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以愛之名

【一】

現在是2014年11月的第三個周末,我叫夏北北,是榕城A大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二學生,念一個普通但據說好就業的商貿英語專業。大多數時候生活圍繞著“教室、食堂、宿舍”三點一線運轉,長得還算漂亮,成績也過得去,但是從不參加社團活動,更不和除了室友之外的人走得太近。

對了,我也像這裏大多數女生一樣,有一個還算談得來的男朋友——葉淩凡。

從外表來看,我和校園裏大部分的女生一般無二。

然而就在前一刻,這平淡卻令人覺得安心的一切被毀於一旦,因為此刻站在我麵前的這個人——林修歌。

“總有一天,我會要你們後悔的。”

6年前,分開時我說出這一句近乎詛咒的話時,那咬牙切齒的模樣仍然曆曆在目;6年後的今天,我卻已學會將仇恨藏在心底,若無其事地仿佛在談一筆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交易般,笑著對林修歌說:“好,我幫你,不過我是有條件的。”

我說完,慢慢地抬起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林修歌。他站在刺目的陽光裏,嘴角微微勾起,仍是那抹若無其事的笑容。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終歸還是那個我認識的殘忍又決絕的林修歌。

我在心裏歎了一口氣,慢慢地調整嘴角的弧度,以那種默默練習過千百遍的淡定又從容的姿態笑著回敬他。

他臉上的笑容便是在那一刻僵住的。

我暗自好笑,怎麽?難道他以為我還是以前那個受了委屈隻會跳腳大哭的苗小禾嗎?

“你有什麽條件?”他將煙頭扔在地上,仿佛很煩躁似的狠狠地踩了踩。

“我以為你為了阿蠻會不惜一切。”我笑道,“原來還是會在意需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怎麽,你怕了?那麽就算了!”

我假裝轉身要離開,還沒有邁開步子,右手的衣袖已被人緊緊扯住。

不知道為什麽,我居然沒有一走了之,我居然有一點點想聽他親口說並不會為了阿蠻不顧一切。

我將這種奇怪的心理歸結為幸災樂禍。是的,隻是這樣,並不是其他什麽原因,我隻是想聽見他說他並沒有那麽在乎阿蠻。

然後,我聽見了那熟悉又殘忍的輕笑聲。

他說:“也對,不管你提什麽條件,為了阿蠻,我都會答應你的。”

我轉過身,眯著眼細看著他。

時光真是個奇怪的東西,輕易便帶走了那些美好的回憶,卻將那些令人絕望的記憶深深地刻在了腦海裏。

6年前,他也是這樣輕笑著說道:“不是你,就會是阿蠻。”

阿蠻,阿蠻。

他的心裏終究隻有一個阿蠻。

這又有什麽好奇怪的呢?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實啊!

我隻是不能接受,經年之後,他竟然沒有絲毫的愧疚,麵對那個曾經被他深深傷害、因他而改變了一生的人,沒有一丁點兒的後悔之意。

他還是那個隻在乎阿蠻而全然不顧其他人死活的林修歌啊!

我的心仿佛被重重擊了一拳,疼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卻強迫自己笑著說道:“林修歌,你果然沒有變呢,你依然還是我記憶裏那個為了阿蠻會不顧一切的林修歌。”

“很高興我沒有讓你失望。”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什麽天大的決心一般,“那麽,你要我為你做什麽,才願意救阿蠻呢?”

“那個啊!”我歪著頭笑得善良又無辜,“我還沒有想好呢!不過沒關係啊,反正不管我提什麽條件,為了阿蠻你都會答應的不是嗎?”

你為了阿蠻,要不惜一切,我又怎麽會不成全你呢,林修歌?

“你都不問問我要你怎麽救阿蠻嗎?”林修歌直視著我,仿佛有些不敢相信。

我輕輕地搖頭:“林修歌,不管你要我做什麽,我是救定阿蠻了。”

不然又怎麽能讓他答應我的條件呢?

他突然垂下頭。

“苗小禾,你一點兒都沒變,還是和以前一樣。”他的聲音低又輕,仿佛生怕驚擾了誰的美夢一般,“還是那樣口是心非的善良啊!苗小禾,對我,你原本不需要這樣善良的。”

他漂亮的眼睛裏少見地流露出一絲愧疚,我卻再也不會被這樣的表象所迷惑,直截了當地說道:“林修歌,我想你大概是想錯了。我夏北北可沒那麽善良,我答應救阿蠻,不過是因為那樣就可以要挾到你,懂了嗎?我隻是想讓你也嚐一嚐被人逼著做不願意做的事的滋味。”

“原來是這樣嗎?”他怔住了,半晌才喃喃地說道,“那麽,苗小禾,我等著去嚐那滋味。”

沒有愧疚,沒有道歉,他隻是坦然又殘忍地表明他的態度,他並不覺得他曾經做錯過什麽。

一切仿佛在這一瞬間靜止了一般,就連深秋呼嘯的風聲仿佛也消失了。

我握緊拳頭,指甲狠狠地掐進肉裏,想在極力維持的笑容消失前從容地回他一句“那麽,我們就一起來期待吧”,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我怕我一開口,那些強裝的淡定與從容便會不攻自破。

凜冽的風迎麵一直吹,我卻聽不見風聲,耳中一片嗡鳴。我冷得快要瑟縮起來,卻不肯就此一聲不吭地狼狽逃走。

【二】

直到我聽見身後那聲清亮的“北北”,才仿佛獲得了莫大的勇氣重新與林修歌對峙,因為我知道,我的救星葉淩凡來了。

微微側頭的時候,葉淩凡已經走到了我身後,他動作輕柔地幫我理一理頭發,看了看林修歌,又看著我,問道:“你朋友?”

“大概不算是朋友吧。”我平靜地看著林修歌,也許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這一刻林修歌的眼裏似乎多了一種莫名的情緒,但我看不懂那情緒,隻冷冷地說,“隻是一個認識很多年的人。”

“認識很多年?”葉淩凡有些驚訝地看著我,“那就算是朋友了。北北,我都不知道你在這座城市有認識很多年的朋友呢。”

我低下頭,不否認也不承認。

那些經年往事又有什麽好說的呢?即便親密如葉淩凡,也隻知道我是榕城夏氏夫婦的女兒夏北北,別無其他。

我低頭不語,視線落在林修歌那雙有些破舊的帆布鞋上。他似乎並沒有要走的意思,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微妙又尷尬。

“既然是北北的朋友,那就一起去吃飯吧。”葉淩凡輕聲笑起來,好聽的笑聲裏藏著大男孩不為人知的羞赧,“我正想多了解一點兒北北的過去呢。”

我聞言,驚慌地側過頭,便看見了葉淩凡那雙無辜的笑眼。

他笑盈盈地望著我,一臉期待,這個人總是有著不符合年齡的單純。

我剛想找個借口拒絕他這個荒唐的提議,一直沉默不語的林修歌先開了口。

他說:“也好。”

大概是恨意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滲入血脈的緣故,麵對林修歌時,我就像一隻隨時準備戰鬥的刺蝟,豎起全身的尖刺,條件反射似的微笑著說道:“我男朋友,葉淩凡。”

我說完,抬起頭平靜地看著林修歌,不肯錯過他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哪怕那張臉上閃過一丁點兒驚訝,這一局也算是我贏了吧!

然而,那張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他隻是客套地笑著,向葉淩凡伸出手,說道:“林修歌。”

我看著他裝模作樣地和葉淩凡握手,心裏一股無名火“騰”地一下燒起來:“淩凡,其實認真說起來,他是我的大恩人呢。”

林修歌,既然本該心存愧疚的你都不害怕,我又有什麽好害怕的呢?

葉淩凡不明所以地望著我。

我說道:“這一頓飯,我們早該請了。”

“那麽,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林修歌答得毫不猶豫。

我的心便在那一瞬間冰涼如水。

我知道,這一場還未開始的較量,早已注定以我的慘敗告終。

吃飯的地方是林修歌選的,他絲毫沒有客氣的意思,徑直選了附近最豪華的酒樓。葉淩凡和我走進包間時,他已經在自顧自地招呼服務員點菜。

五花八門的菜名,聽來聽去,無非就是各式川菜。

辣子雞、水煮牛肉,我盯著菜單宣傳畫上紅彤彤的辣椒,嘴裏突然苦澀起來,仿佛是被多年前那家川菜館裏的花椒麻了舌頭,一直不能回神。

“就這樣吧!”林修歌合上菜單,再三囑咐服務員,“要多辣、多花椒。”

服務員點點頭,快步向外走去,葉淩凡急忙叫住她:“你們這裏有什麽不辣的菜嗎?”

聞言,我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來。

夏北北,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失去一個人,也許你會得到一個更好的人,至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真正關心你的人。

“幫我點一盤香菇青菜就好。”

我無所謂地拍了拍葉淩凡的手,右手便被他順勢輕輕地握在了掌心裏。

這樣被人寵溺著,真好。

我低頭淺笑,不經意間,餘光便掃到林修歌訝然的麵孔上。

“你們認識這麽多年,居然連她不吃辣都不知道嗎?”葉淩凡詫異地看著林修歌。

“我……我不知道。”林修歌的聲音聽起來仿佛老舊的卡帶一樣艱澀,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抬頭,目光灼灼地望著我,“苗小禾,我都不知道你已經不愛吃辣了……”

“有什麽好奇怪的呢?”我像個潑婦一樣,露出刻薄的本性,譏笑道,“人總是會變的啊!你都早已變得麵目全非了,難道還不允許我有一點點改變嗎?”

“苗小禾?”葉淩凡下意識地重複那個他從未聽過的名字,即便單純如他,也已經感受到我和林修歌之間濃濃的火藥味,他沒有追問下去,故意咳嗽了一聲,“你們先聊,我去一下衛生間。”

葉淩凡站起來離開的時候,安撫般輕輕拍了拍我的肩,仿佛是什麽靈丹妙藥一般,我洶湧的情緒瞬間便安定下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離開的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彎的地方。

這大約便是我願意接受葉淩凡的原因。

這個陽光帥氣、無時無刻不讓人覺得溫暖的男孩,最讓人開心的地方便是懂得給人足夠的空間。就好像剛剛,他分明對我和林修歌的關係萬分好奇,但如果我不說,他便不會主動問。

這樣想的時候,一直緊緊抿成直線的嘴唇不經意間便放鬆下來。

【三】

嘴角慢慢彎成弧度時,我聽見林修歌說:“看得出來,他人不錯,對你也很好。”

“謝謝!”我輕聲答道,心裏出奇的平靜。

不是那種經過練習的刻意鎮定,是一種源自內心深處的幸福感。就連我自己都被這種突然生出來的安定感嚇到了。

我以為,在我的心裏,隻有令人恐懼的足以毀滅一切的仇恨。

“這樣真好……”

林修歌輕聲歎息。

我低著頭,沒有去看林修歌,但我聽得出來,這一次他是真心祝福我。

是啊,這樣真好。

千帆過盡,仍有人視我如寶。隻要這樣就好了,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無關緊要的事、無關緊要的仇恨,又有什麽要緊?

我幾乎脫口對林修歌說“以前的事就算了吧”,卻聽見他說:“如果阿蠻也能像你這樣就好了。”

難道在他心裏,我就不可以過得比他的阿蠻好嗎?

“阿蠻過得不好嗎?那真是太好了。”

我冷笑出聲,突然被自己毛骨悚然的笑聲驚住,才愕然明白,原來我與他們之間的仇恨是永遠不可能消弭的。

這種深入骨髓的恨,就像是看不見的易燃氣體,即便深埋心底,也會一點就著。

林修歌驀然抬頭看我,像看著什麽怪物一樣。

我的笑聲不停,他漆黑的眸子裏便慢慢浮現出一絲顯而易見的憤怒來。

他向前傾身,緊緊地盯著我:“苗小禾,你可不可以公平一點兒?”

“公平?”我再次失笑,“對誰?對你?還是對阿蠻?”

“阿蠻沒有錯……”

“她沒有錯,難道我就有錯嗎?”我霍然站起來,“你要公平一點兒是嗎?那麽你告訴我,誰來還我一條光潔完美的腿?”

因為動作幅度太大,我的身體有點兒不受控製,突然向左側傾斜。我慌張地伸手企圖抓住什麽,然而一切都是徒勞,我隻抓住了不能受力的桌布。

眼看下一秒桌上那些杯碗就要隨著我一起摔到地上,然而並沒有。桌布的那一頭仿佛被什麽牽扯住了一樣,就在那一秒之後,有一雙手穩穩地從後麵托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是葉淩凡。

我的眼淚便在這一瞬間遏製不住地落下來。

如果這條腿好好的,不會一到深秋就隱隱作痛,不會一下就擊碎了我學跳舞的夢想,我又何至於如此狼狽?

憋在心裏多年的委屈如排山倒海般洶湧而來。

葉淩凡顯然被我的眼淚嚇到了,他輕輕地扶著我坐到椅子上,然後蹲下來不厭其煩地替我擦著眼淚:“北北,怎麽這麽不小心?是因為太疼了才哭的嗎?”

這便是我喜歡葉淩凡的地方,剛才他進來時明明看見我和林修歌劍拔弩張的陣勢,但他並不戳穿我,反而好心地替我找理由:我哭,並不是因為覺得那樣的自己難堪,隻是因為身體的疼痛。

我欣然接受他的好意,抽了抽鼻子說道:“嗯,因為太疼了啊!”

大約這樣,總好過當著林修歌的麵承認“我這樣委屈,隻是因為他在意阿蠻而不在意我”吧?

“這樣會好一點兒嗎?”

葉淩凡輕輕地掀起我的風衣下擺,將一個小小的溫暖的熱水袋貼在我的左腿上。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就有了這樣的習慣,走到哪裏都隨身帶著一個熱水袋,每到一個地方,第一時間便去找熱水,替我灌這樣一個暖暖的熱水袋。

我點頭,用力地笑,不想讓他太擔心。

他見我笑,便也眉目舒展地笑起來。

那一瞬間,仿佛連窗外陰沉的天空也亮堂起來。

我想與他分享那殘酷的過去,卻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我抓住他的衣袖,急切地說道:“淩凡,曾經我叫苗小禾,不,不對,我以為我叫苗小禾,但其實我是夏北北。無論以後發生了什麽,你隻要記得我是夏北北,是那個暴風雪夜裏被你救起的夏北北。”

那樣善良的他,倘若知道我的內心充滿了仇恨與報複的心理,他還會不會留在我身邊?

我緊張地抓住他的袖子,像是等待審判的犯人。

因為孤獨太久,我已經不敢想象再次失去身邊所有的人重新墜入深淵的情形。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分明聽不懂我在說些什麽,卻堅定地點頭,說道:“北北,無論以前你是誰,在我心裏,你永遠隻是夏北北。”

我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稍稍整理了一下紛亂的思緒,指了指一直低頭沉默不語的林修歌,對葉淩凡說道:“你剛才應該聽到了,我說過,他是我的大恩人。”

“你可能不知道,我8歲那年走失,14歲才回到榕城,中間的6年,我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敢去看林修歌的表情,我隻能對葉淩凡笑著說道,“淩凡,他真的是我的大恩人呢!有一次,他為了救我,連命都不要了。”

我說這句話當然不是要真心感謝林修歌,我隻是想當著他的麵諷刺羞辱他一番。然而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一出口,我激動的心情居然漸漸平複下來了。

包間裏靜悄悄的,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然後倒退,仿佛又回到了我們初遇的那一年。隻是這一次,我是以旁觀者的角度來審視那些前塵往事。

【四】

我一直深深地記得林修歌當年為了救我而奮不顧身的場景,卻從來都沒有勇氣去回顧。哪怕是過去12年的今天,想起來依然心有餘悸。

那是林修歌和阿蠻拉著我深夜從桐花巷出來的第一年,我們剛輾轉來到青城,我便又纏著林修歌,讓他幫我找媽媽。

林修歌忙著安頓我們,隻是用漫不經心的語氣敷衍我:“苗小禾,找媽媽就那麽重要嗎?”

“重要!”我點了點頭。

他笑了笑,問道:“不能不找嗎?”

“不能。”

我冷著臉,很生氣,對我來說這麽重要的事,他卻這樣嬉皮笑臉、毫不在乎。

我怒視著林修歌,他卻視而不見,攤了攤手,笑著說道:“苗小禾,我們剛安頓下來,現在沒有錢,也沒有能力幫你找媽媽。”

我死死地握緊拳頭,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那你把我送回那個巷子,我自己去找。”

林修歌搖頭說道:“就算你回到那個巷子,也找不到你媽媽的。”

“為什麽?”我氣得全身發抖,“你這個騙子,你明明答應過我要幫我找媽媽的。”

“答應過又怎麽樣?誰說答應過就一定要馬上兌現?”林修歌的臉上露出那種讓人厭惡的玩世不恭的表情,笑著說道,“苗小禾,我們慢慢來,等情況好一些,再慢慢找你媽媽,好嗎?”

“那是要多久?死騙子,我恨你!恨死你了!”我衝過去想咬林修歌,卻被他鉗住雙手。

“恨是恨不死人的。”他將我丟給一直在一旁看好戲的阿蠻,“看著她,別讓她亂跑,我去幫你們找附近的學校,新學期馬上要開始了。”

阿蠻謹記林修歌的囑咐,把我看得死死的,我隻好假裝鬧累了,躺在**午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阿蠻的鼾聲,悄悄地睜開眼一看,阿蠻在我旁邊睡得像頭死豬,林修歌還沒有回來。這正是我要等的機會。

我撒開腳丫子就跑,一口氣跑出去很遠才停下來。

我都想好了,我要去街上人多的地方找警察叔叔幫忙。

寬闊的街道上到處都是人,可就是沒有警察叔叔。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沒有一個人停下來看我一眼。

我正左顧右盼,一個看起來很斯文的中年男人停在我麵前。他看了看周圍,笑得和藹又可親,聽說我是出來找警察叔叔幫忙找媽媽的,便說他會幫助我,讓我跟他走。

我覺得他的樣子不像壞人,以為他要帶我去警察局,便坐上了他的摩托車後座。哪知道一坐上去,就坐過來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女人,將我緊緊地抱住。

摩托車發動的瞬間,我看見中年男人回過頭對那個女人得意地一笑,還飛快地說了一句方言。

雖然那句方言我沒有完全聽懂,但是我聽到了一個數字,還有地名。那個地名並不是警察局。

我的腦袋裏“嗡”的一聲炸開,所有關於拐賣小孩的可怕故事全部湧入腦海。我想跳下車,卻被身後那個女人牢牢鉗製住,根本動彈不得。

我想喊救命,還沒張開嘴就被捂住了。

我拚命蹬著雙腿,揮舞著雙手,想引起路人的注意,可是沒有一個人意識到出了什麽事。大概他們以為我隻是一個因為願望得不到滿足而正在跟家長鬧別扭的小孩。

我的眼淚不停地掉下來,順著那個女人的手指流進嘴巴裏,苦得讓人反胃。

我哭得肝膽俱裂,卻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

我幾乎就要認命,那個聲音便是在那時傳過來的:“苗小禾!苗小禾……”

我拚命地扭過頭去,看見了像一隻小豹子一樣飛奔的林修歌。

我從來不知道,林修歌瘦弱的身體裏竟然會蘊藏著那樣強大的力量。他一直跟在摩托車後麵飛奔,略微有點兒長的頭發在腦後飄**,幾乎被風吹成一條直線。

那時的我一直扭著頭看著他,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希望。

摩托車一直在加速,我看著身後那個越來越小的奔跑的身影,徹底絕望了。

人又怎麽跑得過摩托車呢?林修歌最終會放棄的吧。於是我轉過頭不再看,我怕我親眼看見林修歌放棄的樣子。

可是過了很久,路麵變得凹凸不平,摩托車的速度慢慢減下來。又過了很久,我聽見有人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叫我:“苗……小……禾……”

我轉過頭的時候,正好看見林修歌拚盡全力躍起來抓住摩托車後座的扶手。在抓到扶手的那一瞬間,他居然還朝我笑了一下,是那種眉眼彎彎的笑。

他說:“苗小禾,我抓到你了。”

我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林修歌被突然加速的摩托車拖著摔倒在地,看著他被摩托車一路拖著,卻什麽也做不了。

我的眼淚頃刻間便湧了出來,他該有多疼啊!粗糙的路麵快速地摩擦著他的身體,我看見他的身下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跡。

我急了,趁那女人不備,狠狠地一口咬在她的手指上。她痛得鬆開了捂著我嘴的手,我便大叫:“林修歌,快放手!”

天知道我這樣說的時候,有多麽害怕林修歌會真的鬆手。

然而,已經奄奄一息的林修歌搖了搖頭,隻是咧開嘴對著我無聲地笑了。

我擦幹眼淚,也對著他笑,可是笑著笑著,那討厭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我朝林修歌喊道:“林修歌,我不要你救我了,這次是真的不要你救我了。你快放手,你快放手啊……”

林修歌仿佛沒有聽見,也許他聽見了,隻是他已經沒有力氣來回應我,然而,他的手終始沒有鬆開。

“笨蛋,再不放手你會死的啊!”

那輛載著我一路將林修歌拖行的摩托車最終引起了路人的注意,被攔了下來。有好心人報了警,壞人見情勢不對,棄車奪路而逃。

林修歌一直不停地流血,他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得如同桐花巷裏的油桐花。

我被嚇傻了,既不知道哭,也不知道喊救命。

我就那樣呆呆地盯著林修歌仍舊緊緊抓著摩托車後座的手,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會死的啊,笨蛋,不放手會死的啊!都說了不要救我了,為什麽不放手呢?你以為你這樣拚命救我,我就不會怪你騙我嗎?不會的,我不會原諒你的,我真的不會原諒你的。除非……除非你不要死……”

“喂,笨蛋,不會死的啊!”不知道林修歌哪裏來的力氣,他居然緩緩抬起手,扯了一下我的羊角辮,然後眯起眼對我笑了一下,“誰要死啊?我才不要死。我可是屬貓的,有九條命。”

“真的……不會死嗎?”我怕他是騙我的,就像媽媽從前騙我說永遠不會離開我一樣。

林修歌虛弱地躺在地上,卻笑得像隻剛偷了魚的貓:“真的不會,笨蛋,不信我站起來給你看啊……”

說著,他真的搖搖晃晃地坐了起來,可是話沒說完,就直直地倒了下去。

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哭喊著向路人求救:“救命!救命啊……”

“小姑娘,你別怕,警察馬上就到了。”有好心人安慰我。

我哭得更凶起來,警察來了有什麽用?警察來了林修歌就能活了嗎?我不要什麽警察叔叔,我隻要林修歌不死!

就在我快要哭岔氣的時候,林修歌突然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朝我咧嘴一笑,一邊笑一邊倒吸著涼氣。

“能笑就好,能笑就說明沒什麽大礙。小姑娘,別急,你聽,警車馬上就要到了,你哥哥不會有事的……”

警笛聲越來越近,仿佛就在隔壁街道。我抬起頭對著安慰我的路人微笑,很想告訴他,這個拚了命不顧一切想要救我的人不是我的哥哥,他隻是我剛剛認識幾天的陌生人。他騙了我,但他也救了我。

我以為警察來了,所有的問題都會解決,林修歌和阿蠻不需要再到處輾轉奔波,而我將會被警察叔叔送回到媽媽身邊,一切都會回歸最初的美好。

然而我沒有想到,林修歌會再次拉著我逃跑。

他幾乎是在聽到警笛聲的那一瞬間,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抓住我的手慌不擇路地逃走。

而我竟然沒有反抗。

明明我一心想要找的警察叔叔近在咫尺,明明這是回到媽媽身邊的最佳途徑。可是很奇怪,那時的我居然一點兒都沒有反抗。

【五】

包間裏靜如荒塚,那些記憶像是一幅幅畫一樣在眼前慢慢浮現,又慢慢消失。

我看見五月的桐花巷裏,小小的我將手交到林修歌手裏,安心地跟他回家;我看見林修歌被摩托車拖行數百米卻死也不放手,還咧開嘴對我笑著說“苗小禾,我抓到你了”;我看見接下來的6年裏,林修歌拚命地一邊讀書一邊賺錢養活我和阿蠻;我還看見深夜背著高燒的我跑向醫院連鞋也忘記穿的林修歌……

如此細想起來,林修歌曾經對我也不算壞,甚至可以稱得上好,隻除了最後那件事。

如果沒有林修歌,我現在又會是什麽樣的情形呢?

我不敢想,無論是哪一種,也許都沒有現在這樣好吧!也許,林修歌給我“安排”的這一條路,才是我人生諸多選擇中最好的一種。

第一次,我試著站在林修歌的角度去看待讓我與他徹底決裂的那件事。可以肯定的是,林修歌先認識阿蠻,然後才是我,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更久。

那麽,如果我是林修歌,那時候我會怎麽做?

夏氏夫婦尋上門,他必須向他們交出一個人,就像當年他說的,不是我,就會是阿蠻。

如果我是林修歌,我會怎麽選?答案當然是顯而易見的,如果是我,我也會和林修歌做出一樣的選擇。

心底那股熊熊燃燒的無名火仿佛瞬間被澆滅,我頹然認命,如果要怪,隻能怪那一場被命運捉弄的相遇吧!

我黯然失神地想著。

“難怪你說你們認識了很多年。”葉淩凡恍然大悟,轉瞬他便意識到問題的關鍵,一臉心疼地看著我,“北北,我都不知道你有這樣的過去,雖然我不知道你在外麵的這些年是怎麽過的,但我可以想象到這其中的艱辛。北北,一切都過去了,以後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他握住我的手,滿目真誠,絲毫不在乎還有第三人林修歌在場。這大約就是單純直接的葉淩凡的另一個本領,總是可以將這樣肉麻的話說得認真、嚴肅又無所顧忌。

我快速抬起頭看了一眼林修歌,發現他正側著頭一眨不眨地望著我。

我突然有些不自在。

絲毫沒有覺察到異樣的葉淩凡已經放開我的手,轉過頭看向林修歌,說道:“林哥,今天我得好好謝謝你,謝謝你照顧北北這麽多年。不過,後來你是怎麽找到北北的父母,送她回榕城的呢?”

“我……”林修歌的喉嚨像是被魚刺卡住了,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我抬起頭的刹那,便捕捉到了林修歌那個複雜的表情,尷尬中仿佛又多了一絲驚慌,甚至是歉疚,就連他握水杯的手都開始顫抖起來。

那個泰山崩於前仍自顧談笑風生、若無其事的林修歌呢?

他曾幾何時這樣慌亂失措過?

也許這樣就夠了吧!

他的表情分明告訴我,他已經意識到了當年自己犯下的錯,隻是性格使然,他不願意親口承認。

一切都已無可挽回,而他已知錯,這樣就夠了吧。

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替林修歌解圍:“後來我父母就一路找到了青城,找到了我啊。”

林修歌放下水杯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他側過頭驚愕地看著我,似乎不相信我會替他隱瞞事情的真相。

“這麽巧?”葉淩凡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我若無其事地笑道:“對,就是這麽巧,大概是幸運之神眷顧我吧。”

葉淩凡信以為真,不再追問,包間裏一時間又陷入了沉默。

過了很久,我聽見林修歌艱澀的嗓音傳出來。

他說:“對不起,苗小禾。”

我怔住了,我一直以為,這麽多年我痛苦、怨恨、放不下,是因為他們欠我一個交代,是因為我一直在等那個遲到了很久的道歉。可是為什麽,這一刻我的心裏空落落的,仿佛被人挖去了五髒六腑,隻剩下一個空空的皮囊,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沒有落淚,沒有痛哭,亦沒有勝利的喜悅。

大約是因為,我知道,想要得到的終究沒有得到,而失去的也早已失去。

一切都已回不去了,就好像那些曾經美好的時光。

我輕輕地搖頭,與其糾結於過去,不如放過他們,也是放過自己。

“你的腿……”林修歌的目光落在我的左腿上,隻輕輕吐出了三個字,便再也沒能繼續說下去。

“沒什麽。”我不動聲色地用風衣下擺遮住腿,“我回榕城的第二年,我住的房間失火了……”

“為什麽最後會變成這樣……”林修歌飛快地問道,卻一直低著頭,仿佛不敢看我。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隻是一場意外,最後就變成了這樣。”

我輕聲笑了笑,掩飾說謊後的不適,拉住葉淩凡的手說道:“淩凡,我突然有點兒不舒服,你先送我回去好嗎?”

不等葉淩凡回答,我已經起身走向門口,身後傳來拖動椅子起身的聲音,我知道那是葉淩凡,突然覺得安心了。

我沒有回頭去看林修歌,也不想再思考他為什麽要我救阿蠻,我隻是告訴自己,走出這扇門,恩怨兩消,從此便與這個人再無關係。

【六】

回去的路上,風小了,因而,即便是深秋的夜晚,也並不覺得冷,葉淩凡卻執意將自己的風衣裹在了我身上。他要打車送我回去,我卻堅持要走路。最後,他還是妥協了,陪著我一步一步向前走。

鞋子踩過路麵,發出細微的輕響,昏黃的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覆蓋在我孤單的影子上,一如第一次遇見他時。

那是一年前的深冬,積雪快要沒過膝蓋,夏氏夫婦開車外出時出了車禍,在醫院搶救了一天一夜,最終還是雙雙亡故。

醫生向我宣布這個消息後,我獨自從醫院出來,仿佛是為了發泄心中的某種情緒,我拚盡全力地向前奔跑,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橫衝直撞。

因為路麵積雪太滑,很快我便滑到了,狠狠地摔在地上。額頭抵在積雪上良久,在徹骨的寒冷中,我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沒有人能理解那時的我是怎樣的心情,即便是我自己,大概也不能完全明白。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我應該哭的。

父母雙亡,這是何等的悲苦?可是,我清楚地知道他們並不是我的父母。

於我自己而言,我該笑的,林修歌棄我,我便將計就計,鳩占鵲巢,替代阿蠻。我發誓要阿蠻有生之年永不得見自己的親生父母,可願望達成了,我的心為何一片酸楚?

是因為夏氏夫婦於我有養育之恩嗎?

可他們其實對我並不好,不然我的腿又何至於變成這樣?

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我任由自己撲在沒膝的積雪裏,像個瘋子一樣又哭又笑。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輕得像落雪一樣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是摔疼了嗎?我扶你起來好不好?”

那聲音輕若落雪,卻暖如陽光,一直照進我冰涼的心裏。我慢慢抬頭,首先看到的便是那個被路燈拉得長長的影子,然後是葉淩凡溫潤如玉的臉。

他就這樣像一縷暖陽出現在我暗無天日的人生裏,從此我才知道溫暖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

“淩凡……”我輕聲叫他。

幾乎是同時,身後的葉淩凡也輕聲叫我的名字:“北北……”

我笑著說道:“你先說。”

葉淩凡卻突然猶豫起來,支吾了半天,才問:“北北,你的夢想是什麽?”

“夢想嗎?小時候的夢想是成為很有名的舞蹈家,能夠在電視裏跳舞給大家看,這樣,也許有一天,我的爸爸媽媽就會在電視上看見我、找到我。可是現在……”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腿,收回有些落寞的神情,側過頭看著他,問道,“怎麽了?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沒……沒什麽。”他停下來,攬住我肩膀的手因為太用力而暴出青筋,聲音卻越來越輕,“我想看你夢想成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