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們的故事

【一】

被14歲的林修歌撿到,是在我8歲那年的5月,滿樹的油桐花像積在枝頭的雪,連綿不斷,染白了一整條夕陽晚照下的陌生街道。

我將那些大簇的白色花朵想象成甜軟的棉花糖,癡癡地抬頭望著,垂涎欲滴。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視線裏已經失去了媽媽的身影。

我哭得聲嘶力竭,林修歌就在這個時候走過來,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頭,像背台詞一樣說道:“喂,小孩,我家有很多很好吃的糖果,還有很多很漂亮的裙子,你跟我回家,我們吃完糖,換一套幹淨的衣服,我就帶你去找媽媽,好不好?”

我暫停了哭泣,抬頭看了看漸漸幽暗的巷子,再看一看夕陽最後一絲光暈裏林修歌純真無害的臉,最終抽噎著點頭,將小小的手放到他的手心上。

林修歌騙了我,根本沒有好吃的糖果和漂亮的裙子。

在那個破舊的簡易房裏,隻有一個跟我差不多大、五官還有些神似的叫阿蠻的女孩,她用充滿敵意的眼神望著我。

大概正是因為這種極不友好的見麵方式,注定了後來我和阿蠻愛恨交織的一生。

那時候,林修歌告訴我,阿蠻和我一樣也是在桐花巷走丟的小孩,但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事實並不像林修歌所說的那樣。

第一次見到阿蠻時,她的表情那樣凶狠,仿佛要吃人一般,我立刻嚇得啜泣起來。

她衝著林修歌氣呼呼地喊道:“包子呢?你說會帶肉包子回來,肉包子呢?”

她一遍遍地質問,林修歌終於不耐煩起來,轉過身一把扯下我頭上的發卡扔給她。

阿蠻立刻將發卡擲到我臉上,說道:“什麽破玩意兒!我要肉包子!肉包子!”

發卡狠狠地滑過我的右眼,落在地上,四分五裂。我愣了一下,然後像頭發了狂的小獸一樣衝過去將阿蠻撞倒,兩個人坐在地上互相撕扯著頭發,用腿踢著對方,哭得慘絕人寰。

我和阿蠻的水火不容便從那一刻開始。

林修歌像老鷹抓小雞一樣一手一個將我們拎起來的時候,阿蠻還紅著眼咬著我的小腿。但是當林修歌淡淡地說“阿蠻,信不信我將你換成肉包子”時,阿蠻就乖乖鬆了口。

我疼得呼天搶地,林修歌瞥了我一眼,說道:“你也一樣,再不閉嘴就把你換成肉包子。”

我被他眼中突然閃過的一絲狠厲嚇住,怕他真的將我換成肉包子,便忍住眼淚,哽咽著將身上僅有的5塊錢貢獻出來。

林修歌再回來的時候,手裏就多了4個饅頭和3個肉包子。他自己隻留了一個饅頭,將其餘的分給我和阿蠻。阿蠻像餓了800年,轉眼兩個肉包子就進了肚。

阿蠻狼吞虎咽的時候,林修歌咽口水的聲音清晰可聞。我將包子遞到林修歌的麵前,他抬起頭來,目光卻一刻沒有離開過我手裏的包子,說道:“死丫頭,給你你就吃。”

“我不叫死丫頭,我叫苗小禾。”我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子,“還有,我不喜歡吃肉包子。”

然後,我看見林修歌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他的眼睛居然是彎彎的,像月牙兒。

我安下心來,心想,他吃了我的肉包子,應該就會幫我找媽媽吧。

【二】

大概是太累了,那一夜,我靠在簡易房髒兮兮的牆壁上,居然睡得很香,以至於半夜突然響起的叫罵聲將我吵醒之後不到兩秒,我又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

恍惚中,耳邊不斷傳來摔打聲和中年男人含糊不清的叫罵聲,隱約還夾雜著林修歌隱忍的求饒聲。

過了很久,一切仿佛忽然靜止下來了,然後便是阿蠻惶恐的尖叫聲和重物墜地時悶悶的聲響。

我驚醒過來,剛要叫出聲,阿蠻便捂住了我的嘴,她用一雙烏黑的眼睛瞪著我。

林修歌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下意識地鬆開手,手裏的酒瓶便“當”的一聲落在地上摔碎了,驚得我差點兒跳起來。

房間裏彌漫著惡心的酒味,黑暗的角落裏,看不清麵目的邋遢男人臉朝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仿佛熟睡了。

阿蠻從惶恐中回過神來,跳起來撿起中年男人身旁的鑰匙,飛撲到床邊的書桌前,打開抽屜的鎖,翻出一遝錢來,塞到失神的林修歌手裏。

“走,快走!”阿蠻拽著林修歌,語氣急切又堅決地說道,“趁他昏睡過去,我們趕緊走。”

我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麽,但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們的恐懼。

我不敢發出一丁點兒聲響,雖然不知道他們在害怕什麽,但是短時間的相處讓我明白,能夠讓林修歌和阿蠻這樣的人都害怕的東西一定是很可怕的。

我甚至感覺到林修歌握著我手腕的手在微微發抖,我不解地看著異常安靜的阿蠻,阿蠻卻隻顧盯著林修歌。林修歌的臉色慘白,他抬起頭有些迷茫地盯著天花板。

足足過了半分鍾,他才徐徐吐出一口氣來,仿佛做了一個天大的決定似的,俯下身來,用輕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對我們說:“我現在就帶你們去找媽媽,好不好?”

說完,他便笑起來,是那種無聲的咧開嘴露出牙齒的笑容,仿佛這一笑之後,於他而言,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煩惱。

我看得愣住了,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林修歌已經一手牽著我一手拉著阿蠻,衝進了無邊的夜色裏。

逃亡便是從那夜開始的。

漆黑的夜,倉皇的奔跑,彼此間越來越急促的喘息聲,仿佛用滾燙的烙鐵烙印在記憶的最深處,許多年後,經久不去。

記憶裏,那夜的風聲一直未停,像是有誰躲在黑暗的地方淒厲地哭。

林修歌緊緊地拉著我和阿蠻的手,在黑暗裏跌跌撞撞,狂奔不止。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麽要跑,也不知道他這是要帶我們去哪裏,在我有限的詞匯裏,隻能找出一個字與眼前的情形相匹配,那就是“逃”。

可是我們,或者說林修歌和阿蠻,為什麽要逃?

我不懂,但我隻能跟著林修歌一起跑,因為他修長的手指一直牢牢地鉗住我的手臂,他那麽用力,我幾乎是被他提著在奔跑。

因為他專挑黑暗的地方走,有好幾次他差點兒跌倒,卻始終沒有放開我和阿蠻的手。

終於,遠處出現一點兒昏黃的燈光,借著光,我看見白天的那條巷子,白色的花瓣紛紛揚揚,就像落雪。

那條巷子就快消失在視線裏時,我不再往前跑。我甩開林修歌的手,迎著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潛意識裏知道,倘若離開走失的這條巷子,從此就再也回不到媽媽身邊了。

“我不走,我要在這裏等我媽媽。”我耍賴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腿疼,跑不動了。”

林修歌用力拉扯我,想把我從地上拉起來,他耐著性子說道:“你先跟我走,回頭我保證幫你找媽媽,好不好?”

我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他蹲下身來,好聲好氣地安撫我:“我之前已經答應你了。你相信我,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幫你找媽媽的,隻是不是現在。以後,以後我一定會幫你找的。”

我任何話都聽不進去,隻管哭。

明明這條巷子就在這裏,明明媽媽最有可能來這裏找我,我為什麽要跟他們走?以後?以後的事誰能保證?以後媽媽不到這裏來找我了怎麽辦?

林修歌一邊拽我,一邊回頭看向身後黑暗的地方,他的神情緊張又不安。

我卻管不了那麽多,一邊使出吃奶的勁兒賴在地上,一邊衝著林修歌歇斯底裏地叫嚷道:“不!不!不!我不走!我就要在這裏等媽媽!我現在就要找媽媽,為什麽要以後再找媽媽?我媽媽明天就會來這裏找我的,我不走,我就在這裏等媽媽!”

“你現在必須跟我走!”林修歌突然大聲吼道。

我被嚇住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林修歌真正發火的樣子,原來有著那樣溫柔笑容的人凶起來是這樣可怕。

但我不吃他這套,我索性癱坐在地上,說道:“我不走,死也不走!”

“你真的不要命了嗎?”林修歌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並不大,表情也一點兒都不凶狠,他隻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我,你真的不要命了嗎?

我看著他波瀾不驚的眼睛,突然意識到他沒有開玩笑,他說的也許是真的,也許有什麽原因,我一個人留下來真的就會沒命。

我猶豫著,阿蠻氣急敗壞地上來踢我,一邊踢一邊惡狠狠地說道:“跟她廢什麽話,這種死小孩就應該被人剁了腿,拉到街上去當小乞丐。”

無論如何,阿蠻的這句話對於當時隻有8歲的我來說很管用。我不想沒有腿,更不想沒有命,我要留著腿和命找媽媽。

當我們再次沒命地奔跑在漆黑的夜裏時,我其實並不想哭,因為我覺得很快我就會再回到這裏,而那時候媽媽必定也會在這裏等著我。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我不知道我身在哪裏,也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裏,關於這個陌生的城市,唯一記得的和媽媽有關的,便是那個幽深的小巷裏漫天白得耀眼的油桐花。

明明是五月天,那些花瓣落在身上卻像是雪花,很冷,很冷。

【三】

後來,離開C城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仍然執著於找媽媽。然而,自從有一天我因為獨自出門找媽媽而遇到壞人,被林修歌不要命地救了之後,便開始安於和林修歌、阿蠻相依為命,有時候甚至有點兒享受這種三個人相互取暖的感覺。

林修歌有時候也會坐在窗邊遙望遠方,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想自己的家人。他從來沒有提過他們,更沒有提過那晚發生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在他心裏深藏著一些東西,不可觸碰。

我們在青城安了家,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上學,不過這一切安穩的生活都得益於林修歌沒日沒夜地打零工、做家教。

當然,有時候我們仍然吃不飽,仍然有隨時被林修歌拿去換包子的危險,關於這一點,阿蠻和我的認知保持了一致。

因此,她每天放學後都會從鮮花批發市場用極低的價格批發一小把蔫了的玫瑰花,再去步行街一聲不吭地抱住過往男人的大腿,死都不鬆手,直到那人付錢買花。

大多數時候,阿蠻都會落得被一腳踹飛的下場。通常我就會在這個時候出場,輕輕地拉住那男人的衣擺,抬起頭眨巴著眼睛,可憐兮兮地說一聲:“哥哥,我餓。”

然後五角、一元就會輕鬆到手。

阿蠻從來都不服,從地上起來就會來搶我的錢,還不忘戳我的腦袋:“死小孩!叫你賣乖,就你會賣乖!就該挖了你的眼睛,變成小瞎子去賣唱。”

那時候我覺得阿蠻是天底下最傻的小孩,一切小孩子擅長的絕招——裝可憐、博同情,她都不會,她永遠不懂迂回,隻懂直來直去。

她想要的就會伸手緊緊抓住,不計後果、不計代價。明明是殊途同歸的事情,明明隻要一個哀求的眼神、一句討好的話語就能輕易得到的東西,她偏偏要咬緊牙關、頭破血流地拿回來,這不是傻又是什麽呢?

後來我才明白,阿蠻不是傻,她隻是太真。

我一直都知道,阿蠻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討厭我,甚至可以說她是愛我的,就像我愛著她一樣。隻是礙於曾經水火不容的相遇,我們誰都不會去承認。

但即便如此,也毫不影響我們相依為命。

然而,事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生改變的呢?

細想起來,大概是從13歲那年的冬天開始。

那個冬天異常寒冷。

清晨出門的時候,風大得仿佛下一秒就會把我吹上天,積雪融化後的雪水在地麵結了一層冰,一不小心便會摔個狗吃屎。我像摟著一個價值連城的寶貝一樣摟著我裝錢的鐵盒子,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向前走,再穿過一條巷子和一條街就是我要去的雜貨店。

隻要想一想雜貨店裏那件早在一個月前我就惦記上的商品,我的心裏就樂開了花。

因此,即便阿蠻一直跟在我身後喋喋不休又惟妙惟肖地形容和挖苦我財迷,我也沒生氣。

快要拐進那條長長的巷子時,我們被一群人堵住。那是一些跟我們有著差不多遭遇的男孩,他們早就不滿我和阿蠻搶了他們的“地盤”。

眨眼之間我的鐵盒便被他們搶走,我急得在後麵又哭又鬧,阿蠻站在一旁幸災樂禍地拍手看戲並取笑我:“搶得好,搶得妙,搶得呱呱叫!”

如果是平時,我早就衝上去和她幹架了。但是那天,我心裏實在難受,號啕大哭成了我唯一的宣泄方式。

直到中午林修歌快回來的時候,我仍然沒有停止鬼哭狼嚎。阿蠻這才變得焦躁起來,上來用手堵住我的嘴,恐嚇我:“再哭!再哭就把你扔到無人巷去。”

無人巷裏沒人,隻有兩條流浪惡狗。

我想一想那兩條齜著牙、流著哈喇子的惡狗,又想一想我滿滿一鐵盒子的硬幣,眼淚更加洶湧了。

我梗著脖子說道:“我怕什麽?要是被狗咬兩下你就能把我的錢弄回來,我現在就送去給它們咬。”

阿蠻罵我:“你這個要錢不要命的死財迷,活該被搶。”

我抽著鼻子,朝她吼道:“你知道什麽啊!那是我存著準備給林修歌買棉鞋的錢。”

我一想到大冬天的,林修歌還把腳趾頭露在外麵,到處去幫人洗車賺飯錢,又忍不住埋頭“嗚嗚”地哭起來。

後來,我不知道阿蠻是什麽時候出去的,隻知道她回來的時候,手裏摟著我的錢盒子,臉腫得像個豬頭。

她把錢盒子扔到我麵前,一邊翻白眼,一邊疼得齜牙咧嘴地訓斥我:“苗小禾,你說你除了會鬼喊鬼叫還會幹什麽?你就不知道跟他們搶回來?”

我沒理她,隻管樂嗬嗬地抱著鐵盒子數錢,數到最後,發現不僅一分沒少,還多出一塊錢來。

阿蠻在一旁咧著血跡斑斑的嘴角,“嘶嘶”地吸著氣,得意地笑道:“我問那些孫子要了一塊錢的利息。”

我從來沒覺得阿蠻這麽可愛過,於是撲過去就要抱她:“阿蠻,你真好。”

“我哪裏好了?”阿蠻以此為恥,躲開我的擁抱。

我一本正經地解釋道:“你幫我教訓了那些搶我錢、欺負我的人。”

“嘁!”阿蠻朝我翻白眼,很是不屑的樣子,“苗小禾,我跟他們把錢要回來,才不是因為他們欺負了你,而是因為你苗小禾隻能被我一個人欺負,懂嗎?”

阿蠻的話真深奧,我想了想,搖頭又點頭,不顧阿蠻的阻攔,一把抱住她:“阿蠻,你最好了。”

“走開!”阿蠻伸手就把我推了個趔趄,“我才不是為了你。”

我當然知道她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林修歌,她也想林修歌能有一雙新棉鞋。她更怕林修歌回來看見我哭,會二話不說去找那些人的麻煩。

他們人多勢眾,林修歌吃虧是肯定的,她不想林修歌吃虧。

可是我覺得道理是一樣的,為了林修歌,就是為了我。

我猛地明白了這麽多年阿蠻與我相愛相殺的原因,我也終於知道阿蠻對我的敵意從何而來。

我和阿蠻是兩個人,而林修歌隻有一個。

【四】

不過,那筆錢最終還是沒能變成林修歌的新棉鞋。

除夕的前一天,林修歌瞞著我將那筆錢偷出去,換成了給阿蠻的巧克力和給我的紅色頭花。

我因此一整個晚上不跟他說話,他就拿著那頭花,衝著我笑,說道:“來,大過年的,給爺戴個花看看。”

他那樣笑啊笑的,我的臉再也繃不住了,也跟著“撲哧”笑出聲來。

阿蠻發狠地嚼著巧克力,冷冷地“哼”了一聲。

隔天早晨去上學的路上,阿蠻不出所料地來搶我的頭花。她將我逼到結了冰的池塘邊緣,挑著眉毛向我伸出手:“你給不給?”

我張口就將頭花藏進嘴裏,緊抿著唇,回瞪著她。阿蠻二話不說,反手就將我推進池塘。

那天,我掙紮著從並不深的水裏爬上岸,轉身便回家找林修歌告狀。跟阿蠻對著幹這麽多年,我早就明白跟阿蠻硬碰硬才是最傻的,反正林修歌總是會偏向我的。

隻是從那天之後,我的感冒便一發不可收拾。燒得稀裏糊塗的時候,我總能聽見林修歌罵阿蠻的聲音。

阿蠻哭得聲嘶力竭,仿佛比生病的我還要委屈一百倍。但哭完了,阿蠻仍然會按照林修歌的吩咐去給我熬粥。

隻是麵對我的時候,她依然會是那樣憤憤的語氣。

她將盛粥的碗重重地擱到我的床沿上,說道:“沒死的話,就起來吃掉。”

“我才不會死。”即使生病,我也不輕易放過和阿蠻抬杠的機會,“我要好好活著,活著才能回家!”

我故意這樣說,是因為我聽說阿蠻無家可歸。

阿蠻的嗓音立刻尖銳起來,她跳著腳說道:“做你的春秋大夢吧!苗小禾,你根本不是走丟的,是你媽媽當年把你扔在了桐花巷,林修歌看你可憐才把你撿回來的。是你媽媽不要你了!你是個沒人要的討厭鬼!”

仿佛被什麽尖銳的利器擊中了心髒一般,我的眼淚瞬間落了下來,但我倔強地笑著,嘴硬地說道:“誰是沒人要的孩子,誰心裏清楚。”

後來,林修歌想盡辦法才讓我的高燒徹底退下去,但是自那以後落下了頭疼的毛病,疼得厲害的時候,我就隻能使勁掐自己的胳膊,讓疼痛稍微緩解一下。

即便頭疼會時不時發作,但日子總算在我和阿蠻變著法的較勁中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可是,就在我已經漸漸習慣了腦袋裏那種折磨人的疼痛時,林修歌卻突然消失了,就連跟屁蟲阿蠻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第一天,我以為林修歌不過又是像往常一樣去做兼職了。第二天,林修歌仍然沒有回來,我安慰自己,也許林修歌隻是去了同學家,為即將到來的高考衝刺。到了第三天,林修歌仍然不見蹤影,阿蠻已經憋不住,毫不講理地將怒火發泄到我身上。

她堅信,是因為我這個討人厭的家夥拖累了林修歌,才導致林修歌不告而別。

我沒反駁,阿蠻便不停地咒罵我,我卻一點兒都不怪她。

我知道,她滿腔的怒火不過是因為她太害怕,她怕林修歌就此一別再不回來,她害怕一直以來給她依靠、為她遮風擋雨的那個人突然消失在她的世界裏,從此這個世上再沒有人可以風雨同舟;再沒有人在她餓肚子的時候,願意將唯一的包子遞到她麵前,笑眯眯地看她狼吞虎咽地吃完。

而我內心的恐慌一點兒也不比阿蠻少。

但我不願意將恐懼表現出來一絲一毫,因為我倔強地認定,隻要我若無其事地在這裏等,林修歌就一定會回來。

果然,第四天中午,林修歌帶著滿身疲憊回來了。麵對阿蠻的詢問,他緘口不言,一口氣吃掉了三包方便麵,便倒頭就睡。我看著能吃能睡的林修歌,突然覺得安心。我不像阿蠻,我從不追究事情的過程,我隻看結果。

而結果是,我們的林修歌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周日的午後,陽光溫暖得讓人睡意濃重,我搬了個凳子坐在林修歌的床邊,假裝一邊曬太陽一邊看書。但更多的時候,我隻是對著林修歌好看的睡顏發呆。

大概是陽光太溫暖的緣故,很快我便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便是林修歌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他側躺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俊秀的臉上全是我看不懂的悲傷。

我揉揉眼不解地看著他,他便突兀地笑起來,仿佛是為了掩飾那令人不解的傷痛。

他拍拍我的頭說:“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尚未完全清醒,隻能茫然地點頭。

他便輕輕彈我的額頭,小聲說道:“你不是不喜歡阿蠻嗎?這次我們不帶阿蠻,就你和我。”

“真的嗎?”我開心得幾乎快要跳起來,但轉瞬又擔心起來,“可是,阿蠻找不到我們會著急的。是要去什麽好玩的地方嗎?我們帶上阿蠻吧!還有……我沒有不喜歡阿蠻,阿蠻拚了命幫我搶回被搶的錢,阿蠻不允許任何人欺負我,我怎麽會不喜歡阿蠻呢?是阿蠻不喜歡我啊。”

林修歌定定地看著我,微微眯起的眼睛裏仿佛浮現出一股悲涼。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怔怔地問道:“是嗎?”

“嗯。”我點了點頭,“我們帶上阿蠻吧!不是說過嗎?無論到哪裏,我們三個都要在一起的啊。”

林修歌愣了一下,突然笑起來,笑容自他的嘴角慢慢綻開時,我分明看見他眼中的哀傷,但轉瞬他便用輕鬆又愉快的語調說道:“古靈精怪誰也不得罪的小鬼,哈哈,其實上次你生病的時候,我和阿蠻已經偷偷去過了,所以這一次就當是補償你的。”

原來是這樣啊!

我釋然,然後雀躍地跟在林修歌後麵往外走,卻聽見林修歌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傻瓜,我和阿蠻以後有的是時間再去啊。”

那時候我並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我一心以為,他所說的“以後”是關於我們的未來,是關於我、阿蠻和林修歌的將來。

將來我們有的是時間一起去更多更好的地方,看美麗的風景,吃美味的食物,即便偶爾一起餓肚子,也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後來我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

【五】

林修歌帶我去的地方雖然是一家很普通的街邊川菜館,我卻因此欣喜地尖叫出來。之前因為生病,我被林修歌勒令不許吃任何辛辣的食物,這對於一向嗜辣如命的我來說簡直就是從人間墜到了地獄。

今天他主動帶我來吃川菜,又怎能不令我喜出望外呢?

“哇,林修歌,你不會是在逗我玩吧?真的要讓我吃辣的嗎?”我忐忑地問道。

他便無聲地笑了,一邊笑一邊在點菜單上“唰唰”地寫下好幾個菜名。

我伸長脖子去看,辣子雞、水煮牛肉,都是我愛吃的菜,便心滿意足地笑道:“怎麽突然允許我吃辣的了?而且還點這麽貴的菜!”

林修歌沒有回答我,我一直不停地問,他便靠在椅背上,默默地看著我笑,那樣子溫暖又寵溺。我便理所當然地認為,他一定是看我戒辣很辛苦,舍不得。

這樣想的時候,心裏便像是有一個小太陽在照耀著,暖暖的。

菜上來之後,林修歌一個勁兒地讓我多吃點兒,再多吃點兒,那樣子仿佛怕我以後再也吃不到了一般。

回去的路上,林修歌用自行車載著我,與往常的風馳電掣不同,這一次他騎得很慢。

我慢慢張開手指,任由微風穿過指間。

空氣裏有不知名的花香,頭頂上是藍天白雲。

我忍不住輕輕晃**起雙腿,卻聽見林修歌輕輕地哼著:“小小的小孩,今天有沒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經離去,留下了帶不走的孤獨?漂亮的小孩,今天有沒有哭?是否弄髒了美麗的衣服,卻找不到別人傾訴?聰明的小孩,今天有沒有哭?是否遺失了心愛的禮物,在風中尋找從清晨到日暮……”

他的聲音輕而低,偶爾有一兩個音顫得令人心驚,仿佛哽咽一般。

我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盯著他的背,突然惶恐起來。

細想起來,今天林修歌實在有些反常,簡直溫柔得不像他。並不是說林修歌平時有多麽凶,隻是他有他獨特的表達方式,即便是關心的話,也要倔強地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出來。

“林修歌!”我猛地跳下車後座,“你前幾天去了哪裏?”

林修歌猝不及防,猛地刹車,“嘎”的一聲怪響,幾乎驚得我跳起來。

他停好車,慢慢地朝我走過來:“怎麽這麽不乖?突然跳下來會摔倒的啊!以後記得想下車就先跟騎車的人說。”他這樣說的時候,臉上仍然是那種極少見的溫和表情。

我的心驀地一緊,說道:“林修歌,你快說啊,前幾天你到底幹什麽去了?”

“以後……”他走過來輕輕地揉著我的發心,“以後你就知道了。”

我側過頭躲開他的手,仿佛有什麽不好的預感,我固執地嚷道:“我不要以後知道,我現在就要知道。”

“苗小禾!”林修歌突然咆哮起來,“我都說了,你以後會知道的,我不回答就說明我現在不想說,為什麽還要一直問呢?”

他吼完便騎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飛馳而去,留下我一個人愣在原地。

我心中的恐懼卻在那一瞬間消失殆盡,因為那個熟悉的喜歡將關心的話吼出來的林修歌又回來了,這多少讓我有些安心。

隻是那時的我不知道,他口中的“以後”會來得那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