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手機在裙子口袋裏不停地響著,我窩身在街邊的花台旁,無心去答理它。
我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麽地方。其實C城並不大,我也不路癡。我是無力去想自己在什麽地方了,什麽都不想想。就窩在那裏,坐著,任汗水、淚水和汙水都被烤幹,成為花紋,寫在我的臉上。
也許這張臉是難看的,讓人同情的。好多人在經過我麵前時會側過頭看我,然後轉過頭對身邊的同伴說上點什麽。
我也無力去管,哪怕這是我和何嵐最經常做的。
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滿足。沒有錢也無所謂,就是感到滿足,還有自豪。我們一起在河灘上散步,看到路邊有情侶吵架,或者小姑娘莫名的憂傷,都會躲在一邊偷偷地看,嘲笑他們。似乎隻要我們在一起,那些糟糕的事情就會繞過我們,離開得遠遠的。
我從沒想過自己要成為一個被嘲笑的對象。和何嵐在一起的時候,哪怕摩托車廠垮了,我們的父母不再像以前一樣富有、恩愛,我們都不在乎。覺得那些事根本不會影響到我們,周圍的一切,父母與我們沒有一點兒關係。
我們就是我們,我們的人生是我們自己的,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原來,這是錯的!
我抬起頭,因為有人喊我的名字。那個人微笑著,兩隻手都提了塑料袋。塑料袋上的Logo是東方食府的。東方食府是一家專門賣高級食品的超市。它的袋子,馬曉家常有。
“箱子,你怎麽坐在這裏呀?你怎麽了?”鄭幽蘭提著袋子,一臉的關切。她看到我的視線在她的袋子上停留,於是她把袋子往上提了下,指著她身後另一個提了兩個大袋子的中年婦女對我說,“那是我媽媽。”
我木然地向她媽望過去,一個跟她一樣胖、粗俗地穿著睡衣上街的女人。她看我的眼神是不屑的、驚訝的、嘲諷的。
原來連鄭幽蘭家也比我家有錢,也比我要幸福。
“你怎麽這個樣子呀?你究竟怎麽了?”她語氣更關切,身體卻一直保持著和我的距離。就像扔錢給乞丐時一樣,她不敢靠得太緊,好像汙垢和肮髒也是可以傳染的,又或者保持距離才能將我們區分開。
電話又在響了,一直響,很大聲。
“你怎麽不接電話呀?”幽蘭瞧著我,臉上終於露出了掩藏不了的快感,“你怎麽了?電話響了,你聽到沒?箱子……”
“你要不要我幫你?你說……你……”
我覺得恥辱,整個腸道都酸得痛苦。
她還在拚了命地跟我說電話響了,身體也還是那樣遠遠地與我拉開距離,甚至好像更遠了。
“電話又響了呢,箱子,你不想接嗎?你和你爸媽吵架了嗎?還是跟你的流氓男朋友?哦……不是,他不是流氓吧,這是王棟說的,不是我……你要不要我代你接電話?”
我不想屈服,屈服在她的麵前,可是我發現……
原來我從來就沒有贏過。
我接通了電話,等待著那邊不管誰的聲音,結果,那聲音是……
吳阿姨的。
“香香,你的烤鴨還在我家呢,要不要我叫人給你送過去……香香……”
不知道怎麽,我才出聲,聲音就沙啞了,像已經哭了很久,很久。
完全沙啞了,被摧毀了一樣。
“香香,你在什麽地方?”
我茫然地抬起頭,告訴她我在西城百貨大廈下。
2.
等待吳阿姨來找我的時間裏,我變得冷靜了。天空中太陽漸漸西行,逐漸降溫。我就跟真正的爬行動物一樣,隨著自然溫度的下降,身體裏的溫度也下降了。
淩亂的思路開始清晰,非常地有條理。我開始思索我之後的出路,計劃著爸媽離婚後我該怎麽辦!
這沒什麽好悲哀的,甚至這才是人生,大家不都在這樣做嗎?
正如以前我和何嵐在一起時所想的那樣,社會的變化,還有大人們的離分對我們一點兒影響都沒有。沒有影響。也許會哭,也許會鬧,到頭來其實一點兒影響都沒有。別人怎麽樣不顧你的死活,去改變你的生活,你也可以一樣讓血冰冷下來,自私地去選擇改變他們的。
就是這樣,等待,然後發生,最後一起重頭再來。
我想著吳阿姨,不知道她要來找我幹什麽。我並不值得她如此關心,可我的手機沒電了,身體也跑得很累,沒有勇氣再一口氣跑回家。我等著她,隻能如此。
過了好一會兒,她在我身後叫我的名字。我轉過身去,她一如平常時那樣端莊。她是不會變的。因為她比什麽人都要冷酷嗎?我突然想。
“找個地方坐坐吧。”她看了我一眼,挽住了我的腰。
她找了家咖啡廳的包廂,紅色的沙發,黑色的大理石桌子,桌子中心用蠟燭溫著一壺茶。
她注意到我總是靠在什麽東西上麵,或者抱著什麽東西,於是在她給我倒了杯茶後,第一句話是:“香香,你坐直。”
她的話有魔法,我立刻就坐直了。直起背讓我背後被抓傷的傷口繃得很痛,脖子上的抓痕也更加無所遁形。不過我想聽她的話,我覺得那即便不是為了我,也是對的。
“香香,我給你報了雅思考試,和帆帆一起。”
“啊?”
迷惑間,我注意到她眼裏又出現了那種深而黑的表情,之後她問我知道出國到英國需要多少錢嗎?
我說我不知道,她告訴我是50萬人民幣,這隻是最基本的。
50萬,我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數字。這個數字太大,我甚至從來就沒有想象過它該是什麽樣子,更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
麵對她,我口幹舌燥,什麽都不曉得說,隻是“嗯”。
然後,她開始問我家裏的情況。我不想說,倔強地低著頭。過了會兒,她微微笑了下,開始代我說了。我的家,我的父親、母親,還有景寺和我的童年。所有的一切,如畫卷般攤開的往事一一呈現。
我睜大了眼睛,望著燭光中那邊的她,心裏奇怪自己並不驚訝於她對我的了解。
她盯著我,喝了口茶,忽然對我說:“香香,你知道什麽樣的女人才能抓住一個男人嗎?”
我擺著頭。
她繼續說,眼睛沉在很深的黑暗裏:“男人是政治的動物,不是感情的。隻有在事業上對他有作用的女人,嗬嗬,也就是能幫助他的女人,才是能抓住他一輩子的女人。有感情也好,沒感情了,他也離不開你。”
她淡淡地笑,眼睛裏的黑,我完全不能理解。
“你不懂吧?”
她笑著看著我,我點了點頭。
“不懂無所謂。香香,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安排你和帆帆一起出國,你幫我讓他出國,讓他畢業,好嗎?”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她說的話太隱晦了。我需要更直接,更直白。
“你安排我……出國?”
“嗯。”她點了點頭。
“我不明白。”
吳阿姨又笑了,但我真是不明白。我呆傻地望著她,幾乎是祈求著她能夠讓我更明白一些。
“是這樣的。”她笑著把她的食指翹起來給我看。今天在那裏的不是她常戴的白金戒指,而是一隻很是炫耀、鑲嵌了三顆顏色迥異的鑽石的大戒指。
“這個戒指,是前年帆帆的爸爸買給我的,剛好就是50萬。”她輕描淡寫地說,我的視線已經瞬間淪陷在戒指的光芒裏了。
“我出錢送你去英國讀書,你幫我把於帆帶出去,再把他帶回來,好嗎?”
她的話說透了,也沒了意思。
“我不知道。”我這樣回答她,她並沒有失望。
實際上我已經同意了,我不知道的是於帆,不知道的是我。
我能不能把他帶出去?他又會不會因為我而在英國努力?我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喜歡過他,他似乎也從來沒喜歡過我。
又或者,是我太不敏感了,對感情這回事已經沒有了興趣,完全沒有感覺到他的心?
“你不知道他喜歡你?我看得出來,他從來沒有喜歡過任何東西。所有的東西他都不喜歡,就跟不屬於這裏一樣。”吳阿姨抱著茶杯這樣說。我居然聽得撲哧一笑,附和著“嗯”了一下。
她也笑了笑,顯得很開心,抓住我的手,繼續說:“香香,我們就這樣說定了,好不好?”
我被她握著,背是直的,卻比依靠著什麽更加地堅實。力量好像通過她的身體傳遞到了我的身上。
5.
吳阿姨安排我在她家的客房浴室裏洗了個澡,拿她的睡衣給我換上。是一件很漂亮的棉質睡裙,無肩的設計,裙擺在膝蓋那裏打著荷葉邊。
隻是我的傷口,經曆過洗刷,還打眼地在我的麵頰、脖子、肩膀和手臂上,很不協調地映襯著白色的睡裙。我有點難堪,更拘束得慌張。
“你的衣服在洗衣機裏,幹了它會叫,你自己去拿。張媽今天有事出去了,我晚上還有課。”
吳阿姨說著話,整理了包要離開。我突然意識到,她是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棟房子裏,和於帆單獨在一起。
慌張陡然演變成驚慌。我想一般的父母是不會這樣對待別人家的女孩的吧。
但旋即我就原諒了她。我知道她是一定要離開的,因為這就是我們的約定。
我並不恨她,她讓我恨不起來,跟何嵐一樣。
吳阿姨準備好一切,立馬就要走,快得匆忙。
是老師的良心在譴責她嗎?我目送著她下樓,一直用手緊緊地抓著她家二樓的白色欄杆。腳趾縮在了一起,眼睛一直盯著她,就像那時阿寶目送著我離開一樣。
失望而無奈。
眼看,吳阿姨就要出門了。她站在門邊,最後看了我一眼,眼神十分複雜。
我麵無表情地望著她,居然非常想給她一個微笑,讓她放心。
“哢嚓”一聲。
我們兩個誰都沒有料到,這個時候,於帆的門開了。
他有點懶散地拖著拖鞋走出來,看來是打算去廚房找點東西吃。
開門,他卻看見了欄杆邊的我,濕著頭發,臉和脖子上都是指甲抓過的傷口,手臂上青腫著,和上午離開他家時完全兩個樣。
我轉過頭,望了他一眼。他望著我,很快地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然後,他愣住了,手臂在瞬間失去重量,垂落在腰間,整個人都給人戳破了一樣。籠罩在他身上罩子一樣的東西,頃刻間沒有了。
原來他真是喜歡我的。我想起了在北京的最後一晚。我醒過來發現自己是睡在**的,被人放在那裏,蓋上了被子。
原來是他。
“香香,你今晚就住在阿姨家,阿姨等會打電話給你媽媽,說什麽也不能讓你回去再被他打。”吳阿姨說完這句話,就急忙開門走了。
我知道她說這句話的用意,甚至能感受到她說這句話的不易。於是,即便她將我一個人留了下來,我也已經十分感激她了。
現在,整個房子裏真的隻剩下我和於帆。我完全不知道會發生什麽,隻有頭一直向前低垂著,不敢去看他,完全不敢。
我不看他,卻知道,走廊的一端,他正緊緊地盯著我。我被他盯得渾身燥熱。好像著了涼感冒時的滋味,皮膚的表麵都要被高溫灼燒得皸裂了。但我的身體裏卻無處不透著涼意,冰冷的,十分難受。
他緩緩走了過來,還是盯著我。我埋著的頭,隨著他的靠近倔強地扭向了別的地方。
“怎麽回事?”
他問我,一瞬間,我聽到他的聲音想哭。
馬上身體裏的冰冷升了起來,讓淚水在淚管裏直接變成了冰塊,膨脹開。眼睛被撕裂般地痛,幹燥如沙漠裏的石頭。
“你怎麽了?”他又問我,我依舊無法回答他。他靠我太近,他身上天然的壓抑讓我隻想到一個字:逃。
“說話呀!”這一次,他聲音更大了,用力地拉了一下我的胳臂,想讓我轉過頭去麵對他。我不想麵對他,盡管耳朵裏莫名其妙的噪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
我甩開他的手,衝進客房,把門緊緊地關上。在那張門旁邊有一麵很大的穿衣鏡。我正視著鏡子裏的我。
很小的臉,紅腫卻依舊閃亮的雙眼,總是微笑著上翹著的嘴角,還有倔強的下巴。這是我,一個不該輸給何嵐的女孩,任何方麵。
這就是我!
我站起來,把房間裏的燈關上了,不再想看到我自己。
黑暗中,我回過神來,麵對那扇被我緊閉的門,坐在**。耳朵裏莫名其妙的轟鳴逐漸清晰了一些。那些聲音是一種期待,一種強大的期待。我期待著於帆找來鑰匙,把這張門打開。
時間比爬還要慢。過於漫長的等待裏,我就那樣坐在黑暗裏,望著那扇門。
終於,於帆從外麵把門打開,光線一下子從他的背後射了進來,把他的樣子都模糊掉了。
我隻注意到他的高和強大,其他的,太模糊,也不需要。
“你怎麽了?”
他走過來,聲音有些顫抖。門在他身後自然合上,光線一下子沒有了。很黑的房間裏,不管是看著他的我,還是看著我的他,都一樣真實的黑暗。
他走到離我很近的地方,我才通過呼吸感受到他。他蹲下來,溫度降臨在我的麵頰,好像他正試圖用手掌確定我的位置,而我的淚水卻為這突然的溫度融化了,落下來。我用手背把它擦掉,他立刻就抓住了我。
眼淚開始流就不會停,又一滴,我想用令一隻手去擦掉它。我不想哭,從來都不想。
他感覺到了,他抓得太緊,我一動他就感覺到了。
“你怎麽不說話?不能告訴我嗎?”
“啊?為什麽?”
他試圖用一隻手去探試我的麵頰的同時,他的腿已經將我卡在中央,依靠在床邊。我想推開他,擋住他,卻就這樣失去重心,倒入身後柔軟寬大的床。
後麵的事,仿佛下雨般自然。
於帆再也沒說一句話。他的手摸到了我臉上的傷口,我脖子上的,還有我身體上的。而我的淚水,打濕了他的麵頰。
不知道是那些抓傷的傷口被汗水和淚水中的鹽灼得疼痛,還是因為別的疼痛,讓我在他的懷裏哭了很久。
黑暗中,我們互相看不到對方,隻有對另一個人身體的觸覺變得異常地敏感。我能觸摸到他皮膚上的汗水緩緩地變得幹燥,又再一次濕潤起來;感受著他胸膛的起伏,很慢、很沉,仿佛深邃的藍色。
他一直用一隻手把我環抱在他的身邊,另一隻手緊緊抓著我搭過他胸膛的手,緊得我無法想象。
他是沉默的,黑暗裏一句話也不說。在我哭泣的過程裏,都沒有。他隻是抓著我。我忽然覺得他是好的,知道說什麽都是沒有意義的,就什麽都不說。
就這樣,抱在一起。沒有光的夜晚裏,也不知是誰在依靠著誰,交融在一起,似乎誰都不再需要尋覓和等待了。
天還很早的時候,我就醒了。透過白色窗紗的灰色日光,我認真地看他的臉,一張幹淨清俊的臉,還有筆直精致的鼻子和纖薄固執的嘴唇。我應該去愛他的,他其實最需要我,不是嗎?比景寺還要需要,比何嵐還要需要,比馬曉還要需要。
他感到我在看著他,摸著他的嘴唇,醒了過來,望著我笑。我也笑了,我們就好像第一次認識了彼此一樣。
“她要求太高,我太累了,很想睡久一點,就是這樣。”
“這就是你自閉的原因,太遜了,我還以為起碼有什麽人狠狠地欺負你一頓才好呢。”
“就是這樣,其實沒什麽。”
“那你爸呢?我好像一次都沒看到過他,他那麽忙嗎?”
“我也很久沒見過他了。”
“啊?這麽洋氣?”
“嗬嗬。”
“好想見見你爸呀,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官那麽大的人呢!”
“你可以看電視。”
“去死!”
“嗬嗬。”
……
也許是身體上沒有衣服,我們之間話多了好多,躺在那裏說了好久。他也經常笑,還是不陽光。或許他的陽光就是那個樣子,淡淡的,很直白。
他叫我不要回家了,住在他的身邊。還問我是不是報了雅思。我說我爸好像希望我去報。他有一筆錢打算給我,如果我能考上全公費的話還是夠去英國的。實際上這是吳阿姨早就跟我商量好的話。
我添油加醋地說出來。他一直趴在我身邊,認真地盯著我,等我說完,對我說:“那你一定要認真輔導我,讓我也能跟著你去,好嗎?”
看到他認真的樣子,我突然覺得騙他十分地罪惡。我摸著他的頭,他的頭發短短的,毛茸茸的,很是可愛。
“你一定要幫我,帶我去,好嗎?”
他又說,他是認真的。
“嗯,你不去,我也就不去了。”我告訴他。他靠過來,抱緊我,將頭縮進我的懷裏。
4.
中午的時候,他才洗過澡,吳阿姨就回來了。安排好於帆和我的中飯,三個人都心照不宣地什麽都沒說。
她跟於帆說了些什麽。於帆本來無心聽,但看了我一眼,衝吳阿姨點了點頭。
在吳阿姨的寶馬車上,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保持著沉默,最後問我,昨天睡得可好。
我滿麵羞紅。她笑了笑,反倒自如了些。
“這樣吧,你以後就住在家裏吧。”
她這樣說,過了會兒我想到她口裏的家裏,是於帆的家。我不作聲,不應承也不否認。
她繼續說:“我不會食言的,其實這也是為你好……”
我無心去聽,一直盯著她揣在手提包裏的那隻手。直覺告訴我那隻手正準備著拿出什麽,是與我有關的。
“這樣吧,如果你不放心的話,我們簽一份協議吧。”
她說著話,那隻手終於抽了出來,手上拿的是一張紙。
我草草地看過那張所謂的協議,看到裏麵說乙方有責任幫助甲方輔導,並促使於帆赴英國留學,直到畢業……甲方負擔乙方赴英國直到大學畢業的所有費用,共計……
……
之後,乙方需離開……
離開?其實我也沒想過要永遠留下。
很早的時候,我已經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了,不再追求和期待那些男孩子們。
她看我的目光焦灼在最後那行條約上,告訴我其實這隻是一張紙,是怕我擔心。如果我不願意,也可以不去理會它。
而我知道她的話,還有這張紙其實隻是一條台階。不管有還是沒有,我還是要從上麵下來的。於是我向她要了筆,簽了字。
她什麽話都沒有說。我和她都望著窗外,她和我一樣迷戀玻璃後的風景。
我才進門,阿寶就跑到了我身邊。我抱起它,感覺它有點臭臭的,其實它身上是家裏的味道。
爸媽難得地一起在家,坐在房間裏看著我。媽媽跑過來抱緊我,眼睛全是紅的。遠處的爸爸看見我,皺著眉頭,似乎還要打我。
媽媽放開我,立刻跟我說她和爸爸要離婚,問我跟誰。
我很久沒說話,她問得太突然,我希望她能多抱我一會兒,問一下我昨天晚上過得可好。
“誰都不跟。”我平靜地說,後退一步,讓自己更靠近大門。
他們兩個都奇怪地看著我。
我把和於帆媽簽的協議放到茶幾上。爸爸走過來,拿起來看,不敢相信地抬頭,盯著我,嘴唇顫抖著,什麽都說不出來。
“你們……”
我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說出來,以後也許就沒有機會了。
“你們想過我嗎?想過我以後要去哪裏?還是永遠都在這裏?”簡單地說了這樣三句話,我閉上了嘴巴,不想再多說一個字。
無數次,麵對著空無一人的房子,我在心裏呐喊過無數次。沒想到,真要說出來,會這麽短,隻有三個問題。沒有咆哮,沒有抱怨,就是很平靜地問了三個問題。
好像在說別人的事呢!心底有點想笑。
阿寶在我懷裏,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父母,也曾經是它的。盯著他們,眼睛變成了假的洋娃娃,一動不動。
也是那樣地平靜,平靜得仿佛不存在。
“我今天就走,阿寶也跟我一起走。”我這樣說,沒有懇求,一點兒感情都沒有。這就是事實,我隻是敘述出來而已。
事實就是這樣的沒意思,沒波瀾。
我當著他們的麵,給自己收拾好行李,拉好箱子,一隻手抱著阿寶,打開了門。媽媽終於從她不能接受的畫麵裏蘇醒過來,號啕著衝過來抱住我,問我:“香香,你連媽媽也不要了嗎?”
眼淚差點就要落下來,我忍住了,用盡力氣將它製止在身體裏。
我跟她說:
“媽媽,你等我6年,6年後我一定讓你過好日子。”
轉過頭,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讓她放開了我。
似乎是永遠,撕裂一般地讓時間停止在此刻。
我甩門離開,媽媽的啜泣聲還在那裏,在整個樓道裏,在整個世界裏,旋轉不停。
讓我肝腸寸斷的啜泣聲,仿佛泥土從四麵八方湧過來,將所有的毛孔都堵了起來,被埋葬了。
腳根本不是在走,是在磨,每一步都削掉骨頭般地痛。
可我還是走了,一步步,沒有停,一定要走。
做我該做的,讓它發生,不要停!
不要停!
靠在吳阿姨寶馬車的沙發裏,身體的疼痛漸漸被真皮沙發的柔軟融化了。一點一滴,一絲絲的。
車子走到美麗街街口的時候,景寺打電話過來了。
“你在哪裏?你終於接我電話了,我快急死了,香香……香香……”
他呼喚著我的名字,我好像記起了很多年前第一次見到他。那個時候的他,小小的,是個堅強的男孩子。又好像回到了那天的河灘,和何嵐還有他一起在金色的夕陽下,放風箏。
好像……那都已經是好像了……
“景寺。你還記得你跟我說何嵐不屬於這裏,不屬於你嗎?”
他沒有說話,他也和我一樣,等待著。
於是一切都發生了。
“其實我也不屬於這裏,更不屬於你。再見了,景寺。”
“再見了!景寺!”
金色的河灘上,何嵐將雙臂撐在腿上,抬起頭,突然對景寺說:“再見了!景寺!”
“再見了,景寺。”
我合上電話,窗外的街道漸漸變成白色。
於帆的家越來越近,他一定就站在二樓的涼台上,望著我。他喜歡站在那裏,他總是站得又直又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