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好吧,好吧,我去叫他,你滿意了吧。”

王棟說著話,又坐到了我的桌子上。我衝他撅了一下嘴巴,示意他滾下去。

一個月的時間,他已經和我熟得不能再熟。他全然不理會我叫他下去的動作,坐在我的課桌上,晃著腳,玩我的筆盒。

“說了,我去叫他。”

他還在跟班上校隊另一個的男生說話。那個男生叫李超,很普通的名字,也是很普通的人,除了長得高沒別的優點,在校隊是打守門員位置的。其實,王棟想要的守門員本來是我們班的另一個人。

聽說於帆自閉前足球踢得很好,中長跑也很在行。王棟在剛開學的兩個星期裏,天天放學後都纏著他。結果,自然是被無視掉,徹底地被無視掉。我心裏平衡了一些,原來自閉王子於帆不是不願意答理我,是全天下的人他都不願意答理。

王棟放棄了與於帆的溝通,和我的關係倒一天勝似一天地好。他坐到我的課桌上,就好像桌子是他的一樣,不但玩我的筆盒,腳還不注意地總打到我。

我一口氣跳起來,把他“抱”下課桌。鉛筆和她的朋友們都笑得前俯後仰的。王棟指著我叫:“真不淑女!”

“對你能淑女?賤人!”

他果然夠賤,我越罵他,他越高興,張著嘴笑。足夠陽光的表情,讓他並不出眾的臉,顯現出少年特有的帥氣。

“喂,你們在說什麽呢?”王棟趴在椅子上問我們。

我們齊齊“噓”了他一聲,轟他:“我們的事,男人少管!”

“我偏要聽!”王棟認真起來,湊到我背後。我覺得他離我太近了,近到別有用心,但他又笑得那樣純淨,反倒像是我多心了。

“喂。”他聲音輕下來,在我耳邊喚了一聲。

我轉過頭,單獨麵對著他,心裏有種浮雲飄過似的期待。

“你是不是天天放學都和何嵐、還有那個G班的女孩一起回家呀?”他問我,我點頭,反問他:“怎麽?你想泡她們?”

“才沒呢!”王棟連忙擺手,扮正經的大叔一樣,“我明天下午打比賽,拉拉隊人口告急。你多帶兩個人過來,把她們也一起叫來看,好不好?”

“嗯……”我正在假裝考慮,鄭幽蘭插話進來,“王棟,校隊明天有比賽嗎?”

“班班對抗,我們班對D班。”王棟說著,眉間一挑,語氣全變了,“哦,對了,你也來當拉拉隊吧。”

王棟還沒正眼瞧過幽蘭,他這樣說我們都吃驚地做出了鬼臉,幽蘭更是臉紅了起來,眸子一閃一閃的。

“真的?”

“嗯!把你友情支援給D班了!!”王棟平淡地說,臉上一片認真。

頓時,我們全笑了,鄭幽蘭咬著牙,又埋進了她的位子裏。

看到她周圍的光隨著她一起黯淡下來,我不免有些心軟。她其實還沒有芊芊胖。我一向不願意去傷害別人,更別說故意取笑什麽人。可不取笑她,我和鉛筆她們就不是一國的。我說過我討厭獨自一個人,而其他人都不孤獨。

王棟用拳頭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揉著肩膀,恨恨地望著他,問:“幹嗎呢?性騷擾啊!”

“就這麽說定了。嗬嗬。”他說著,還想撞我,我沒讓他得逞。他縮回座位,真是個泥鰍一樣的男孩子,走路在滑,坐下在滑,說話的腔調也是滑滑的,眼神更是。這樣的人怎麽能是校隊的隊長呢?

我疑惑著,更加疑惑的還有他問我的話。何嵐的名字說得就跟全校的人都該認識她一樣。而芊芊,她的代號是G班的女孩。全年級最差的班,由買進一中的學生組成的班,恥辱的G班的女孩。

回家的路上,等芊芊離開我們之後,我把王棟的邀請告訴了何嵐,順便很多嘴地向何嵐抱怨他總是坐我的課桌。

何嵐微笑著聽我抱怨完,幽幽地試探我:“你現在張口王棟,閉口王棟,是跟他有一腿了吧?”

“我?怎麽可能?”我心裏莫名地慌了下,連忙又補上了句,“你太三八了。他坐我最近,人又賤,我還想說說‘富帥’大人呢,可惜人家是千年冰山。”

何嵐聽我用“富帥”二字稱呼於帆,忍不住捂著嘴笑,我連忙乘勝追擊,戳著她道:“別說我,一中當下最大的八卦,是你們班班長追你的事吧。快給我交代,我們班所有人都比我先知道,你太不夠朋友了。”

何嵐臉色一沉,厭惡地咬了下嘴唇,思慮了許久,對我說:“我都快煩死了,你還說。告訴你,我們班班長原來和那個學習委員是一對。他們兩個一起考上一中的時候,還主動去求老師把他們分到一個班。我也不知道是哪天踩了這麽大堆狗屎,招惹上他了!搞得我們班學習委員天天糾纏我,有事沒事就找我的麻煩,和姓張的她們一起罵我。你看煩躁不?”

何嵐一口氣說完,歎了口氣。

她好少有這樣不精神的樣子,這些事在美麗中學時不也是經常遇到嗎?是她軟弱了,還是一中的男孩子確實太帥了一點?

“真那麽煩?”我湊過去。

她厭惡地把我推開,嘟囔道:“煩透了,我無意中說我喜歡吃包子,他就天天到‘雲雲大包’買包子帶給我,你說有病不?每天早晨5點就起床呢,神經!”

“人家那麽費精力,你還說他有病,我覺得挺浪漫的呀。”

“你喜歡,那你怎麽不叫王棟跟你買呀?”何嵐說著,眼睛裏閃過暗藍色的光,冷笑道,“叫景寺也可以,他現在一定願意跟你買。”

我停頓了一秒,又笑起來:“你還說煩,你不就最喜歡別人恨你嗎?越多人恨你越好,你們班的包子班長鐵定以後會把你恨到骨頭裏,順帶連包子都一起恨,還有饅頭,還有卷子,從此隻吃麵包,你放心好了。”

“是的。”何嵐停下來,微笑著看著我,說,“你說得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你也恨我,我就最最最開心了。”

“嗬嗬……我?”我喉嚨有點幹幹的。

“嗯。”何嵐點頭,走上樓道,照例地轉過身來,“你不也是這樣的嗎,箱子?”

“怎樣?”

“哪天我如果恨你恨得牙癢,你就最最最開心了,是不是?”

“嗬嗬。”我傻笑了兩聲,從她家的樓道外離開,走了兩步,轉頭狠狠地對她說,“你這個壞女人,少跟我下套子!”

那一下,她在樓梯裏笑得全棟人都聽得見。

2.

四樓靠東邊的廚房裏有若隱若現的暖光。我表情靜止地抬著頭,後來又垂下來,看了一下手機,今天是周四沒錯,媽媽卻回來了。

“香香,你那個叫歐陽的同學,電話你有吧?”

沒有問候,沒有安撫,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一下的媽媽,背對著我,蹲在廚房裏,挑揀著買回來的蔬菜。

“我有。”我把手機查找到歐陽的位置,媽媽這才單手撐著腿,站起來,對我展開了一個辛苦的微笑。

“你去坐吧,飯一會兒就好。好像冰箱有點兒雜音。”她說著話,接過我的手機撥通了歐陽的電話。

歐陽是我的初中同學,一個很不起眼的男孩子,當然他也是景寺的男孩之一。初中畢業後,他跟他下崗的老爸學起了電器維修。景寺的男孩們一半以上的都沒有再讀高中了,或者去城市另一端的技術學校學手藝,或者在街上做點什麽。

景寺還在美麗中學繼續讀高中,這是他媽媽哭了三天三夜的結果。我有好幾天沒有看到過景寺了,他很少會主動打電話給我,一般情況下他會很安靜地等在我家樓道裏。前幾天最後一次看到他時,他正是那樣,無聲地吸煙,無聲地等我。

他在計劃著什麽,關於我,我猜想,害怕卻又很期待。

媽媽給歐陽打過了電話,把手機還給我,順道問我:“香香,你還有錢花嗎?”

“還有。”其實已經沒有了。

“嗯。”媽媽有些猶豫,問我,“香香,爸爸天天都有回來吧?”

“都有。”其實昨天就沒有。

“嗯。”媽媽的聲音明顯輕快了些,端菜出來時看到我正給人發短信,刻意地咳嗽了一下,對我說,“香香,你現在沒跟景寺玩了吧?”

“啊?”

“以後躲開他。今天吳阿姨打電話給我,說他把別人的頭都敲了,聽說是為了一個女孩。被打的好像是那邊開館子的什麽,忘名字了,我隻擔心你……”

其實媽媽不說,我也知道她隻關心我。我突然明白過來她提早一天回家的原因,她以為那個讓景寺動手的女孩是我。我安下心來,旋即又自問我為什麽要安下心來,難道媽媽不該因為擔心爸爸而提早回家嗎?

吃飯的時候,爸爸回來了。但吃完飯後,他又消失了。

芊芊打電話過來,我看到她的號碼就猜到了她要說什麽。她一定要跟我說景寺如何如何幫她,然後叫上我一起去看景寺。

我想起白天鉛筆她們在班上欺負鄭幽蘭的過程,好想也有人替我……

我沒法往下想,下定主意接通了芊芊的電話。

“喂,箱子……”

“芊芊,你聽我說,我們班王棟,你還記得吧?”

芊芊立即把她要說的話丟到了一邊,興奮地大叫:“記得,記得!他怎麽了?”

“他約你明天和我們一道去看球賽呢,我們班對馬曉他們班。”

“好呀!好呀!他要你叫我的嗎?”

我肚子裏直笑,芊芊果然把她要說的話都忘得一幹二淨,一門心思地關心王棟和他明天的球賽。

掛掉她的電話,我想著趕快把手機關了,免得再接到我不想接的電話。但我還是遲了一步,在我摁下關機鍵前,電話又響了。

景寺的被抓注定今晚會有很多人無眠。

馬曉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顫抖如寒冬裏的棄兒。

“箱子……”

他沒了後話,我卻明白他要說的,他需要我。

需要這個他的世界裏唯一的我,就跟芊芊需要我是一樣的。隻有我會憐憫他,包容他,不去傷害他。

“你要見我嗎?”

“嗯。”他怯弱地回答,餘音中的顫抖也許是對我由衷的感激。

媽媽警惕地在我房間門口瞧著我:“是誰打來的?”

她聲音裏有一種奇怪的冰冷。

“是馬曉。他叫我去他家幫他趕作業。”我把手機遞給她看,媽媽放下心來。

“馬曉,你要多幫幫他。他爸爸那天遇到我還說起了呢,叫你多輔導他。”

和芊芊的媽媽一樣,摩托車廠時的記憶也深深地烙在我媽媽身上。雖然馬曉的爸爸已經不再是廠裏的領導,但她還是記得要去聽他的話,去巴結他。

“嗯。”我跳起來跟媽媽敬禮,“我一定全心全力輔導馬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去。”媽媽被我逗得抿嘴一笑,“就你一張嘴能說,人家馬曉就沒有值得你學習的地方了?是互相學習,知道嗎?”

“嗯,嗯,互相學習,我一定好好向他學習怎麽投胎到廠長家!”

媽媽笑得更厲害了,她用力地推了我一下,罵道:“和你爸一個德行,就會說。早點回來,知道吧?”

“少來,你心裏想什麽我還不知道。”我繼續和媽媽胡說。媽媽把我塞到門口,笑著點頭說:“是呀,早點把你這個大包袱清掉,我也就不用和你爸爸分居兩地了。”

“嗯。”我點著頭,猛見冰冷從媽媽彎著的睫毛下劃過。她對我從來都是溫暖的,寬容的,甚至是放縱的。她從不會對我表露出一分一毫的冰冷。

剛才那瞬間的冰冷,是因為別的人。

“路過麻將館,我會叫爸爸早點回來的。”我最後說了一句,走下樓去。

3.

馬曉打開門就跑了回去,躲到我看不見的沙發背後。

他家很大,是一戶一梯,帶了個十來平米的屋頂花園的複合式套房。這裏是摩托車廠倒閉前最後一年修建的廠長樓。摩托車廠是倒了,但住在這座樓房裏的人反倒還更有錢了。他爸還在城裏開了自己的廠子。我想不出其中的奧妙,也曾經問過馬曉,他也想不出來。

馬曉這個人並不是不努力,為人也並不是太差。但有些人天生就是笨,也不招人喜歡,馬曉就是這種人。

我和他做了11年的鄰居。認識我前,他沒有一個朋友。

他埋在沙發裏,看著電視發呆,不時笑一笑。

“你吃東西嗎?”他終於敢望我了,目光沒有自信地躲閃著。

“我自己去拿。”我一溜煙跑到他家廚房,從廚櫃裏翻出一大堆我家過年都不一定會買的進口食品,抱出來,攤在桌子上,挑選著品嚐。

他爸一個月最多也就回家兩三次。我相信我沒有那麽背運,不會被他爸撞到我窮苦人家的樣子。他媽跟我爸有得一拚,紮根在麻將館裏。不過有一點區別,我爸爸是靠打麻將賺點零花錢,而他媽天天輸的錢養活了廠區裏三四個同樣無事可做的堂客們。

我一直鑒賞般挑選吞咽著他家的零食和果汁,完全沒心思去關懷他失落的樣子。他也就一直呆呆地看著電視,直到牆上的時鍾指到了11點。

他偷偷地躲在沙發裏,睜大了眼睛窺視我,樣子像極了阿寶渴望出去玩時的乞求。

“都11點了呢。”我想說我要回家了,可看著他那雙眼睛,“要不,我今晚睡你家?”

“那不太好吧。”他活起來,跪在沙發上朝我眨眼睛。

虛偽,馬曉膽子最小。他如果不希望我睡在他家,早就跳起來給我收拾東西了。

“你放心,我媽會同意的,我就說我和你一道看了鬼片,你家裏又沒其他人。”這貌似是男孩子留下來陪女孩子的理由。我這是胡說些什麽呢?

不過我知道媽媽一定會同意的。原因正如我所說,馬曉膽子最小,根本做不出那些大人才敢做的事。

我打完電話,馬曉搬了個墊子,靠在我腳邊坐下,開了罐含酒精的汽水。我不禁摸了摸他新剪過的、毛茸茸的頭。

“景寺被警察抓走了嗎?”我終於扛不住,主動問他了。

“嗯。”他點著頭,連聲音都嘶啞了,說,“他再也不會理我了。他叫我一起去教訓那小子,我沒去,我不敢去。景寺這下子真不會再做我的兄弟了。”

他緩緩地把整件事情告訴我。景寺叫他去打人的樣子是如何地自然,就跟叫他去吃飯一樣;但他的樣子卻是完全相反,極端恐懼。他害怕,真的怕了。景寺平靜地質問他,以後這種事還要不要叫他時,他居然哭了。

他現在幾乎也要哭了,礙於我是個女孩,他強忍著沒有哭出來。眼睛紅紅的,被火灼傷了似的。

我又摸了摸他的頭,看到他這個樣子,我也會痛。

“馬曉,這有什麽?我們一起不跟他玩了,好吧?”

我很輕地說,這是我的真心話。它從身體的最深處艱難地爬上來,所以大不起來。一瞬間,景寺是不是愛過我,我是不是還深深地愛著他,都無所謂了。比起讓我絕望的街道和生活,愛情這個詞讓我恐懼。

“不呢,箱子,你不用為了我跟他絕交啦!不管他對我怎麽樣,我都會做他的朋友的!我們是兄弟嘛。”

溫熱的血在我的血管裏陡然冰冷,我摸著馬曉的頭,指尖像被針紮一樣。我怎麽會跟他說真心話呢?這個家夥根本就不值得我那樣做。可笑的是,我居然差一點,差一點也就哭了出來。

“嗯,挺不錯的。”

他得到我的認可,高興起來,抓著我的手跟我說我是他最重要的朋友,如果景寺不會原諒他,我也是他最後的朋友。

可悲的馬曉。我看著他,這一刻,他的友情隻讓我覺得是個累贅。

不過一會兒,我就從他身上發現了新的閃光點。

我穿他媽真絲睡衣的樣子,惹得他發了瘋似的笑。

“很好笑嗎?”我問他。

他摸著鼻子,很瀟灑地說:“比我媽媽好看些,你喜歡就拿回去穿吧!反正她多的是,也記不住。”

“噢!”他靈光乍現記起什麽來,蹲在**問我:“你要不要再來點香奈兒5號的香水呀?那就更像壞女人了!”

“好呀!我要!”

他連忙鑽到他媽的房間,翻箱倒櫃地給我找出了一瓶金黃色的**。磨砂的膜包在光潔純粹的水晶瓶口的木塞邊,是不帶噴頭的那種大瓶子。馬曉告訴我那不是普通的塑料膜,而是駱駝**最柔軟的皮,隻有那層皮才能完全保留住瓶子裏易於揮發的昂貴**——金子般的香奈兒5號。

我小心地打開瓶子。馬曉笑著跟我說,如果我喜歡,我也可以帶走。他媽有好幾瓶,都被當作廉價啤酒一樣放在箱子的最深處,根本就不會用。

“都是人家送給老爸的,她才不曉得什麽是香奈兒呢!她就曉得碰碰胡和吵架。”他這樣說他媽。

我叫他把那幾瓶都拿給我。他拿過來,放到我的腿邊。我不再小心翼翼,扔掉了那塊來自駱駝身體的組織,把香水倒在我的手心,很大的一捧,抬起來澆到馬曉的身上。他立刻反擊,拿著瓶子潑我。

香水雨在美麗街深夜的空氣裏落下,灑在我身上。這一刻,我如初生般放縱。

4.

去學校的的士上,馬曉埋著頭問我他是不是很沒用,學習也不行,體育也不行,不是不努力,就是怎麽努力都還是這麽爛。我實在想不出安慰他的話,於是隻能跟他講大道理,跟他說愛因斯坦小時候也是很爛的。他居然用了整整一分鍾才想起來愛因斯坦是哪位。

他心情又好了點,問我他是不是真的不像他爸。我說他像隔壁老張,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狠命地嗅著自己還有我,我們兩個身上都有股濃鬱的香水味。我連續洗了兩次澡,都沒能洗得掉。身上和他一個味道,好像我們兩個做過什麽一樣。其實馬曉心理上最多就10歲。

盡管如此,他還是喜歡過何嵐。他們都一樣,最親近的人是我,初戀卻都給了何嵐。我覺得晦氣,想著我這樣下去什麽時候能翻身呀!

才想著就直罵自個沒骨氣。

的士在學校大門口停下,馬曉先下車。一道有點弱的陽光擦著他的背照進來,我的視野晃了一下,看不清,隻聽見馬曉跟什麽人打招呼。

我探身下車,青藍色的的士車映襯著朝陽,顯出一種色差強烈的鮮豔。和馬曉打招呼的男生,正逆著光看著我。

目光溫柔善良,那眼睛卻如狼一般。

周茂樹,我在心裏叫他的名字。他和馬曉是一個班的,我怎麽忘記芊芊曾經告訴過我呢?

“方木香,你好。”他朝我伸出手,我的瞳孔頓時擴張到讓光芒刺傷。他認識我,周茂樹認識我!

“你好。”我和他握手,另一隻手不小心地抓緊了馬曉的衣角。這個帥到不真實的男生讓我緊張得害怕了。

“你仰泳遊得真好。”他怕我記不起來,補充道,“暑假時,在遊泳館,於帆、我,還記得吧?”

“當然,你也挺會遊泳的。”我怎麽可能不記得他?他怎麽會認為有人能忘記他?再謙卑的人都不會無視自己如此出眾的外貌,或許這隻是因為他是溫和的,平易近人的。

我為我的發現感到快樂,周茂樹的形象在我心裏更完美了。

他們班的教室從走廊走,在我們班教室的後麵,他們一直把我送到教室後門。我從後門走進去,有點憎恨同學們的遲鈍,隻有於帆一個人看到了我和我身後的周茂樹。他認真地注視著我,開學後還是第一次。我眉頭一顫,折磨他的壞心思又上來了,很大聲地喊道:“富帥!你今天又是一身匡威呀!”

他的臉黑成了炭。我麻雀一樣跳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王棟的位子第一節課都空著,一下課我就接到了他的短信。我們天天都通短信,不是聊學校裏的事,就是無聊地互問你在幹什麽。

他說他擔心下午比賽會沒有狀態,所以上午請了病假。我回他我昨天晚上熬夜,如果加油睡著了,請他不要介意。我們七扯八扯地說了一上午。

中午我去何嵐班上叫她,看到那個班長在走廊盡頭用雙臂卡著她,背影顫抖著跟她大力說著什麽。

何嵐看到我,用身體撞開了那個男孩子,向我衝了過來。

短發飛揚地拍打著她潔白的額頭,微微滲出來的汗水,朝氣四射。我迎過去,在跑動中拉緊了她的手。拉著她,她也拉著我,放聲大笑,從走廊一頭衝到另一頭,打著轉,差點雙雙滾下樓梯,卻還是笑著,肺都笑得**了。

和何嵐在一起,我總是這麽張揚,這麽放任自由。

我們擺著手,一齊走到足球場,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白色的點對著我快節奏地晃悠。何嵐厭惡地狠踹了一下地。是芊芊買了一堆零食,早早地到球場邊占了位置,這種事她比誰都積極。

“看在那堆零食的麵子上,過去吧,何大姐。”我拍著何嵐的肩膀,兀然想起了一些馬曉昨天晚上告訴我的秘密。

我們在看台上沒等多久,王棟就威風凜凜地帶了班隊從球場一端開了上來。

另一邊,我們的對手是周茂樹帶隊的D班。

何嵐的視線在球場上凝滯了。我從來沒問過何嵐喜歡什麽,問她,她也不會告訴我。她似乎能看穿一切我努力維持的表麵,看到我,刺傷我,也是一種關愛。我卻經常看不穿她,比如我一直以為他們都喜歡何嵐,而何嵐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直到昨晚馬曉告訴我,我才知道我錯了。

何嵐注視著球場。球場上的焦點是短發英俊的周茂樹,濃密的眉毛下狼一樣的雙眼,專製地盯著李超防守的球門。

我們扯著嗓子給王棟加油,芊芊甚至激動地衝到了場邊。周茂樹被王棟絆倒,我們還一個勁地吆喝假摔。場邊觀戰的馬曉瞅了我一眼,那樣子就跟爸爸看不懂事的女兒一樣。

我笑得不行,跟何嵐說馬曉肯定要氣死了。何嵐依舊緊盯著球場,緊盯著球場上奔跑的人,淡淡地對我說:“他能被氣死?也還值得我多看他兩眼了。”

她的語氣那樣淡漠,好像馬曉是一個陌生人。但馬曉不是,馬曉曾經喜歡過她,和我,也和她一起度過了童年。

“你和景寺接過吻嗎?”我突然問,猝不及防,她的麵容卻沒有絲毫震動。

“嗯。”她淡定地回答。

我猝不及防,心沉了下去。昨天我終於問了馬曉,那天為什麽會知道我們在河灘上放風箏。馬曉說是他一路跟著景寺。我以為這就是答案,誰知馬曉還有後話。他告訴我,何嵐不喜歡他,他早就知道,因為何嵐喜歡景寺。有一天的深夜,他看到他們在路燈下擁吻,密不可分,看得他暈厥。

原來景寺一直在哄著他,明知是死路一條,還給他製造接近何嵐的機會。他也有自尊,會生氣,所以才會跟景寺吵,所以才會在景寺的拳頭下屈服。

但那都過去了,他對我說。

但那都沒有過去,對我而言。

“原來你也喜歡景寺,那天又為什麽要和他絕交呢?為什麽又要離開他呢?很好玩是不是?你總不會是為了我吧?”我輕輕地問。何嵐不再回答我,她的回答,我也不需要。

我很失敗,從未有過的失敗。

過了一會兒,她拾起我的手,摩挲著我的手指,歎息道:“箱子,你的指甲真好看,橢圓形,每一顆都是透明的,像玻璃一樣的,你發現了嗎?”

我端詳著被她稱讚的手指,視線從我的手流動到她的手。她的指甲也是橢圓形的,帶粉紅的透明象牙色,在那美好的指甲旁卻是一片血肉模糊、亂七八糟。她指甲周圍的皮都是破的,被人撕碎一般。

她收回她的手,手指自然地放在嘴邊,用牙齒將那些裂開的傷口放大得更加疼痛。少量的血從手指上滲出來,沒有力量流淌,隻將她的指甲染得斑斕。

“是我自己撕的,每一天都在撕。而且你知道,如果等它完全長好了,就撕不動了。隻能趁它還新鮮,還張開著,才好撕,才撕得開。所以必須每天都撕,趁它疼的時候撕,不疼就撕不動了。”

她這樣對我說,我凝望著她的手指在她的唇邊變得破損。身上忽然沒了力氣,斜下去,靠到了她的背上。幾片樟樹的落葉從我身後的水泥地上擦過,嘩嘩直響。

錯覺中,我感到身體有點冷。

“日子過得真快,是嗎?”

“嗯。”何嵐點點頭。

我們就這樣依靠著,看著球場上紅白兩色的點不停奔跑,好像滾過的河流。

“今年,我還是要去廣州和爸爸一起過年。”何嵐倏然淡淡地說。

我點了下頭,說:“真羨慕你呀。”其實我的嘴巴已經疲倦了,疲倦得不想說任何話語。我隻想靠著她,聽她的聲音,聽她的身體裏我的聲音。

“你來找我的時候……”

“嗯?”

“那個人正在跟我攤牌。他說如果我不愛他,他明天就去和學習委員結婚。”

“是嗎?”我抬起身,她似乎並不想讓我看見她的表情,於是我又靠了下去。何嵐的肩膀很窄,她的身體小小的,卻總愛穿大一號的男孩子一樣的衣服。我喜歡這樣的她,喜歡她身上蘭花香的洗衣粉味道。

“你不知道,這件事鬧得挺大的。”她出氣似的笑了一下,繼續道,“那個學習委員昨天晚上去他家鬧了,說他不跟她好,她就去死。好像他們之間已經那個過了,還不止一次,似乎從初三時就經常那個……也許……”她又笑了,“也許有一百多次了吧,嗬嗬。”

“是嗎?”我停了一會,笑出了聲,“你們班班長是法盲嗎?明天就去結婚,男生要到22歲才能結婚呢!”

“的確。”何嵐突然對著空中喊,“都是一群傻B!”

“女人為男人自殺最蠢了,對吧,箱子?”她轉過頭,我從她肩上起身。風把她的劉海吹得有點亂,我伸出手幫她把它們撫平。

“是的,最蠢了。何嵐就絕對不會那麽傻,對吧?”

“嗬嗬。”她弓著背笑得有點傻嗬嗬的,“我才不會死心踏地愛上一個人呢!我不會讓自己那樣做,太絕望了。”

“何嵐隻愛自己,對嗎?”我撫摸著她的脖子,聲音和手指一樣溫柔。她淡淡地看著我:“你呢?箱子呢?”

我想了想,回答她:

“我是。”

……

“我們一定要永遠在一起,好嗎?”

記不起是誰說的這句話,好像是我,又好像是她,或者我們兩個在那天都說了同樣的話。要永遠在一起,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