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何嵐奇怪我一直盯著她的臉,狠狠地回瞪我,卻沒說什麽。我和她在一起時要麽很多話,要麽就像現在一樣,一句話都不說。
月光讓回家的路顯得很長,我們倆照例沒有直接往家的方向走去,而是繞著道,沿著美麗街走一段,然後再從那條54級的階梯爬上去,回到摩托車廠靜得乏力的廠區。
我挨著她走,終於忍受不了廠區裏慵懶頹廢的冷清,一個人說起話來。
“王老師真是的,醉成那個樣子,一點兒老師的樣子都沒有了,虧我以前那麽崇拜他,化學超人呢。唉……想不到現在連老師都這麽現實,教出來的學生能變成什麽樣啊?電視裏提倡的那些,誰信啊?”
我滔滔不絕地說著,也不知道何嵐有沒有在聽。她對我總是這個樣子,當我若有若無的。不過我不管,繼續在她耳邊侃:“王老師看著人挺老實本分的,想不到背地裏也會玩手段,不聲不響就和我們一道去一中了,真是看不出呢。畢業的時候,他還一個勁兒地跟我們說今後就不能跟我們在一起了,什麽什麽的,好虛偽,真是太虛偽了!”
“有你虛偽?”
何嵐突然開口,搞得我愣得抖了一下。她看著我受驚的樣子,冷笑著繼續:“你還跟他說希望高中也能當他學生,哪有走後門進一中的老師當班主任的?講出來都嫌惡心!”
何嵐說話時總會把尾音揚起來,每個字都似向人挑戰一樣。因此,芊芊說聽到她說話就來氣。學校裏、美麗街上很多人都和芊芊一樣的,非常地不喜歡她。不過我不同,我並不會因為她固有的說話方式而生氣,一次都沒有,我從不跟她吵。
我和她一起數著數,走上那條54級的台階。兩個人都直勾勾地望著台階的頂點。台階兩邊建於20世紀80年代的紅磚宿舍樓在夜色中,顏色如凝固的血塊一樣讓人難受。燈光從那些發黃、肮髒的玻璃裏射出來,反而讓夜更黑、更沉。
走上了台階,何嵐才重新跟我說話。
“馬曉還是老樣子。”她說。
我略微思考了一下,才說:“馬曉沒你這樣豪爽。”
“是絕情吧!我是絕情吧!”何嵐淡定地說,嘴角露出快意的笑容。我盯著她,忽然很想牽她的手。我就喜歡她這個樣子,自私、絕情,卻足夠直率。
“嗬嗬。”我笑道,“他確實不如你絕情呢,況且景寺也沒錯。”
“以後別跟我提那個名字。”
“哦,他為你打了馬曉之後,我也沒理他了。”我漠然地說道。
“是為了我?哼……”何嵐瞟了我一眼,冷笑了一聲。
“算了,為了你不為了你,不都是一樣打了嗎?較真幹嗎?”我說著想拉她的手,她一下避開我。
“才不是較真呢,木箱子,是你在嫉妒吧!”
我抬眼望著她,要做的就是等待,然後發生,任由她用她慣有的腔調把我傷害得更深。
“你一直喜歡景寺!大家都看出來了,還是很賤的暗戀。”何嵐說完,用力地看著我的眼睛,好像在等待著那些從我的身體裏被她拽出來的感情。
許久之後,我望著她笑了,淡淡地說:“是呀,很賤的暗戀呢。”
就是這樣的,我喜歡著這樣的何嵐,喜歡著一再傷害我,如刀刃般的何嵐。她也喜歡著我,喜歡著圓滑、卻和她一樣冷漠的我。
“我們還是和好吧。”何嵐走過來,拉住了我的手,“不管他們了,我們和好吧。”
天氣還是很熱,我和她十指相扣,不一會兒兩隻手就黏糊糊的了。她家就住在我家前麵那棟,從我家的涼台可以看到她家的廚房。
她讓我送她到樓梯口,一直都是如此。她叫了聲,把樓梯燈弄開,走了兩步,突然回頭,說:“木箱子啊!”
“什麽?”
“明天一起去一中的遊泳館遊泳吧!再過三天就開學了,也算摸摸底,先去看看那裏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嗯。”我正要轉身,她又叫住了我。
“木箱子!”
“嗯。”
“我們兩個能做多久的好朋友呀?”
“啊?”我愣了愣,笑道,“先挺過高中再說吧!”
“哈哈。”何嵐站在燈下笑開了,那雙總是直勾勾盯著人的大眼睛是那樣地柔美純淨。
2.
第二天,午後,天氣出奇地熱。太陽都是白色的,阿寶肚皮朝天躺在廁所的瓷磚上,用一隻眼睛監視著我。
我一邊準備去遊泳館的東西,一邊也用一隻眼睛監測著它。阿寶長了副老實巴交的樣子,其實骨子裏精得很。別看它現在躺在那裏要死不活的,隻要我提腳出門,它一準會瞬間堵過來,橫在門口撒嬌,要我帶它出去。
我滿腹心思計劃著等會兒怎麽甩開阿寶這個大包袱,突然有人很輕地敲了下我家的門。
我打開門,隔著鐵門看到的是景寺深不見底的狹長雙眸。
景寺看著鐵門內的我,也不叫我開門,也不離開。他總是這麽有耐心,慢慢地等著你,觀察著你,凝聽著你,直到你被他擊敗。
我一度以為他失去了他慣有的耐心,我以為他決不會主動來找我,想不到他竟然來了。那天之後,第43天,他終於親自過來了。
看到他不緊不慢地落在我臉上的目光,我才知道,其實是我一直在任性地等他。他隻不過是看穿了我而已。
我猶豫了一下,悄然把門打開。他推開門,自己走進來,拿了我爸爸的拖鞋換上。做這些事的時候,他幾乎是無聲的,不說話,動作也很輕。他就跟回到自己家一樣,懶懶地走進來,坐到沙發上阿寶的專用位置上。
阿寶立即還魂,從廁所裏衝了過來,對著他拚了命地叫。景寺掏出打火機,在它麵前打燃,晃了一下。阿寶見狀嚇得躲到茶幾底下,嗚嗚咽咽地還是衝他叫。
景寺點了一根煙,很無聊地吸,依舊是無聲的。他總是這樣,很少說話,動作也很輕,無聲得仿若空氣都凝滯。
我當著他的麵收拾著東西。他就那樣安靜地看著我。很久之後,依然如此。我想要他先開口是絕對不可能的了,於是停了下來,轉過頭看他。
他的眼睛不大,形狀狹長而眼眶深陷,眉毛濃密地壓在上麵。高挺的鼻梁製造出的陰影,讓他的目光總似從黑夜裏發出來一樣。他個子並不高,偏窄的肩膀有時還讓他看上去有點大頭。不過,隻要你看著他的眼睛,那他身體的瘦弱,甚至他鼻翼邊的汙垢就都不重要了。
“我要出門了。”
“哦。”他應了一聲,又點了根煙。
他慵懶地靠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地抬手又放手,把煙灰彈進桌上喝殘的紙杯裏。香煙邊緣的紅線緩慢地向上爬升,我幾次注視著它都快要窒息。但我還是一直等待著,等待著景寺在我麵前吸完了那根煙。
他把煙頭丟進紙杯,確定它被杯子裏的**熄掉後,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煙灰,一聲不響地朝門口走了過去。
我跟在他身後,看著他換好了鞋。臨出門,他突然轉過頭來,說:“木箱子,你還生我氣呢?”
“嗯!”我稚氣地重重點頭。
“嗬……”他揚起眼角一笑,語氣認真地對我說,“我打他,不是因為何嵐。”
“那是為了什麽?!”我追問,立即被自己急迫的心嚇得退縮。
他轉過身,正麵對著我,說:“因為他想離開我,背叛我,這才是原因。”
“哼……”我抬著臉衝他笑,盯著他的眸子卻是冷的,“背叛你的人,你就要揍,那我呢?以後你會揍我嗎?”
“你和他不同。”他頓了頓補充道,“你和他們都不同。”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不明白他看我的眼神,那樣篤定到鮮紅。
“有什麽不同?因為你總是幫馬曉,而我總是幫你嗎?把作業給你抄,考試幫你作弊,就這樣不同嗎?就因為這樣就不同了嗎?他一直對你沒用,我一直都有用嗎?”我幾乎是在逼問他,後麵的話越說越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木香……”他欲言又止,深深地看著我,突然伸出手扒下我肩上的背袋,“一起下樓吧。”
我沒法拒絕他,再說這也是唯一一個讓阿寶不糾纏我的出門方式。我跟在他身後,走下樓梯。身前的他穿了件過大的白色背心,露出一肩結實而精瘦的肌肉,皮膚的顏色是我最愛的小麥色。
走到樓下,他將背袋重新放回我的肩上,衝我笑笑,又是那樣無聲地離開了。
在他把背袋放回我肩膀的時候,他的手好像在我的脖子上停留了片刻,把我的頭發撥開,以免讓背帶壓住。他的手很熱,我的脖子幾乎要被燙傷,感覺卻很享受。
我不明白景寺為什麽來找我,更不明白他說的話和他的眼神。我從來就沒明白過他。他說我和他們都不同,他們也包括何嵐嗎?
景寺一直知道我喜歡他,從來就知道。從我跟他玩開始,那似乎還是幼稚園的事,跟著他,不管他變成什麽樣子,都跟著他,甚至讓我的朋友也變成他的朋友,馬曉、芊芊還有……
何嵐。
他知道吧,我對他的心情,那麽他呢?他呢?
3.
我沒讓自己想下去。在何嵐家樓下,我用了十成功力把她叫了下來。她照舊穿得很運動、很素,身上就帶了幾塊坐車的錢,泳裝穿在了T恤裏。
我問她待會兒遊完泳怎麽辦,她說把泳裝拿在手上就是了。
我又問她那T恤裏什麽都不穿嗎?她大笑著說她打算一直佝僂著背走到家。
“你這個不要臉的家夥!好歹你也是美麗街的街花吧,一點兒都不注意影響。”我抓著公車上搖晃著的抓手,很大聲地說她。她抓著我旁邊的把手,被顛簸的公車震得一晃一晃的,也很大聲地回話道:“你知道什麽?這年頭凸點走光才會更紅呢!”
“那是炒作!”
“我也要自我炒作呀!”何嵐笑得更厲害,全然不顧身邊的幾個大嬸正斜眼看著她。陽光穿過移動的車窗,閃動變幻著射進來。車上人太多,光線總是一掃而過又換到了別人的身體上。我們看得見那些在對方身上變換的光影卻感覺不到陽光的溫度,盡管它是如此耀眼。
我們兩個胡說了一路,快到一中的時候,車上人少了些,我們兩個坐到了位子。她望著窗外逝過的街景,反倒不和我說話了。
“景寺剛剛到我家來了。”
“我那天跟你說過了。”何嵐頭也不回地說。
我眨了下眼睛,語調不自覺地有點神傷:“那我們說點別的吧。”
她倏然轉過頭來,怪異地斜眼瞧我。我假裝沒看見,不理她。
她瞧了會兒,也沒了興致,於是又望向窗外。
我們幾乎從不爭吵,維持著一種近似安靜的和平。而維持這種和平的代價,往往是我假裝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沒看見,無視她的挑釁,直到她失去戳穿我的興趣。
過了一會兒,遠遠地看見一中的教學樓就在街口的轉彎處。何嵐突然說:“喜歡他,就會一輩子跟著他。他一輩子也就在街上了,你跟我都沒有那麽傻。”
她望著窗外,我望著玻璃上她眼睛的反光,期待著。可是,到下車她都沒有通過那反光看我一眼。
我們兩個憑直覺在一中校園中找到了遊泳館,買了票。因為泳裝就穿在T恤裏,何嵐兩三下就換好了衣服,在一邊饒有興趣地欣賞我的單人脫衣秀。我被她看得渾身發熱,急匆匆地套好了泳衣。她忽然跳過來,擰起我齊肩的頭發道:“木箱子,你打算留長頭發啊?不和我一個發型了嗎?”
“嗯。”我補充了句,“是的。”
“哼……”何嵐在我身後冷笑一聲,我假裝沒聽見,順手將衣服、手表和錢揉成一團,塞進了更衣櫃裏。
一中的遊泳館沒有我想象中的好看。規規矩矩的長方形設計,刷成紅色的高牆和四周零星環繞的藍色塑料椅子,還有頭頂上搖晃不止的黑色射燈,讓人懷疑是舊籃球場改造成的。
房子中央的水池是標準的五十米池,隻是一頭深一頭淺,方便菜鳥與高手共用。池水很幹淨,可惜是廉價的深綠色,而不是電影裏或者跳水比賽中常見的天藍色。
不過這一點兒都不妨礙我去享受遊泳的快樂,因為水池裏的生物太耀眼了。
遊泳這項運動是不大適合孤身進行的,所以泳池裏的人大多數都是三兩個朋友一道來的。深水區裏有一群男孩子,有七八個,都很陽光健康,紮堆地聚在那裏,非常地打眼。
我和何嵐一出更衣室就注意到了他們。雖然看不清每個人長什麽樣,但他們聚在一起,聲音很大地霸占了整個泳池的一邊,讓人忍不住心跳加速。
何嵐怕凍,等我下水。我發了三回誓,保證水不冷後,她才小心翼翼地沿著扶梯爬下來,一下來就直罵我騙她。
不過旋即她就適應了水溫,在我耳邊指著那群男孩子竊笑:“還好芊芊沒來,她來了一定要血洗了這裏。”
“哈,你別得意,以後我們來,她一定會纏著我們。”
“切!”何嵐掙脫我遊開,邊遊邊說,“她才不纏我呢。隻有你那麽虛偽,肯哄著她。”
“你隻管說我吧!我習慣了,耳朵起繭了,才不怕呢!”我一邊趕上她,一邊偷偷瞟那群男孩子。我驚訝地發現他們也跟我一樣,偷偷地瞟我們。
“喂!”我用眼神叫何嵐看,何嵐飛了他們一眼,“哼”了一聲。
“唉……美女到哪裏都是美女呀。”我玩世不恭地對何嵐說,她默認地高聲笑起來。她果然比我不虛偽。我趕上她,圍在她身邊和她一起遊。
我們倆漫無目的地玩了會兒水,她推了我一下,向我挑戰我最擅長的仰泳。我才不怕她呢。她發號施令,大叫了一聲。我們兩個同時向泳池那端沒頭沒腦地閉著眼睛猛劃。
奮力前進中,我時不時睜開被水模糊的眼睛,去看遊泳館的屋頂,生怕一不小心遊過了界,手打到泳池邊緣,那就太血腥了。看著看著,直覺應該快到泳池的另一端了,我正要收手轉潛泳,手背“啪”的一下就打到了個實物。
還好那東西軟軟的,滑滑的,不是泳池堅硬的瓷磚邊緣,而是一個人的肩膀。我的手不怎麽痛,但那個人想必是受了點內傷的。
我連忙轉身道歉,頓見光芒四射,目眩神迷。我這一打就打到了那群男孩子裏麵最帥的一個。他的皮膚黑黑的,五官如畫般英俊,特別是眼睛像狼一樣勾魂奪魄。哎呀呀,實在再也找不出更好的詞語來形容我轉過身的那驚鴻一瞥。
之前玩水時,我就注意到他了。那感覺根本不需要過多說明。有些人太過出色,不管放到多少人裏麵,都能讓人一眼把他揪出來。這個男生就是典型。
我正口幹舌燥,不知怎麽跟他道歉才好,身旁何嵐的泳道方向猛地傳來一聲哀號。她比我更狠,直接打到了人家的臉,指甲在那個男生臉上拉出了五道鮮紅的杠杠。
不過何嵐就是何嵐,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捂著臉的受害者,停下來道歉的意思都沒有,就用力在他身邊的瓷磚上一蹬腳,轉身遊走了。
我翻了個白眼,這個家夥呀!美女也不能這麽蠻橫啊!
“那位同學,對不起啊。”我連忙幫她跟人道歉,回頭順便對我的受害者說,“你也對不起了。”
然後,以最快速度,消失,向泳池的那端潛去。一直到了離他們最遠的地方,我才敢再一次去窺視他們的反應。沒想到那個被我傷害的花樣美男正在那等著我的目光,我一望,他就衝我招手,大聲道:“沒事!”
還好此刻是在水池裏,不然我此刻就冒煙了。何嵐遊過來,慣例是要笑話我。我不等她笑話就往池子上麵爬,一邊說道:“不早了,該回去了。”
“切!你別在我麵前假正經,早看透你了。”
“我假正經什麽,根本就沒有不正經的事!”我一邊亂七八糟地辯解,一邊用閃電般急速的目光去最後享受一下那些男孩子們的英姿。
果然,一中的男生就是比美麗中學的要帥。除了那位傾國傾城的狼眼帥哥,還有一個和其他人氣質完全不同、全部時間都縮在泳池角上的男孩子,長得也十分精致。他五官看上去非常漂亮俊秀,肩膀很寬,身材應該不會差到哪裏去。唯一的遺憾就是他一直窩在那裏,動也不動,好像被陰影罩住了一樣。
“超級陰鬱呢。”我歎息著,最後望了一眼,走回了更衣室。
4.
何嵐弓著身子,試圖用幹手機把身上的衣服吹幹。她到底還沒有掛空擋、凸點穿T恤回家的勇氣。不過她試了好久,那架日本產的幹手機最多也就能把她胸部以上的衣服吹幹。她想方設法地擺了好幾個造型要吹幹腰和屁股,都失敗了。
她最後試了一下,放棄了。回到我身邊把衣服套在五成幹的泳裝上。
“咦,你發什麽呆啊?”
我歎了口氣,轉過身對她說:“何大姐,你身上還有多少錢呀?”
她摸了摸,掏出一個硬幣給我看。
“完了,我回不去了。”我告訴她我開始包在衣服裏的錢和手表都不見了。
“你有沒有搞錯?”何嵐橫了我一眼,“我可不陪你走回去,10多站呢!”
“我又沒說要你陪我走。”我心一橫,對她說,“等一下,我會有辦法的。”
“什麽辦法?我先回去,再來接你?不可能!”
其實我心裏也沒主意,但她這樣說,我就一定要想出點辦法來。心一橫,拚了這張老臉了,這裏不是一中遊泳館嗎?裏麵遊泳的不都是一中的學生嗎?借!管他認識不認識,逮著一個就借,以後還回去就是了。
我咬牙走出更衣室,迎麵一隊高大的男孩子,濕淋淋地光著膀子,從我身邊魚貫而過,正是那群男孩子。他們也不玩了,要回去了嗎?都好高大呀!我拍了下自己,這時候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幹嗎,不是見誰是誰嗎?就找他們借呀!
“喂!那位同學。”
我呼喚著叫住了隊伍裏最後一個還沒來得及走進男子更衣室的男生,正是那個泳池角落裏的陰鬱男。他果然很高,身材勻稱美好,肩膀很寬,腰很細,清俊的麵孔上睫毛出奇地長,就是眉宇間好像總在生什麽人的氣一樣,打著個結。
我見他停步,連忙湊上去抓緊時間跟他搭話:“同學,你是一中的學生吧!”
我想此刻我的表情一定賤得可憎,絕對是那種標準的老鄉臉。不過他是男生呢,一個女生這麽不要臉地跟他搭話,麵目再可憎還是可以接受的吧!
他瞪著我好久都不說話。我微笑得幾乎要僵掉,又補了句:“我是一中新生。”隻差沒告訴他我不是壞人了。這時他才張口,蚊子一樣地小聲說他也是高一新生。
“你也是新生啊!”我欣喜地大叫,下一句話就是,“借我點錢坐車吧,同學!開學就還給你。”
我聽見何嵐在我身後竊竊地笑,我真想給自己一拳。倒是那個男生就跟沒看見我那張貧嘴臉一樣,木然轉身走進了更衣室。
我強撐的自尊幾乎瞬間崩潰,這算什麽?!
何嵐湊到我身邊,小聲說道:“不如你假裝是我的智障妹妹,我看能不能想辦法幫你逃票回家。”
“算了吧你,我這樣子像智障,天下就沒有幾個真傻子了。”
何嵐笑得肚子都痛了,我站在更衣室外麵,真沒勇氣再去找第二個人借錢。突然,我背後有股強烈的感應力召喚我。
我轉過身,看到的正是那個陰鬱男生。他穿好了衣服,一身從頭到腳的純黑色匡威,也不看我,遞給我10塊錢。
“同學!”我幾乎要感激出眼淚來,雙手接過他的錢,並一把抓住了他轉身欲走的衣角。
“同學!你別忙著走呀!把名字給我!我還要還你錢呢!”
何嵐笑得快暈過去,我想我此刻的樣子一定是衰到了極點。他看上去本意也是不願再搭理我的,更是絕對不會把他的大名賜給我。可這時那個狼眼帥哥從更衣室走了出來,看到被拉扯著的他,還有我和何嵐,對著我們咧嘴一笑,衝他喊道:“於帆,怎麽了?”
“你叫於帆呀!我知道了!我會還你的!等著。”我終於鬆手。他鑽進人群,倉皇逃走了。
5.
何嵐渾身都是濕的,衣服貼著身體,顯露出她的好身材。公車上好幾個男人都故作正經地偷偷望她,目光在她身上爬上爬下。她揚著臉盯著空氣,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不過我可以肯定她一定知道那些人在看她,因為她從小到大都是活在男人們愛慕的中心的。
“你想什麽呢?”她扁著嘴巴問我,夕陽灑在她長而彎的睫毛上,讓她的臉好像寶石一般發著光。
“我還能想什麽?男人唄!”
何嵐大笑:“你這個色女,今天我算是開了眼,還有你這樣不要臉跟人家搭訕的。”
“切。”我哼了一聲,“我才沒想那個家夥呢!我想的是那個皮膚黑點的帥哥,真是不錯,和美麗中學的低檔貨差別好大呀。”
“本來就是,根本不能拿來比。”何嵐說著也來了精神,“你看到他們穿的鞋子沒?那個黑帥哥穿的是科比係列的最新款,聽說現在隻有香港有貨呢。還有被你騷擾的那位,腳上是紀念版的匡威黑五。如果是真貨,那全國隻有24雙呢!”
“那雙破鞋有這麽神?”我對運動鞋沒什麽研究,不過何嵐是狂熱的喬丹係列粉絲。她聽我這樣說,興致更高了,兩眼放光地開始給我介紹匡威鞋的曆史,順道又把她最喜歡的喬丹係列花團錦簇地說了一番。
我望著她被夕陽染成了金色的興奮不已的眼睛,突然想到景寺的運動鞋似乎也是喬丹的,不過是喬丹牌,而不是耐克的喬丹係列。
何嵐在我家洗完澡,穿了我的睡衣,拖著我媽的拖鞋走出來,把濕漉漉的毛巾塞進洗衣機,問我:“你爸媽呢?”
“老媽現在上班的地方遠,不方便每天都跑回家,所以隻周末回來。”爸爸我沒說。下崗在家的爸爸,今年才45歲,閑得都快瘋了。他總想找點事來做,證明自己還不是一個被社會淘汰的廢人。找來找去,也許是發現他再也當不了幹部了,於是就開始不愛回家,逃避回家了。
何嵐接著問我:“你媽現在上班的地方怎樣?還行不?”
“嗯,挺不錯的一個店子,經營摩托車配件的。她還是做她的老本行——會計。店老板也是廠裏原來的銷售處處長,她的老領導,對我媽挺好的,讓我媽做會計,他也放心些。”
“哦。”她應了聲,話鋒一轉就到了我爸身上,“你爸呢?好久沒見了。”
“他呀。”我停下手中的活,半開玩笑地對何嵐說,“他最近總是去街上的四川家菜館吃飯,看來是看上店子裏那個老板娘了。”
何嵐笑我說:“你媽也不管?真沒用!”
“可不是嗎。”我默默地回答,繼續將袋子裏的麵條下到沸騰的鍋裏。麵條被水裏的泡泡衝得上下翻滾,我的視線竟不能從它們身上移開。
何嵐坐在沙發上等我下好麵給她吃。其實她媽比我媽更忙,她爸爸去廣州打工後,更是連續四年都沒有回來過。不過我不會問她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媽媽下了崗又在做什麽。
就像這些翻滾的麵條,如果你正不由自主地翻滾著,就沒有力氣去搖晃你身邊的其他麵條。那樣隻會碎得更快,也毫無意義。
我們吃完麵,又聊了會兒鞋子。然後我給阿寶切了兩根火腿腸,等它吃完飯,帶著它一道和何嵐出門了。
我和何嵐一起散步的活動區域其實很小,來回在宿舍群裏轉悠了幾次後,就照例坐到了美麗街的54級階梯上,望著美麗街聊天。
阿寶獨自在階梯下的美麗街上躥來躥去,一會兒找電線杆方便,一會兒追逐餐館裏養的比他大一倍的土狗。
“阿寶太胖了,該減肥了。”何嵐撐著下巴盯著阿寶,目光在美麗街上遊**。
“還行吧,八哥狗都是它這樣。太瘦了,它在八哥狗圈子裏會混不下去的。”我調侃著,猛然聽見阿寶撕心裂肺的號叫。叫聲中摻雜了憤怒和怨恨,還有幾分怯弱。
何嵐突然收回她遊**的目光,決絕地望向遠方灰蒙蒙的城市上空。我朝阿寶望過去,看到的是景寺帶著他的男孩們,從美麗街的那頭敞開步子,慢悠悠地遊向另一頭。
美麗街是景寺的,我們要麽是他的男孩女孩,要麽就是他的敵人。從小到大我們都是跟著他,在他的身後,一路尾隨。
日頭已經隱沒不見,昏黃如血的天色中,景寺身後一個高而瘦的身影分外打眼。
是馬曉,和景寺絕交了的馬曉。
馬曉緊緊跟在景寺身後,一如他從小所做的那樣。
我了解景寺,他不會原諒任何人。他是那樣地沉默,又是那樣地不可捉摸。但隻要他作出了決定,從來都是絕對的,不可更改的。
那天夜裏,他拋棄了馬曉,狠狠地揍了馬曉,讓馬曉蜷縮在他的腳下,哭成了一個淚人。今天,馬曉卻緊緊跟在他身後,似乎一切都不曾發生。
這不是景寺的作風,絕對不是。
景寺看到我,轉過頭來,深深地看著我。晦暗不明的暮色裏,我看不出他究竟是怎樣的表情,隻有那雙眼睛看得我全身緊繃,烤幹了一樣地澀痛。
馬曉微笑著衝我招手,回到景寺身邊的他好像又獲得了保護傘,不再那樣萎縮。
即便景寺會重新接納他是另有原因的,我還是忍不住對微笑的馬曉招了招手。
“箱子,你今天幹嗎去了?”
馬曉親熱地問我,他跟我從小就是鄰居,在一起的時間其實比誰都長。我和景寺也是他僅有的朋友。
“沒什麽,去遊泳了。”
“哦。”馬曉還想跟我繼續說話,但看了看我身邊的何嵐,他又有點兒手足無措起來。
景寺叫了他一下,他又衝我笑了一下,一隊人跟著景寺向街的那頭走了過去。
等他們走遠,何嵐站起身,說道:“我們回家吧。”
說完她走了下去,若要回家,回頭便是路,但她卻朝相反的方向走了下去,走進了麵前那條暗黑濕臭的美麗街。
我跟在她身後,阿寶貼著我,一路上衝所有遇到的人叫。
真是條勢利的狗,有主人在身邊態度就完全不同。突然,它搖擺著肥屁股,往旁邊的一個店鋪裏鑽。
是那家我跟何嵐提過的四川家菜館。而我爸爸正如我所言,坐在店子敞開的大門內,和染了紅發的老板娘親熱地說著話。
何嵐故意在店子前停下來等我,我望了她一眼,沒有勇氣再去看她的表情。
“阿寶!乖,哈哈……”爸爸逗著阿寶,順手遞了個紅色塑料袋給我,塑料袋上模糊能看到黃色的油漬。
“帶回去給阿寶吃,來,阿寶……哈哈……”
我步履僵硬,遲疑地從爸爸手中接過那個塑料袋。上麵果然有一層滑膩的、黃色的油,裏麵的東西發出一種香甜的腐敗味道,是店子裏客人吃剩了的糖醋排骨。
“香香,叫阿姨。”
“阿姨。”我順從地叫,父親的麵孔在我眼前莫名地模糊。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甚至有一秒,我懷疑這還是那個生我養我的男人!
“香香真乖,下次到阿姨家來吃中飯啊。”老板娘似乎在對我熱情地笑。我看不清,我真的什麽都看不清,唯有店門口等我的何嵐無比地清晰。
“我先走了。”
我用一種電視劇裏學來的壞女人的表情,對老板娘冷笑著離開,慢慢走向何嵐。她在那裏等著我,觀察著我。
過了很久,她對我說:“那個女人比你媽年輕多了,這也是男人的正常需要。”
我突然站住了,很久之後對她說:“還是你爸好,去那麽遠的地方打工,隻要過年和你媽好,你媽就會覺得心裏踏實。不管他在外麵是不是給你生了個弟弟,是不是不要你們了,隻要眼不見,心也就不煩。”
她不再說話,一路向前,在樓道口沒有再回過頭跟我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