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阿寶滿園子追著麗麗,幾次把它逼到柵欄邊。如果麗麗是人的話,大概已經打電話給女性頻道了。

不過它也挺有意思的,阿寶追它,它一個勁地逃;阿寶不追了,它又轉過身衝阿寶叫。阿寶虛張聲勢地要爬到它身上,它立馬轉過頭要咬阿寶;阿寶退下,它又衝上來,要踩阿寶的肚子。如此往返,阿寶樂在其中,沒臉沒皮地一直追,看上去傻到了極點。

更傻的還是一直在涼台上看著它們追逐的我和於帆。於帆筆直地站在欄杆後麵,不像我全身軟綿綿地掛在欄杆上,像一張被晾曬的棉絮。

很有力量的陽光,照著我們兩個,空氣裏有橘子皮被曬過後的味道。我不怕熱,頭發長到披了一背也沒事。他還穿著他黑色的套頭長袖運動衫,汗水順著他的脖子淌進衣服裏。

“我去洗澡,你等我。”說完,他轉身離開了我。

我不知道他叫我等他幹什麽,不過還是很乖地在涼台上等他。過了一會兒,有很好聞的薄荷味從後麵傳過來,我知道他重新出現了。

“你怎麽不哭?”

他的聲音,很突然地戳到了我的脊梁。

他問得太突然,我轉過頭看著他,一臉迷惘。

他走近了一點,穿著件有很大水印花紋、白得發藍的T恤,一隻手靠在欄杆上,很認真的表情,又問了一遍:“你怎麽不哭呀?”

“這有什麽好哭的。”我低聲說,轉過頭去,繼續看著傻到吐血的阿寶。

好一會兒,於帆的手都撐在那裏。他也一直側身盯著我。他認真盯著人的樣子,像正午的日頭,白熾得讓一切無所遁形。

“你看著我幹嗎?”我惡狠狠地凶他,他不在乎,又繼續盯了我一會兒。

“寒假的時候,我在北京上課。”

“嗯。”我不曉得他跟我說這個幹嗎,隨意地附和。

“跟你一樣,我也看到他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他們一起從Sogo出來,坐車到喜來登。”

Sogo和喜來登,我都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轉過頭,於帆正歪著頭望著遠處的雲。那迎著光的眼睛裏是一大片的灰。

他意識到我正看著他,環過頭來,瞪了我一眼,道:“Sogo是一個大商場,喜來登是酒店。我一直跟著他們從Sogo到喜來登。”

他又嘲笑我,我衝他哼了一聲,譏諷道:“你就為這個,連學校都不去了?”

“學校是學校,兩碼事。”他哼了一下,“學校沒意思。”

“才不是!”我轉過身正對著他,他足足高出我一個頭,肩膀也比我寬,整個人幾乎是我的一倍半,就跟馬曉一樣。

“是你沒用!”

他定定地看著我,好久,冷嘲道:“你很有用?”

我想了想,覺得怎麽說都沒意思,忍不住笑道:“我也沒用,真沒勁。”

“嗬嗬。”他笑了。

我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笑得很淡,不如我記憶裏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該有的陽光,是一種很純淨的像白開水一樣的笑。

我們倆就一直站在涼台上麵,直到阿寶不再追逐麗麗,仰著頭衝著涼台上的我哀鳴。我想起它還沒吃飯。於帆帶著我到他家廚房,阿寶吃了頓麗麗的進口狗糧。它腳髒得要死,一地都是它的腳印。

於帆說把它洗一下,好髒。我覺得自尊心嚴重受挫,卻很沒用地在他的指揮下把阿寶摁在洗碗池裏用洗手液給它洗澡。

於帆端著杯水,靠在我旁邊的櫥櫃上,仔細地盯著我忙亂的雙手,還有被水花濺得越來越濕的劉海。阿寶皺著臉,肥肥的身子在窄小的水池裏十分難受。我最後衝了一下它的腳,於帆把一條幹毛巾遞給我。我接過去,在要給阿寶擦水的時候,它受不了,在水池裏擺起水來。

頓時,一大堆水滴向我,也向於帆撲了過去。他幹淨的T恤上頓時一大片深色的點。他很不爽地瞪了我一眼,我心一橫,用手壓在出水口那裏,引得水直接射到他身上。

他跳起來,罵我是瘋子,最後還很沒風度地把杯子裏的水潑在了我身上。

我們兩個,外加阿寶都濕透了,也很沒意思地都安靜下來。

水珠滴答滴答地從衣服的邊緣落下去,滴在廚房裏鋪了一層水膜的深藍色的地板磚上。一圈圈的漣漪,像海,很深的海。

我忍不住笑起來,光著腳磨搓著地板磚上舒服的磨砂。他也光著腳,坐在櫥櫃上,白色的T恤濕成了微微泛藍的顏色。不斷有水滴沿著他的褲管流下來,在腳趾上聚集,打下來。我和他沒話說,一直如此,除了英語就是吵架。現在我們都沒勁了,就誰也不說話,空間裏隻有水的聲音。

客廳裏猝然響起的對話,讓我被海浸沒的心回到了現實裏。傍晚的悶熱,把衣服上的水分帶走的同時,皮膚也幹燥得緊繃繃的。

張媽先到的廚房,隨後吳阿姨也來了。我手足無措地不知道怎麽好,於帆依舊安靜地坐在那裏,好像他媽是隱形的。

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而這個時候,阿寶把於帆給它吃東西的盤子弄翻了,跑到那袋進口狗糧前,又是打滾又是哀鳴,站起來抱著袋子搖屁股。

吳阿姨看了好久,驚呼道:“這不是麗麗吧?”

2.

阿寶使盡渾身力氣,又是打滾又是作揖,居然還用絕招,憋著鼻子喊了聲“媽”,把吳阿姨逗得很開心,一個勁叫阿寶做兒子。她給我夾了一大碗菜,還叫我把阿寶入贅到他們家,不要帶回去了。

我隻覺得我家的老臉都給阿寶丟盡了。動物原來跟人是一樣的,知道巴結有錢人。

晚飯後,吳阿姨執意要帶阿寶出去玩,叫我在家再輔導一會兒於帆。她沒問我和於帆在廚房裏幹了些什麽,兩個人怎麽會都一身的水,她全部精力都被阿寶抓過去了。

我教了於帆一會兒英語,很不客氣地岔開雙腿,耀武揚威地坐在他**,壓著他的籃球枕頭。腳還在他被子的兩頭作死地蹭。他一定氣我氣到不行。所以我輔導他時,都開著門,這樣他就不敢把我怎麽樣了。

吳阿姨很晚才帶著阿寶回來。手裏提了一大袋東西,有牛肉味的狗咬骨,還有給嬰兒玩的無毒絨毛玩具。她把每一樣都拿出來,在阿寶麵前晃悠很久,給它看,問它喜不喜歡,再當著它的麵放回去。阿寶很上道,口水都流出來了,叫啊跳啊,鬧個不停,一看就知道它歡喜瘋了。吳阿姨也喜瘋了,心肝寶貝地叫,害得麗麗生氣地躲到了沙發底下。

他們兩個親熱了好久,我都不忍心打擾。不過吳阿姨這個人非常善解人意,她看到時間不早了,就張羅著叫司機送我回去。臨出門,她把我拉到一邊,問我暑假有什麽計劃。

我還能有什麽計劃,長這麽大就沒上過補習班,學鋼琴什麽的都是很要錢的。吳阿姨沉思了一會,跟我說:“這樣吧,香香,你跟我家帆帆一道去北京學英語吧。我安排一下,張老師跟我說你和馬曉關係很好,他寒假時和帆帆一個班,這次也是。你們三個幹脆一起去好了,住的地方,怎麽去,我來安排。”

這太突然了,我完全沒有準備,傻乎乎地看著她,問道:“一個暑假嗎?”

“嗯,是加長班,考完期末考就要去。帆帆他們報的是出國班,你基礎好,到時候多調點口語課上好了。總歸是有好處的。”她見我猶豫,又說:“錢你不要管,帶衣服去就行了。阿姨安排,阿姨是怕他們兩個沒人督促又和寒假一樣,白去。你就當幫阿姨個忙,代阿姨我管著帆帆,好不好?”

吳阿姨這樣的人一定很少求人。她抓著我的手,語氣十分地誠懇,目光卻是堅硬的。她既然連我和馬曉是死黨都知道,一定也知道了我家裏現在的情況。

很奇怪,她和周茂樹他們一樣,說的話都是計劃好,不可辯駁的。但我不討厭她,我覺得她很好,就算壞也是好的。在她的眼睛裏,我是完整的。

“我要問下媽媽。”我這樣說,她看得出其實她已經成功了。

“嗯。”她說話時都抱著阿寶。這個時候,也到了要把阿寶還給我的時候了。她垂下眼,摸著阿寶皺巴巴的臉。

我想起早上才送走了媽媽,上午又被爸爸反鎖在門外。門內,我的家,此刻一定還是那樣的。等待阿寶的一定還是方便麵盒子和髒棉絮。

“阿寶,就放在阿姨家裏幾天吧。”

“啊?”吳阿姨驚喜地眨著眼睛,整個人年輕了好幾歲。

我連忙說:“阿寶和麗麗……”

我臉紅著,有點不好說。我的意思是配種後,就帶阿寶回去。吳阿姨明白我的意思,一個勁地說她會照顧好阿寶的,一邊把我送上車,最後跟我說希望我早點把最後答複給她。

我點點頭,車窗外的阿寶離我漸漸地遠了。它掙紮著在車後要回到我的身邊。它舍不得我,它以為我不要它了。

其實,我隻是想讓它不要跟我一樣回那個地方。

回到家,打開門是黑黑的一片。我摸索著把燈打開,日光燈閃爍了好一會兒,才全開,嘣嘣的,有很大的電流聲。

冷色的光,無形中放大了地麵上模糊的灰。我走到媽媽房間的門口,靠在門框上,很久,凝視著那一床卷曲的布。後來,我走了過去,把整張床檢查了一遍,找到所有赤紅色的長發,收起來,扔掉了。

大約11點多鍾的時候,吳阿姨打電話過來,問我媽媽在不在。她想親自跟我媽說這件事。我告訴她媽媽在洗澡,不能接電話。隨後我又告訴她,媽媽同意了,同意我被他們帶走。

我問她要準備什麽,她說就帶兩件衣服和日常用品就可以了。我還要跟她客氣,她又用之前的話安慰了我。其實我們不過是例行公事,我一定會去,她心裏早明白。

掛上電話,沒有阿寶的家,空曠得可怕。

我想不出有什麽理由能夠讓我在這個地方再停留哪怕一秒鍾。顏色、味道、聲音,所有的感覺都是錯誤的,令我空洞得死寂的。

我想到了何嵐,想她那張印著猴子花紋、漂亮而溫暖的毛毯,想著曾經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秒。

我想到她身邊,被她抱著入睡,那很美好。

不過,我立即想到了她前幾天中午,和我一起在學校的後花園裏吃中餐。她告訴我其實早在我們第一次在一中遊泳的時候,她和周茂樹就一見鍾情了。

在那片碧色的水裏,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其他人都是模糊的,而光是絢麗得奇異的,跟做夢一樣。

“就是那種感覺,嗬嗬。人真是奇怪,明明是陌生人,一見麵就有那種感覺,非對方不可。別的人都看不見了,好難說明白。你明白嗎,箱子?”

她這樣跟我說,我不明白,也永遠不會明白。

視線穿過黑暗的房間、涼台上藍色的玻璃,還有她家廚房茶色的玻璃,到達那裏。燈光中,她似乎還沒睡。但我已經死了那條心,那條去投靠她的懷抱的心。對我而言,她的懷抱死了。

我望著手機,不停地在通信錄上來回看著,很多的人名從眼前滑過,芊芊……鉛筆……周茂樹……

感覺很奇怪,他們的臉隨著名字,一張又一張浮現出來,卻不是他們本來的樣子。薄薄的一片,紙一樣,被漫畫處理了的黑白的臉,看上去麵目全非,但一看就知道是他們,比真實還要真實。

翻到馬曉的名字,他剛好打電話過來問暑假的事,很怕的樣子,怕太晚吵到了我,還害怕著別的東西。

我問他家裏有沒有人,他說沒人,一夜都不會有。我要他收留我一夜,他沒有思考便同意了。

我步行去馬曉家。在漆黑的街道上,看到一大堆橘紅色的煙點在聚集,很多很多,沸騰的一群人。

我立刻關掉了手機,衝刺一樣向馬曉家跑去。跑的時候,有古怪的**在麵頰上流淌著,被風幹燥在空氣裏,鹹鹹的,也許是淚水。

馬曉打開門,看著神色慌張的我,不知所措。過了很久,男孩子的天性讓他把手放到了我的麵頰上。一些**打濕了他的手,他拉著我進去,把門關上了。

“你是不是要和我還有於帆一起去新東方……”

他問我,其實答案早在電話裏。我就告訴他了,隻是我臉上的淚水讓他無措得隻能用說話來掩飾。

我盯著他,他躲閃著,眼神依舊懦弱膽怯。可這卻是讓我欣慰的,至少馬曉還沒有變,還是那個馬曉。

“馬曉,我們一起離開吧!離開他們!”

我這樣對馬曉說。他的理解能力很差。我以為他是要問我的,他是要疑惑猶豫的,這一次,他卻立刻抓緊了我。

“嗯,我們一起離開,離開這裏!”

“離開景寺!”

“離開景寺!”

3.

那天起我就住在了馬曉家,手機一直關機。媽媽還要在S城住一段時間。她打算把舅舅給她的房子賣掉,帶著錢回家,所以需要一點兒時間。我把吳阿姨安排的事告訴她,媽媽沒有用多少時間來思考這件事,就告訴我要好好學習,照顧好自己,然後我們就沒話說了。

掛上電話前,我對她說,如果可以,她想在S城住多少天就住多少天,盡量晚一點兒回來好了。她沒問我為什麽,有些事實擺在那裏,說出來隻會讓心更受傷。

幾天後,我給媽媽發了短信,把於帆的住址和吳阿姨的電話都給她。告訴她阿寶在那裏配種,她回來後去接它。我又給何嵐發了短信,說帶烤鴨給她。然後就帶了簡單的衣服,和馬曉、於帆坐上了去北京的飛機。

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關於飛機的一切,對於我都是新鮮的。連候機室裏狹長高大的落地窗戶都讓我愛慕非常。我幾次想要爬上欄杆,用手去觸摸窗戶上的玻璃,想摸摸它,通過它去感受玻璃外橘色的熱浪,以便讓玻璃內的空調感覺更好些。

於帆孤獨地坐在一大堆椅子中央,馬曉跟在我身邊,取笑我是鄉下人。馬曉的取笑於我而言無關痛癢,甚至很好玩。等到了北京,我能取笑他的地方多得去了,我一點兒都不急。

我幻想著等會兒坐飛機的情景。窗外的雲海一定十分漂亮。電影裏常有那樣的鏡頭,女主角坐在那裏,一路上,身邊都是藍天和白雲,就跟鳥一樣。

上了飛機,我才知道電影裏說的都是扯淡。飛機穿過雲層之後,太陽光猛烈得好像閃光燈一直對著眼睛。我幾次想開窗戶看,身旁的於帆都凶神惡煞地叫我把窗戶關上,他要睡覺。

我真不明白還有人坐飛機的時候想睡覺。不過等我到達北京的時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正靠在於帆的肩上,似乎一路上睡得很香。

負責接送我們的的士車把我們拉到新東方學校報了名,一直等在那裏,隨後又把我們拉到了於帆那天跟我說起過的喜來登酒店。

有很高的侍應生,穿著熨燙過的禮服,幫我們拿行李。我習慣性放在褲口袋裏的手,因為穿的是裙子,沒地方放,也沒地方抓,拘束地垂在兩邊,像兩條髒兮兮的帶子。

我形容不出第一次走進那座酒店時,它給我的印象。那印象也很模糊。隻記得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大廳中央垂下來的水晶燈,螺旋形下旋的水晶花蕾,有意外飛出浪花一樣的花瓣枝丫,被金色的光照透了,璀璨無比。然而它又是玻璃製造的,每一個光的點都在告訴我那是易碎的,而且碎了之後會變成尖銳的刺。於是從它身下走過,就像在懸崖邊漫步,或者是剃刀的邊緣。

我一直盯著它,在無形的力量下,走上電梯,走進吳阿姨為我們三個人預訂的、擁有三個單獨睡房和一個共用客廳的三人商務套間。進了房間,侍應生離開後,於帆打了我一下。我才發現我一直拽著他的衣角,就像害怕迷路的孩子在成年人製造的巨城裏。

我朝他做鬼臉,他依舊麵癱著。

我忙不迭地在房間裏找一次性的拖鞋。過了會兒,馬曉把我房間裏床邊放著的那雙粉紅色繡金字的拖鞋丟給我,告訴我那就是一次性拖鞋。我差點沒驚掉下巴。

後來,我又被浴室裏吹風機邊的圓形小鏡子迷住了。我發現不管我怎麽賣力向它哈氣,它都是光潔反光的。而且它的另一麵,隻要我轉動鏡邊就可以把我的臉放大很多。我玩它玩了好久。因為我是進來洗手時發現的它,所以於帆無所顧忌地推開浴室的門時,發現了我對那麵鏡子的好奇。

“你好土。”

“哼……”

我回了他一句,依舊玩那麵鏡子,土也要玩。

晚上,我等他們倆都洗過澡了,放了一大缸的水。因為酒店不止提供了肥皂、香波和潤膚乳,還有一小袋森林香型的沐浴鹽。我從來沒泡過澡。看著綠色的浴鹽把一缸的水都染成漂亮的翡翠色,連棉花一樣的泡泡都是綠綠的,我開心得什麽都忘了。

馬曉買了很大一堆零食,攤在地毯上。他抱了個枕頭靠在那裏,喝著一瓶櫻桃味的百利加調和朗姆酒。喝一口皺一下眉頭,小大人一樣。我趴在另一個枕頭上吃冰淇淋。我們身邊是全透明的落地窗戶。窗戶外入了夜的北京,是一片沒有邊際的星星。

“如果不用上課就完美了。”

馬曉這樣說,他腦子不好使,上課就跟上刑一樣。我笑了笑,對我而言,在這裏就已經是完美了。

我整個人都趴在了枕頭上,軟綿綿的微微有點涼的體感,讓人沉醉。被北京的夜景弄得昏眩的瞳孔,漸漸迷離起來。我通過玻璃的反射看到了獨自在沙發上也望著窗外的於帆,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抓起身下的枕頭狠勁地朝他的頭砸了過去。

他回過神來,立刻把枕頭又砸向我。馬曉高興得叫起來,拿了枕頭也來砸我,我抱著枕頭回頭砸他。他躲到沙發上,把沙發上的墊子全部掀了起來,當作武器,丟我,也丟於帆。

我們三個就這樣,打開了。打到最後,幾乎都用完了所有的力氣。於帆一身汗透,掀起衣服露出起伏不停的腹部,橫躺在窗戶邊。關了燈的房間,那層保護著他的落地玻璃幾乎是無形的,一不注意他就要滾下去,掉進霓虹中的樣子;又好像他是漂浮在夜空裏的。我枕著馬曉的肚子,在他身後望著窗外的城市。

馬曉睡死了,肚子被我壓著,鼾聲有點痛苦。

於帆一直睜著眼睛望著窗外,我也是。過了一會兒他轉過頭望向我,我閉上眼睛,不再理他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和馬曉睡在地毯上。我們身上什麽都沒蓋,受了涼,關節酸痛得要死。於帆靠在他房間的門口,頭發濕濕的,脖子上搭了塊毛巾。他看著我從地毯上爬起來,頭發上粘了半塊薯片,滿臉都是辛苦和倦怠,開心地笑了。那笑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笑得連牙齒都露出來了。

我衝他吼了聲,做出要咬他的樣子。他笑得更加厲害了。這時馬曉爬了起來,抓著頭,懶洋洋的,思路卻很清醒,悲慘地叫道:“我沒失身吧!”

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連帶咬於帆的那份都咬在了他的身上。

4.

新東方的課比我聽說的要辛苦。每天兩點一線地從學校到酒店,出門的時候氣溫還不高,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9點鍾了。

頭一夜那樣的枕頭大戰更是沒有力氣去搞了,天天都是英語、英語。連我泡澡的時候,於帆都會用英語衝我喊:“Anybody survived?”

馬曉天天都要賴床,抱怨老天不公平。我也因為繁重的功課瘦了幾斤。不過任何的煩惱,在我將身體隱沒入綠色的熱水中之後,就無足輕重了。在這裏我不需要為晚餐是下麵還是自己煮飯來煩惱,也不用看著地板上的頭發發呆,什麽都不需要。以往我生活中所有讓我煩惱的黑點都沒有了,一瞬間,我錯覺它們從來都沒有過。而總在瞬間過後,我想到它們其實還是存在的。隻是我背過身,不去看它們而已。等暑假過去,我回到美麗街,一切都還是會繼續,沒有理由地繼續。

無力的發現,渾身無力得讓我恐懼。

媽媽打了很多電話給我。她說景寺來找過我好多次,她都把他罵走了。她還說芊芊叫我給她帶酒店裏的香皂和牙刷。還有些東西,她沒有說,每次都沉默很久。我更加地害怕了。

我希望時間可以慢點,盡可能地慢點,但它還是那樣地發生了。

課程結束的那天,我有那麽幾分鍾,感到解脫,很快身體就被即將到來的明天弄得酸軟不已。

馬曉帶著我一道買了好多禮物,烤鴨、糖葫蘆,還有一些在C城也有買的奧運紀念物。都是他出的錢,他對我越來越好了。

我們回到酒店,於帆正為自己收拾著衣箱。我對他其實已經十分熟悉。我發現他身上有很多很好的習慣,比如他總會很認真,不管做什麽事都會很認真。隻要他認定他要去做一件事,就會集中全部精力,把它做好。

正如他現在在做的,他會一件一件把他的衣服全部疊成計算好的小方塊。再按照他早就設計好的方法,整齊地塞進他的箱子裏。最後他拉好皮箱拉鏈,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才有點驚訝地發現我一直在觀察他。

我笑了笑,忍不住表揚了他一次:“於帆,你挺可愛的。”

他愣愣地眨著眼睛看我,好像我是外星人。我沒再理他,衝到馬曉身邊,幫他一起把在芝華士買的酒精飲料,還有幹果拿出來,擺地攤一樣攤放在地毯上。然後我找來了隻很大的玻璃瓶,和馬曉一起做他的自製詭異口味混酒。

馬曉比我大一歲,5月份的時候就成年了。他一邊做著混酒,一邊想起我好像是上個月的生日,17歲。

“箱子,你還沒成年呢!你上個月才過的生日吧!”他尖叫著,又給玻璃瓶裏加了一大堆藍色的調製伏特加。

“是呀,你還沒給我過生日呢!”我轉移話題道,抓了一大把黑色的櫻桃到嘴巴裏。那是一種有自己品牌的櫻桃,據說還找了SHE還是楊丞琳來做代言人,不過味道並不好。我隻是喜歡它的顏色。

“那你要什麽?”馬曉坐到我身邊,插了兩根吸管到瓶子裏,對我說,“你隻管說,大家兄弟一場,5塊錢以下的東西任選。”

“切!”我想了想,對著窗戶外的天空喊道,“我想要鑽石,很大一顆!”

“這個太貴了,5塊錢買不到,你還是叫別人送吧。”馬曉笑著,猛吸了一口他的特質飲料,翻了一個白眼,僵屍一樣倒了下去。

“咦……”我跳起來,用腳踩他的肚子,“你死了嗎?死了就不能動喲!”

“我不會送鑽石給你的。”

於帆突然說,跟上次一樣,突然得我差點嗆到。我根本不知道他一直在後麵看著我和馬曉玩鬧。

“我才不要你送呢!”

他一點兒都不可愛,我也是。我怎麽就不能像阿寶一樣,隻要有吃的,有錢,就全心全意去喜歡、去奉迎呢?

於帆橫了我一眼,一個人坐到窗戶邊,吃我的櫻桃。馬曉被我踩起來。他本來是裝死,但他調的酒太厲害了。他又喝了一口,就真醉死過去了。

我不懷好意地捧著瓶子,蹲到於帆麵前,對他說:“王子殿下,櫻桃要配酒吃,不然會中毒的。”

他沒好氣地看了我一眼,把櫻桃丟進瓶子裏,濺得我一臉的酒精。我舔了舔,居然很好喝。我有點遲疑,怕和馬曉一樣喝醉。

窗外的街市開始變暗,霓虹又要亮起來了。這一夜過去後,明天我就不能在這樣35層高的樓頂,通過落地的玻璃窗鳥瞰北京市了。

於是,我品嚐了第一口馬曉的飲料,很快是第二口,之後第三口。於帆的臉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抱著一隻香腸型的靠枕,睡到了沙發上。沙發上磨砂質感的織物像人類的皮膚一樣舒服。

我抱著它,很快就睡著了。這一覺睡得出奇地沉,又做了個又黑又深的夢,好像被人擁抱在懷裏。半夜裏,我甚至聽到很輕的呼吸聲,在我的耳邊,那樣地真實又是那樣地溫柔,摩擦著我,很舒服。

5.

回家的飛機上,金色的光透過舷窗,很刺眼,也很燙地射進來,從我的身邊,洞穿了整個機艙的黑暗,好像我是主宰著光的女神。

“像女神吧?”我問於帆,他沒理我。

回家後的第一站是於帆家,吳阿姨已經開始張羅給他報雅思了,打算送他去英國。通過馬曉和吳阿姨的對話,他爸好像也有意送他去英國,但那邊對考分要求比較嚴。他沒有信心,第二誌願改在新西蘭。

我在他家休息的時候,吳阿姨打電話給張老師幫我們報名。我看了下日曆,想起明天就要開課了,直接去上學,直接從北京喜來登酒店的生活切換到我所擁有的一切。

我有點傷感,確切地說,是一種難以言表的沉重感。這個時候,張媽從浴室裏出來,手裏抱著才洗過澡的阿寶。

阿寶見到我尖叫著衝過來,高興得鼻涕眼淚一起出來了。而我看著它,身體像被東西釘在了地上,它不該在這裏呀!

媽媽一直沒有接它回去嗎?它一直在這裏?等等,我想想……

強烈的不安感席卷了我的所有神經。吳阿姨在我身邊跟我說:“香香,你要不要也報名考一次,增加點經驗,以後上大學有用的……”

我聽不清她接下來的話,抱起阿寶,愣愣地站起來,一個勁地點頭,向門外走去。我要回家,回到我那個不知道成了什麽樣子的家。

馬曉陪著我一直走到我家樓下。我一個人走上樓,體會到了於帆第一次見到我家樓道時厭惡得皺眉的感受。

打開那扇門,在家裏不應該有人的時候,媽媽在。地板不如我想象的邋遢,茶幾被擦得很幹淨,涼台上曬著被子。

看起來媽媽正在做徹底的大掃除,隻是看起來。

她就那樣坐在一大堆待洗的衣服裏,傻傻地抬起頭來,看著我從門外回來。沒有欣喜,沒有語言,甚至眼睛裏連光都沒有。

她呆呆地望著我,魂魄都已經不在那裏了的一具軀殼,眼睛就是兩坑沒有底的黑色。她的一隻手上還拿著塊灰色的抹布,另一隻手手腕上有很髒的、與汗水混在了一起的灰。

幹淨的地板上,到處是被打開的箱子。原來被收藏在櫃子裏的衣服散在地上,堆滿了整個房間,幾乎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我的家就那樣,幹淨而破敗不堪。

“媽媽。”我叫了她一聲,阿寶埋著頭,走到她的身邊,用濕濕的鼻子拱她的手。

“香香。”媽媽開口了,輕到讓人流淚的聲音,“你爸爸把我的錢也帶走了,帶給那個女人了。把我帶回來,給你讀大學的錢也拿走了。怎麽辦,香香?”

“他怎麽把那個錢也拿走了呢?怎麽……”她再也說不下去,抱著頭哭著,縮成了一團,連阿寶的眉頭都皺在了一起。

媽媽的錢,舅舅留給媽媽的錢,原本是要給我讀大學的錢。

“我去找他回來!”我大吼一聲,甩門衝了出去,身後的阿寶叫得淒楚可憐。

我衝到那個女人的川菜館,正是午後的垃圾時間,美麗街上行人很少,餐館也是半開著門。

我在那張半開著的玻璃門前站了幾秒鍾,然後一頭闖了進去。爸爸和她就在飯廳後廚房邊的小房間裏。我知道他們一定在那裏,很多次經過這裏我都會觀察。觀察,隻是觀察,做我一直在做的等待,然後發生。

這一次,我再也等不了了。

美麗街上的氣味,美麗街上的熱度,還有美麗街上的人,我都忍受不了了。

我直接衝到那個房間,裏麵開著空調,門是緊閉著的。我瘋狂地敲門,踹門,用盡一切我知道的髒話衝著門內喊。

過了一會兒,那個女人開門了。她想跟我講道理,我不跟她說,抓住她的頭發,兩個人直接在街上扭打起來。如我一直以來在街上見到的女人一樣,抓臉,揪頭發,沒有廉恥地罵。

後來,爸爸走了出來。

我看到他推開那扇玻璃門,向我走過來。

女人鬆開了我,我也鬆開了女人。我好像向他張開了手臂,伸張開,像幽蘭一樣,天真地期待,期待他的到來,期待著這個最值得我依靠的男人終止掉這瘋狂的情節,終止我失去即將失去的——最後一點與美麗街不同的驕傲。

他走過來,臉變得很大,後來我的頭猛地偏離了正對著他的方向。麵頰的火熱告訴我,讓他的臉從我麵前消失的是他的手掌,很用力的一個耳光。

血流出來了,太陽下是鮮紅的。這很難看,不如月光下黑色的血,那樣地唯美優雅。

這就是我應得的?

我不再和那個女人廝打,捂著臉愣愣地看著她和我的爸爸。肚子上有涼風穿進來,原來我的衣服都已經破了。就這樣,頭發淩亂,衣衫殘破,渾身是傷口和汙垢地站在那裏,很大的太陽下。

久久,太陽的溫度要讓我融化。如果真那樣就好了。現實卻是,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了。很大的一群人圍在那裏,看著我和我的爸爸還有那個女人一起,看著我。

我聽到何嵐的聲音。恍惚中,我看到人群外的她鬆開周茂樹的手,想要穿過人群來握住我。

我盯著她的手,手臂上的肌肉有抬起來的衝動。可惜,上天讓我看到了她的指甲。

珍珠色的指甲,鑲嵌在如玉完整的手指上。

我笑了一下,瘋了一樣推開人群,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