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報到那天,我去得很早,都沒有機會見到班上其他的同學。

何嵐沒和我一起走。我一個人斜背著包,環抱著公車上的鐵柱子,隨著它旋轉顛簸,從一中駛向我的家。

明明是清晨,公車到站時,我似乎覺得時間已經過去了7個小時。斜下來的日光不像朝陽,而是另外的其他什麽東西。

我忘記計時了,於是第二天早上去上學,我把在車上消耗的時間計算得太少。到教室的時候,老師已經在教室裏了。是一個很瘦的男老師,戴著沒有下底的金絲眼鏡,看上去很不近人情。他拿著花名冊點名,過了會兒才注意到在門口踟躕的我。

“你是誰?”

“我是你的學生,老師。”我經過考慮後,這樣回答。班上的同學頓時爆發出一陣哄笑。也不知是天生的還是沒辦法,我總是做一些逗人開心的事,說一些哄人開心的話。就跟芊芊總能跟著我一樣,這是我的本能。

男老師也笑了笑,很和氣地問我:“你是我的學生啊,那你叫什麽名字呢?”

“我叫木香,姓方。”我這樣回答,全班當然又是一陣大笑,我很滿意。

老師微笑著,放過了我。在全班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我的一中生活正式開始。

第一節課下課後,我放眼掃過房間裏幾十張陌生的臉,就跟3年前我從摩托車廠子弟小學升上美麗中學時一樣。那時候我以為這是一次新生,一次全新的開始,第二天就立馬發現離開美麗中學才是新生,才能算是開始。

今天,離開了美麗中學,美麗街。可這種雷同得驚人的場景,讓我不禁懷疑,真的是那樣嗎?

努力考上了一中,就能夠離開美麗街了嗎?

“方木香,你好。”

一個很甜的聲音主動向我襲來。我萬分欣喜地循著那聲音轉過頭去,畢竟這是第一個在一中跟我說話的人嘛。

結果,卻很讓我失望。第一個跟我說話的人,是我身邊有股奶腥味的小胖妹。她圓圓的鼻頭,一臉像芝麻一樣的雀斑,讓我立刻就想到了芊芊。

胖妹很是友好,見我望著她一副死魚眼也不在意,繼續用她那和外貌不般配的聲音對我說:“我叫鄭幽蘭。”

“哦。”我回過神來,友好點兒,初來乍到,我一定要拚命友好點兒,“叫我木香就好了,幽蘭。”

這名字真土!我在心裏罵,而同時其他人正嘲笑著我的名字。

鄭幽蘭身後的一個男生,聽到我自稱木箱,撲哧一下笑得臉紅,還直咳嗽。我朝他做了個鬼臉,對他的長相作全方位評估的同時,赫然發現那個泳池裏的超級陰鬱男就坐在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最後一個位置上麵。

原來在這個教室裏,我還是有親人的!我連忙朝他招手,大叫道:“喂!那邊那個……”

完了,把他的名字忘光光了,怎麽辦?我嗓門大,頭幾個字喊出來,幾乎全班的人都朝我看了過來。唯有那個陰鬱男掃了我一眼,好似完全不知道我喊的人是他,又擰過頭去,表情說不出的難受。

“那個帥哥!第三組最後的那位,看這邊!”

這下圍觀群眾雪亮的眼睛都移向了我的目標,準確地定位在了他的身上。他臉色煞白,機械地轉過頭來,狠狠地盯著我,砸過來一句:“你認識我嗎?”

上天保佑,那個生動的畫麵赫然重現——

那位狼眼的帥哥在他身後深情地呼喚:“於帆,你……”

“於帆,我怎麽不認識你?”我有點兒不懷好意,“我還欠你10塊錢呢,給。”

我掏出10塊錢,揉成一個團,想要扔給他。哪知道他再也不理我了,戴上MP3的耳機,在座位上專心聽起了歌。我又喊了幾聲,把錢丟過去。被揉成一團的10塊錢落在他的桌子上。他瞥了一眼,掃灰一樣用書本把那團錢打到了地上。

“唉……一中有錢人真多,10塊錢都鄙視。”我大聲地調侃他。雖然他曾經有恩於我,可我就是看不慣他這種莫名其妙的陰鬱勁。就跟馬曉一樣,明明生活得比誰都好,幹嗎這麽陰鬱?

看他一身名牌的樣子,估計初中肯定也是在市裏麵的好學校讀的。班上好像有幾個人,都是他的同學,認識他。我對他公開的調侃,立刻引發了一陣不小的**。好幾個女生都偷偷直笑,有兩個男生更是朝我投來了讚許的眼神。

我前麵坐的一個瘦高的短發女生,看來以前就是一中的,人緣不錯的樣子。她本來在和幾個穿校服的女生說話,現在也轉過身來,自我介紹道:“木箱,我是鉛筆。”

“哦?鉛筆?!”我擺出一副周星星的招牌驚訝表情,熱絡地跟她握手,“幸會,鉛筆,我是箱子。”

以鉛筆為中心的幾個女生立刻笑成了一簇芙蓉花,接連向我介紹她們的名字,很快在班上我就有了第一堆朋友。

我總是能很快找到一堆人,成為他們或她們的朋友,然後……以後在班上混就方便很多了,比如說作業差一題沒寫,或者有苦差事時可以仗勢逃避。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也是何嵐口中的圓滑和虛偽。

連續兩節課下課,我都攪和在鉛筆她們中間說笑話,很快就被她們接納成了死黨。而那位第一個向我伸出橄欖枝的鄭幽蘭同學,幾次三番地要插話進來,都被姐妹幾個齊心合力推了出去。隱隱地,我有種莫名其妙的快感,看到幽蘭一次次插話又一次次失敗,幻想著芊芊在她的班級被其他人一次次推出去。

幽蘭身後那個取笑過我名字的男生,人緣似乎也不錯,下課都沒時間閑在座位上,不過他上課時總時不時地朝我看。我沒覺得多不好意思,或許是我臉皮太厚,或許我對自己的長相其實還是很有自信的。

2.

放學後,鉛筆問我住哪裏,同不同路。發現我們一個住城南一個住城北後,她不無惋惜地挽起了她的那群姐妹們,一齊背書包回家。

其實,我喜歡一個人回家,一個人坐公車,那讓我無所顧忌。可是,我不習慣目送著別人成群結隊的,而我卻要一個人,這讓我受不了。在人群中一個人,那讓我感到可恥。

幽蘭問我住哪裏,我假裝人太多沒聽到她說什麽,朝何嵐的班級走了過去。也該放下身架去找她了,總不能讓美女主動來找我吧!我一路走一路安慰自己。

還沒到她班的教室門口,我就聽到了那些熟悉的謾罵聲。

“你以為你是誰呀!叫你讓一下都不行,有什麽了不起的?我穿的鞋都比你……你以為你很漂亮啊?破爛貨……”

我們所在的高一年級駐紮在一中新修建的教學樓的二樓。

走廊的牆壁用顆粒狀的牆漆刷成了和諧的粉紅色,粗糙的顆粒很有質感。地板磚是有滄桑質感的灰色大理石。特別引人注意的是那些掛在走廊中央、仿古的玉蘭花式吊燈和木製的酒紅色牆腳包邊。它們讓這座現代感十足的建築平添了幾分書香門第的古樸和典雅。我用力地看著它們,同時有股衝動,想要跑進教室,親手驗一驗那些投影儀和電腦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那麽這個地方,這個在走廊上掛著玉蘭吊燈、教室裏放著投影儀的地方就確確實實是一中沒錯。怎麽發生的事,遇到的人,還有我在何嵐的班級外聽到的那些罵人的話都和美麗中學沒有兩樣呢?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跳到何嵐班門口。果然那些罵人的話都是衝著她去的,她成績好,形象可人,被老師安排在了整個教室的最中央,第四組的第四個位置上。罵她的女孩身後還有幾個表情受傷的幫手,何嵐就那樣被她們圍在教室的中央,冷著臉任憑她們倒豆子一樣把那些我都厭倦了的話,倒在她身上。

豆子而已,它們立刻就從她的身上滾了下去,任何人都是傷害不了何嵐的。

“喂!何大姐,你好磨蹭呀。”

“我才沒心跟醜八怪磨蹭呢!”何嵐轉身說。那個女生攔到了她麵前,罵得更加大聲了。

我靠在門邊,看了會兒,突然大叫:“看俺來救你!”

說完,我便做出極端搞怪的飛行模樣向何嵐衝了過去。可是很不幸,我還沒能飛到她身邊,甚至才飛出一步,就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啪嗒!巨響中,我直板板地摔在了隔壁的隔壁班的地板上。

哄笑中,何嵐順利得救了,走過來用鞋尖對著我。

“箱子,丟臉丟夠了啊!”

我爬起來,拍了拍手,手上並不髒,忽略掉細菌好似根本是幹淨的,一中果然不是美麗中學。

我不介意何嵐對我犧牲的無視,倒是身後一個男生控製不住的笑聲讓我肚子如火燒一樣。我迅猛地轉過頭去,他終於不笑了,手從嘴邊移走,自然地垂在腰間,眨著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很是懶散地瞧著我。

正是我們班那個坐在幽蘭身後、嘲笑過我名字的男生。他和景寺差不多高,瘦瘦的。男孩子到了這個年齡好像都是瘦瘦的,一點兒都不像電視裏的那些外國男生。不過我卻很喜歡這種瘦瘦的男生,在他們並不高大的身體裏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比那些強壯的外國人還要有力量。

男孩長得並不出眾,不過非常幹淨。他眼睛很大,襯衣的領子泛著藍色的光,相當得體地在白色休閑褲下配了雙POLO的米色皮鞋。我喜歡他的鞋子,盯著它,聞得到了大商場裏彌漫的香水味。

“給。”他從褲口袋裏掏出一包茶香味的紙巾給我,聲音懶懶地對我說,“明天還我,我可不是於帆那樣的富帥!噢,我叫王棟,箱子同學。”

說完他就從我身邊飄走了。他走路就跟飄似的,腳幾乎不離開地麵地走。也許這就是他的象征,比如景寺走路搖搖晃晃地,好像一隻腳短些,又也許是因為他腳下的鞋子太舒適了。

“還看呢!你班上的?”何嵐不耐煩地催我,我這才想起教室裏還有一群糾纏她的女生,於是連忙拉著她跑步下樓。

跑著,跑著,芊芊出現在我的左邊。她總是能跟上我,甩都甩不掉,除非我會飛。

何嵐一百個不願意,但也還是像以前一樣,和我還有芊芊一起回家。我們三個就是那種特典型的女子三人組,一個特漂亮的是何嵐,一個膠合劑是我,一個很普通的、有點胖的是芊芊。

3.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把公車比作沙丁魚罐頭,真是太貼切了。特別是這種放學高峰期的公車,要坐到位子,那是超人。我抱著門邊的黃色杆子,被後麵的大媽用一袋蔬菜擠得動彈不得。芊芊卡在柱子和椅子中間的空隙裏,屁股幾乎坐在椅子上那個男人的肩上。何嵐不時在搖晃中去窺視那個男人痛苦的表情。我心想,如果把何嵐和芊芊換一個位置,那位叔叔可能就舒服點了吧。

芊芊倒是坦然自若。這種事她經常幹,無視旁邊的孕婦坐在優待椅上煲電話,強行擠在隻能坐兩個人的椅子上打盹兒。我這樣一說,大家就該明白了吧。芊芊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她太胖,站不了,她才不管別人有多不舒服呢。

她扯著喉嚨問我那個給我紙巾的男生是誰。我說他好像叫王棟。她的眉眼立刻怒放舒展開來,用全車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對我說:“原來他就是王棟呀!”

我知道她這是拋磚引玉,於是笑著問她:“你認識他?”

“嗯……”她重重地點了點頭,“他是校隊的隊長,在學校裏好有名!黃金右腳呢!”

聽到黃金右腳,我終於退去了疑惑。芊芊說話不如普通人那樣精準,籃球、排球、足球到了她口裏統一成了球,校隊也是如此。我就想王棟那樣瘦,打籃球似乎挺牽強的,果然他是踢足球的。

我對足球沒興趣,本不打算繼續聽芊芊嘮叨。但她沒說多久王棟,就轉移話題問我:“箱子,於帆在你們班吧?”

“啊?於帆?”我有點驚訝地點頭。芊芊很是得意,湊到我跟前小聲說:“你看他正常不?”

“他……”我想了想,“滿正常的呀!就是好拽的,誰都看不上眼似的。”

“肯定呀!”芊芊大叫道,“你知道他爸爸是什麽人吧?省裏的交通廳廳長呢!當然拽啦,不過他本身沒什麽好拽的,長得也不算特別帥。你知道不?他進一中還差67分,他老爸給他買進來的。草包一個,沒什麽了不起的。更齷齪的是,你知道不?他初二還自閉了一年呢,你說搞笑不?”

“嗬嗬。”我心想,難怪於帆看不起我的10塊錢,原來他家背景是如此大。芊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認識於帆,我覺得他還挺帥的。

芊芊一個勁吵嚷著跟我說他自閉和考分的事。

我忽然轉過頭去對何嵐笑,沒什麽特別的原因,隻是記起芊芊的考分離一中分數線更遠,有200多。照她的說法,那我和何嵐跟她都不是一類人。我們甚至應該狠狠地嘲笑她才對。

喇叭聲雜亂地響起,公車司機用這種不痛不癢的方法轟走了一輛擋在道路前方的黑色轎車,帶著發動機的轟鳴聲,駛進了公交車站。

“箱子。”何嵐忽然叫我。

我和她一齊透過公車內交錯的人肉森林望向窗外。在那裏,黃昏的街道上,黑得純淨的柏油路麵上停著一輛香檳色的林肯轎車。

男孩一隻手撐著車門,將他的書包丟了進去,然後弓下腰,移進車內米色的真皮沙發中。

他的眼睛如狼,眼神卻是溫柔寧靜的。

是那個泳池裏讓我目眩神迷的男孩,和一輛同樣讓我目眩神迷的林肯轎車。恍惚間,畫麵裏仿佛被濾色過的鏡頭,看到的隻有一片金燦燦的美夢。

“芊芊。”我癡癡地叫她的名字,“那個人是誰,你認識吧?”

“當然認識啦!一中的超級絕版大帥哥周茂樹呀!”芊芊張揚地大叫。何嵐眸子裏的光閃了一下,迅即消失。

“哦?”公車再次向前匍匐,初秋悶熱的風,讓我感到窒息的黏稠。我沒想再問芊芊什麽,她卻不滿足於此,眯著眼睛神秘地問我:“箱子,你猜他爸爸是幹嗎的?”

香檳色的林肯車此刻在我的腦海裏已經幻化成一片金黃,我張口道:“高幹吧。”

“哈哈!”芊芊拍著手大叫,“你猜對了一半,他爸是高幹的……司機!哈哈!”

芊芊說得那樣快,我覺得不太好,也許她該叫我再猜猜,那麽她的話會讓我更加地震驚。不過……這無所謂,不管周茂樹的爸爸是誰,都無所謂。

車窗外的街道漸漸變得擁擠、雜亂,公車漸漸駛出規劃整齊的新城區,向被遺棄的老城區駛去,美麗街快到了。

“你怎麽都知道呀?!”我決定還是鼓勵芊芊一下,她很上道地高興起來,腆著臉對我說:“這可是我的獨門秘訣喲!”

何嵐看了她一眼,兀然自顧自地笑起來。我湊上去,問她笑什麽。她小聲地跟我說:“她這是天性,30幾歲的堂客們(C城對已婚婦女的稱呼)。”

我小聲回應她:“跟穿睡衣上街,叼著煙打麻將一樣,沒這些標誌怎麽能成為一個成功的堂客們呢?”

何嵐聽得大笑,芊芊很不爽地看著我們,好像聽到了我們在說她的壞話。

不一會兒,我們就到站了。車門打開,我們好像被人從裏麵推出來,小跑步衝了下來。我冷不丁腳下就踩到了地雷,一個沒吃完的包子,已經被來往一天的人們踩成了純黑色。我的踩壓除了讓它變得更扁,沒有別的作用。

我把腳挪開,聞到了一股耗子身上的汙水味。

4.

芊芊挽著我的手走,把我的胳臂捂得汗涔涔、黏糊糊的。可才在街上走了沒多久,她忽然鬆開了我的手,閃身躲到了我的後麵,小聲對我說:“擋住我啦。”

“怎麽了?”問話間,我看到幾個男孩子偽裝著凶狠的表情,向我們走了過來。我的手頓時縮進了褲口袋,那裏有我的手機,手機裏有景寺的電話號碼。

“怎麽辦?怎麽辦?”芊芊在我身後嗡嗡地叫,何嵐像什麽都沒看見,昂著頭甩開我和芊芊,直接朝街那邊的階梯走過去。

“幹什麽?”何嵐憤怒的號叫,證明了我的想法,那幾個男生果然是衝我們來的。

“你們攔我幹嗎?關我什麽事?”何嵐大聲地叫,揚起胳膊,推開男生用來阻攔她、指甲裏嵌滿汙穢的手。

沒用的,我想告訴何嵐這是沒用的。在這條街上,我們三個都是景寺的女孩,從小跟在他身後,接受他保護,被他緊鎖的女孩。

所以即便你離開了景寺,即便你討厭芊芊,在這條街上,就是沒用的,你和我和景寺就是不可分的整體,從來就是,也許永遠都是。

何嵐不再吵鬧,也不掙紮,麻木的麵孔上的目光近似瘋狂的冷漠,盯著芊芊,盯著我。

領頭的矮小男孩,頭發像給油泡過一樣,光溜溜地齊齊梳到後麵。

“你不是芊芊的男朋友嗎?你這是要幹嗎?”我認出他來,很平靜地看著他,呼吸也很平靜。

男孩沒搭理我,伸手挨著我的腰,從我身後把芊芊拽了出來。

“都說分手了!你怎麽這麽不幹脆?真不是男人!”

“你說分就分?!你以為你誰呀?”

“要你管,沒屁用的家夥,被人甩還有臉講啊!老娘給你臉還不要,呸!”

芊芊“呀呀”地叫,一出來就大大咧咧地和男孩鬧開了。你推我一把,我抓你一把的。

我看著他們兩個跟情感節目裏那些離了婚的大人們一樣鬧,其他人也瞧著他們。男孩的朋友和芊芊身後的我,頓時都變成了一國的,加入到了觀眾的陣營。隻有何嵐傲氣地揚著頭,目光擦著下巴穿過芊芊,盯在我的身上。

這就是你嗎?這就是你要的嗎?你和他們也是一樣的嗎?

何嵐什麽也沒有說,隻是盯著我。我垂下頭,避開她的目光,避開她的質問。芊芊和她的前男友也越鬧越激烈了。

芊芊本來就胖,男孩又那麽瘦小,完全不是她的對手。他們互相推了幾個來回,吵了幾句,男孩子的臉上憑空多出了幾個血紅的指甲印。

這下子,那些和我一國的旁觀者們,再也看不下去了。

“喂!臭女人,不想活了是吧?”一個稍微高些的男孩子,伸過手來給了芊芊一下。芊芊退到我身邊,我本能地將她護在了身後。

他們揚著手對著我,好像這樣我就會跟芊芊一樣,開始顫抖。

“喂!幾個男生對付一個女生,算什麽?”

“要你管!”芊芊的前男友衝我吼。

“嗬……”我笑了下,把手機拿了出來,“你們不要不講理,真要不講理,我就打電話給景寺!”

“景寺算什麽?”男孩氣焰正囂張,紅著臉對我說,“你要打就打,裝什麽?”

我按下去,景寺的號碼。

電話緊緊貼著我的耳朵,不一會兒,我的耳朵就熱得發燙了。我一邊聽著電話那邊“嘟嘟嘟”的鈴聲,一邊盡量平靜自然地瞪著麵前的幾個男孩子。

他們也都瞪著我,嘴巴半張著,都幹燥得成了深紅色。電話終於接通了,我“喂”了一聲,那邊的景寺不等我說話,就問我在哪。

我告訴他我在街口,被幾個人攔住了。這個時候,那幾個男生擦著我的肩膀,互相推搡著,在我的衣服被他們弄皺之後,悻悻地向遠方的街道走去了。

他們似乎立即就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若無其事地離開我們的同時,兩三個男生同時回頭,望著何嵐鬼鬼地笑,好像還吹了聲口哨。

我想回頭捕捉何嵐的表情,她已經決絕地甩開了我們,獨自走上了台階。

電話那頭,景寺對我說:“箱子,在原地等我。”

我後悔給景寺打電話,後悔為了芊芊留下來,後悔認識芊芊,後悔……

5.

“木箱子,等我呢!”聽聲音,景寺似乎很愉快。我轉過身的同時,頭不自覺地埋低了一些。他側著臉瞧我,像要抓住我的眼睛。幾個男生跟在他的後麵,他看了一眼我身邊的芊芊,對身後矮個子男生做了個表情。

矮個子男生立刻熱情地湊到芊芊跟前,跟她講他們有“城市英雄”的遊戲券,好多張,正不知道帶誰去玩。

“我要去!帶我去!我要去!”

芊芊就像一條久不出門的狗,隻要有人願意帶她去玩、唱歌、遊戲什麽的,她就會興奮得把一切都忘掉。

她忘記了我,還有她離開後,我將獨自麵對景寺。

景寺看著他們帶著芊芊離開,依舊側著頭問我:“你媽今天晚上不回來吧?”

“嗯。”

“那我們晚餐一起吃披薩吧。”他這樣說著,掏出電話打給了什麽人,可那一定不是“必勝客”的外送電話。

過了會兒,街上一個總被人欺負的、胖墩墩的男孩喘著粗氣,提了一盒披薩過來給景寺。景寺接過披薩,揚手招呼我到他身邊,徑直帶著我向我家走去。

我跟在他身邊,耳朵裏莫名其妙有耳鳴的錯覺。我們倆的關係,不曉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就怪怪的。他總是最護著我,也總是最靠近我。

但他喜歡何嵐。

景寺連貫地脫鞋換鞋,坐到他的位子上。他比我還要清楚我的家,他已經來過太多次了。

其實那天是我提出要叫景寺一起去河岸邊放風箏的,何嵐沒有計劃,不是她提出要叫上景寺的。

本來是該隻屬於我和何嵐的傍晚,景寺來了,和何嵐在灰色的河灘上奔跑。我離開他們,遠遠地看著,做我該做的一切,看著他們,等待,然後發生。

何嵐拿著風箏在河灘上停了下來,撐著腿,低頭看著地上混雜了小石塊的沙地。她對景寺說了些什麽,景寺也停了下來。

落日融化的河灘上,景寺光著上身,何嵐的T恤是那樣地潔白。他們兩個靜默著相對,像一幅很動人的畫。

馬曉是不該出現的,我沒有叫他,顯然何嵐更不會。他摸索著從河灘的另一邊走進畫麵,走向景寺。

我聽不見他們之間的對話,不管是景寺、何嵐還是馬曉說的話,我都聽不見。景寺和馬曉開始爭吵的時候,何嵐拿著風箏向我走了過來。我看到她的嘴角有一道黑色的血流了下去。原來這個時候,天上已經不再是太陽,而是月亮。

我沒去問何嵐她到底跟景寺說了什麽,也沒有去想景寺會不會告訴我,我隻是非常擔心。

景寺混亂地問著我學校裏的事情,有沒有有趣的人,教室是什麽樣的,單車棚是不是很大,老師是否開車上班。我斷斷續續地回答,眼睛一直緊盯著電視機。

“木香。”他忽然叫我的名字,我沒有回頭看他。

“我和何嵐已經完了,徹底了結了。”他平淡的口氣,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我不爭氣地聽到喉嚨裏有哽咽的聲音。

幹嗎跟我說這個啊?為什麽要跟我說這個?我沒問,我不是那樣的女孩。

“哦。”

景寺一點都不驚訝我的回答,悠閑地擰著披薩上吃剩的香腸逗阿寶。阿寶這條狗太賤了,平時看到景寺跟看到殺父仇人一樣,但隻要他喂東西給它吃,就搖尾巴擺屁股,還把頭伸過去求他摸。

我看不慣阿寶的奴才樣,過去拽它。景寺突然抬起頭,對著我。他的呼吸就打在我的嘴唇上。

“你媽今晚回來嗎?”

他問我,我的腿立刻就軟了。

“她不回來。”我老實地回答,立刻補充一句道:“不過,爸爸晚點還是會回家的。”

“哦。”他垂下眼簾,眸子裏是深不可測的光。

景寺一向很有耐心,耐心地計劃,耐心地準備,耐心地等待時機。而且他幾乎是無聲的,像一口隨時會吞人的潭。

“嗯,他過會兒一定會回來的!”我強調道。

他望著我,微微地笑了,眼角顯出一條和年齡不相稱的深紋。

“是這樣啊。”

他這樣說,笑了下,又悠然地逗起了阿寶。過了很久,他才離開我家,幾乎是無聲地離開,幾乎無聲得讓人全身虛軟。

我合上門,前天爸爸留在桌上的髒紙杯,今天依舊還在那裏,被景寺塞滿了煙頭。爸爸和媽媽的**,散落著他換下來的髒襯衣。黑色的汙垢堆積在領子和袖口的深處,與毛茸茸的床單無比和諧。

今天還隻是周一,媽媽要到周五晚上才能回家。我想媽媽,從來沒有過地、極端地想我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