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第二年的春天,馬曉終於也來了。他瘦了很多,竹竿一樣,麵頰都凹陷了下去,看來是非常辛苦才考上的。他和於帆一樣,又讀了半年預科班,才正式到我就讀的大學裏讀書。

吳阿姨又打了錢給我,寫e-mail跟我說,希望能讓於帆讀研究生。末了說研究生的時候想結婚也可以。我想著其中的原因,因為我現在的身份不同了吧。

馬曉比以前膽子大了很多,也懶散了許多。他經常到我住的地方來叫我幫他搞定課程論文。有一天,夜很深的時候,他聞到我身上的香水味道,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於是他開始說了,把那個我不了解的故事也補全了。

“原來她們每次都是去了鄉下她外婆家,每年都是,連續四年,挺不容易的。她一直跟你說她去了廣州吧!想不到何嵐這樣要強的人也會撒謊,想不到……嗯,她爸的確是在廣州有了小家了。有沒有孩子,我不知道,反正廠裏一個原來的科長去廣州打工,碰到她爸了,在街上和一個小姑娘。哦,她媽的事,是小馬他爸在去鄉下的車上遇到了她和她媽,於是就跟人家說了。大家這也才知道她們倆年年都是去鄉下,而不是去廣州。不過,沒想到她媽會那麽受不了刺激,算了,不說了……挺可憐的,真的。”

等他在客廳的靠椅上卷著毛毯睡過去後,我對著窗戶坐了很久。一直到於帆午夜夢回,發現我還在那裏,於是,他拿了一床毯子,坐到了我的身邊。

我就那樣望著窗外。窗外是古舊式樣的街燈。因為是很老的房子,十字格的玻璃邊緣有一層水垢一樣的黃色。街燈的光從中間透明的地方射進來,感覺很遙遠。

我幻想著何嵐的媽媽。想她站在她家廚房的窗台前,推開那扇茶色的玻璃時,想到的是什麽?她真是為了一個男人,而要毀滅掉自己的生命嗎?

又或者這隻是一個借口,太累了,一定是累到沒有力氣了吧!

於是就跳下去了,至此也就不用再去尋找新的依靠,再去麵對其他的人,天真地期望著。

我想著想著,身體仿佛又回到了水裏,在不高不低的地方,沒有重量。過了會兒,有輕微的呼吸聲在耳邊,輕輕地像在撫摸我。

於帆纖薄的嘴唇緊閉著,在路燈的光芒中,顯得纖細秀美。他窩在我的懷裏,高大的身體彎成半個圈,那麽大,又那麽小。

我摸著他的臉,很溫暖。

過了會兒,他醒過來,看到我還睜著眼睛望著窗外,於是反過來將我環進了他的懷裏,仿佛這樣我就會聽話地安靜睡去。

確實,這樣我也就聽話地安靜睡去了。

那年冬天,也就是周茂樹順利地被保送進了北京大學的第一個寒假,我們三個,於帆、馬曉和我一起回了國。

我在飛機上和吳阿姨商量好日程。先回他家過年,一直到初六再去廣州看我的爸媽,過完十五直接從廣州飛英國。

忘了說一件事,我爸媽還是沒有離婚。爸爸沒了錢,何嵐媽葬禮那天和媽媽和好了,兩個人一起去了廣州何嵐爸爸打工的廠子工作。現在就住在那兒了。媽媽幾次打電話說她很幸福。我覺得她這樣沉默的女人不管怎樣都是幸福的。

除夕夜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了於帆當大官的爸爸。

他看上去很慈祥,穿著得體,西裝是D&G的,鞋子上有全銅的足弓。頭發不長不短地吹向腦後,還很有彈性的皮膚,使他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小10歲。

我們在一起吃團圓飯。他爸沒有和他媽說一句話,倒是問了我很多問題。他問於帆現在學習怎麽樣,生活是不是習慣。我一一回答。他很滿意。

吃完飯他就說有應酬先走了,臨出門,他給了我個紅包,叫我買點想買的東西。我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麗麗越來越乖了。

他不曉得那個黏他的狗是混賬阿寶。麗麗早在我們出國後不久,就因為咬了別人,被吳阿姨送走了。

吳阿姨喜歡乖巧的東西,和她的脾氣、會主動討好她的東西。阿寶正是一條最會討好人的狗。吳阿姨把它的玩具藏了一房子,剛吃完飯,就開始滿房子地和它玩。它果然上道得讓我汗顏,每找到一個玩具就拿過去給吳阿姨看,衝她叫,打滾,不厭其煩,一直到吳阿姨高興得眼淚都出來了。

吳阿姨抱著阿寶。我忽然覺得這就是命運,阿寶的命運。吳阿姨比媽媽更需要阿寶,比我也更需要。她隻有阿寶。

過了淩晨,馬曉打電話過來,說一起去泡吧吧。他還叫了幾個跟我們一起的朋友。我拉著於帆,叫他也一起去。他還是不大習慣熱鬧的地方。本來他是死活都不去的,後來我對他說:“你這麽帥,也讓我曬曬,長點兒臉。”

皇太子嚴重的自尊心驅使他最終還是答應去了。

馬曉開車過來接我們,副駕駛位上坐了個身材嬌小、棉衣下穿了無肩短裙的姑娘。據說她也是在英國留學的,不過是一家三流大學,還比我小一屆,甜甜地用英文告訴我她叫琳達。

我也用英文告訴她我叫箱子,她哈哈大笑。我也笑了,笑過後,想:這到底是在哪兒呀?

於是,我又開始透過玻璃去望車外的霓虹了,依舊那麽讓我癡迷。

2.

樂天、簡簡還有老T是我在英國參加C城同鄉會認識的同鄉。

卡座中央胖胖的男生和一個卷發圓臉的女孩子,是樂天和簡簡。他們和我一個學校,比我高兩屆,兩個人正準備做完畢業論文,趕快回國。樂天家是做建材生意的,他爸希望他早點兒過來接手生意。簡簡她爸是教授,她最近變胖很多,似乎懷孕了,當然非常急著回來結婚。

卡座最外邊,斜身坐著留了T字胡、穿著時尚的男生老T,他已經讀了一年博士生,現在有一半時間在國內,一半時間在國外。他爸是省對外貿易局的,我想他應該也是邊工作邊讀書吧。

他們看見我,衝我招手。馬曉忙不迭地帶了他的女孩過去介紹給大家,女孩又是一口英文。老T衝我皺眉頭,看來和我一樣都不太喜歡這個叫琳達的女孩。不過這沒關係。我們都看得出馬曉想追她,大家都是一個圈子裏的人,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自然要互相給麵子,互相包容。

馬曉介紹完琳達,立刻轉身向琳達介紹我們。

於帆默默地坐到我和老T中央,老T很驚喜他也來了,一邊給他倒飲料,一邊問他一些生活上的事情。

於帆回答得很短,也很認真。他就是這樣的。

老T跟他說他們學校的地質礦產實驗室有一個新項目,是和我們學校共同做的,問他有沒有興趣做實驗室助手。這樣的話不但可以提早拿到學分,還能得到一定的報酬,對以後申請碩士學位也會有好處。他想了想,問老T是不是很麻煩。

“有我在,你還擔心什麽?”老T說著拍於帆的肩膀。

於帆沉默了一會,對他說:“我會感謝你的。”

老T對他笑了笑,其他的話也就不用多說了。

我望著於帆,過了會兒又朝馬曉望了過去。他熟練地給琳達斟著紅酒,滿口不知道從哪裏得知的關於紅酒的黃色笑話。他越來越像他爸爸了,幾乎就要變成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兩個。

“這個事在我們看來,其實是這樣的……”

樂天開了個頭,看來又要長篇大論了。每次他要長篇大論前都會說“這件事在我們看來,其實是這樣的……”

之後便是一大堆摻雜了英文,引用了亂七八糟名言的調侃。他喜歡這樣說話,習慣這樣。其實我們都一樣,我們這些圈子裏的人都這樣。

就跟那句話一樣:“這件事在我們看來……”其他的人,在我們眼裏都已經是圈外人,活在角落裏的人。

同樣的事,在我們看來就是不同。不同的不是事兒本身,而是其他的人我們一點兒都不關心。

我們聊著聊著,酒吧裏一些人開始吵著要看**。

老T歎了口氣,雙眼在煙霧中半闔著,悠悠道:“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是高檔不起來。”

“嗯。”馬曉立即接話道,“有你就更加不行了,剛飄高點都給拽下來。”

老T笑了笑,又說了些俏皮話,把我們都逗樂了。

他狠抽了一口煙,把還剩了半截的褐色煙頭在煙灰缸裏熄滅,拿起酒瓶又給於帆斟了一杯。

於帆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隻是偷偷地瞧了我一眼。我立馬對老T說:“你一杯又一杯地灌於帆,什麽意思啊?想把他弄醉了,好霸占成自己的嗎?”

“唉……吃醋了,女人啊!”

我抱緊於帆,氣勢洶洶地對他說道:“於帆是我一個人的!你想都別想!”

老T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在那裏打趣我。我把於帆抱得更緊,於帆沒作聲,讓我抱著。他就是我一個人的。

這時有人跑到我們這桌說他在征求酒吧裏要看**的人的數量,問我們要不要看。數量過半,他說酒吧就會讓跳。

來人一口酒氣,於帆立刻露出了不爽的神情。老T看了於帆一眼,又看了看我。我衝他擰了下眉毛,他就知道怎麽做了。

偏偏馬曉這個時候殺了出來,他膽子已經大到沒邊了,何況現在又是當著他要追求的女孩。

他主動湊過來對那人用英文說:“原始人也是喜歡跳舞的。”

這是《傲慢與偏見》裏的話,被他不動聲色地引出來,讓我平靜中稍稍地驚訝。連愛因斯坦都不知道的馬曉,居然也知道隨口引用《傲慢與偏見》了。

這就是錢的力量呀,王老師說得一點兒都沒錯。這個世界果然就是這樣,錢,錢,錢。

來人聽不懂他說什麽,不過從我們集體大笑的情況來看一定不是好話。他摔了個酒瓶子,搖搖晃晃地舉到馬曉麵前,嘴裏囁嚅著說了些什麽。馬曉原本高興的臉,在看到他手中酒瓶的刹那,變得煞白。

骨子裏,他還是膽小的,不過老練的老T就不同了。

老T玩意正濃,被人攪了很不爽,順手操起一個酒瓶,一點預兆都沒有,就在那個人的頭上敲碎了。

俗話不是這樣說嗎,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

由於他一直在笑,舉起瓶子,落下瓶子,臉上都保持著他慣有的、目空一切的微笑。那人望著他,好久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過了會兒,可能是頭上有濕濕黏黏的感覺,他摸了下頭,頓時慘叫道:“血!”

他的同伴在一邊嚷嚷著叫保安。

我瞧了一眼,衝老T低聲說:“瞧你這回鬧大了吧。”

他側過臉,怪笑,“於帆在,你怕什麽?”

“就是於帆在,你想點辦法收拾啊。”

我跟老T一直很有默契,也許是性格相似吧。他朝我會意地笑笑,給了樂天一個眼神。

酒吧的保安立即就過來,我喝著飲料。忽見馬曉的臉上沒了顏色,我順著他的眼睛望過去,領頭的人有一雙深而黑的狹長眼睛。

3.

是景寺。

景寺望著馬曉,過了一會兒才將他的視線移向我,又過了一會兒他才認出他麵前這個長發及腰、大眼睛的女生是方木香,那個總跟在他身後男孩子一樣的方木香。

於帆見我的表情不對,深深地看了景寺一眼。他旋即疑惑地望向我,我想他已經不認識景寺了吧。酒吧垂直下落的黃色燈光,正好照亮了他脖子上鎖樣的掛件。那隻掛架的上麵有一個很小的“B”,那是屬於我的象征。

我頂著它,才掀起的小小浪花,落進了平而深的海。

對付這種事,我應該是遊刃有餘的。我衝馬曉笑了笑,低聲對他說:“讓老T處理吧,這是他惹的麻煩。”

馬曉望著我微笑的嘴角,那是一直保護著他的羽翼,他也放鬆了下來。現在他要做的就是假裝不認識景寺,抱著他的女孩,看著老T和樂天來將這一場鬧劇變成喜劇。

景寺又看了馬曉幾眼,沉下去,不再試圖從我們身上找到那些記憶,轉過身問老T什麽情況。

老T若無其事地翹著腳,點燃了一根煙,說:“沒什麽,一點兒誤會而已。”

景寺看了看那個被打的男人,用眼神逼著老T:“這不是誤會吧?”

他以為這有效,他的眼神一直以來都是讓人害怕的。其實眼神和語言在我們看來都不可怕。老T笑了笑,樂天開始給警察局打電話了。

他一開口,那邊的人似乎還沒有說話,便是:“找你們王局長,快!”

過了會兒,他的態度柔軟下來,熟絡地衝著電話喊:“王叔叔,我樂天呀。”

“啊?還有什麽人?我女朋友簡簡,馬廠長的兒子馬曉,老T,對對對,就是那個搞走私的老T呀,還有……還有……於帆吧。哪個於帆?於廳長的兒子呀,對,他現在也在英國,找了個好老婆呀。哈哈……學的是礦產,以後看來是要子承父業,為祖國建設作貢獻啊……”

樂天在電話裏滔滔不絕地說,我看見藍色的燈光下,景寺的額角越來越亮,滿滿的一層汗。馬曉再也沒看過他一眼,全心全意地把玩起琳達的手來。看來他今夜必定是能得手的,在這方麵他已經很有能力了。

樂天掛上電話,頭也不抬,對景寺說道:“叫你們經理來,你可以滾了。”

老T和簡簡他們立刻起哄叫景寺去叫經理。琳達一看就是那種沒本事的女孩,見到大家起哄,也跟著叫了起來。馬曉看了我一眼,我默認了。他也叫了起來,熱鬧的卡座,隻有我和於帆是安靜的。

其他人,就像鬥獸場上的看客。

景寺堅持了一會兒,隻能離開,去叫經理了。

其實經理不用來,事情早已經得到了解決。

那個喝醉酒的人的朋友聽到樂天打電話後,就主動過來說他醉了,是他們先不對。老T這下開始做好人了,和他們喝了幾杯,發了兩張名片給他們,稱兄道弟的。連那個被他敲的人都笑了。

樂天在大學裏學的是英國文學,總是忍不住顯擺。見到老T變臉跟翻書一樣,跟我們說老T就是夏洛特投胎,我們一齊又笑了。旁邊的人傻傻地看著我們,不知道我們在笑什麽。而這反倒讓我們笑得更加暢快,更加自豪。

隻有我們會笑的笑話,刻意地被我們區分開的圈子,被我們打上標簽的人。

我沒有起哄,卻也一直笑著。那笑好像已經僵在我的臉上,成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隻有於帆一直沒有笑,安靜地靠在我的身邊。

在回家的路上,他問我:“真那麽有趣嗎?和他們一起?”

“沒趣。”我告訴他。

“那為什麽要笑呢?”

“因為這是你和我第一次去酒吧,我很高興。”他終於笑起來,隻有我能讓他笑起來。

他望著我,雖然他說的話越來越經過考慮,他也越來越明白那些他原本不明白的事,但他的眼睛還是純淨的。

“這個給你。”他偷偷地塞了一個東西在我的手裏。

我打開一看,是一枚很小的鑽石戒指,鑽石小到幾乎沒有。

那麽小,我看著它,眼淚卻流了下來。我知道這是他做兼職賺的錢買來的,所以才會這麽小。

“怎麽哭了?你不是說過你想要這個嗎?”

我沒讓他說完,倒在他的懷裏,跟那時的夢境一樣:“於帆,帶我回家吧。”

突然間,我覺得我是那樣對不住景寺。

突然間,我的心軟化了,是我終於完整了嗎?

因為被愛了,被人真正地愛了。

4.

幾天後,我們一起回了美麗街。於帆想看看我的家。他還記得第一次到我的家,他沒有進去,隻在那個樓道裏站了許久。

他開著車,戴著一副很漂亮的茶色眼鏡,豎著的短發精幹而英氣逼人。他已經過了到哪裏都是一套運動衫的年紀,得體地穿了件灰色的高領毛衣,外套是領子很大的黑色呢絨大衣。

馬曉在車子後座,玩著手機,一路上都是QQ的消息鈴聲。

我數落他怎麽這麽喜歡玩QQ。他笑著說QQ上好泡女孩子,還跟我講QQ是隻愛陌生人,MSN才是給朋友的。我懶得聽他胡說,窩在靠背裏,仔細地瞧著街道兩邊的變化。

昨天刮了一天的北風,把街道都吹成了白色,蕭瑟,卻很是幹淨。因為舊城改造計劃,美麗街左邊許多老舊的房子都被鏟掉,修成了統一的、鋪著藍色瓷磚的三層樓房。原來的街道也鏟掉,重新鋪了瀝青,修了下水道,比以前幹淨了很多。還很新的瀝青地麵,黑得很純淨。

於帆停好車,依舊是在那條階梯下。我想起我就是在這裏丟掉了我的初吻,給那個叫王棟的男孩子。

前幾天鉛筆還在MSN上提到了他,說他考去了南邊一所很有名的大學,依舊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他一定會成功的,我猜想,不然怎麽會是得到了我初吻的男孩呢?

“嗬嗬。”

於帆見我開心地笑,也笑了下,一路上都拉著我的手。快走上階梯的時候,忍不住,我的視線在左邊那座紅色的房子前掃過,景寺家的涼台上曬了床很大的毯子。

馬曉在我們身後,一邊走還一邊聊著QQ。不一會兒他聽到有人大聲地喊他,驚惶地抬頭,是芊芊從街的另一邊,衝了過來。

“倒黴!”他埋怨了一聲,我和於帆也停了下來。

芊芊沒有大變,就是又胖了些,手上拽了個瘦瘦的男生,跟我們介紹是她的男友。她去了D大,一個很爛的大學。她一個勁拖著馬曉問他國外的事,見他在用手機聊QQ,立刻抄下了他的QQ號。

她在階梯下大聲地跟我搭話,我都是隨便應付著,也應付著笑。她還想和於帆說上兩句話,但大家都知道於帆那個人。他望著別的地方,眼裏是大片大片開闊的天。

馬曉說我們還有事,好不容易讓芊芊放過了他。他趕上我,咬著牙說明天就廢了那個QQ號。

我領著於帆走進我也很久沒有回過的家。灰色的瓷磚上,家具和電器都被白布蓋著,細密的灰落在那些布上,並不顯得髒,而是一種很美好的陳舊感。

地上的灰也很多,我們沒有可以坐的地方,在並不大的房子裏轉了幾圈。我告訴他那是我的床,在那裏我幻想過好多好多事情。帶著他去看阿寶原來的窩,還有爸爸和媽媽黑白的結婚照。然後,我帶著他來到涼台,把藍色的玻璃推開。

在那裏,正對著我涼台的地方,茶色的玻璃換成了透明的,裏麵的牆壁是新粉刷的粉紅色。我盯著那兒好久,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走到廚房裏取水,抬起頭看到我時有幾分驚訝。

我連忙拉著於帆退了回去。那裏住的已經不再是何嵐。馬曉告訴過我,何嵐把那裏賣了,因為她需要錢去繼續她的生活。

馬曉的喊聲,讓我從思慮中回過神來。

於帆也看夠了。

我跟著他一起離開,下一次什麽時候再回來,真沒有底兒。

馬曉在手裏搖晃著一大串鑰匙掛件。他打算開車出去,找那個叫琳達的女孩玩。我和於帆跟在他的身後,走出宿舍區,慢慢靠近美麗街的階梯。

從那裏下去,下到美麗街,我一直控製著自己,卻還是望了景寺家一眼。

那張曬著的毯子上有很可愛的猴子花紋。

看著它,我停了下來,我想起我見過它,很久很久以前還蓋過它。風大了點,它被風吹起來,似乎隨時都可能掉下來。

說實話,在C城潮濕冰冷的冬天,它那麽薄,蓋在身上一定是熬不過夜晚的。我卻蓋著它,在那個冬日感到溫暖,從腳底升上了頭頂,那樣真實的感動。

風越來越大,吹著毯子,吹著我。

她走了出來,為毯子兩頭夾上兩個很大的鐵夾子。我望著她,曾經以為再不會看到的正麵。

她不再瘦得那樣單薄,豐潤的麵頰上有成熟婦人的緋紅,充實得讓人豔羨。她的頭發也長了,盤在腦後,像畫卷裏的母親一樣。我想如果披下來,是不是也和我的一樣長了?

我望著她,一直望著。

她收拾好涼台上的衣服,轉過身,像要進去了。

不過我知道她會停下來,然後轉過身來,看著我。

她轉過身來,看著我。

猝然間,那些話,那些情節都被歲月消融成微風。

她和我對望,一瞬光陰,她抱著衣服,走了進去。

“哦,箱子,你還不知道吧?他們結婚了。”馬曉垂下一直仰著的頭,臉上有譏諷的笑,“景寺和何嵐呀,到底還是在一起了,果然是什麽人配什麽人。是不是,箱子……箱子……”

馬曉在我前麵站住了,呼喚著我,不停地。

我看不見他,此刻我已經看不見任何人,隻有淚水模糊成了一大片顏色的世界,真實地籠罩著我。那裏除了我,任何人都沒有。

“於帆!”我向前伸出手臂,身體在呼喚中沒有了重量。

他在前方停下,接住我。

可惜沒用,她再也不會出現了,永遠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