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離開了周茂樹的轎車,馬曉一路上幫我背著包,輕快地邁著步子。下午在溫泉做按摩的時候,給他按摩的盲醫,說他有一雙官運亨通的富貴腳。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賣力地讚美他,也是他身體裏擁有的第一個值得驕傲的東西。

馬曉孩子氣地高興著,連明天就要開始的痛苦寒假都忘卻了。他單腳跳上階梯,嘴裏還數著數:

“一等,兩等,三……”

第四階台階上站著一個人,第五階上是一群。馬曉被迫停下來,抬起頭來,快樂的微笑在他嘴邊展開,變大。他興奮地以為景寺嘴角的微笑是今天幸運的延續。

景寺掄起拳頭,打碎了馬曉臉上綻開的笑容,打翻了他高瘦的身體,讓他從第三階台階上飛起來,向後方落去。血滴打在灰白色的台階上,立刻就滲了進去,像被它吸收了,幹燥成一串深灰的點。

“你幹什麽?”我從這倉猝得失真的情節中跳出來,跳下去蹲到馬曉身邊,扶著他坐起來。可惜美麗街特有的肮髒已經弄汙了他的白色羽絨服。那黑與白的對比讓我無比心痛。

馬曉捂著臉,雙眼受傷地睜大著,望著階梯上的人,卻不是望著景寺,也不是望著任何人。他就那樣望著,視線的方向是他們,他卻看不見他們,像一個盲了的人,眼珠子灰蒙蒙的。他看到的世界也不再真實了吧?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打。明明他是那樣高興地笑著,在看到景寺的一霎,沒有保留地友好。

我回過頭狠狠地盯著景寺,記起我身上模模糊糊還有一個景寺女友的身份。

“有什麽話,你跟我說!別欺負馬曉!”

他的目標是我,我可以肯定。他眼裏從來就沒有過馬曉,接受馬曉,拋棄馬曉,又再次接受,再次拋棄都隻是為了我,為了把我……

在這個時間,我居然第一次了解了景寺。他想抓住我,狠狠地不給我任何逃離的機會。

“欺負馬曉?馬曉啊?”他譏笑著,用腳去踢馬曉。馬曉縮成了一團,躲在我的陰影裏。

“你小子怎麽活的?這麽大了,還要木箱子保護你!”景寺說著話,抬手給了身後的男孩們一個指令。

“你們要幹什麽?”我號叫著,掙紮著雙臂要把馬曉從他們手裏奪過來,“不準欺負馬曉!”

我拚命地叫。那些男孩子都是我以前的同學。在一起這麽多年,他們一直都是很聽我的話的。他們不會傷害我,也不會傷害馬曉。

馬曉被他們拖走,有的抓著他的頭發,有的反方向掰著他的胳臂。他咬著嘴唇抗拒著,一隻鞋子掉了下來,反方向停在地麵上。

我從地上爬起來,要追上他們,不讓他們把馬曉拖走。馬曉哭了,大聲地哭,乞求他們,乞求我身後的景寺。哭聲在喧鬧的美麗街上迅速被淹沒。喧鬧裏難以察覺的叫喊聲,反倒讓我肝膽俱碎。

“住手!住手!景寺!住手!”我轉過身,抓著景寺的肩,他的肩冷若寒鐵。

“跟我走!”他反抓了我的胳臂,把我拖上階梯。他速度太快,幾次我的腳在拖動中,被階梯的邊緣摩擦得生痛。身體上的痛,讓我忘卻了馬曉現在的處境,預感到真正應該恐懼的是我自己,被景寺強行拖上階梯的我自己。

“放開我!你這是要幹什麽?”我用力掙脫開他。他沒有試圖再抓緊我,冷冷地看著我,半邊臉被夕陽拖進了陰影裏,眼睛裏的光更加地鋒利。

相對於他的眼神,他說話的腔調又是那樣柔軟得可怕:“你和馬曉,今天幹嗎去了?跟誰出去玩了?”

“我……”我橫下心來,“你管不著。”

“我管不著?是呀,你已經到一中去了。”他輕聲地笑,半闔著眼,目光下垂地盯著我,“你真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看不到?真不知道我吻你的那天,你和別的男的在這裏,這個地方……”

他頓了頓,讓胸膛的起伏緩了下來,接著看著我,一字字地說:“今天又是別的人吧?你當自己是什麽啊?你真要跟芊芊一樣?”

“什麽東西?”我的背突然直了起來,他看我的眼神讓我的背直了起來,“像什麽人都好,反正不是何嵐!”

“啪!”

景寺從來沒有打過女人,第一個打的人就是我。我的臉立刻就腫了。我不想那麽不爭氣,寧願從這裏滾下去,也不想那麽不爭氣。可眼淚還是流了出來,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給我,就流了出來。長長的兩行,控製不住地往下。喉嚨裏還有難以平複的緊縮感。如果不大聲叫出來,就會瞬間窒息。

哭了,一邊流淚,一邊放聲地哭喊。哭喊著什麽,我聽不見,也不想聽。是不想輸給何嵐的我,那個站在陰影裏,本身的存在已經變成陰影,汙穢而可恥的耗子一樣的我。

“木香,不哭了,我們倆認真地好吧。啊?”景寺的聲音那樣溫柔。我抬起頭,他和我之間仿佛有一排黑色的欄杆,那是什麽?我想了好久,那是美麗街街邊,蓋在陰溝上的鐵蓋子旁油膩膩的欄杆。

他皺著眉頭,對著下麵的我微笑。傷感在他的笑容裏變成了橘紅色的溫暖,透過那排欄杆,陽光般灑在陰溝裏的我的身上,像希望般不可替代。

“以前的事我們誰都不要去想了,好嗎?從今天起,我們認真地好,好不好?不管你在哪裏,不管我在哪裏,我們兩個好好地好,好不好?一起,永遠在一起。我不會離開你,你也不要,不要再離開我了,好不好?好不好?”

溫熱的**,從空中落下來,打進了我的黑發。景寺從來不會問任何人好不好,他也從來不會對任何人這樣無力地妥協,隻會對我,對我一個人。

我拒絕不了。隻要是對我專有的,我就不能抗拒。我和他抱在一起,馬曉的叫喊聲終於小到再也聽不見了。

世界寧靜了,我的心也寧靜了。

寧靜中,我不再有痛苦,卻聽到寂靜裏野獸的聲音,四下響起,非常恐怖。漸漸地,景寺的懷抱不再溫熱,我發現——

不管我是不是愛過他,現在我已經徹底不再愛他了。雖然被他愛著很舒服,但我是徹底已經不會再愛他了。

2.

臘月二十八那天,景寺打電話過來說他要和他爸媽一起去鄉下過年。他爸媽是跟著摩托車廠走到了最後的一批工人。他媽有50歲了,現在已經可以靠拿國家的退休金過日子。不過,為了景寺,他媽還是跟著他爸一起,在城市的另一頭的一家洗車場裏做事。

景寺家裏一直沒有富裕過。無論是摩托車廠倒閉之前還是之後,他家都很窮。所以,他們一到過年就會全家集體去鄉下過,這樣最省錢。

我掛上他的電話,安心了一點,起碼過年不用去想怎麽應付他。我發了個短信問何嵐車上擠不擠。何嵐回短信說擠得很。那是當然,年年新聞都會有報道,快到年關,從廣州出來的火車和到廣州去的火車客流量都很大。

“何嵐是不是又去廣州過年呀?”媽媽在家裏搞大掃除,看到我在發短信,於是走進來問我。我說是的,她沒有立即走。我怕她是察覺出我和景寺交往的事了,抬起頭故意說:“我還要跟她聊人生呢,你不要偷看了啦!”

“沒。”媽媽說完就變臉了,“去!屁大的人,還聊人生!”

“要你管!我們早熟。”

“哦,對了。”媽媽把拖把放到一邊,坐過來,摸著我的頭問我,“香,你怎麽想著要留長頭發了?我覺得短頭發好看些。”

“流行,你知道不?你別管我啦!”我把她推出去,“說了我早熟,還變性了呢!”

“沒句正經的!”媽媽笑著,又拖著拖把出去了。

我想著要去關門,視線突然在媽媽和何嵐一樣的短發上集中。那個四川家菜館的老板娘也是長頭發,還是紅色的。

長的頭發,在爸爸的**發現了嗎?不屬於媽媽,也不屬於我的長頭發?我好像也發現過,很不經意地看到,疑惑我的頭發長得這麽快嗎?然後就忘了。我是有點輕微潔癖的,不能容忍地板上有掉落的頭發,看到了一定會撿起來放進垃圾桶,所以對它們特別敏感。

不過最近家裏白色的地板磚顏色越來越深,灰灰的,有沒有頭發在上麵,已經看不大清了。

過年沒什麽可說的,還是老樣子。

景寺一直在鄉下待到正月初十才回來。正月十一那天,他打電話給我,要我晚上和他一起吃飯,還是在他常去的館子。我想了半天,答應下來。

掛上他的電話,一個陌生的號碼打了進來。

我隨手去接,電話那頭有個聲音略微等了一下,喊我的名字:“方木香,是我,周茂樹。”

“啊?”

“周茂樹。”

我不再說話,電話那頭,周茂樹約我下午一起看電影,在河西的百聯商場六樓的華納連鎖影院。掛上電話,我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有點涼,是冬天裏該有的體溫。

“是周茂樹!周茂樹!!”我跳起來,在**放聲尖叫!誰都不是,是完美的周茂樹。那個離我千萬裏遠,遙不可及的周茂樹!

周茂樹約我出去,約我方木香出去!住在美麗街的方木香,出去一起看電影!

怎麽可能?這麽好的事,怎麽可能?不會是真的!我在心裏吼。立刻我清醒地意識到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發生在我身上,一個滿身耗子味的女孩身上,是真的。

馬上,我又安靜了下來。我蹲坐在**,想起景寺的約會和景寺這個人。

極端的厭惡,讓我想砸掉手機。

一個聲音在我心裏號叫:一定要去見周茂樹!不管用什麽方法!

3.

周茂樹在電話裏告訴我,他會在商場裏不停地遊**,如果我到了,就打他電話。其實這是多餘的。我奔進商場,瞬息間就找到了他。在攢動的人頭和荒草一樣矗立著的商品叢中,他被聚光燈照著,珍寶一樣在眾人的矚目中,讓周圍的一切都黯淡失色。

我朝他走過去,依舊沒有期望,胸中是一種難以表達的聖潔崇拜,如同很久很久以前的在人群中找到了國王的貞德。真的就是那樣的,奇妙得不可理喻。我走到他身邊,他嚇了一跳,馬上又鎮定下來,衝我微笑,被紫色和紅色的光點包圍的微笑。

這一刻,我覺得我也被那些光抓住了,造物主的恩寵之光,因為和他在一起。

他早早地買好了爆米花,帶著我穿過商場裏顏色暗淡的中年人,登上透明的室內電梯,沿著天井裏垂下的碩大花簇,向上,升到最高。

我緊靠在他的腿邊,過度的心跳演變成周身如夢如幻的高溫。眼球底部不斷有溫暖的**要湧出來的衝動,推擠著,讓我視野裏的顏色鮮豔得美好。

和他看完電影,他叫我不要急著走,等場裏所有的人都散去了,再走,就不會被人擠到。他是那樣細心周到,我留在他的身邊,聽完了電影末尾女聲低吟出的情歌。

愛情,是這樣的,應該是這樣的!是美好的!

“嗯。”他看了一眼空空的走廊,微笑著看著我,“現在可以走了,去吃冰淇淋,好嗎?”

“哈根達斯嗎?”我傻氣地叫,他點了點頭。

我第一次走進那家有著深紅色招牌的店子,以前對何嵐對它寵愛的不解煙消雲散。確實不是很高檔的店子,確實裝修跟KFC很像的樣子,不過因為它販賣的東西是各種顏色的冰淇淋,不能填飽肚子的奢侈品,它就該是被人寵愛的。

周茂樹點了一個冰淇淋火鍋。他在一顆草綠色的冰淇淋球上舀上一小勺,然後在熱巧克力裏滾一下,讓它變成章魚丸子那樣可愛的小髒臉,再把勺子遞給我。

“看我特製的惡心小丸子。”他又頑皮地翹起眉角了。每次他做這個表情時,我都覺得他帥到不行。

我接過來,在他的目光裏幸福地品嚐。

“你不吃嗎?”我問他,他溫柔地看著我,告訴我,他從不吃冰淇淋的。

“這樣啊?”

“哈,所以你一定要全部吃完哦。”他又笑了,我口裏的冰淇淋散發出一股難以置信的甜香味道。

“我打個電話。”他衝我抱歉地笑,走到洗手間那邊,撥通電話和人說了一會兒。收起電話後,他好像有心事,好像準備做一些需要勇氣的事。

看著,看著,我兀地慌了起來。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對他有過任何期待。他太遙遠了。可這個時候,他這樣的表情,是不是我該有自信一些?

他朝我望了一眼,臉微微地有點紅了。心跳立即沒頭沒腦地加速起來,衝擊著我的胸膛,連肺都要給震碎一樣。

是不是……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一瞬間,想什麽都是粉色的,讓我昏厥。

他又朝我望了眼,臉上的顏色更重了。我告訴自己相信,去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奇跡的。

他揉了揉鼻子,似乎終於準備好了,專注地盯著我,筆直向我走過來。一瞬間我的心快要幸福得爆炸。又一瞬間,我無比地憎恨自己,為什麽總會在關鍵時刻對景寺認輸,導致今天這一副不可收拾的局麵?再一瞬間,我已經在幻想成為他的女友,回到一中的盛況。鉛筆的羨慕,王棟的黑臉,還有幽蘭和芊芊,這樣我就可以永遠遠離那些不完美的人了吧?對了!還有於帆,外星人一樣的於帆,也讓他看看。

還有何嵐……

我怎麽會忘了她?

她一定會恨我恨到骨子裏。她不會讓我知道,但我一定能第一時間知道。那會是怎樣一種快樂?我會是什麽樣子?

我和她一樣啊!如果哪天,她也恨我了,我就最最最高興了!

我正混亂不堪,他已經在我麵前重新坐下了。

望著我的雙眼裏滿是不能表達的感情,那樣地深。

“你要帶外帶桶嗎?”

“啊?不要了,那樣太不好了!”我說著話,臉已經發熱,馬上就要變紅了。壓抑了許久的期待一齊往我的腦門衝,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快要爆炸。

“我是說那太不好意思了!”我慌忙地補救。他顯得也很尷尬,低下頭不敢看我的眼睛,黑而直的眉毛垂下來還是那樣地完美。

我們就這樣坐著,誰都沒好意思再說什麽。時間一分一分地流去,都是美好的。我想就這樣窒息掉。不過期待又是那樣難受,我望著他終於決定說什麽。

“真的不要了,你對我已經太好了。”

“才不是。”他說著話,眼睛不斷地眨。我不再說什麽,嘴巴已經張不開了。

“其實我才有不好意思的事要麻煩你呢。”他突然很大力地說了句,抬起頭,把一個藍色的信封遞給我。

我從他手裏接過信封,連小腿都在顫抖。

握在手心裏,那就是我的世界。

我握了好久,才有力量要把它打開。

“別。”他製止住我。

我抬起頭,幸福得看不清他的表情,癡癡地問:“要帶回家嗎?”

“嗯。”他摸著頭說,“麻煩你把這個帶給何嵐,好嗎?”

“帶給何嵐?為……”我停住了,“為什麽”還沒有說完,我就明白了。

……

等待,然後發生。

就這樣……

天空塌陷了。

全部,壓下來。

之前它在離我不太遠的地方,我抬起手就能戳到它,軟綿綿的,很像床墊。不過,今天它在幾秒鍾裏,急速地和我拉開了好大一段距離。

之後,突然掉下來,還是軟軟的,不過已經足夠把我壓碎。

心髒陡然間失去力氣,微弱得我聽不見它的呼吸。身體軟綿綿的,好像骨頭都被壓碎了,卻不覺得痛,一點都不痛。

是沒有知覺去感受痛了。

“嗯,好呀。”

天是塌了,沒有光線,不過我已經習慣黑暗裏的生活,所見反而更加地真實。我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人性。

有人把我的視線刷成了黑色。

原來,周茂樹和王棟沒有任何區別。他們默默地計劃著,都是為了自己。

我也一樣,我們都一樣,大家都是地球人嘛,哼……

他摸著後腦勺,一直穩重的目光和微笑都慌張起來。

“多謝你了,真是太謝謝你了。我一直不敢開口,其實早想說了……我知道你是何嵐最好的朋友……她……看上去有點遙不可及,我不敢……你就不同了,大家都說你是B班最大的好人……”

“嗬嗬……嗬嗬……”

我開始笑就停不下來,在回家的的士上抱著那桶外帶的哈根達斯還忍不住傻傻地衝著窗戶外麵笑。

我抱著冰淇淋傻笑著走上樓,周茂樹的信在口袋裏,我還沒有精力去想要怎麽處理它。走上三樓的時候,有盤子撞擊地麵的聲音讓我的微笑停下來。我站在樓梯拐角的地方,凝望著我家緊閉的鐵門。又是一聲瓷器碎裂的脆響,從那裏麵傳出來,是我家的門。

“你不要回來了!我也不回來了!你跟她去睡,去睡呀!嗚嗚……”

“你少來這套,潑婦……”

女人嘶啞哭泣的聲音伴隨著男人粗重的吼聲,混雜著,一波又一波地響。我站在那裏,看著那道鐵門,幻想這些聲音隻是門內電視機裏的。可惜,他們中間還有阿寶的叫聲,我熟悉阿寶的聲音,屬於那道鐵門內的家裏的聲音。

“可憐的阿寶。”

我歎息著離開樓梯,走下去,把冰淇淋扔在樓下的垃圾桶裏,向何嵐的家走了過去。

等待,然後發生。

做我總在做的循環。

4.

我敲開她的門,她一見我就說:“你看你們班的王棟,死皮賴臉的。我才從廣州回來,他就打電話給我。他最近有沒有找你?有沒有好玩的短信?越惡心越好!”

我一言不發,她不停地說,聒噪得像她的媽媽。

我把信給她,說:“你看看吧。”

她看完信,很久,抬起頭看著我,沒有笑的眼睛裏,是平靜。這是她最最最高興時的表情,我已經看過一次了,特別地熟悉。

“何嵐,恭喜你。”

“怎麽?”

“你現在是世界上最最最快樂的人了。”

“因為這個?”她不屑地搖著那個天藍色的信封。

“我恨你,何嵐。”

她盯著我,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她低下頭看了一下來電號碼,微笑地抬起頭,說:“木香,你不打算繼續玩王棟了吧?我也不打算了,有新發現哦。哈哈,你果然對我最好。”

她接通電話,大門在我麵前關閉,“咚”的一聲,很響。

我離開她家,走著走著,就來到了那道54級的階梯。我坐在階梯的中間。身邊暗紅色房子裏零星的燈光,透過窗戶,照在我前麵的地麵上。我看得見它,知道它是光,就是感受不到。

有人默默地走到了我身邊,坐下,點燃了一根煙。

景寺的家就在階梯左邊的那棟紅磚房子裏,他一定是在家裏看到了我。他在他家的窗戶後麵看著王棟奪走我的初吻,看著馬曉和我進入周茂樹的林肯車,看著我。

他就像一個守護者,54級階梯的守護者,美麗街的守護者,也許也是我的。

他不說話,無聲地陪伴在我的身邊。

中午的時候,我在想怎樣推脫掉他的約會,於是找了個要去找媽媽的理由。下午的時候,我又在想如何能永遠地離開他。現在他坐在我的身邊。我對他說:“爸爸和媽媽在吵架,我沒有地方去。景寺,我該怎麽辦?”

“那你跟我回家吧。”

他說著話,熄滅了煙頭,拉起了我的手。

他讓我坐在他**。過了會兒,他也坐上了床。

過了會兒,他摸著我的背,在我耳邊跟我說:“木香,我會照顧你一輩子。不要再躲了,我會的,我保證。”

我不知道我怎麽回答的,什麽都不知道。這個時候隻要有人陪我就好,哪怕那個人隻能是何嵐不要的景寺。

不屬於我的一中,不屬於我的他們,不屬於我的我的家。

任何事,都已經到極限了。我受不了,隻要能讓我靠一下,誰都可以,任何事都可以。

哪怕是景寺,哪怕是被何嵐所唾棄的景寺,我不再在乎。

景寺要對我做什麽,我都不在乎了。他的手伸進我的脖子,他的下巴上有很舒服的胡碴,他的胸膛真的很溫暖。

就這樣吧,木箱子,就這樣吧!你和何嵐是不同的。

5.

啪……啪啪……

景寺突然從我身上起來,我望著他,擰過身,望著門的眼睛裏驚慌中有點焦躁的不快。

他的身體**著,真正的**。我的視線向下,看見了他身體的全部。同樣**的,還有我潮潮的胸膛。

馬上我就什麽都看不見了。他拿起體側的被子,把我整個蓋在下麵。我聽見他家的門被人從外麵打開了,然後就是他和他爸媽的對話。

“景寺!”他媽第一聲的呼喚,十分地驚慌,比景寺還要驚慌。

“你在幹嗎?”他爸的叫聲,粗暴、凶猛。我害怕地縮緊了身體。

“是木香。”

景寺這樣說。

我的嘴裏頓時有股鹹鹹的味道。我以為他萬萬不會說出我的名字,可他說了出來,那樣地坦然。

為什麽?!

為什麽?!

奇怪的是,我的名字被他說出來後,他爸媽都住口了,沒了聲音。

很久後,門關上了,沒有人走進來,樓梯裏有人下樓的聲音。

是木香,是方木香,是我,就可以了。不是壞女人,不是不正經的女人,是可以接受的女人,是可以接受成為景寺家媳婦的女人。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拚了命考上的一中,拚了命不去理會美麗街上關於爸爸的流言蜚語,拚了命在媽媽麵前微笑,拚了命去討好鉛筆、王棟、周茂樹,那些惡心的人!

而結果,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注定要老死在美麗街,做景寺媳婦的人!?

和何嵐不要的男人在一起,過何嵐所唾棄的生活,變成何嵐所唾棄的人!

我不甘心!

景寺把被子拉開,用手摸著我的臉,低下身,重新抱住我,另一隻手在拉著我身上最後一塊遮蓋,我的**。

“不要……”

聲音太小,他沒有聽見,繼續吻著我的耳朵,動作輕柔得不像他。

“不要……景寺……我要回家……”

他渾身一抖,從我身上爬起來,把我的臉掰過來,讓光照得到。

“木香,你怎麽哭了?”他慌張著,像做了非常大的錯事,甚至在他的臉上還出現了少有的害怕和驚恐。

“木香,你別哭,別哭。”他抱著我,不再強求我。

他是真的愛我,真的。我終於相信了,景寺真的愛我。

“我要回家,我要穿衣服。”我哭著對他說。他什麽事都順著我,慌手慌腳地把我的衣服從床旁邊的小椅子上拿過來,遞給我。我縮在被子裏,啜泣著一件又一件把衣服往身上套。他很快地穿好了自己的衣服,走下去,拿紙巾給我。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用袖子擦幹。回過頭,台燈昏暗的光線裏,他的家若隱若現,卻奇怪地讓我看得十分清晰,特別地清晰,好像我以前從來沒有這麽認真地看過。

景寺的家很小,一室一廳,廁所還是跟人共用的。這裏是摩托車廠裏最老最舊的宿舍樓。住在這裏的都是老工人,一輩子都沒有出過美麗街。景寺爸媽睡在臥室,景寺的床是一架可以折疊的單人鋼絲床,就架在客廳裏。

在他的床旁邊,隻有三把木靠椅,牆上靠著一張複合板的折疊桌,角落裏的電視櫃上有一台18寸、隻能收12個台的老式電視機。這就是景寺的家,他的全部。

我盯著那台電視屏幕邊、歲月留下的水垢一樣的汙漬。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做到的。我的眼睛好像能夠感受那些汙漬,它的粗糙,它的堅硬,它的可恥。

我不再流淚了。他把紙遞給我的時候,我徹底地不再哭泣,跳下床,穿上鞋。

逃命一樣地離開了他的家。

他拖了拖鞋,追我一直追到二樓轉角,望著我的背影呼喚著什麽,承諾著什麽。我不關心。

逃到樓下,階梯上有個白色的點看到我,興奮地衝下來,跑到我的身邊。是阿寶,竟然是阿寶,是爸媽嫌棄它妨礙吵架,把它也給趕出來了吧。

可憐的阿寶,我的阿寶。

我叫著阿寶,把它抱進懷裏。它是一隻純種的八哥。買它的那年廠子還在運轉,爸爸還覺得他可以做一輩子幹部。我回過頭,看著景寺的家。那棟破舊的宿舍樓和階梯下的死角堆滿的垃圾,還有那房子裏生活著的景寺,突然覺得連阿寶都不該住在那樣的地方。

我抱著阿寶茫然不知去哪裏,但是卻沒有再哭了。一瞬間,我的心平靜了,鐵一般。

路上閑逛,遇到了芊芊。她抱怨我好久沒找她玩了。我笑著說是怕耽誤了你和門將先生甜蜜呀。芊芊頓時高興得不得了,叫我去她家吃飯過夜,要和我好好說說她和他的甜蜜事。這正是我此刻所希望的。

第二天,回到家,媽媽問我昨天為什麽要去芊芊家過夜。我說我想去,她沒有跟我說更多的話。

我看到她眼裏都是血絲,嘴唇緊閉著,很多話將身體堵住了,僵硬成冰冷的一塊的樣子。

我心頭一緊,卻不是很痛。車窗外流逝的霓虹,還有步行街上嘈雜的音樂,都會離開的。那些讓人浮躁不安的顏色和聲音,都會離開的。

我會離開,一切都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