夫婦特意購買的,他們去世後,這房子自然就留給了我。可我並不喜歡這裏,因此幾個月前,我對它進行了一次徹底的裝修,把和夏氏夫婦有關的東西都收起來鎖進了櫃子,隻留下了唯一算不上討厭的玻璃房。

因為在這裏,大多數時候都能曬到太陽,身上暖暖的,好像心裏也就沒那麽冷了。

自從上次一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林修歌,他就好像是冬夜裏的一陣風,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了,再也沒跟我提救阿蠻的事情。

這樣的結局便是最好的吧!

恩怨兩消,從此陌路。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仿佛有什麽預感似的,我就這樣安靜地坐在玻璃房裏,看日升日落,日複一日,等待著什麽人。

半個月後,我終於等來了我的訪客,卻不是林修歌,而是阿蠻。

那是一個陽光充足的午後,我蓋著毯子蜷在貴妃椅上昏昏欲睡,門鈴突兀地響起來。

我迷迷糊糊地走過去打開門,門外那張妖豔的臉出現在視線裏時,我瞬間便被驚得清醒過來。

白皙的瓜子臉,豔麗的唇,眼部是誇張的煙熏妝,即便是滴水成冰的冬日裏,她也隻穿著一件白色的皮草,裏麵是單薄的低領連衣裙,嫵媚又具有侵略性。

與小時候相比,她漂亮了很多,但即便如此,我一眼就認出她是阿蠻。因為她看著我的眼神,仍然像小時候那樣充滿了戒備,仿佛饑餓的流浪貓害怕同伴搶走好不容易得到的食物一般。

阿蠻又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或者,她來這裏想幹什麽?

又或者她知道了什麽?

我強裝鎮定,不動聲色地讓她進屋。

她跟在我身後走進陽光房,徑自在貴妃椅上坐下來,蹺起腿,眯著眼看著我:“苗小禾,這麽多年我以為你會過得很好,但你好像過得並不怎麽樣呢。”

她說完,徑自笑得停不下來,是那種近乎瘋狂的幸災樂禍的笑聲。

我卻並不覺得憤怒,反而有點兒替她難過。如果有一天她知道這所房子原來的主人正是她的親生父母,如果有一天她知道因為林修歌當年自私地想要留下她,而永遠錯過了與父母見麵的機會,還會笑得出來嗎?

其實真正可憐的人是她吧。

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將一杯熱茶遞到她凍得有些泛青的手裏。

“阿蠻,你過得好嗎?雖然我過得不算太好,但我現在是真心希望你過得好。”

不然又怎麽對得起這麽多年來我所受到的折磨?

“苗小禾,你真有意思。”阿蠻看著我,“咯咯”笑起來,笑著笑著就變了臉,她突然將茶杯摔在地上,“你是成心的對不對,苗小禾?你明知道我過得不好,還要說這樣的話,你就是故意的!苗小禾,我沒有看錯你,從小到大,你都是一隻喂不熟的白眼狼!”

任憑阿蠻怎麽質問、咒罵,我都不回答,也不計較,我蹲下來慢慢收拾茶杯碎片。

我失去並不在乎我的林修歌,她失去至親父母,算起來,她其實比我還要慘一點兒。所以,時至今日,也沒有什麽好計較的了。

“阿蠻,小時候再多的不愉快都忘了吧!現在你不是已經和自己在乎的人在一起了嗎?這樣的日子很多人都求而不得的。”我已經下定決心放下一切,也真心希望曾經相依為命的人能珍惜眼前,“阿蠻,不管我過得好不好,其實都不會妨礙你的生活。”

“是嗎?”阿蠻俯下身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苗小禾,你是真心的嗎?”

“當然是真心的。”我慢騰騰地撿著碎片,仿佛在一片一片收回那些記憶裏美好的、殘酷的記憶碎片,“以後,我和你、林修歌都沒有關係了,我有我的生活,你們……你們過你們的幸福日子。就當大家曾經是相識一場的朋友,後來分開,成了沒有關係但仍然願意互相祝福的陌生人。”

“幸福日子?願意互相祝福的陌生人?”阿蠻猛地站起來,瞪著我,“苗小禾,你裝得可真像啊!你以為我不知道林修歌已經找過你了嗎?你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嗎?你以為我是傻瓜嗎?”

阿蠻一邊說一邊激動地用腳踩著地上的碎片,我躲避不及,手連同碎片一起被她踩在腳下。一開始並不覺得疼,隻感覺一股溫熱的**從指尖流出來,慢慢染紅了白色的瓷片。

阿蠻怔怔地看著那一片紅色,慢慢收起腳,又重重地踩下去,她漂亮的臉因為怨恨而變得扭曲:“苗小禾,你少跟我裝好人!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嗎?表麵裝得天真無辜,其實是個睚眥必報、心腸歹毒的家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鬼主意,你休想搶走林修歌!”

我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注意力全在鑽心疼痛的手上,就算我想搶,林修歌就願意跟我走嗎?

阿蠻卻再次狠狠地踩下去,我的眼淚終於被逼了出來。

【二】

阿蠻得意地望著我,說道:“哭了啊?苗小禾,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就知道裝可憐博同情,可惜你這招在我這裏不管用。很疼嗎?苗小禾,如果我說這一切包括你這麽多年來受的苦都是活該,你還能繼續裝白蓮花說出‘願意互相祝福’這樣的話嗎?”

我的忍讓到她嘴裏卻變成了白蓮花,如果可以,誰不想做心口如一的人?

“沒錯,我原本就沒打算做什麽白蓮花。”我慢慢地抬起頭來,直視著阿蠻,“你說得沒錯,我一直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就在前不久林修歌來找我的時候,我還計劃著如何一步步報複你們,如何讓你們萬劫不複,後悔一輩子。”

阿蠻笑看著我,仿佛一直在等我這句話:“苗小禾,你終於裝不下去了嗎?”

我不理會她的嘲笑,慢慢地說道:“可是後來我覺得沒必要了,一切都沒必要了。就算林修歌對我做過再過分的事,也不可否認他當年舍命救過我。如果他當年沒有救我,我今天根本不可能站在這裏和你說這些話,也根本不可能擁有現在看起來還不錯的生活。所以,阿蠻,那次見了林修歌之後,我就做了一個決定,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決定和你們冰釋前嫌。”

阿蠻愣了愣,臉上又是那種戒備的神情:“冰釋前嫌?哪裏有那麽容易?你忘了林修歌當年可是為了給我買一架鋼琴就把你送給陌生人了。”

“我沒忘。”曾經我以為這樣的話說起來很難,卻沒想到如今輕易就說出了口,“但是我試著從他的角度去看待那件事,並決定原諒他。”

“你說你要原諒他?”阿蠻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眼裏浮現出莫名的焦急,“你居然不恨他?”

“恨過的。因為恨過了,所以現在沒必要再繼續恨下去了。”我抬頭看著玻璃房外絢爛的陽光,“阿蠻,我不想再和你們有任何關係了。恨了這麽多年,又有什麽意義呢?隻會讓自己活在暗無天日的仇恨裏,那樣太累了。我要去尋找我的陽光生活了,我也願意祝福你們。”

阿蠻眯著眼靜靜地聽完,卻突然發瘋一樣朝我撲過來。

她抓著我的胳膊搖晃著,說道:“怎麽可能?怎麽可以?你怎麽可以不恨林修歌?是因為愛嗎?是因為你愛著林修歌嗎?你休想從我手裏搶走林修歌!”

阿蠻瘋狂地將我一推,然後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著阿蠻,她用紙巾掩著嘴,咳得直不起腰來。

有那麽一瞬間,我似乎看見她藏起的紙巾裏有一抹嫣紅。

阿蠻得了很嚴重的病嗎?

林修歌口口聲聲說讓我救阿蠻,就是指的這個?

他說阿蠻現在的處境很糟糕,是因為得了重病?

即便麵臨生死,也在害怕林修歌可能會被別人搶走嗎?

我突然覺得,這樣在乎著一個人的阿蠻有點兒可憐,卻不願意就此溫言軟語安慰她,隻好冷冷地說道:“林修歌又不喜歡我,你怕什麽呢?”

阿蠻聞言,強忍住咳嗽,抬頭看我,仿佛被玻璃反射的陽光刺痛了眼一樣,她眯起眼,確認般地喃喃道:“是啊,林修歌又不愛你,我有什麽好怕的呢?我不怕的,我不會讓自己感到害怕的……”

阿蠻這樣說著的時候,臉色已恢複如常,她伸出一隻手遞給我,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然後重新坐回貴妃椅上,點了一支煙,慢慢抽起來。

【三】

我坐在她對麵,重新給她遞上熱茶。

她沒有拒絕,握著茶杯,隔著繚亂煙霧說道:“苗小禾,這些年你是怎麽過來的?”

我不知道她什麽意思,隻好笑了笑,說道:“一開始覺得日子很難挨,後來發現不管你是難過還是高興,日子照樣一天天地過去,然後就這樣過來了。”

“沒再找過親生父母?”

我搖頭說道:“找過,大海撈針,後來就放棄了。”

“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初林修歌沒有把你送給別人,也許你早就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了?”阿蠻慢慢地吐著煙圈。

我當然看得懂她的意圖,她想再次激起我心中的仇恨。

可此刻的我心裏異常平靜:“你也說了,隻是‘也許’。”

“看來你是真的放下了。”阿蠻狠狠地掐滅煙頭,仿佛下了什麽決心,突然問道,“你知道當年為什麽我也在林修歌家裏嗎?”

難道不是跟我一樣走丟了,然後被林修歌撿了回去?我清楚地記得林修歌當年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不懂阿蠻這樣問的意圖,正要問,阿蠻已經自顧自地說起來:“我知道的,在那個家裏,從一出生我就不受歡迎,可是我又有什麽錯呢?我也想自己是他們喜歡的男孩子啊。後來,爸媽決定再生個弟弟,爸爸因此被開除了公職,家裏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大人們就更加不喜歡我了,因為他們覺得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我。再後來,爸爸下海經商賺了錢,家裏的生活越來越好,很多東西都買得起兩份了,但即便如此,他們也隻買弟弟那一份……”阿蠻說著說著,突然哽咽起來,仿佛陷在了什麽痛苦的回憶裏,良久才開口,“其實我根本不是在意有沒有得到那一份玩具或是零食。那時候小小的我,隻是覺得我好像不是那個家裏的成員,就……就好像連弟弟養的寵物貓都不如。這樣的家我才不要再待下去,所以有一天我偷了爸爸的錢,坐了很久的車,到了C城。當身上的錢花光又沒地方去的時候,我遇見了林修歌。他對我很好,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真正關心我的人。所以,我決定假裝走丟了,不記得家在哪裏了,這樣,我就可以永遠和他在一起了。其實我並不是走丟的,而是我自己決定離開那個家的,是我不要他們了……”

到最後,阿蠻越說越決絕,我完全相信她所說的一切。因為以阿蠻的個性,這的確像她做的事。然而,我不明白阿蠻為什麽無緣無故要對我說起這些。我隻好等著阿蠻繼續說下去,她卻突然緘口不言,站起來在玻璃花房裏走了一圈,然後停在那棵正在凋謝的盆栽三角梅前麵。

她仰著頭,輕輕撫摸那些粉色的花朵,並隨手將一些泛黃的葉子摘掉,熟練得仿佛曾經重複過千百遍這樣的動作一般。然後她俯下身,吃力地將那盆三角梅移到玻璃花房的另一邊,拍拍手站起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忘了嗎?下午兩點之後三角梅要放到另一邊接受光照,才能開得更好。”

我愣在原地,頭頂上是融融日光,卻仿佛置身冰冷的寒潭一般。下午兩點後要將三角梅移到另一邊接受光照,這是夏氏夫婦保持多年的習慣。

我閉上眼,在一片漆黑的世界裏,仿佛有什麽可怕的怪獸要突然跳出來吞噬人心一般。我握緊雙手,全身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真相一定不會是我想的那樣醜陋。

我閉著眼安慰自己,阿蠻卻冷笑著開口,將那殘忍的真相剝開來,血淋淋地展示在我的麵前。

她若無其事地說道:“夏衍行的習慣你不知道嗎,苗小禾?或者我應該叫你夏北北?”

夏衍行是真正的夏北北——阿蠻的父親的名字。

原來,她當年就知道林修歌把我送給了夏家——是她的親生父母家,她早知道我是被林修歌拿來頂替她的。

因為她不想回家,因為林修歌想留下她。

我的聲音顫抖得無法控製:“你,你早就知道……”

“當然啊!”阿蠻露出那種看傻瓜一樣的表情,“不然呢?你不記得了?當年夏氏夫婦每次來,我都‘恰巧’不在呢。”

阿蠻看著我,得意又惡毒地笑起來:“難道你一直以為我不知道這件事?不會吧?苗小禾,別告訴我,你曾經想用這個‘秘密’來作為打擊報複我的殺手鐧吧?那你真是太傻了!怎麽辦?我一直都知道當年帶走你的夏氏夫婦是我的親爹媽呢。”

是啊,我真的太傻了!

我以為咬緊牙關打死也不向夏氏夫婦吐露阿蠻的行蹤,這樣讓阿蠻永遠見不到她的親生父母,便是對她最狠的報複。原來她早就知道那個我以為是秘密的事實,她也根本不想再見她的親生父母。

【四】

“你……你和林修歌合起夥來出賣我,隻因為……隻因為你不想回家……”

“對,我不想離開林修歌,更不想回家!我為什麽要回家?你後來應該知道了吧?他們找我回家,隻是因為他們的寶貝兒子生病去世了,他們這才想起曾經還有我這麽一個女兒,我為什麽要為了他們這樣的父母離開林修歌?”

“所以你們就犧牲我?我就活該成為成全你們的犧牲品嗎?我有什麽錯?”心裏那蟄伏已久的火星仿佛被誰猛吹了一口氣,“騰”地一下燃起來,“你不想回家,你大可以直接說,為什麽非要陪上我?你們明知道夏氏夫婦可能很快便會發現我不是真正的夏北北,你們明知道,那種情況下我會遭受怎樣的待遇,可是你們為什麽還是……”

如果不是回到了夏家,我又怎麽會過那樣備受煎熬的日子?

我的腿又怎麽會變成這樣?

我真是天真啊!

我以為這件事阿蠻從頭到尾全然不知情,我以為林修歌隻是出於偏袒一個人的私心才做出那樣的決定。

我真是蠢啊!

我還試著站在林修歌的角度去理解他,我還以為不知道真相的阿蠻比我更可憐。

可是到頭來,我才是最蠢、更可笑的那個人。

“原因很簡單,當時夏氏夫婦已經找上門,如果不交出一個人,他們是不會罷休的,那麽交出去的那個人就隻能是你了。”阿蠻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苗小禾,你錯就錯在你那麽依戀林修歌,而林修歌根本不在乎你。”

所以我就活該成為替罪羊嗎?我就應該乖乖被你們合夥出賣而不吭一聲嗎?

“交出你,既可以讓我和林修歌過二人世界,又可以擺脫夏氏夫婦,多好的主意啊!”阿蠻俯下身看著我,“你說是不是,苗小禾?”

複仇之火就是在這一瞬間被阿蠻輕易點燃的,我殘存的理智被火海湮滅,滿腦子隻剩下“報仇”兩個字。

“你知道嗎?”我咬著牙冷冷地還擊,“你口中的夏氏夫婦,你的親生父母,一年前……”我故意頓了頓,緊緊地盯著阿蠻的臉,不想錯過她任何一絲表情,“一年前,他們已經出了車禍,雙雙亡故,也就是說,有生之年,你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你大概不知道,其實到後來,他們真的特別想念你。可惜那時候我太恨你和林修歌,所以死也不肯說出你的下落,雖然我是真的不知道。”

阿蠻的臉逆著光,灰色的陰影裏,她的嘴角微微向下,仿佛一副要哭的表情。

我正要得意起來,阿蠻卻笑起來:“我從來沒有從他們那裏得到過溫暖,所以見不見有什麽關係?苗小禾,你不會以為這樣我就會有那麽一丁點兒難過或者後悔吧?那麽我告訴你,不會的,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阿蠻的笑聲徹底擊潰我強裝的鎮定,我崩潰地大叫:“瘋子,你這個瘋子!”

如果連我曾經以為的殺手鐧都傷不了阿蠻絲毫,那麽我還可以用什麽來毀滅我所憎惡的這一切?

我惶然不知所措,心裏那股仇恨的火焰在不停地膨脹,仿佛要燒掉整個世界,卻苦於沒有噴薄而出的出口。

我隻能像紅了眼的野獸,歇斯底裏地大叫:“我不會讓你們好過的!我要讓你們生不如死!我恨你們……我恨你和林修歌,我到死都會恨你們的……”

阿蠻靜靜地看著我,得逞般地笑道:“終於露出本性了啊!苗小禾,這才像你啊!你怎麽可以不恨林修歌呢?你是一定要恨林修歌的啊!”

阿蠻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股狂風吹開了玻璃房的窗戶,“哐當”一聲,驚天動地,仿佛連同玻璃一起碎掉的還有我的整個世界。

風吹進來,刮在臉上生疼,卻怎麽也比不過胸腔裏錐心般的痛楚。

我抿緊嘴唇,用力地微笑,一字一句地說道:“沒錯,我怎麽能不恨你們呢?什麽恩怨兩消、冰釋前嫌,都見鬼去吧,我是要恨你們一輩子的啊。”

聽,那窗外呼嘯的北風分明就是吹響的報仇的號角。

阿蠻,林修歌,我不會讓你們等太久的,一定不會。

我眯著眼,目送阿蠻離去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心底的邪惡肆意滋長。

【五】

果然不出我所料,很快我又再次見到了林修歌。

那是周一下午第一節課快要上課的時候,我一個人抱著課本慢悠悠地走向教學樓,突然有人氣喘籲籲地衝過來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扭過頭便看見了林修歌神情緊張的樣子。

“前幾天阿蠻去找過你?”他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神色慌張得仿佛有什麽天大的事就要發生了。

我皺著眉頭,沉默地望著他緊緊抓著我胳膊的手。仿佛是受不了我的逼視一般,他尷尬地縮回了手,卻執拗地攔住我的去路。

我原本想擺臉色給他看,但突然改變了主意。

我點點頭,看著他說道:“對啊,阿蠻來找了我,我們還聊了很久。怎麽?你才知道嗎?我以為阿蠻來找我,你是知道的……”

“她跟你說了什麽?”林修歌打斷我,不停地問,“她都跟你說了什麽?”

我怔住了,林修歌眉目間的那種緊張,是我之前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

怎麽?他就這麽害怕我知道當年是阿蠻和他合夥出賣了我嗎?他就那麽想把所有的責任扛在自己身上,而讓他的阿蠻好做“善良無辜”的人嗎?

他大概沒想到阿蠻會輕易對我說出當年是他們倆合謀的那個秘密吧!

“她說她知道當年帶走我的人是她的親生父母,但她不想回去,所以隻能由我跟夏氏夫婦回家。”我說完,平靜地注視著林修歌,猜測著下一秒他表情的變化,尷尬?或是難過?難過他的阿蠻最終還是不能在我麵前做好人了?

我緊緊地盯著他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細節。然而什麽都沒有,他的臉上除了緊張,什麽也沒有。

他隻是緊張地盯著我,一味地問道:“她還跟你說什麽了?”

“還需要再說什麽呢?”我笑看著他,一字一字輕聲說道,“她說的這些已經足夠我恨你們一輩子了,林修歌。”

林修歌愣了一下,臉上的緊張之色一掃而空,仿佛鬆了一口氣般,慢吞吞地說道:“沒關係,苗小禾,你恨吧,我不怕你恨我。”

那你怕我做什麽呢?怕我傷害你的阿蠻嗎?

不好意思,林修歌,我如今好像恨你恨得隻會做讓你害怕的事了。

“那天阿蠻去找我,我看她咳得很厲害,好像生了很重的病。”既然我已經知道了林修歌的軟肋,當然刀子要往他最在乎的地方捅,我擺出一副悲傷的表情,“阿蠻是真的得了什麽病嗎?”

“她……”林修歌張了張嘴,臉色灰暗下去,他隻字不提阿蠻的病,好像那是什麽難以啟齒的事,沉默良久,才滿臉希冀地望著我,“你可不可以救……”

“果然讓我猜到了吧,當然可以。”我打斷林修歌的話,差點兒笑出聲來,“反正夏氏夫婦留給我的錢原本也應該是阿蠻的。”

我不明白,他都親耳聽我說我恨他們了,為什麽還能那麽理直氣壯地擺出那副期待的神情。不過也沒什麽關係,反正這正是我想要的。

我點頭說道:“我可以幫你救阿蠻。”

“苗小禾……”林修歌看著我,毫不掩飾臉上的悲傷,“你明明說過恨我們的……”

他的雙眸裏瘋狂滋長的憂傷令我迷惑,他的阿蠻有救了,他應該高興的不是嗎?

“這難道很難理解嗎?”我笑看著林修歌,將自己的複仇計劃用最平靜的語氣清楚明白地告訴他,“因為隻有我答應了救阿蠻,我才有籌碼來報複你們,不是嗎?我說過,我救阿蠻是有條件的。”

世上最殘忍的陷阱,便是提前告知獵物關於陷阱的種種細節,卻又能讓獵物最終不得不一步一步走進陷阱之中。我就是要讓林修歌知道我要利用阿蠻生病這一點要挾他,而我也有把握他一定會“有救必應”。

“隻要能救阿蠻,你怎樣對我都可以,苗小禾。”林修歌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看向別處,“我欠阿蠻的實在太多了。”

“沒關係啊,從今天開始我會讓你一點點付出,直到最後,你會覺得你為阿蠻所付出的已經遠遠超過你欠阿蠻的。”我輕聲說道,將這些惡毒的話用體貼的語氣一字一句說出來。

林修歌無所畏懼地看著我,問道:“那麽,你的條件是什麽?”

“我的條件嗎?”我歪著頭,做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其實很簡單,隻要你當著我的麵決絕地拒絕一個喜歡你的女生,這個人就是阿蠻。”

“你……”

“對,我要你當著我的麵和阿蠻劃清界限,用這世上最刻薄的話回應她對你的感情。”我挑眉看著林修歌,“這對你來說沒有難度啊,6年前你就做得得心應手了,不是嗎?”

林修歌沉默不語,臉上滿是毫不掩飾的悲傷,那表情分明在說,他不願意傷害阿蠻,哪怕是為了救阿蠻而假裝分開,也不願意。

仿佛被那悲傷的表情刺痛了眼睛一般,我快速地別過臉,說道:“放心,我不強迫你,答不答應全在你自己選擇。”

我說完,轉身快步離開。

我之所以走得那樣果斷決絕,是因為我心裏早已有十足的把握。果然,我剛走出兩步,林修歌就追了上來,他堅定地攔在我的麵前,用哀求的目光看著我:“苗小禾,可不可以換一個條件……”

“不可以。”我輕聲細語,卻決絕萬分。

“你知道的,阿蠻不能沒有我,她……我不可以那樣對她的。”林修歌的嗓音突然哽咽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一般。

我從來不知道這世上還有讓林修歌這樣痛苦的事,這樣的發現幾乎要讓我高興得笑出聲來,但轉瞬間,鼻子莫名地酸起來。

我說不出話來。

林修歌低聲哀求我:“苗小禾,我求求你,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我真的不可以那樣對阿蠻,我真的不能再傷害她了。”

果然相親相愛啊!

我當然知道他舍不得那樣對阿蠻,不然遊戲又怎麽會變得越來越有意思呢?

“對不起,我能想到的隻有這個條件。”我側著頭看他,一派天真地眨著眼說道,“不然你就和阿蠻一起等等,看阿蠻的病會不會自己好?”

我細聲細氣地說出殘忍的建議,林修歌猛地抬頭看著我,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眼裏泛出冷光來。

“好,我答應你。”林修歌不再拖泥帶水,隻冷冷地看著我,“我按你說的做,你救阿蠻,一言為定,希望你說話算話。”

獵物已向陷阱跨出了第一步,目的達到。我勾起嘴角,不知道為什麽眼角卻濕潤起來。

林修歌,原來之前你麵對我時,那些愧疚和哀求不過是裝裝樣子的,不過是想騙我救你的阿蠻,對不對?

現在你知道了,我絕不會白救你的阿蠻,便擺出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來。這樣現實的你,真是令人心寒啊!

我看著等待答案的林修歌,眯起眼笑起來:“說話算話嗎?那要看你是否做得讓我滿意了。我夏北北可不是什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君子。”

“苗小禾!”林修歌定定地看著我,一副痛心疾首又失望的樣子,“你為什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什麽樣子?睚眥必報的樣子嗎?”我不以為然地笑望著林修歌。

林修歌將臉別向一邊,仿佛十分討厭我的樣子。

“是啊,為什麽變成了這個樣子呢?”我笑出聲來,一字一句地說道,“是因為你啊,林修歌。那麽,明晚7點,上次吃飯的酒店見。記得要拒絕得狠一點兒,能不能救阿蠻,就看你的表現了。”

我不等林修歌回答,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六】

第二天,我故意晚到了半個小時。

當我踩著高跟鞋、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進酒店時,阿蠻正在為林修歌夾菜,臉上的笑容仿佛能溢出幸福來。

我立在原地,遠遠端詳著阿蠻的笑臉,就讓那笑容再多停留一秒吧,因為接下來,也許阿蠻再也笑不出來了。

我徑直走過去,在阿蠻詫異的目光下,不動聲色地坐在林修歌對麵的椅子上。

不到兩秒,阿蠻就已經沉不住氣,尖著嗓子問道:“你來幹什麽?林修歌,她來幹什麽?”

我像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緊緊地盯著獵物,任何細節都逃不過我的眼睛,包括林修歌為了掩飾緊張而收起的手指。

我不說話,也不看阿蠻,我隻是靜靜地看著林修歌,嘴角勾起一道恰到好處的弧度。

林修歌低頭不語,阿蠻大概感受到了什麽,也陷入了沉默。

我取下圍巾,慢慢疊好,放在旁邊的椅子上。

反正6年都等了,也不急於這一時。

良久,林修歌仿佛下定了決心,深吸一口氣,啞著嗓子說道:“阿蠻,我們分開吧!”

“為什麽?”阿蠻狠狠地瞪著我,“是不是因為她?”

我站起來將椅子往後挪了挪,重新坐下,蹺起腿,坐等好戲上演。

“阿蠻,我跟你分開不是因為什麽人,是因為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哪怕一丁點兒。”林修歌絲毫沒有讓我失望,絕情的話說得殘忍又決絕。

阿蠻慌張又錯愕地愣在原地。

我得意地笑了,閉起眼,想象著下一秒阿蠻歇斯底裏地質問或是傷心欲絕的樣子,那情形隻是想想就讓人覺得大快人心。

然而,半晌我都沒有聽到一絲動靜,我疑惑地睜開眼,便看見阿蠻那雙滿含惡意的眼睛。

她居高臨下地望著我,臉上是那種憐憫的表情:“苗小禾,你真是可憐啊。除了用要挾林修歌的方法逼他離開我,大概你再也想不到別的方法分開我和林修歌了吧?你以為這樣我就會誤會他嗎?不會的。”

已經猜到了嗎?我微笑著不動聲色地與阿蠻對視,反正我也沒打算瞞過阿蠻。

“苗小禾,你有沒有想過,林修歌為什麽會答應你的條件?”阿蠻傾身逼視我,“正是因為他在乎我,為了我什麽都可以做!”

是這樣嗎?大概真的是這樣吧。

我費盡心機設置的陷阱,不過是證明了他們是多麽相親相愛。

我握緊拳頭,將顫抖的手指藏在衣袖裏。

阿蠻仰頭笑起來:“苗小禾,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分開我和林修歌嗎?即便他為了救我而離開我,你以為他的心就會屬於你了嗎?真可憐啊,苗小禾,你用這樣卑鄙的方法,就算得到了他的人,也永遠得不到他的心,真是可憐啊!”

我的指甲一點點地掐進肉裏,我看著阿蠻,笑著說道:“所以呢?你以為我這樣做是為了得到林修歌?”

我故意頓住,並不急著往下說,看著阿蠻的臉上慢慢浮現出錯愕的神情,繼而是掩飾不住的驚慌。

“我這樣做,不過就是要看你們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我皺眉做出一副擔憂的樣子,“怎麽辦呢?阿蠻,就像你說的,林修歌很在乎你呢。為了救你,他絕對會答應我的條件,不跟你在一起的。怎麽辦呢?明明那麽在乎彼此,卻又不能在一起呢。”

我肆意發揮著我的毒舌。

意料之中,阿蠻落荒而逃。

我盯著阿蠻狼狽的背影,笑著笑著就啞了聲。這一場戰爭裏,阿蠻大概以為輸的那個人是自己,但隻有我知道,我也並不是贏的那一個。

“你現在滿意了?”林修歌看著我,目光一片冰涼。

“對!看到阿蠻難過,我就滿意了。”我站起來收拾東西離開,走了兩步,想一想又回頭,迎著林修歌森冷的目光,“林修歌,答應我,我們永遠也不要冰釋前嫌。我們這一輩子都要互相虧欠,不然我又怎麽能理所當然地報複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