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你怎麽不叫李超去買?”
我衝芊芊吼,甚至我想狠狠地打她,打她的臉,打她肥碩的胸脯,還有她的大屁股。把她狠狠地打一頓,聽她的慘叫聲在空氣裏激**。
我吼了好多話,她什麽都不說,一個勁地捂著臉,聲嘶力竭地大聲哭。花園裏有幾個住校的學生,戴著耳機背單詞。這時候都把耳機取了下來,疑惑而好奇地望著我們兩個。
我不再吼她,拖著她回家。公車上她還是哭,沒作聲,拿髒兮兮的手指抹眼淚。我不想看她,一眼都不想。
她沒跟我說話。我走在前麵,她小跑步,狗一樣地跟著。快到美麗街的階梯了,我就要離開,她衝上前,抓著我的手臂,雙眼濕紅地看著我。
“箱子,求求你,我爸爸知道會打死我的!求求你!幫幫我。”
她嘴唇發抖的樣子,讓我有霎時的心軟,喉嚨裏哽咽著,想著有什麽法子可以幫她。
就在這時,熟悉的刹車聲,在美麗街街口響起。我抬頭,愣住了。
梅雨季節的C城是潮濕的,陽光的顏色也是蒼白的,混合在一起就是那種黏糊糊的泥水的樣子。每年都是,每天都是,每刻都是。
而美麗街就像是C城這個大桶最底下的桶邊。所有的顏色在這樣一個季節,在街上都是暗淡的,被黑色的黴點爬滿的。它就像一張被黴菌腐蝕的照片,又像是一個萎縮的橘子。
那輛香檳色的林肯車在這裏是不和諧的,它太燦爛了,燦爛得讓人絕望。周茂樹從駕駛室鑽了出來,親手把後麵的車門拉開。
何嵐穿著件水紅色的羊毛衫。我從不知有一天,她會穿這樣鮮麗的顏色。清水洗過的純淨紅色,襯著她無可挑剔的上好膚色。她的嘴唇漂亮得耀眼,仿佛是上帝中指上的鮮血不慎落在了人間。
周茂樹發現了我,接著何嵐也發現了我,發現了我和身邊的芊芊,在顏色肮髒的畫麵裏,蒼白無比地瞪著兩雙沒有生氣的眼球,看著他們。
周茂樹衝我打招呼,何嵐向我綻放開骨肉相連般溫暖無比的微笑。
我呆住了,沒有動作,隻有鼻腔裏被美麗街深入骨髓的味道刺激得快要毀滅。
“何嵐命怎麽就那麽好,喜歡她的人都是又帥又有錢的……”芊芊在我身邊嘮叨。我飛快地橫了她一眼,她嚇得一顫,小聲地尖叫了一聲。
我想我的眼神必定是非常可怕的。她好久都嚇得說不出話,抓著我的手也本能地分開了。
我開始往階梯上走,每一步都像被鉛水澆鑄。可是,我還是要走,離開這裏,離開這讓我絕望的畫麵。
芊芊趕上我,在我身後求我:“箱子,你一定要幫我。景寺這兩天都不知道幹什麽去了,你不幫我我就……”
我頭也不回地走,身後的芊芊似乎已經被我從階梯上踹了下去,頭腳不分地向下滾,一地的鮮紅液珠喂飽了我腳下嗜血的階梯。
她拚了命地在我身後求我,好像有很多蟲子從我的頭頂爬過。我吼叫著答應了她,轉身讓自己離開了她。我希望這是永遠。
回到家,地麵磚是和美麗街一樣的灰色,很肮髒。茶幾上堆滿了沒洗的碗和一次性包裝盒。阿寶窩在黑糊糊的被子裏,玩著一隻方便麵碗。我看著它高興地玩耍著,咬著,用爪子撫摸著。
一瞬間,我險些痛哭失聲。
芊芊又打電話來,我敷衍地應付完,感覺渾身失去意誌的柔軟。蘋果壞掉了的腐爛味,包圍著我。我打開手機茫然地翻動著電話簿,想找到一個可以說上一句話的人。我需要和人說上一句話,來證明我還有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鉛筆……楊阿姨……於帆……
於帆!
手機裏有於帆的名字,存在手機裏,不是我的卡裏。
我摸過書包,裏麵有張老師要我帶給他的作業和卷子。我打了個電話給他,身體被他氣人的回話弄出了幾分鬥誌,拿起書包打開門。
發現我要出去,阿寶在被子裏期盼地看著我,我想我的心都被它看得碎了。
2.
這次到於帆家,家裏隻有他和保姆。他在洗澡,保姆張媽告訴我,吳阿姨是H大工商管理係的係主任,市裏所有想混文憑的人最愛巴結的人,絕對的成功人士,也是絕對的大忙人。
於帆洗完澡,張媽叫我上去找他。她不敢招惹他,點著太陽穴,跟我小聲說於帆這裏有病。
我推門走進他的房間。他正靠在**看手機,陰沉著臉看了我一眼,把頭上濕漉漉的藍色毛巾丟到了床底下。那隻叫麗麗的母狗鑽出來,惡狠狠地看著我。於帆踢了它一腳,對我說:“放那兒,走!”
他叫我走,我偏不讓他快活。我慢悠悠地放下東西,在他房間裏來回轉悠了一圈,感歎道:“你家真好呀!”
他不再理我,縮在**,用手機玩遊戲。
我偏不讓他安靜,湊到他跟前,問他:“張老師上次要你寫的作業寫了沒?寫完了,我幫你帶到學校去。我現在要對你負責,沒辦法呀。”
他縮得更裏麵,像我要強暴他一樣。我更來勁了,調侃道:“富帥,做人做到你這分上也該知足了。上學還有人專門給跑腿,還是一嬌弱美女!”
不知道是“嬌弱美女”惡心到他了,還是“富帥”這二字對他太有殺傷力。
他噌地一下跳下來,堵到我麵前道:“你給我記住,以後不準再叫我富帥!”
“怎麽?”我反攻道,“你很醜嗎?有自信一點,於帆同學!”
“你……”
他怎麽可能是我的對手?別說他自閉過,就算是正常人也難得找出一個能和我鬥嘴的。才兩句他就沒有反嘴餘地,瞪大了眼睛,要吃了我。可惜我不好吃。
我笑了笑,轉眼見上次我帶給他的作業就在電腦桌上放著,還翻開了。一支筆壓在上麵,估計是寫過。
“你寫了呀,那我帶走了。”我要去收他的卷子。他拉著我的衣領把我甩開好遠,轉身把那堆紙一股腦全部扔到了床底。
還好他自閉太久,力度不夠,有一本還在地上沒被他丟進去。我連忙打了個滾兒把那本作業搶過來,麗麗差點又要咬我。我掄起作業本就給它鼻子那兒來了一下。它“嗚嗚”叫著,躲起來。我太了解八哥這種狗了,就一個字:賤!
於帆跑過來要奪回他的作業本。我如此敏感,早料到這裏麵有蹊蹺,拚了命也不給他奪。鑽到桌子底下,翻看一看。原來他是英語低能兒,讀到高一,連主格和賓格,I 和me都搞不清楚。
“你有沒有搞錯?連whose都拚錯,你自閉閉到退化了吧!”我躲在桌子底下大叫,飛速翻動作業本的同時把他犯的所有低級錯誤都數落了個遍。
再自閉的皇太子,好歹也是皇太子。
於帆的確是沒了人性,但自尊心還是很強的。被我數落了個夠,他蒼白的臉也紅了起來,抱著頭坐在**。開始他還歇斯底裏地罵我怎麽這麽死皮賴臉,賴皮狗一樣等等……後來他罵得沒意思,也疲倦了,就不說話了。許久後,被我消磨掉最後一點意誌的他,用受傷的聲音很溫和地對我說:“方木香,你出來吧。”
“不出來!我住在這裏了!”
“你出來啊!”
他又吼我,我更加堅定地盤踞在那裏。
他拿我徹底沒了招兒,痛苦地蹲在地板上,盯著我。我也盯著他,過了一會兒,問他:“豬!你現在知道I和me的區別了吧。”
他無奈地回答:“自己說自己用I,別人說你用me。”
“嗯,差強人意吧。”我點頭微笑道,接連又問了他好幾個問題。他老老實實一一作答,80%都答對了。
我很滿意。他僵硬的臉上似乎也有了點別的表情。我們倆又對峙了好一會兒。我肚子餓了,想著再任性也不能和肚子過不去。恰巧這個時候他又叫我出來,我就爬了出來,把作業本甩在他身上,命令道:“重新寫,改天我過來拿,今天的也一起!聽到沒?”
他沒理我,抱著作業本爬回**,把被子一蓋,與世隔絕了。不過我已經達到了目的,如此徹底地折磨了他一番,心情好了許多。此刻,我感覺到人生在世還是挺有滋味的,很是得意地從他房間裏離開。
推開門,二樓的懸梯邊,吳阿姨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已經回家了。她看到我出來,微笑著領我到餐廳。
張媽煮了麵給我當晚餐,吳阿姨盯著我一直到我把麵吃完。她叫張媽拿了一大袋水果給我,都是馬曉家才有的進口貨。
“張老師跟我說了,木香,你以後一定要經常來輔導帆帆。我教了一輩子學生,就拿他沒一點辦法。”吳阿姨推了下眼鏡,不說話,又是對我笑。
我望著那一袋子顏色鮮亮的水果,點頭道:“嗯,我會經常來的。”
3.
過了幾天,快到家時,我聞到了一股濃重的香煙味。
景寺回來了。
他靠在樓道裏衝我笑,狹長的雙眸溫柔地彎曲著。我避開他的眼睛,走到他身邊。
“我帶了東西給你。”
他說著,從背後拿了個盒子給我,是一部沒開封的手機。韓國的牌子,應該值兩千多塊錢。
“這是我掙錢買的。”他語氣平淡,還是掩蓋不了裏麵的自豪。
我沒伸手去接他的禮物,盯著盒子,不禁也很感動,低聲問他:“怎麽掙的?你沒讀書了嗎?”
“還在讀。”他熄掉煙,在心底組織了下語言,跟我說:“是認識的一個哥哥,介紹我去勝利路的芭緹雅酒吧做事,那裏還可以,就是有點小麻煩,不過沒什麽,很快就……嗬嗬……你還是不要聽的好。”
我想那一定與暴力事件有關。他不說我也會拒絕去聽,連聽都是髒的。景寺看我一直低著頭,走過來,用空閑的手摸我的頭;一路摸下來,在我的耳廓上摸索了會兒,挽住我的脖子;然後靠過來,堵住我的嘴,讓我窒息地吻我。
他身上沒有好聞的運動香水味,相反混雜了汗臭的體味,有點酸酸的。我討厭他的吻,腦子裏思索著要怎樣結束和他的關係。那想法一直都有,但也一直伴隨著恐懼。景寺對我而言隻剩下恐懼。
“我家今晚沒人。”他呼吸粗重地在我耳邊說。我身體沒有由來地被螞蟻爬過一樣,麻到了腳指頭。
原來是我的手機響了。
震動過後,很快它就大聲地唱起歌來。
景寺鬆開我,習慣性地探手去掏他的手機。摸到一半,他意識到那不是他的,當然也不會是他手中沒開封的手機的。
那麽……
他狹長的眼眸裏霎時寒光閃爍。
我從衣兜裏掏出那部比他送我的貴一倍的黑莓手機,用機身旁邊的側滑鈕接通電話。
“是誰?!”景寺大聲地問。
“芊芊……”我還要說什麽,他一把將我的手機奪了過去。
“誰?”他對著電話,聲音狂暴。電話那頭芊芊的聲音讓他安靜了下來。他側過身,把自己掩蓋進陰影裏,和芊芊說了一會兒,承諾道:“這事我去辦。”
掛上手機,他沒把手機還給我,麵色鐵青,聲音卻軟得可怕,質問我:“這是怎麽回事?你買的嗎?”
在他搶過我電話的瞬間,我已經害怕過了頭,此刻反倒鎮定了許多。景寺的眼睛比針尖還要鋒利。我知道騙他的後果會很可怕,於是幹脆老老實實地把於帆的事說了一遍,隻是沒說第二次去他家。
我添油加醋地演繹,把於帆妖魔化了上百倍,景寺也聽得笑起來。
“你真的這麽不爽他嗎?”他沉聲問我。
呼吸間景寺又重新回到我的身邊。越來越近,深深地盯著我,抓著我的眼睛和呼吸。
然後又吻了下去,用幾乎要把我吸幹的力量。
他身上的味道讓我想吐,他的力量又讓我無法抗拒。
“沈景寺!”
我聽到媽媽的叫聲,之後是景寺的。
頃刻間,他離開了我。我大口地呼吸,非常舒服。
媽媽拿了根樹枝抽他。他放開我,不敢還手,隻能逃跑。他送我的手機也被媽媽摔到了地上,連著盒子被媽媽踩成一攤垃圾。
媽媽指著他的背,聲嘶力竭地罵。罵他是垃圾,罵他是強奸犯,罵他是狗,什麽難聽的都罵了,罵得前後三棟宿舍樓的燈都亮了起來。
媽媽還不罷休,瘋狂地謾罵,罵得我的眼淚流了下來,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她聽見我的哭聲,轉過身來,走到我身邊,用那根打過景寺的樹枝打我,狠狠地抽。當著無數雙眼睛,抽我的臉、脖子、胸部和一切會讓我痛得尖叫的地方。
她一邊抽一邊罵我。她的聲音已經啞到失真,但她還是用盡力氣,讓她罵我的那些話被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聽進去。
“你怎麽這麽不爭氣?怎麽這麽不要臉……我不去做事了,不做了,不賺錢了!反正你和你爸都不想讓我好過……我不做了,什麽都不做了!這個家我不管了……不管了!再也不管了!”
她繼續打著我,手已經沒有了力氣,喉嚨也是,全部都是。
最後她舉著樹枝,隻是舉著。
我迎著她的樹枝走過去,抱緊她,號啕大哭。她也哭了,淚水幾乎讓我的頭發濕透。
媽媽說她以後天天接我上下學,以後天天都回來,以後天天……天天……她的聲音被喉嚨裏幹燥的血腥味代替,我也聽不下去。
我抱著她上的樓,把她放在我的**。她的床,很髒。
4.
這件事過後,很久都很平靜。景寺隻能發短信給我。我說了很多好話安撫他,還說這事隻能拖,可能要等到我們高中畢業。而我心裏卻在想,高中畢業我就考到外地去。應付他,我越來越順手,是血已經冷透了吧!
芊芊居然沒有懷孕,但她和我們班李超卻徹底吹了。聽她說是她煩李超了,所以甩了他。
不過過了幾天,我在班上看到李超跟在我們班文藝委員屁股後麵很得意的樣子,幫她提著包。
然後,沒幾天,景寺終於來我們學校了。
教學區到校門口有一條很長的路。路的兩邊是單車棚,單車棚的旁邊是停車坪。遠遠地,一片圓溜溜的人頭。走近了一點,我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麵孔,都是小學、初中跟我在一起的男孩,景寺的男孩。
芊芊驕傲地站在男孩子們前麵,身邊是沉默的景寺。他蹙著眉毛,半闔的眸子裏,有奪人的光在不斷湧出校門的人群裏找尋著我的身影。
我望著遠處的他,突然在心裏對自己說:“箱子,你要去找於帆,找於帆!”雖然昨天我才找過他,把老師給他的作業給他帶過去。但是那聲音是如此地逼迫急促,一遍一遍在我的耳邊大聲地呐喊:
你要去找於帆!找他!
避開景寺,避開他!不要讓他找到你!永遠!
我知道周茂樹每天都會用轎車送何嵐。我想起來這個學期開始幾乎每天我都要看著他們挽著手,跨過我身邊的單車棚,一起走向那片停滿轎車的平地。
我曾經對何嵐說“我恨你”,曾經在看到他們倆恩愛的背影時,對自己說過這輩子都不要再和何嵐說一句話,見一麵了!
曾經,無數個曾經。
可今天,就在今天。耳朵裏魔鬼的聲音讓我快要崩潰。身後的人流擦過我向前湧動。駐足不前的我,在這人的河流裏,是孤獨的,是顯眼的,是讓人恐懼的!
我抱著書包,沒有猶豫,跨過了單車棚,向那片被我憎恨加羨慕著的停車坪跑了過去。
何嵐果然在那裏,看樣子她和茂樹真是天生一對。她挽著他說話,側臉可以看到不屬於她的、聖母般溫暖的笑。
我在他們身後,遲疑了一會兒,有點不敢相信這是我的何嵐。
“何嵐。”
我喊她,她電擊般回過頭來,半張著嘴,驚訝地看著我。旋即,她的眼裏有了表情,表情竟然是感激而欣慰的,好像看到遊子歸來的母親,又好像得到聖靈恩賜的贖罪之人。
這不是何嵐該有的表情,不是我的何嵐。
我望著她,停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隔了那麽遠的距離,我卻能清晰地看到她的瞳孔。我看到她瞳孔中的我,那不是我……
我不是我,她也不是她。我們兩個好像進錯了畫麵,不該在這裏。
她見我沒有靠近,微笑著對我招手,像要擁抱我。
一瞬間,她在我麵前麵目全非。我迷惘得如同霧夜裏海洋中心的船。
難道說這就是愛的力量,愛情的魔力?
女人被愛著真的是會改變的,那麽我呢?
越來越冷血的我是不是從來就沒有得到過真正的愛?
沒有人真正地愛我!
我硬著頭皮向他們倆走了過去,和她不著邊際地寒暄了一番,說的都是最近在幹嗎這樣的廢話。末了,我問周茂樹可不可以順道送我去於帆家。我知道他們住一條街,因為他爸爸是司機嘛。
周茂樹說好,何嵐問我校門口怎麽了。我說是景寺來了。她搖頭笑笑,居然很是豁然寬容。
“他怎麽還不長大?”她淡淡地說。我在心裏驚訝這句話是從她口裏發出來,而且她說這話時,完全沒有要取笑我的意思。
“茂樹,你先送木香去於帆家吧!之後再帶我回去,或者把我放到公車站也沒什麽。”
周茂樹笑笑,小聲對她說:“放到公車站?和我待久點不好嗎?”
何嵐甜蜜地笑了。我望著她,像是一個陌生人。
林肯車緩緩駛出停車坪,在一群推著單車的學生中很慢地前行。透過車窗玻璃,我看到景寺和我的距離隻有一米不到,在校門口眾人的包圍中,急切地望著人流。
他身後的男生合力教訓著除了高什麽都不行的李超。李超也許也叫了,也許比馬曉叫得還要淒涼。不過,隔著隔音效果超好的單麵反光玻璃,我聽不見。我看得見的景寺也看不見我。
有那麽一瞬間,他轉過臉來,緊緊地盯著車玻璃。我慌張地擔心他會不會懷疑,手再一次被何嵐抓住了。
她抓著我,時間好像沒有了力量,她的手還是那樣柔軟堅實。
我恍惚著,記憶變得不再真實,以前的一切,似乎都不曾存在過,似乎隻是我的錯覺。她還在那裏,和我在一起。
似乎是真的……
但我摸到了她的指甲。
上天!
卻讓我摸到了她的指甲!
她沒有發現我的手在她的指甲上來回摸著,不肯放手。她的指甲光滑而平整,我還注意到她指甲旁的皮膚,是完整的!
我再次確定,是完整的!
沒錯!是完整的!
我原諒了何嵐,突然間,就在手上的感覺刺進心髒的時候。
突然間,也就在這手上的感覺刺進心髒的時候。
我的心流淚了。
世界上什麽人都沒有了,連何嵐都沒有了。
周茂樹問我介不介意他報警。我點了點頭,靠在椅子裏,全身都在哭泣。
5.
坐在車裏,何嵐一直拉著我的手,和我說話。她問我前不久怎麽不接電話,我跟說別人的事一樣,把我遭遇於帆的故事又給她也說了一遍。
我添油加醋地盡情演繹,她和周茂樹都笑得不行。周茂樹轉過頭說,於帆那人就是這樣的。他和他從小玩到大,太了解他了。本質上來說,他其實是個各個方麵都很不錯的男孩子,就是性格太孤僻。整個人跟活在外星球一樣,完全不懂地球上的生存規則。
是啊,生活在火星。我不禁笑了出來,說:“他就是那個樣子,太貼切了。”
周茂樹也笑起來,笑著笑著卻很奇怪地臉色陰沉了下去。
我沒太在意他。
何嵐說話時會習慣性地加上“茂樹說”這三個字。這讓我很不舒服,差點想給她一下,教導她“何嵐,你的名字是何嵐”。
我沒這樣做,轉念問周茂樹關於於帆自閉的事。他說都是吳阿姨逼出來的,但他犯病後吳阿姨就管不了他了。
吳阿姨?那樣一個完美的女人?我心想,不會吧,一定是於帆自己沒用,肯定的!
終於到了於帆家。下車時,何嵐探出半個身子,挽住了我的手,在我耳邊輕輕地說,眸子裏似乎含著淚水。
“箱子,我們還是朋友吧?”
“嗯。”我沒有猶豫,“永遠是。”
結果那天於帆並不在家,我留下作業,離開了。
第二天周六,清晨5點鍾的時候,家裏的電話“突突突”地響,怎麽盼也不停下來。媽媽穿著單薄的睡衣接聽了電話,很快她就無聲了。
電話被掛上後,我沒有聽見她走回自己的房間。過了會兒,我意識到她還在客廳的沙發上。
我披了件衣服走到門口,從門縫裏看到她正落著眼淚,沒有聲音地在那裏啜泣。
我想回到自己**,假裝沒有看見她。停了好久,還是不能,走出去,把衣服披在她的身上,抱著她,陪著她。
第三天,周日。早晨我陪著她去趕開往S城的火車。舅舅在昨天死了。他是媽媽家裏最後的親人。他死了之後,媽媽就真的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舅舅留了一套房產給媽媽。媽媽到那邊後還要處理房產的事,她似乎打算把它賣掉,換點錢。離暑假隻剩下一周時間,媽媽擔心她不能及時回來,她擔心我的考試,更擔心景寺會過來找我。
我叫她放心,依依不舍地望著火車開出站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火車站熱氣蒸騰,臭烘烘的,十分肮髒。
我坐的公交車,要從步行街的南邊轉到步行街的北邊,然後再繼續向北回美麗街。沿線全是C城最繁華的街市。
一路上窗戶外都是顏色絢爛、多到讓人疲勞的廣告牌。廣告牌上是衣服、香水、化妝品和我不知道品牌的其他奢侈品。我望著它們從窗外一個接一個地過去,感到酸痛疲乏,不一會兒就睜著眼睛在車廂裏睡著了。
臨近中午的美麗街,柏油的路麵軟軟的,汙水和垃圾的味道被蒸騰過度,現在隻剩下虛無縹緲的空氣的臭味。
景寺他們因為李超的事情,今天全部都不在街上。這對我而言是難得的清靜。太陽曬得我有點累,拖著兩條腿慢悠悠地往階梯那兒走,又一階一階地爬上去。
爬到第六級的時候,我站住了。
階梯的頂端,那個一輩子都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執著地在這樣大的太陽下,讓一身黑得徹底的匡威顯出了超凡的英氣。
他依舊穿著有帽子的運動衫,帽沿下筆挺的鼻梁上掛著晶瑩的汗珠,懸在那裏,竟然被陽光折射出寶石般的光芒。
我望著他,好似從來就沒有見到過他,或者是第一次在畫麵裏與他相遇了。
“於帆!”
我叫他的名字,他轉過身來,俯視著階梯下的我,蒼白而清俊的麵孔裏一雙眸子黑而清澈。他一手提著隻碩大的紙袋,另一隻手緊攥著一張皺巴巴的紙。
我迎著他走上去。他盯著我,直到我走到他身下的台階,暴風過境一樣把那隻紙袋塞到我懷裏。
“作業!討債鬼!”
我低頭看他給我的袋子,除了作業,還有一包寫著日文糕點模樣的東西。想來他是給他媽逼過來的,而那張皺巴巴的紙條應該是我家的地址。
我接過東西,走了上去。他沒有再盯著我,無神地遙望著遠方。我看了他好久,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按理說,他都大駕光臨到這裏了,我應該是要請他到我家坐坐的。但我不想讓他見到我的家,那樣他就更有嘲笑我的資本了。
不過這位大少爺和我僵持了這麽久,汗水一個勁地在衣服裏流,竟沒有走的意思。當然他也不會主動說“我要到你家去”。
我想了想,隻能硬著頭皮,對他說:“既然來了,去我家看看阿寶配不配得上你家麗麗吧。”
“嗯。”他應了一聲,立即敞開步子向我家相反的方向急速前進。我沒辦法,隻能跑過去,拽住他的衣服,把他又拖了回來,拉著他向我家走去。
他似乎很不習慣走在別人的後麵,總想著要超過我。我一邊痛苦地把他拉回正道,一邊忍不住好好觀察起他來。
他走起路來,身體挺得筆直,步子又大又穩,完全不似這個年齡的男孩子那樣隨意輕鬆,好像走出去每一步都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
真是個怪人。我把他拽到了上我家的樓梯口。
他望著那條灰色的樓梯,眉頭輕微地皺了一下。這狠狠地傷害了我的自尊心,不過我還是熱情地招呼他上樓。都到這裏來了,我還趕他回去不成?
他跟在我後麵,第一次不想先於我衝上去。我想他一定從來沒有到過這裏。他僅有的幾個朋友裏,一定從來沒有過我這樣出身的人。
確實難為他了呢!我突然想。
走到三樓樓梯轉角,我聽到了熟悉的嗚咽聲。趕過去一看,是阿寶苦著臉,用肥嘟嘟的屁股坐在我家門口的地麵上,仰著頭盯著我家緊閉的大門。
阿寶這種狗,平時看上去就很可憐,裝起可憐來更是能讓冰都融化掉。我跑過去,抱起它,摸著它的頭,道:“小壞蛋,怎麽,又玩過了時間,爸爸不讓你進門了吧?活該!誰叫你貪玩,交女朋友交到不想回家了……”
我邊數落它邊掏鑰匙開門。
鑰匙插進去,旋轉了兩下,很奇怪地沒有門開的聲音。我疑惑了一下,反轉了兩圈,又正轉過來,還是沒有打開。
我更疑惑,愣在門邊,遲鈍地將鑰匙來回又是幾個往返。
終於,我明白了。門被人從裏麵反鎖了,把我反鎖在了家門外。
阿寶被我一把丟在地上,摔得很大聲地哀叫。我開始拍門了,用兩隻手,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拍那扇被人反鎖的門。
“開門!”
“開門!”
“你給我開門!”
“開門呀!”
“開門!”
……
我不停地叫,不停地拍,聲音瘋狂而淩亂。
裏麵,在我的家裏麵,是爸爸和那個女人,在媽媽的**!
我製止不了自己,讓鐵門在我的拍擊下震動如被電流擊中。我的身體也隨著它顫抖,不停地絕望地顫抖。
“開門!”
“開門!”
“開門!”
……
阿寶的嗚咽聲,讓我突然意識到在我的身邊還有一個人,正冷靜地、無聲地看著我,看著畫麵中走向徹底崩潰的我。
我停下來,手還在抖動的門上,朝他望了過去。
他正蹲在那裏,埋著頭,摸著阿寶的頭,說:“阿寶挺不錯的,帶它去我家見麗麗吧。”
他說著,抱起阿寶,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