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何嵐家廚房裏的燈很明亮,直直地射進我房間外的涼台。我站在那裏,隔著藍和茶兩層顏色迥異的玻璃看著她家。廚房的窗戶裏有個人影虛晃了一下。我縮進了房間,背起書包。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喊何嵐一起上學了。

一晃,已經是到一中的第二個學期了。芊芊的爸爸買了車,連續好多天都拉風地載著我和她一起去一中。我被風吹得直哆嗦,心想明天怎麽著也不坐她家的車了。哦,我忘了說她爸爸買的是摩托車。

芊芊叫她爸把車停在正校門口,得意洋洋的,我隻覺得很丟臉。停車的時候,馬曉正巧從的士上下來。那天後我就一直沒有見過他。他額上還有一塊創口貼沒撕下來。芊芊正跟我大聲說著話,我擦過芊芊,走向他。

“馬曉。”

“箱子。”

“嗯。”

我沒說更多。馬曉衝我點了點頭,跟著幾個男生走了。

芊芊問我知不知道寒假裏景寺打馬曉的事,我說知道。她又問我是不是和何嵐吵架了,我說是。過了會兒,我告訴她:“我和她完了,永遠。”

芊芊連忙跟我說了一大堆關於何嵐的消息。說他們班的幾個女生好像前幾天在學校的後花園打了她,還說她被二中的一個很有名的男生追。那個人打了好多電話給她。有一天還抱著花,跑到了美麗街等她,結果景寺在街上好好地招待了那個男生一頓。

我停了下來,並沒有說什麽,隻是停了下來。

芊芊立即捂住嘴,像說錯話一樣,不好意思地笑。肢體扭動著,臉都憋紅了。我直勾勾地盯著她。她更加努力地憋著氣,憋得難受,好像犯下了天大的錯誤,深深地,不可挽救地傷害了我。

我流血了嗎?我探詢地向她的瞳孔望去。在那個黑色的洞裏,我已經被她刺得渾身鮮血了嗎?

“景寺現在在和你交往吧?對不起喲,真的。木箱子,我不小心忘了。對不起啦,真的對不起,你不要介意喲,千萬千萬不要介意喲!”

我凝望著她,沒有表情。原來芊芊也想傷害我,正如我一直在心裏對她做的。如果她知道我和何嵐鬧翻的真實原因,她甚至會在深夜裏狂笑吧。

我凝望著她,漸漸想笑得厲害,非常想笑。

“木箱子,你要知道,男生一生最最最愛的隻有他的初戀。不過最愛並不代表不喜歡你啦。也不代表他會不要你,再去找何嵐。所以千萬千萬不要介意喲,不要生我的氣。還有,你千萬千萬不要跟景寺說是我說的喲!箱子,你最好了,是不是?”她趴在我的胳臂上,十分親昵地腆著臉望著我。我想她一定正努力地從我的臉上搜尋那些能讓她更加快樂的表情吧!

所以我微微地綻開了一個笑容,親昵而寬容,點著她的鼻尖,說:“怎麽會呢?我不會跟他說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嘛。”

她安下心來,同時也失望至極。

我笑得更加完美。我都佩服自己此刻從來沒有過的上好演技。

原來,虛偽的同義詞是冷血。我身上的血,應該全部都冷了。

我是什麽?現在我變成了一隻爬行動物,鱷魚吧,我想也許,哼……

經過我班門口,門內的王棟和門外的芊芊很大聲地打招呼,看到我卻跟看到空氣似的。我沒理他,若無其事地走到我的位子。一直觀察著我們的鉛筆趕緊趴在椅背上,埋伏在掩體裏一樣,小聲地問我:“王棟和你怎麽了?開學起就一直怪怪的。”

“鬧掰了唄。”我音調平常地回答。

鉛筆似乎很同情我,跟我講學生的主要職責是學習,玩這個沒意思。我說:“是啊,我得好好向你學習呢。”

一旁的鄭幽蘭坐在她的位子裏,整理著桌子上的書,拿過來,又擺過去,漫無目的,分明是在聽我和鉛筆的談話。

可她清理了一會兒,忍耐了幾秒鍾,卻裝作什麽都沒聽見的樣子,轉過頭,目帶關切地問我:“你怎麽了?”

她的臉在我的眼睛裏被血染得鮮紅恐怖,不過,我望她的眼神卻是鎮定的,毫無感情的。

“啊?”我裝作不理解她的話。

興奮的火開始在她的眸子裏燃燒。幫助那火燃燒的,我想是仇恨和屈辱!

“你們在說什麽呢?”她依舊關懷著我,“箱子,你沒事吧?”

“哦。”我笑道,“我當然沒事啦,我們在說分班的事呢!這個學期末就要重新分班了,聽說全年級成績最差的人要一起打包……”我做了個投籃的動作,“一起丟到G班去,蘿卜、白菜、豬肉皮一起!大雜燴呀!”

“豬肉皮”是幽蘭在我們班的外號。我這樣一說,鉛筆立刻就明白了,大聲附和道:“這是燉得什麽湯呀?哈哈哈……哈哈哈……”

我們一夥人放聲大笑,全然不顧幽蘭的身體在她狹小的位子裏,**地**。她沒有哭,還是沒有哭。以前這讓我對她有幾分憐憫,今天,我希望她能哭出來,大聲地哭出來。

我用整個身體思考著要如何將她傷得更深。這個時候鉛筆行動了。她笑了會,轉過身問幽蘭知不知道有種藥叫馬應龍。

幽蘭戰栗的身體裏,有最後的光投向鉛筆,天真地期望著。我知道那是愚蠢的,以為盡量讓天空升高一點,再高一點,能多一點空間呼吸就是美好。其實那是愚蠢的。

“治痔瘡的呀!人胖了不是都會長那個嗎?”鉛筆大聲地說,宣布著從今天起,幽蘭就是一個長痔瘡的女生了。不管她身體上是不是長了,她就是一個長痔瘡的女生了,就是了。管她身體上長還是沒長,那東西誰稀罕呀!

她哭了,沒有聲音,完全沒有,隻有淚水一滴一滴從她的桌子上滴下去。淚水滴在教室的水磨石地麵上,沒能被它們吸收,很快就跟灰塵混和在一起,變成了肮髒的黑色糊糊。

2.

第三節課下課的時候,周茂樹過來找我。他站在我們班後門,對我招手,喊我的名字,很熟悉的兩個字:“木香。”

我被雷打中了一樣,耳朵裏哄的一下嘩然,之後是萬籟靜寂。

“嗯?”我站起身,轉頭看著他,發現於帆的位子是空的。他扛不住了吧,真軟弱!

我被周茂樹叫了出去。他把我帶到走廊末端的陰影裏。那個地方一般情況下是屬於情侶的。

“她怎麽說?你知道……她一直沒來找我。”原來我把信送到後,何嵐還沒有回應他。他一開口就直接問我,顯得很緊張,很局促的樣子。手指還下意識地抓著褲子邊。

我倒是很坦然,也很鎮定。男生和女生單獨相處都是這樣,一個人鎮定,另外一個人就會很慌。或者這樣說,兩個人在一起,必定有一個人是輸家。

“她挺高興的,真的,我看有戲。”我告訴他,這讓他更慌了。狼一樣線條堅毅帥氣的眼睛裏,藏著屬於兔子的恐慌和單純。

“真……真的?”他結巴了,我更加冷靜。

“嗯,你放心吧。”我緩緩道,“何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別人不了解她,我才不會呢。她這麽高興,我看你要乘勝追擊才好,總不能一味地等她過來找你吧?你呀,要對自己有信心一點兒啊。”

“是嗎?”他不知所措地微笑,鼻子旁邊都紅起來了。

“好了啦,周茂樹同學,你這麽帥!一定能成啦!”我最後鼓勵了他一下,甩開他往回走。

他在那裏對我喊:“下次我再請你吃冰淇淋呀,箱子。”

“嗯。”我回應著,走進教室,鉛筆的一雙眼睛盼我都盼到幹枯了。她的那些朋友們,看到我光榮回歸,一窩蜂地湊到我身邊,把我圍在中心位置,就像電視裏明星待的地方。

“怎麽了?他找你幹什麽呢?”

“快說!快說!老實交代!”

……

鉛筆掐著我的肩膀,一副不交代就給我好看的樣子。

我想跟她說實話,假話被戳破時總是很難看。不過這時,我看到了人群的縫隙裏王棟的臉。

那一張總是慵懶著、胸有成竹的臉,被不太亮的日光照著,此刻顯得堅硬而脆弱,像薄薄的玻璃片一樣。

讓他碎掉吧,這個垃圾。

“嗯。嗬嗬,沒什麽事啦,真的。”標準的太極拳式的回答。如果包圍我的人是一群娛記,那麽明天在我的男友名單上周茂樹就已經光榮上榜了。包圍我的人是鉛筆她們,不過我們可都是看垃圾娛樂節目長大的一代,這點聯想誰不會。

她們更加興奮,眼睛裏的光也更加崇拜豔羨。

鉛筆按著我的肩膀,偷偷叫我看幽蘭和她身後同樣陷在座位裏的王棟,在我耳邊說:“真是婦唱夫隨呀。”

我差點笑出眼淚來。

差點忘了說件事,王棟的腳在開學後不久,就在一場比賽中受傷了。這麽巧受傷的腳就是他那條號稱貝克漢姆右腳轉基因的左腳。隻是很輕微的骨裂,他還是打了個很厚的石膏來保護自己。

除了上廁所,他都隻能乖乖地坐在位子上,接受我的微笑。

他以為包了很厚的石膏,腳就能夠完全恢複。一年後,我在和鉛筆的聊天中得知,他沒有再踢足球了,改玩“魔獸”。據說級別還很高。他其實挺優秀的。這麽一個瘦瘦的、沒什麽長處的男生,做什麽事卻都能做到很好,也一直將他在學校的大名保持到了畢業。

3.

這天還發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班主任張老師在放學時找到我,把我單獨帶到辦公室裏。我緊張得腳心冒汗,心裏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了什麽錯事,還是成績下滑了?

“你去趟於帆家吧。”他埋下頭不讓我盯著他,“就以英語課代表的身份去,代表高一B班去看看他。”

我不明白他補充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還有於帆不就是今天一天不在嗎?

張老師一邊喝茶,一邊跟我作補充說明。我從他的話裏有點靈異地發現,原來於帆從上個學期中開始就沒有來學校上課了。我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不光是我,整個班,40多個人似乎都集體被催眠,完全沒有發現。

驚訝過後,我隻剩苦惱了。這種苦差事也找我,張老師總是什麽事都找我做。這隻能怨我,怨我這張抹了油的嘴,在進一中前的那個晚宴上,把王老師哄得太開心,甚至讓他產生了忘年交的錯覺。所以他到了一中之後,隻要見到負責教我的老師,就要絮絮叨叨、像祥林嫂一般把我從頭到腳誇個夠。現在我成了所有老師眼中的好幫手,什麽差事都交給我做,自作孽呀!

“班上同學都很擔心他。你代表班上同學去看他,一定要把班上同學的心情帶到。課程看能不能在家趕上,趕得上的話,考試能過就好了,其實這沒什麽。學校要培養學生,培養的是全麵發展的學生。有的學生一學就會,上課時做自己的習題,老師也不會說他。是不是?都是一樣的。”

老師跟我說這些廢話幹什麽,不就是叫我去他家看看他還對外開放不,繞這麽多彎。這跟上課做習題有啥關係?我不明白。

張老師繼續用教育腔嘮叨:“他壓力不需要那麽大,功課能趕上,學校也不是那麽不講人情的。隻要沒有重大錯誤,能跟上班就沒事。”

沒事?沒什麽事?

我忽然明白了。張老師一直在說的是留級的事。他不會把於帆留級,哪怕他一天學校都不來,哪怕他成績差到離譜,都不會把他留級,會讓他順利地畢業,不惜一切代價。

他說那麽多,都是學校的意思吧?關心他,叫他不要擔心,讓他絕對放心。哪有一點兒是我的意思!哪有一點兒是我們班的意思!

我們班沒有一個人關心他吧!絕對沒有!

周茂樹那天遊泳的時候好像跟我提起,於帆的爸爸過完年就要轉正廳長了。交通廳的正廳長呢,那是多大的官呀。

我原來想也就跟馬曉他爸差不了太遠吧,起碼馬曉就有本事以買來之身在F班上課,而不用像芊芊一樣去承受那個恥辱的G。

現在想來,那個官位之大是我怎麽想都想不到的吧!可以在深夜為3個孩子預訂到每天隻開20桌的夜宵,還可以讓一個司機的兒子輕鬆搞到五星級酒店裏的全天溫泉服務,還可以……可以……一定是一個很大很大,大到沒有邊際的泡泡。

大到我坐在的士上一路都在想著他,想著他為什麽會自閉。他都自閉,那我要怎麽做才合乎劇情呢?是不是自殺?

死,這個字真穢氣。

班主任給我的錢,剛剛好打的到他家剩下五毛錢。

“娘的!”我禁不住罵,這個摳門的死眼鏡,幾個錢跟學生還算得這麽清楚。我就不是爹娘生的?我完成了任務,回家就不該打的士了嗎?我這麽晚跑到他家,就不用花錢在外麵吃晚飯了嗎?

雖然回家也是自己炒剩飯,或者泡康師傅方便麵,可好歹我也是個活物呀!對條狗也不能這樣啊!

鼻子有點酸,我想太多了。

我拿著老師給我的地圖,城南路18號?這裏這麽多房子,怎麽找得到呀?我放眼望了一圈,忽然明白,他家其實是很好找的。

那輛香檳色的林肯車就停在他家的門口,白色的柵欄和如茵的草地環繞著他家棗紅色的小洋樓,在擁擠的道路上,驕傲地獨特著。

我朝林肯車走去,不知不覺想到了何嵐。何嵐現在在哪裏?又和誰在一起呢?

林肯車身後還有一輛車,是更加氣派光彩的寶馬7係列。我不像何嵐那樣喜歡鞋子和汽車,不過寶馬7係列這樣的東西,作為一個窮人是必須要知道的。

站在白色的柵欄外,我提了提背包帶子,嘴唇怪怪的,十分幹燥。怎麽叫門?扯著喉嚨喊嗎?遲疑了會,我看見一顆紅寶石一樣的按鈕在柵欄的上麵。

我摁了下,於帆家的門鈴響了。

4.

一位大約40歲開外、卷發梳得很整齊的女人,運動衫外套著圍裙,穿過院子,微笑著朝我迎過來。

我清了清嗓子,開口喊道:“於阿……”

“不是,不是……”她連忙擺手打斷我,“我不是阿姨。”

不是阿姨,難道是伯父?不過我這人一點就通,她不是於帆的媽媽,她隻是一個保姆。她帶著我進屋,拿一次性的拖鞋給我換上。於帆家有很長的走廊,走完走廊拐彎才能到達他家的客廳。這種房子,我以為隻有明星在住,原來在我身邊就有實體的人是住在這樣的房子裏的。

他家保姆一邊走,一邊跟我說:“是吳阿姨,吳老師、吳教授也可以。”

我點頭表示我明白。轉過彎,他媽吳阿姨在客廳裏一邊喝茶,一邊看著報紙。我極端討厭於帆,對他媽卻幾乎是一見傾心。

她看上去最多不過35歲,臉上沒有明顯的皺紋,戴著一副沒有鏡框的眼鏡。黑色的鏡腳撐進向後梳理著的黑色短發裏。她意識到我的出現,放下茶杯,還有隨報紙在一起的筆記本。我想她一定是有邊看書邊作記錄的習慣,一個典雅從容的高級知識分子。

她站起來,向我伸出她保養得很好的手。手上有好看的、光潔的、精心修理過的指甲。食指上戴著一枚樣式別致的白金戒指。

“你好,方木香同學。”

我愣了一下,才想到她是要和我握手。我的手還很不禮貌地插在褲口袋裏。我不好意思地急忙把手抽出來,動作拙劣地遞給她。

她的手纖細柔軟,握住我卻很有力度,一種從身體裏支撐起別人的力度。

“張老師打電話說你要來,班上同學都很擔心帆帆吧?”

原來張老師還是不放心我,親自又打了電話。我連忙點頭,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自己都在胡說些什麽。

“想不到帆帆在班上人緣這麽好。”她一邊跟我說著話,一邊親自把我領上二樓於帆的房間。

還沒進屋,我就聽到了裏麵“星際”激烈交戰的轟隆聲。

吳阿姨在門口拉住了我,小聲地對我交代道:“帆帆寒假在新東方受了氣,麻煩你不要……”

原來於帆和馬曉一樣,都是要出國的人。想到此,我突然間有自信起來。

“嗯,我明白。”我點頭。她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滿意地一笑,掏出鑰匙把門打開了。

我走進去,吳阿姨在我身後把門給關上了。

我想我走路的聲音不至於像練過輕功,不過於帆就是一副完全不知道有人進來的樣子。他弓著背,雙手在鍵盤上撿豆子,全神貫注地玩著他的“星際”。我看了一下,是單機遊戲,在網絡上他都是自閉的。

他根本就當我不存在,不是當我,誰在他身後,他都可以當他不存在。看來,等他主動回頭是不大可能了。

“於帆。”

……

他連耳朵都自閉了。

我憋了口氣,大聲叫:“於帆!”

“啊!”

這次他有反應了,大叫著180度轉體,鍵盤給帶掉了下去,鼠標也飛到了一邊。他完全沒料到會在這個房間裏看到我吧,我想。

有點奇怪的是,他叫著轉體的時候,我好像聽到了別的聲音,悶悶的,很低沉,怪嚇人的。

可能是太久憋在房間裏,他的臉更白了。鼻子以上的部分消瘦了一些,倒也讓他的五官更明顯好看了些。關鍵是他鼻子以下的部分,原本幹幹淨淨的下巴上零星長了幾根一厘米長的胡子。

我看了大倒胃口,馬上背書一樣,把班主任吩咐我要告訴他的話跟他說完。末了,我從書包裏翻出一大疊卷子,也不問他,直接堆到他的電腦旁邊,跟他說:“張老師叫你考試的時候,還是大駕光臨一下。”

“哼……”他冷冷地哼了一聲,目光惡毒地斜睨著我,好像我是魔族的偵察兵。

我看著他瞧不起人的樣子就窩火,忍不住多了句嘴:“你還怕老師不給你及格嗎?反正你家有公車用,來一下又走不了幾步路。”

“要你多事,反正又讀不完。”他回了句,轉過身把鍵盤和鼠標拿回原位,不再理我。

我後悔自己多嘴多舌,言辭也太犀利了些,待會兒他媽跟張老師在電話裏不知道該怎麽說我。於是,即使心裏一萬個不情願,我還是強迫自己留下來,大義凜然地對著他的背影說了好久規勸他的話,隻差沒把周爺爺的“為中華崛起而讀書”擺出來惡心他了。

我說得口幹舌燥,胃裏還翻江倒海地鄙視自個。他倒好,連回頭看我一眼的意思都沒有,更別說叫他媽賜杯水給我喝了。

我用完了招術,想著應該沒後顧之憂了吧。正要開口跟他告別,他卻在這個時候回我話了。

“我不會叫她留你吃晚飯的。”

什麽!我沒有吃過飯嗎?看過瞧不起人的,可還沒看過這麽瞧不起人的!

“你什麽意思呀你?”我給了他一拳,超高音衝他吼。

這時此前那個讓我奇怪、悶悶的、很低沉的聲音擴大了100倍,在房間裏響了起來。一條凶猛的八哥狗,從他的床鋪底下鑽了出來,對準我的小腿就是“哇”的一口,咬下去。

疼嗎?我完全不知道,隻看到暗紅色的血在幾秒鍾後從那個被咬的地方滲了出來,在藍色的牛仔褲上形成了一塊醬色的花紋。至此,我還是不知道到底疼還是不疼。

我想我是被它咬傷了。隻是想想,我試圖要弄清楚真相時,寒假裏那些烏七八糟的事一股腦隨著我腿上的鮮血湧了出來。眼前一黑,就這樣,我暈倒了。

5.

一雙紅彤彤的眼睛,一張清秀而堅強的女人的臉。這是我自己嗎?我有點糊塗地望著她。

“方木香。”

這是吳阿姨的臉。吳阿姨是於帆的媽媽,那麽我還在於帆的家裏了。我不該早回去了嗎?

我摸著頭,坐起來。吳阿姨溫柔地扶著我的背。我感到左邊小腿那裏麻麻的,再看吳阿姨身後冷眼看著我的於帆,手裏正抱著那隻咬我的小東西。看來它還是挺忠心,我都被它放倒了,它還朝我齜牙低吼著。

思路終於清晰起來,我是被狗咬了呢。我想起來,我在於帆家被狗咬了,之後就莫名其妙地暈倒了。

“已經打過針了,傷口不深。你放心,麗麗年年都做免疫,很幹淨的。你休息會兒,我等下叫司機送你回家。”吳阿姨握著我的一隻手,目光慈愛溫柔,“醫生說你低血糖,你以後要注意多吃點東西。不過你才打過針,晚餐不能亂吃。我叫張媽煮了桂圓紅棗稀飯,放了紅糖。我給你家打了電話,沒人接,你吃完飯再回家啊。”

她的好意,因為於帆的關係,我不能接受。

“不了,我自己回家就……”

吳阿姨不等我說完,站起身數落起於帆來。於帆刮了胡子,看來是被逼的,樣子不那麽不和諧了。說實話,他還挺帥的,可他的表情就是讓人看了來氣。

吳阿姨是斯文人,教訓起於帆來聲音不大,口裏也沒半個髒字。但那些話,聽到我耳朵裏,也是難受的。

“你還有沒有自尊心?同學好心來看你,你還放麗麗咬她!你還有沒有基本的人性?人性是什麽,你懂嗎?一個人墮落到極點就沒人性了,我看你是沒救了,沒一點兒救了!從人的根本上來說都沒救了!你在聽我說話嗎?你……”

等到吳阿姨第五次質問他“你在聽我說話嗎”,她終於放下了大學老師的斯文,動手推了於帆一把。

吳阿姨的眼睛不再紅彤彤的,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盯著她的兒子。那眼神裏的感情,有一半我看懂了,是焦躁、心煩,還有無奈。但其中更深層、更濃重的黑色部分,我卻讀不太懂。

於帆不說話。任吳阿姨怎麽說他,推他,都是那副抱著狗、雙眼無神的樣子,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是電影,他隻是一個旁觀者。

他總是這個樣子。我注意到,他總是把自己放在屏幕外,而我則在屏幕內。

吳阿姨說了他好一會兒,再跟我說話時嗓子已經嘶啞了。她說給我去拿碗粥來。我覺得那隻是一個借口,她不願意再看於帆了,一眼都不願意。

我望著吳阿姨離開,心想還是早點走吧。正要摸鞋下床時,牆邊的於帆冷冷地對我說:“你硬是要賴在這裏睡一晚,也行。”

天底下還有這麽討厭的人!

我火山爆發了,隨手操起床邊一個硬梆梆的東西就朝他扔了過去。我視力不好,手法差,那塊硬玩意在離他很遠的地方,直接撞擊到牆壁上,碎成了三四塊。我這才絕望地看清,那塊東西是我的手機。

我又悲又恨,還要發作,吳阿姨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了。

千萬不能讓吳阿姨發現我不乖!

我一骨碌從**跳起來,褲子扣子還沒扣也不管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手機屍骨收拾幹淨。

於帆在一邊看耍猴一樣看著我,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強行推辭了吳阿姨的晚餐,坐上他家的轎車回家了。

6.

手機徹底壞了,本來就是幾百塊錢的淘汰產品,我跑去修都沒有修好,還為此傷心了一天。不過,這樣也不錯,隨後的三天就是快樂的了。芊芊沒辦法打電話給我,景寺也是。

到了第四天的樣子,景寺出現在我家樓下,堵住我問怎麽總關機,我說手機沒了。

“我買新的給你。”他補了句,“過兩天。”

他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身體默默地靠了過來,眼睛盯著我,呼吸變得很急促。我能聽到他的心跳聲。呼吸聲和心跳聲,好吵,景寺的身體好吵。

好吵!我想跟他說,想把他的手甩開,讓他不要靠我這麽近。旋即理智就告訴我不能這樣做。我所在的這個地方注定了我不能這樣對他,後果我承擔不起。我還要繼續和他糾纏下去,似乎是永遠。

還好這個時候,他聽見了我爸爸說話的聲音。他急忙跟我說,他最近在辦件正經事,等過了這陣子一定會經常陪我。

我隻希望那一天永遠不要到來。景寺最好消失掉,對,就是消失掉,用某種很徹底的方法。

有那麽一刻,我又想到了“死”字,真穢氣。

過了好一陣安寧日子,這天鉛筆上學時看我的樣子有點怪。下了課,她轉過身,聲音不大地問我:“箱子,你知道周茂樹和何嵐在交往嗎?”

一瞬間,我發現鉛筆確實把我當朋友。她看著我的眼神是那樣認真,問我的聲音卻是那樣地輕。

感動讓我的血熱了一下,但馬上,我意識到這是一場風波。

王棟還不能自由活動,窩在座位裏,很快地接話道:“你寒假不是還跟他一起去遊泳了嗎?他好像就叫了你一個女生,我還以為他在追你呢!原來也是借你做紅娘。”

什麽叫也是借我做紅娘?我心頭一顫,被什麽東西刺穿了一樣。王棟的意思是別的人也拿我做過紅娘嗎?是他嗎?就是他,對不對?

他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嗎?

從頭到尾,我都隻是一個工具,他們用來認識何嵐的工具。

那我的初吻呢?那也是工具一樣廉價的東西嗎?我突然想起了差點被景寺奪去的身體,那算什麽?

我算什麽?

我心裏有一大堆話可以拿出來反駁他,把話題引向別的方向,用笑話來化解掉這場以我為中心的風波。

可是我的表情頃刻間凝固了,呆呆地望著他。耳朵裏,不斷有聲音叫我起來,起來。可是,我已經完全不想起來了。

沒有力氣,像從高處被丟進了水裏,沉在水的中央,沒有力氣了,幹什麽都沒有力氣了。

這種感覺,也許就是放棄……

放棄吧。

王棟沒有再多說什麽,慵懶的眼睛裏有足以摧毀我的紅色火焰,燃燒著。那高度似乎是通天的。

我好像已經走到了通道的入口,黑色的通道在等著我。

“喲。”

突然的一聲,我順著鉛筆的視線望過去,沒有幽蘭天真的期盼,純粹是本能地轉身。

鉛筆大聲調侃道:“自閉的皇太子出現了!”

是於帆!

一身黑衣映襯著蒼白的麵孔,仿佛幽靈,又有天神才有的神韻。

“方木香!出來!”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他居然是來找我的。套頭衫黑色的帽沿下一張清俊蒼白的臉,目光炯炯地盯著我,像是要用眼睛把我給人間蒸發掉。

班上幾十雙眼睛一齊由他望向了我。我覺得渾身一震,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不能言表。

不可否認他極端可惡,可這次我卻被他救了。

我很沒麵子地聽話走出去。他一聲不吭地轉身,用一個純黑的背影對著我,邁開大步就往樓梯那邊走。

我小跑步跟上他,一直到樓梯拐角那兒。那裏算是教學樓裏第二個情侶專用位。他本來就是話題人物,好不容易現身又是這麽打眼的純黑蘑菇狀,自然吸引了一大堆人隔得老遠張著眼睛望。

“我快給你煩死了!她一個勁念叨,要我打電話給你。打了10多個你都關機,中午12點還關機。我才想起你這個窮人肯定是沒錢買新手機!”他一站定就開始數落我,臉色陰沉得可怕。說了一大通後,像拿刀捅我一樣,他閃電般地把一個硬東西直接捅進了我肚子上的口袋裏。

我被他捅得好痛,把那個東西翻出來一看,居然是一個造型詭異的手機。頭是方的,底下是圓的,屏幕很大,像個計算機。

“Black berry?”我念著手機上的牌子,心想這又是哪個國產品牌,我沒聽說過。

於帆像知道我的心思,冷漠地做旁白:“黑莓,歐洲牌子,你不知道吧?”

什麽玩意!我才不稀罕呢!我比他有風度得多!

我把手機遞還給他,堅決地說:“我不要。”

他難以置信地瞧著我,好像我說的是外星語。

“我不要你的東西!”

他好好把我打量了一番,雙手插在口袋裏也不過來接他的什麽莓手機。過了好一會兒,冷笑一聲,道:“給你,就拿著。你以為演偶像劇呢?這樣我就會欣賞你?甚至喜歡你?”

他娘的!

我差點抬腳踢他的要害,介於不遠處就是圍觀群眾,間或還有幾個老師在走廊上夢遊,強忍住沒動手。

“自閉兒!誰稀罕!”

“什麽?你再說一遍。”

我戳到他的痛處,他立刻就火了,紅著眼睛,像要真捅我一刀。

“自……”我還要說,說一百遍,一萬遍!

“方木香。”張老師和諧的聲音悠然飄臨。

我倉促轉身,一臉笑容。那部黑莓手機也被迫插進了褲口袋。

“於帆,你來了!”張老師雙眼放光地大叫道。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老師你也太現形了吧!瞳孔裏都要出現金錢標誌了。

“咳咳。”張老師也發現自己失態,連忙轉臉對我說,“方木香,你可要多多關心於帆同學呀。於帆,你學習上有什麽不懂的,多多和方木香溝通。她上學期英語考試打了98分,是我們班的英語尖子生。你……”

張老師還在說話,於帆一聲不吭,直接轉身,竄下了樓梯,像幽靈一般飄走了。

這個時候,張老師本該是萬分尷尬的。可不知道他是哪根筋錯位了,不但沒有尷尬,還突然靈光乍現,抓住我說:“方木香,這樣吧,以後你就把學校每周的作業和考試卷子給他送過去。以後下午課後的自習你就不用參加了,想幹嗎幹嗎。一定要好好輔導於帆同學,能勸他來學校考試就最好了。你們同學之間也要互相多幫助一下嘛。”

這是什麽話!我幾乎崩潰掉。

晃晃悠悠地飄回教室,花了一整節課的時間來琢磨手機卡要怎麽安進去。於帆這個火星人,也不想想,這麽高檔的手機是要配說明書和充電器一道給我的。光給我個機體,以為我是電器超人外加自帶電特異功能嗎?

更讓我崩潰的是,我才裝好卡就接到了芊芊的電話,哀求我放學後見她一麵。

放學後,我在學校球場邊見到了她。

她跟我說了會兒話後,臉色一直很不好,眼眶紅紅的,似乎哭過。

“箱子,你能幫我去買驗孕試紙嗎?”

我確實沒聽清她說什麽,要她再說一遍。

“你能幫我買驗孕的試紙嗎?”她聲音低了很多,我卻聽清了。

不過我還是又問了一遍:

“買什麽?!你再說一遍!!”

她“哇哇”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