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在開學三天後,我終於到學校去了。

剛進門,就聽到了幽蘭的尖叫聲。她從她的座位上跳起來,奔向我,拉著我的手問我沒事吧,目光卻貼在我額上的創口貼上。

臉上的抓痕還有輕微的紅印,還是能看見的。

“你那天嚇死我了,又一直沒來,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呢?”她說著話,眼睛在我身上掃描著,陸陸續續找齊了我所有快要愈合的傷。

“沒事。”我輕聲地說,教室裏鉛筆的後麵位置上是一個我不太熟悉的女生。原來位子重新安排過了,那麽我的在哪裏?

幽蘭追過來,繼續關懷我:“你真的沒事吧?不要騙我哦!有什麽困難說出來嘛。”

我不想理她,其實是因為我有點慵懶,沒心思去傷害她。她卻不懂,依舊纏著我。

鉛筆和她的朋友們都看著我,隻是看著,沒表情,也沒說話。王棟高調地坐在一個女生桌子上,低聲跟旁邊的人私語著什麽,不時用眼睛瞅我。

我猜幽蘭一定已經把那天見到我的事弄得全班人都知道了吧。正猜測著,我發現了我的位子,在它的旁邊還有一個位子也是空的。

我走過去,放下書包。幽蘭一直跟著我,繼續問我問題,好像審問,我必須回答一樣。

我看了她一眼,希望她立刻走掉,因為馬上於帆就要進來了。

“箱子,你有困難盡管說,大家都挺關心你的。”她又對我說,這個時候,於帆結束了走廊上與周茂樹的交談,從班上的後門,走了進來,走到了我身邊的座位。

幽蘭還在我身邊,我收回了目光。我不再去想她,我想有些人就該永遠活在黑影裏。旁人的好心是無用的,她也不會明白。殘忍,有的時候,或許是雙方的,是被迫的。

於帆走到我身邊的位置,把書包放下了。他側過頭,對我展開微笑,問我:“你滿意了吧?”

幽蘭的臉在瞬間被僵化,癡癡地看著我和於帆。她也是第一次看到於帆微笑吧。全班人都是第一次看到於帆笑吧!還有那些初中起就和他同班的同學,臉上的表情更是像吃了蟑螂一樣,僵硬在那裏,並且瞪大了眼睛。

“你滿意了吧,木香?”

我當然滿意了,能把他拽著一起上學,吳阿姨不知道會多麽感激我。他在家很少運動,過得也很沒精神,還是上學這樣規律的生活對他而言更好一些。

於帆微笑著,開始收拾他的桌子。我意識到幽蘭還在我身邊,執著著好像要弄清楚我和於帆沒有什麽,什麽都是幻覺。

我懶得再傷害她,不過我的筆盒不巧放在了於帆那裏。我從他書包裏把筆盒掏出來。他叫我以後不要放混了,他不懂這句話會說明很多問題。他沒想那麽多,說的時候還很認真嚴肅。

幽蘭卻因此離去了,回到了她的位子裏,那裏依舊是孤立無援的。

下課後,我去找了何嵐。她依舊坐在他們班的中心,陽光充沛,在她身邊幾乎是放縱地鋪了一大堆的金色。

我叫了她一聲,走向她。她站起來,我們竟然在那裏擁抱了。

很久她鬆開我,我看到她的笑容,非常欣慰的樣子,於是覺得自己挺搞笑的,旋即也鬆開了她。

“我和景寺分手了。”

我這樣說,並不想將家裏的情況告訴她。我不需要她同情我,但如果她願意取笑我的話,也許我會說。

她安靜地聽我說話,不時地問我問題。

我有選擇地回答,她的表情平淡很多,似乎是內心真正地寬容了。我望著她,忍不住握緊她的手,感到她有些虛弱。

“你怎麽樣呢?”我問她。

“很好。”她點了點頭,突然盯著我的眼睛,問,“箱子,你是不是覺得我變了?”

“你怎麽這樣說?”

“因為你好像在疏遠我,我們不是約定好了的嗎?”她盯著我,眼神是柔和的。

“嗯。”我點了點頭,說,“你變了。”

我以為她會向我辯解,可是她沒有。她垂下頭,笑得很淺卻很溫柔,說:“箱子,人都會變的,特別是女人,會慢慢地變得完整。”

完整?這個詞讓我浮想聯翩,我在想她是不是和周茂樹也有關係了?周茂樹是很有能力和主張的男孩子。他能夠弄到酒店裏全套的溫泉服務,找一個合適的地點攻陷何嵐並不是難事。

我靜靜地想,不覺入神了。

她盯著我,好久,撲哧一笑,對我說:“箱子,你以後會明白的。我們都是會變的。”

“嗯。”我點著頭,告訴她我好羨慕她,甚至是崇拜。

她一直笑著,我也是。

我忽然想起她說她暑假去了廣州,問她那裏情況怎麽樣?她表情變化了一下,片刻後展開笑容對我說:“很好,一切都會很好的。”

我沒用心聽她的話,笑著對她點了點頭,有點乏味於此。

放學時,幽蘭還是那樣盯著我,一直盯著。

我感到她的目光,拉住了於帆的手,讓他帶著我在眾目睽睽中離開。做一個鱷魚該做的,我不要像何嵐那樣變得寬容,那其實很惡心。

2.

連續幾天,離開學校的路上,似乎一直都有人在跟著我。後來我知道那是芊芊。有一天,她突然神秘兮兮地跑到我們班來找我。

在門口叫了我後,和王棟打招呼。王棟瞟了她一眼,假裝不認識她。她做了好久的鬼臉。王棟把我叫到走廊上,跟我說我要小心點。景寺可能會對我不利。

說完她就逃跑了。

我想了一會,我都已經不會在美麗街出現了。如果景寺要對我不利,那是誰告訴了他?

一定是芊芊不小心說漏嘴了,我想,笑了起來。

過了不久,景寺果然出現了。

我不喜歡有車子來接送,我喜歡坐公車。公車上寬敞的玻璃窗,可以透進好多好多光的花紋,我喜歡那個。

所以我都和於帆一起坐公交車。我們走出學校大門,在那裏,我看到了景寺。他隻帶了一個男孩子,站在那裏,無聲地看著我。狹長的雙目好像深潭,又像是旋渦,巨大的旋渦。

但我隻是在那裏看著,如旁觀一樣,靜靜地看著。任何事都不會可怕,包括他。

我預感到之後將要發生什麽,耳朵裏午夜般寧靜,唯一能吸引我視線的隻有於帆的反應。

“於帆!”景寺就像沒看到我一樣,直接叫於帆的名字。

於帆那個人還是很有個性的。他幾乎沒停步,一邊向公交車站走,一邊瞟了景寺一眼,也不回話,眼睛就又轉了回去。

我想任何人都是能被他激怒的,但景寺很有耐心,他一直如此。

“於帆!”他執著地又喊了一遍於帆的名字。

於帆停了下來,很冷淡地回應他:“你認識我嗎?”

景寺笑了,朝於帆走了過來,微笑著說:“你不認識我,不過我想揍你。”

他的話隻讓於帆又盯了他一眼,便直接無視掉他,繼續前行了。他的耳朵應該沒有問題,他一定也聽見並明白景寺的意思。一般人一定會疑問你為什麽要打我呀,或者問你是誰。但是他就是不問,也不關心。我想就算景寺現在拿了把槍,說“我要殺了你”,他還是會這樣漠然地離開的。他不關心景寺,更重要的是,他也不關心自己。

景寺的笑容凝固了,安靜的湖麵下猝然升起巨大的浪。他掏出一支黑色的鐵棒向於帆打過去。

於帆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隻是身體稍稍側了一兒。就是那麽一點兒,讓我意識到那是他的右手,他要用來考試的右手。

他可以不關心自己,不在乎自己,但是我不行,我和吳阿姨是有協議的。

我挺身過去,左臂上傳來一陣鑽心的痛,痛得眼前兀地一黑。我咬著牙,強迫自己不被疼痛帶離這裏。

於帆眨了一下眼睛,頓然清醒一樣,立刻從旁邊把我拉了過去。他甚至還叫了一聲,鬆馳的身體在瞬間繃緊,就像被打撈上岸的魚。

我看不見身後的他此刻的表情,但是他身體的緊繃讓我感動。他也許真是一條魚,卻因為我來到了岸上。

他緊張的程度讓我擔心。我立即忍住痛,用身體擋在他和景寺之間,在他有別的行動前製止住他。

“景寺!你夠了!”

“嗯?”於帆沒想到我認識這個找他麻煩的男孩,緊張的身體鬆了一下。

我用手緊緊擋住他,忽然發現嘴唇上已經有血滲了出來。原來那一下是那樣地痛,痛到我都受不了,咬破了嘴唇。

這也好,流血更好。

我定定地看著景寺,好似從來就不曾認識過他。

“景寺,我不欠你的。”

景寺望著我,竟呆在那裏,讓表情豁然虛化。

漸漸地,他深潭一樣的雙眸好似被什麽東西打開了,化開,變成了一攤地上的積水。他長久以來積累的威嚴和沉穩突然一下子都不見了。

景寺!再見了!

他終於明白了嗎?

一定要用這樣的方法才能明白嗎?就不能讓我們的離別也像那天在河灘上一樣青蔥美好嗎?

“嗯。是的。”他最後說了一句話,轉過身,在他背後男孩子驚異的眼神裏,離開了我。

“你認識他?”於帆問我,我僵硬著將身體轉向他。透過他,我看到不遠處的校門口有一個男孩一直緊緊地盯著我。

站在那裏,縮著身體,似乎很害怕,又似乎要偽裝得堅強,把自己拖出現在的黑影。

於帆沿著我的視線,看到馬曉。當他再轉過臉時,我已經從他的麵前滑了下去。

刺骨的痛,超出我的想象,沿著手臂蔓延到大腦,讓耳朵被耳鳴包圍,然後眼前就一片漆黑了。

“木香!”於帆呼喚著我,拖住了我,沒讓我沉下去。

我感激他,我想我開始喜歡他了。

3.

醒過來的時候,我竟然在醫院裏。那一棍打得我左臂輕微骨裂。我慶幸的是,左手不影響考試。

於帆一直守在我身邊。我起身的時候,看到他眼睛很紅,猜想著他是不是哭過了,想著想著就想取笑他,狠狠地取笑他。不過看了他一會兒,卻親了他一下,他確實挺可愛的。

“沈景寺和你的事,馬曉都跟我說了。”

他忽然丟過來這樣一句,弄得我上好的心情頓時跌到了穀底。馬曉這個白癡,不曉得跟他說了些什麽。

“難為你了。”

他的話讓我隻想飛身打電話給馬曉。後來吳阿姨叫他讓我休息。他走後,吳阿姨問我要什麽禮物。我說不要。吳阿姨笑笑說她會安排。等他們全走了,我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馬曉,問他對於帆說了什麽。

他說他跟於帆說了我、他,還有景寺的童年,美麗街的生活。

好似他對於帆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木香什麽都不懂,就知道對所有人好。她是我現在唯一的朋友。

我笑出來,原來……

在美麗街,他果真隻有我一個朋友。他甚至不知道我和景寺之間後來發生的那些事。他天真地以為景寺來找於帆的原因,和那時打他的原因是一樣的。

我終於放心了。末了,他說了句讓我掛心的話:“何嵐在找你,好像有事要跟你說。”

何嵐第二天就來看了我,和周茂樹一起。後來她經常來,還是和周茂樹一起。我想說,以後你就別叫周茂樹了,不過最後還是沒說。後來甚至覺得連她都最好別來了,來了也是那樣,紙片一樣晃過去,讓無聊更加蒼白。

住了幾天院後,我回到於帆家。我不去學校,他也就不去。於是我開始把他關在房子裏做集中營式訓練。我發現打著繃帶叫他學英語的效果超好。他基本上整天都會很努力。我差點要為此出一本《自虐英語學習法》。

何嵐還是常來看我,每次都和我說好久的話,但都是不疼不癢的。有什麽東西深埋在她的身體裏,她似乎等著我去挖掘。但我沒興趣,我不再對她感興趣。

芊芊也來了一兩次,吃了很多東西,還到處逛。我本該厭惡她,卻也沒了興趣。她們離開了我,我也離開了她們。事實似乎就是如此。

後來,何嵐突然不來了。她不來後一周,我決定去上學了。

等回到班上,我才知道我美女救英雄的事全校都傳開了。別的班的人還專門跑來看我還掛著的左手。

中午的時候,芊芊跑到班上找我,跟我說了一大堆話,最後告訴我何嵐和周茂樹分手了。我愣在那裏,很久,才清醒過來。

4.

這一天下午放學,我去找了何嵐。

這一天本來就是陰天。傍晚的時候,教室裏已經開始用日光燈照明了。日光燈照著,就會是那個樣子,什麽東西都白白的,棱角分明,顯得很虛弱。

何嵐坐在那裏,教室的中央,一個人收拾著書包。她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有四五堆人在放學後的教室裏講話。剛好就在她前後左右的四個方向,聚在那裏。

本來,這樣的布局,應該讓日光燈更多地灑在她身上。但就是那麽奇怪,她的身體上沒有光。她坐在那裏,是教室的中央,卻好像是在最陰暗的角落。

我揉了揉眼睛,試圖讓自己相信這是錯覺。等我睜開雙眼,她看見了我,微笑著向我走了過來。

她看上去十分的憔悴,臉上完全沒有了她天生的好顏色,蠟黃、蠟黃的。

她說她有很重要的話要跟我談。我想了想說:“那我們去學校旁邊的喜鵲咖啡吧。”她猶豫了一下,說那裏很貴。

我說沒事,我身上有錢。斷臂事件後,於帆媽很直接地給了我一個存折。裏麵就是我今後6年的生活費,比她許諾的還多了5萬。一隻手5萬。人果然比豬金貴呢。

我說我攢了點錢,叫她放心。過了會兒,我突然想到她什麽時候這麽在乎錢了?她從來都不是這樣一個現實的人,她什麽都不在乎的。

我找了個很偏的位置,也學著吳阿姨的樣子,點了一壺茶用蠟燭溫著。她和我聊了一些家常,過了會兒,問我:“你真要在於帆家一直住下去嗎?學校裏的人都在說……”

她不好說,臉上全是尷尬。我坦然自若地問:“說什麽?”

“他們說你們兩個同居了。都在說,箱子,這樣不好。”

她表情很怪地看著我。我依舊坦然,淡淡地說:“讓他們說吧。事實就是這樣。”

她吃了一驚,眉間有什麽東西在滾動,又說了很多關於名譽的問題。我告訴她我不在乎。

我補充道:“就是這樣,我們有睡在一起。”

“嗯?是……”她又不好問了,表情像吃了耗子一樣怪怪的。

我點了點頭,讓她知道我就是那種傳說中的壞女孩,壞到骨子裏,沒救了。

她臉色蒼白,好像有東西哽在了喉嚨裏。我問她要不要喝點酒,她同意了。

她喝了幾杯酒,我也是。她的眼睛有點發紅,我鬆開了她的手。她立刻縮了回去,揣在胸前,很是局促。

“你就這樣跟著於帆了?”她問我。

我說還能怎樣?

她沒有反應,過了會兒問我知道她和周茂樹分手的事嗎?我說知道,但不明白。因為就在我住院的時候,他們還一起來過。那時他們看上去還是很好的。

“那個時候就有麻煩了。”她漠漠地繼續說,“茂樹暑假時去參加了二中的籃球隊集訓,回來他就有心事。”

她停了會兒,喝了口酒,又繼續說:“我以為他是擔心比賽。後來他說他不能送我了,因為擔心沒有牌照被抓。但是你知道,誰敢去攔交通廳廳長的車啊!”

她的聲音突然尖銳得破掉,驚得我心頭一顫,有種想哭的衝動。燭光讓眼睛鬆弛了一下。我想我的心也需要安靜一下,好好地整理一下她的話,可她緊接著又開始說了。

她陸續說了很多奇怪的現象和細節,最後她喝了一杯酒,告訴我她發現他在追求別的女孩,是一個他在二中集訓時認識的女孩。那個女孩的爸爸是市稅務局的局長。

我有點慵懶,不大關心她說的話。那些茂樹、茂樹的讓我心煩。我渴望的是以前那樣,在球場邊的樓梯上,她握著我的手,跟我說她絕不會那麽軟弱,跟我說她喜歡什麽,跟我說她……她……她……

“他說她爸爸手裏每年都有一個名額,可以直接保送大學生去北京大學學習,回來了直接簽到局裏工作。他這樣跟我說,說著說著就哭了。茂樹的爸爸過了今年,馬上就要被調到下級縣去了,好像是和於帆的爸爸關係不好。我跟他哭,跟他鬧,他跟我說高二了,明年就高三了,該想想以後了。你知道他怎麽跟我說吧?”

她望著我,我望著她,很久沒有回應。

“不要說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這樣說了。

反正她沒有管我,繼續對我說:

“他跟我說他就是一個花瓶,你忘了我吧。”何嵐把頭埋進手裏。我望著她,忽然陌生得可怕。

“花瓶,一個男人居然說自己是花瓶,可笑吧!真可笑。我跟他哭,跟他鬧,甚至跟他說,要他叫於帆幫忙,說讓他爸別把他爸爸調走。他跟我說他和於帆從小玩到大,他太了解於帆了。他根本就不知道這些事。他就是一個活在別處的外星人。你跟他說這些,他也不知道有多重要,會不重視地忘記。”

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

我抬起頭,用力地盯著她,希望她能停下來。我不明白這種感覺,我就是不想聽,不想關心。

她好像很冷,縮緊了肩膀,視線全部在麵前。她看不見我,也不再看我。

之後很久,我們都沉默著。

然後,她告訴我她去墮了一次胎。

我瞪大了眼睛。當她那樣平靜地把這件事告訴我,我才忽然想起,就在她沒有喝酒的剛才,她還問我有沒有和於帆住在一起,那個樣子……

很虛偽,不是嗎?

突然,有股奇妙的感覺統治了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暑假時的遊泳館,綺麗絢爛的光芒中,一切都美好得虛幻。所有人、還有那些不動的椅子和泳池光滑的瓷磚邊都變得模糊,成為了一些五光十色的點。那裏隻有我,還有於帆,在泳池的兩極對望,夢一樣的故事。

是我的,原來那是我的故事。不是何嵐,也不是周茂樹的,是我的。我才是那個光環中央的女孩,是的。

亦真亦幻的想象中,邪惡,真正的邪惡,牢牢地抓住了我,讓我的靈魂瘋狂地笑了起來。

“箱子,你絕對想不出,是誰帶我去醫院的!”她笑著對我說,她竟然笑了。

“景寺嗎?”

她猛地抬起頭,被我徹底死寂的表情嚇得顫抖。

我望著她,胸膛裏是冰封的河。

許久……

“你和我果然一樣。”

她這樣說,我理解了她的話,然後我把吳阿姨的原話一個字一個字說給她:“何嵐,男人是政治的動物,你真以為他是因為那個原因離開你的嗎?”

“就算不是,這有意義嗎?對你而言,有意義嗎?”她望著我,燭光裏我看到了我的身影在她的瞳孔裏。

“這沒意義。不過,你恨我了嗎,何嵐?”

我付完賬離開的時候,聽到她似乎笑了。笑聲和原來一樣,冷漠而瘋狂。走出餐廳,那些驅使著我的邪惡已經冰釋,有的隻有空無一物的大地。

廣漠而空洞。

5.

幾天後,我和於帆一起參加了考試。我對了一下答案,估計我能有6.5分以上,他最少也有5.5分。

我告訴他我們可以一起去英國時,他高興地抱著我轉了好多圈。他說他早就不想在這個家裏待了。這個家對他而言什麽都不是。我這才發現我一次都沒有看到過他當廳長的父親,而吳阿姨一次也沒有像我媽媽摸我那樣摸過於帆,甚至對他都沒有笑容。

思慮間,我想媽媽了,惦記著第二天打電話給她。結果第二天,她給我打來了電話。

在我惦記著給她打電話的那天晚上,有些事發生了。

很不好的事。

媽媽打電話給我,打到吳阿姨的手機上。這是她第一次打電話給我。接電話之前,我有點擔心,擔心一些不好的事發生在她的身上,要把我活生生地從現在的夢裏拖出去。

結果,果然有一些很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卻不是我的媽媽。

於帆堅持要跟我一起去,一起去美麗街。我攔不住他,他是那麽的堅持。

他坐在我身邊,車子裏的沙發溫暖得不舒服。他一直握著我的手,我掙脫了好幾次,他都握著。

我默默地看著窗外,玻璃折射過的風景讓我癡迷。

紅色寶馬車在美麗街的口子上停了下來。

我從車子裏下來,媽媽和爸爸在一起,在街口等著我。於帆讓我和他靠近了一些,仿佛擔心有人將我奪去。我任由他攏著我,這樣的感覺很好,盡管媽媽因此隻敢在一邊看著我。

我跟在他們身後,向那條階梯走過去,慢慢地走上去,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它的長。

何嵐在那裏,頭上有一朵很白的花。我看著她,想走過去跟她說兩句話,但周圍都是廠裏的大人。很多人,原本零散地分布在整個荒寂的宿舍區裏,現在因為這樣一件事聚在一起,都還是那樣,好像遊離在空氣裏。

她看到了我,視線是灰色的,拒絕讓我知道。

但我隔著人群,望著她,卻異常想要靠近。幾個人從我的身邊走過,畫麵在晃動中,讓我看清,她就在那裏,近在咫尺。

然後,她慢慢地轉過身去,用她的後背對著我。

就這樣,再也沒有轉過來。

我一直站在她的背後,很久,很久。我沒有叫她,她也沒有回頭。

她累了,我也是。

終於我們誰都不會再想去傷害對方了。

在她媽媽的葬禮上,她決絕地背離了我,三天後,我就永遠地離開了她。

飛機上,我做夢了。夢裏她離我越來越遠,最後我站在階梯下,階梯上什麽人都沒有了。

我拉著於帆的手,對他說:帶我回家吧!然後就哭了出來,變成很小的一個小人兒窩在他的手心裏,那裏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