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周茂樹帥得沒話說,但踢球這種事是靠腳的。泥鰍一樣的王棟最終用他號稱小貝右腳轉基因的左腳搞定了D班的球門。
以1:0,一個不太傷自尊的比分,戰勝了D班。
我在看台上等著,以為他會過來跟我說兩句。不過他拿了衣服,跟球隊一起直接離開了。隻有芊芊抱了一大堆護膝什麽的,跟在他們身後,也離開了我。
我有點失望,不過何嵐還在我身邊,無所謂。我們兩個一起背著書包回家,沒過幾站就坐到了位子。天黑得越來越早,快到家的時候,路旁的燈都已經亮起來了。黃色的光點,在與夜幕接觸的地方是奇怪的血紅色。
何嵐和我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就這樣靠近著、緘默著,一路向前。
送走了何嵐,我的手機叫了一聲,是很普通的滴滴聲。但阿寶那個家夥就是有這麽敏感,在樓上聽到我手機叫就拚命叫了起來。
也難怪,爸爸不知道中午是不是又忘了帶它出去玩,它現在一定快要給尿憋死了。在它的召喚下,我疾步往家趕,一邊走一邊很顛簸地讀短信。
短信是王棟發過來的,叫我晚上去帝皇KTV唱歌慶祝。我停下來,把它從頭到尾讀了兩遍,確實隻叫我去帝皇KTV唱歌,沒有叫我喊上何嵐,又或者是芊芊。
收起手機,我一路衝上了四樓,趕緊把阿寶帶出去釋放了一遍,又把它拽了回去,扔了兩條完整的火腿腸給它,自己什麽都沒吃就又下樓去了。
我跳著下樓,在二樓的時候,聞到了香煙的味道,腳步一下子沉了下去,連腳步聲都期望能無影無蹤。
我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樓道口,景寺靠在牆壁上,在無聲地吸著一根煙。
“昨天,你在馬曉家過夜?”
“嗯。”
他的問題讓我惡心。
“我們班晚上有活動。”我說完,才想起他除了問我問題,似乎並沒有表示過他要占用我的夜晚。
景寺是聰明人,聰明人都跟他一樣,話很少,總是在一邊默默地觀察。我不如他,我在他麵前也很失敗。
“你不要吸那麽多煙。”我說了一句,急匆匆地從他身邊走過,就算是逃,也隻能這樣了。
王棟沒有景寺高,也沒有景寺好看,甚至沒有一個地方吸引我。但我向往與他的約會,向往他短信裏那個我從沒有去過的KTV,向往他隻要我一個人去。
心急的我,沒有工夫去考慮如何轉公交車到那家市中心新建的高檔KTV,直接在街口攔下了一輛的士。
一路上街邊的路燈虛晃著深色的車窗,不斷後退的馬路仿佛顏色鮮亮的蛇群,向後,不住地向後。我依靠著堅硬的玻璃,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我這樣喜歡依靠,依靠著別人的肩膀,依靠著一切可依靠的堅實。我害怕周圍什麽都沒有,害怕獨自一個人。
帝皇KTV光彩絢麗的霓虹燈在我的頭上停下,不再後退。我付完錢,走出車廂,那些玫紅色的熒光投在我和身邊的轎車上,有種美國電影裏特別的懷舊味。
KTV大門口站了兩個穿著合體黑禮服的男生。我不太好意思讓他們為我開門,這還是我第一次到這麽高檔的KTV。
入口處的巨大水幕占用了我幾秒鍾的時間。水幕後是一屏雕在玻璃上的飛天女神,我幾乎呆住了,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麽的。後來我想起來,立刻讓自己快步走向了包廂,呆在那裏太丟臉了。
服務生帶著我在一條裝潢成淡金色的走廊裏走了好一會兒,又是左轉又是右轉的,地上是深紅色的地毯,兩邊包廂的門都是非常漂亮的雕花茶色玻璃。我有點夢境的迷糊,竟希望能轉遠一點,再到王棟的包廂。
服務生替我開門,好像我就是那種什麽事都要人服務的淑女。這想法讓我興奮到了極點。
門打開的一刹那,我的瞳孔卻陡然放大了。
剛才經曆的種種畫麵被黑色的墨水蔓延、浸透。
包廂裏,王棟正和何嵐合唱著一首歌。兩個人靠得很緊,或者可以說,王棟靠她很緊。
我還是走了進去。
鉛筆立刻纏上我:“箱子,那個美女就是何嵐啊?王棟和她啥關係?你什麽時候當上媒人了?”
“啊?”我的思維短路了幾秒,隨即開口笑道,“我不是媒婆,老鴇而已。”
“老鴇!那不是……”鉛筆沒說完就大笑,隨即問我何嵐的事。
旁邊的幾個男同學也感興趣地湊過來。我說了很多,都是她接近輝煌的曆史。
胃裏抽縮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強烈到肺部的張合都很辛苦。
“我去下廁所。”我說完話,就走了出去。
什麽人也看不見,什麽聲音也聽不見。關上門,我有種要放聲大叫的衝動。
2.
我站在一幅仿製的水蓮前,停了很久。由於是第一次來帝皇KTV,從廁所回來後,我迷路了。
沒有服務生過來問我是不是需要幫助。在他們的眼裏,應該不會有人跟我一樣迷失在這裏吧。他們以為我在欣賞這幅仿製的油畫,其實我隻是望著它,腦袋裏一片空白。
要去問別人幾號包廂怎麽去嗎?我是第一次到這裏來,真不願意;更不願意的是,回到那個在何嵐的光環下的包廂裏。
“咦……”
這個聲音是意外見麵時常用的,我以為是班上的同學,連忙裝作欣賞完油畫一樣,轉過身。
“方木香。”喊我名字的卻是周茂樹。他目光恬靜,如紗般安寧地落下來,撫在我身上。
我過了會兒,才注意到他身後還站著於帆。於帆依舊用他那種雪山頂端俯衝下來的目光看著我,而且隻看了一眼,就呼嘯著離開了。
“周茂樹……”我支支吾吾著不曉得該說什麽,這個時候好像跟我同班的於帆搭話更應該一些,如果於帆不是於帆的話。
“你也來唱歌?”周茂樹不露聲色地掩飾著我的尷尬,他拉了於帆一把,道,“他老爸過生日,我們也過來玩一玩,你和誰一起來的?”
他頑皮地笑了一下,點著指頭道:“噢,是王棟吧,他最喜歡找女生唱KTV,而且他們今天又贏了球。”
“嗯,是的。”
他態度親近,但不逼迫,可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快點。”於帆低聲催促道,飛快地瞟了我一眼,好像我是礙事的幹擾物。
“你們還有事啊?”我語氣自然了些,我這人吃硬不吃軟,麵對於帆反而來了鬥誌。
“你們先去吧。”我揚著眉毛說完就準備轉身離開,周茂樹再一次喊住了我。
“我們去吃夜宵,一起去嗎?”
什麽?上帝呀,請重複一遍他剛剛說的話。我聽到自己用光速回答道:“好呀!”
我一邊瞎編說王棟訂的包廂太小,人少反而好些;一邊給鉛筆發短信,說我家裏有事找我,先回去了。然後把手機一關,跟在周茂樹身後,鑽進了一輛等待已久的林肯車。
上了車,我才想到,要吃東西的話,KTV裏就有自助餐,還是無限量的,品種也很多。
於帆就坐在我身邊,一隻手臂撐在車窗上,木然地讓車外紅黃交錯的霓虹燈的光芒從他臉上流過。他清俊的臉在變化的顏色中,更加空洞得遙遠。前座的周茂樹和別人打著手機,熟練地使用著成年人的商務用語,安排著什麽。
兩個人,我都不敢驚擾,腳指頭都靜止得麻木了。林肯車在一座收斂了光芒、隻懸掛了一隻暗紅色的燈箱以標明身份的紅色木門邊停下。
木門是用整塊的兩人高的紅木做的,古樸厚重。門前兩頭半米高的石獅子,顯得有點小,卻襯托了紅木門的高深。這張門和兩頭獅子卻是出現在一座外形時尚、全玻璃外牆的摩天大廈底部。現代和古典,衝突地和諧著,謎一樣奪人眼眸。
我們才下車,就有人從門內將門拉開了,等候我們多時一般彎著腰請我們進入。周茂樹邊領著我往前走,邊告訴我這是一家隻接受預訂和老客的私家菜館。一般情況下正餐隻接受30桌預訂,夜宵更少,隻有20桌的名額。
我點著頭跟在他身後,驚訝於腳下的觸感是那樣地軟,似乎是純羊毛的地毯才有的感覺。我在超市裏曾經用麵頰去觸摸過。
走上樓梯,我回頭看了一眼。偌大的迎賓廳,隻鋪了一張地毯,一張就鋪滿了整個大廳。從上麵看是佛陀的六合蓮花,頓時,如墜雲端,腳和頭都軟綿綿的了。
周茂樹幫我拉開椅子,領我坐下。服務員立即就將我們要的東西送了上來,這些應該是周茂樹在車裏就已經安排好了的吧!
他給我點了一份黃色塊塊狀的甜品。他和於帆則都是一份用古色古香的大瓷碗盛著的淺碗粉絲。後來我想那不大可能是粉絲,因為他們兩個都用勺子來吃它。這麽高檔的店子裏按理說是不會買質量這麽爛的粉絲的。
我不敢問周茂樹給我點的是什麽,也吃不出來那是什麽,隻感到它入口即化,整個口腔直到胃裏,都是清爽宜人的甜蜜滋味。
於帆吃東西很斯文,也很專心。周茂樹有點不經心於吃東西,側過臉,小聲地問於帆要不要他的筆記複印件。
我心算了下時間,的確快要考試了。
於帆沒作聲,一路上他都是那樣,沒有一點表情,看不出是開心還是不爽,目光好似空洞,又好似洞穿了一切。或許他對一切都是不屑的,又或許,他現在是在火星,而不在我們身邊。
周茂樹把他的筆記塞進了於帆的背包裏,轉身問我要不要吃小龍蝦。我先是驚訝這樣的地方也可以吃小龍蝦,旋即就拒絕了他,我怕在這裏吃小龍蝦。這裏太幹淨,離我太遠,那會讓我窘到發抖。
“我要。”於帆輕聲吐出兩個字,周茂樹於是起身安排去了。
我埋著頭,失去周茂樹的紅木桌讓我感到害怕,身體裏的所有神經都繃緊著。周圍有兩三個桌子上有人,都是30歲以上、穿著高檔的中年人。間或有幾個年輕一點的,也是仿若從電視機裏摳出來的漂亮女人。
小龍蝦端上來了,盛在邊緣鏤花的銅盆裏,很大的一盆。濃鬱的香味立刻讓我的胃叫起來。周茂樹給我夾了兩個,便自己先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動作很慢地在我麵前使用那隻銀色的夾子。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都是微笑著的,眼睛刻意地沒有看我,保護著我不值得保護的自尊。而我抬起頭來,才發現於帆一直盯著我,樣子就像在作觀察試驗。
他們兩個沒得比,完全沒得比。
不管周茂樹的父親是什麽人,於帆和他都沒得比。
於帆的形象在龍蝦的香味裏,被我從腦海裏抹去。從那天起,我在教室裏再也不會去注意他了。
3.
周茂樹送我上的士,錢也為我付好了,臨走跟我說改天一起再去遊泳。我的心一路上就沒有正常跳過,KTV的不快也消減了很多。
我登上階梯,掏出手機想看一下時間,才想起已經關掉了。於是作罷,跑步回家。媽媽還在家裏,她可是會管教我的。
濃重的煙草味,讓我的步子在看到路口的陰影時,驚得一抖。
景寺還在我家的樓道下,煙頭散落了一地,很多,他一直在等我。
他盯著手機,沒立刻察覺我,然後他的目光從手機屏幕上移了過來,麵孔被光照著,是白色的。
我後退了一步,又往前疾步走了三步。
他走了過來,一把拉住我,說:“香子,有些話,我們倆今天得說明白。”
“需要嗎?”我推開他的手,“你和何嵐明明那個過,隻有我不知道,隻有我。”
說完這些,我就衝上樓去。逃走、背棄,什麽詞形容此刻的我都可以。我感覺有股難以忍受的寒冷襲擊著我的身體。
“箱子,箱子……”景寺在我身後喊著。第二天,我打開手機,他打了10多個電話給我。
第二周周一到學校,王棟在第三節課的時候,特意選了鉛筆她們沒有圍在我身邊的時候,湊過來,聲音很輕地問我:“那天怎麽不聲不響就走了?是不是有心事?生我氣了?我怎麽你了?”
我說才沒有,卻沒能讓自己去正視他的眼睛。
王棟笑了,沒有再說什麽。
放學時,他一個人靠在門邊,慵懶的樣子似乎是走累了。我從他身邊走過,他動作飛快地塞給我一個信封。
我在走廊裏,躲躲藏藏地打開,裏麵是一張電影票和一張寫了時間、地點的紙條。
幸運之神,是不是開始眷顧我了?有那麽一下子,我這麽覺得。
接下來的4天,我都在芊芊的嘮叨聲中度過。她質問我為什麽不叫她一起去KTV,轉臉又趴在我身上,叫我下次去無論如何也要帶上她。
終於到了星期六,我很早就出門,在步行街轉悠了很久,起程朝王棟約我的環球影院所在的百貨大廈走去。
他也早早地來了,還是那樣懶懶地,屈膝靠在百貨大廈入口處的紅色柱子上;雙手插在褲口袋裏,抬著頭無所事事地望著天。
王棟長得不算帥,當然肯定也不醜,就是那種平淡得沒什麽好說的樣子。一般這樣的男孩子要麽很糟糕,要麽會別有一番味道。他屬於後者,精心挑選過的銀灰色休閑褲,配搭著大紅色的板鞋和純白的套頭運動衫,周身立刻就被顏色搭配出的時尚活力占滿,長相的普通自然無足輕重了。
他看見我來了,彎起一邊嘴角笑,跟他在球場上一樣,胸有成竹的樣子。
“等久了吧?”我問他,他伸了個老大的懶腰,腔調打滑地說:“不算太久,還沒石化。”
跟他說話挺有意思的,大家都是聰明人吧。
他選了部莫名其妙的鬼片和我共賞。我這人天生不畏鬼神,看鬼片跟看把戲一樣無所謂,不過我還是應景地叫了兩下。
影片進行到50多分鍾的時候,爆米花吃完了,飲料也喝完了。他空閑下來的手摸索過來,抓住了我的手。
這種事難道也是有預感的?他突然抓住我,我聽到他放鬆地出了口氣,但我其實一點緊張的感覺都沒有。還是那樣,等待,然後發生。
過了好久,我的身體才逐漸熱起來,畢竟這是第一次,和男生單獨約會,讓男生拉住我的手。
我在黑暗中偷偷地看著他的側臉,他變帥了好多,迷離的眼神很有味道。
看完電影後,他一直拉著我的手,從黑暗的大廳走入喧鬧依舊的步行街。
“餓不餓?我帶你去吃東西吧。”他問我,目光和聲音都變得溫柔許多,鼻翼邊還有細密的汗珠嵌在微微發紅的麵頰上。看到那些汗珠和潮紅,我也心動了許多,也許這就是愛情吧。真真正正的愛情,就是如此模模糊糊的,然後發生,之後才會越來越美好,越來越驚心。
“都聽你的。”我點頭說,聲音裏有股子讓我都不敢相信的溫柔。他笑了笑,好像早就知道我會這樣。
他這個人看上去懶懶的、一副骨頭要散架的樣子,骨子裏卻非常有主見,不然怎麽會是校隊的隊長,班上的風雲人物呢?
他帶我去了家外資商場六樓的自助餐廳吃中飯,之後又領著我去了家巷子裏遠近聞名的甜品鋪子點了飲料和甜品,一直聊天聊到了傍晚。
最後他要送我回家,我沒有拒絕。
美麗街依舊是那個樣子,不過王棟曾對我說過,他住在城南的東池區。那裏也是城裏的老區,我去過,和美麗街非常相似。
他沒察覺出美麗街上特有的耗子味,走在我身邊,一直到那條54級的階梯。路燈到這裏就沒有了,往上就是已經沒有餘錢支付路燈電費的摩托車廠了。
“到這裏就可以了,你早點回去吧。”我轉過身跟他說。
“送到頭我就走,你就這麽怕跟我待久點?”他笑著說,手插在褲口袋裏,慢步走了上去。
“才沒有呢!你有什麽要我怕的!”
我衝他叫,後他兩步跟在他身後。階梯上越來越暗的黑影,讓我有強烈的不安感。
“你真不怕我?其實我自己還怕自己呢。”
他說著話,突然停下來,我沒有停,趕了一步,撞到他的身體。
“切!”
我才要張口反駁,他垂下頭,就這樣,把我拉上去,吻了下去。
“怕嗎?”他離開我,輕輕地問。
我的喉嚨幹涸了,什麽都說不出。
“我回家打電話給你。”他微笑著,貼在我耳邊說,匆匆地跑了下去,轉眼就不見了。
我在原地停留了半分鍾,忽然目光驚懼地掃了一眼身旁那座鬼魅般的暗紅色建築,倉皇地逃回了家。
推開門,一茶幾用剩了的一次性紙杯,讓我的喉嚨惡心地縮了一下。阿寶迎過來,有點憔悴地向我展示他髒兮兮的屁股。媽媽這周周末加班,沒有回家。
等待王棟電話的同時,我給阿寶洗了個澡,也稍微收拾了一下客廳,整理出兩大袋垃圾。爸媽的房間,我沒管,看到**堆積的被子,我有點惡心。
王棟終於打電話來了,我拿起話筒,嘴唇麻麻的,感到前所未有的血液充盈感。初吻觸電的味道,雖然遲了點,還是驚心動魄的。
“……晚飯吃了些什麽啊,你?……那電影真爛,下回咱還是俗氣回,去看好萊塢大片吧!哦,你媽沒問你和誰出去了吧?你就說是我是你們班鉛筆同學吧……哈哈,鉛筆是女生,我其實就是女生呢,你沒發現嗎?小傻瓜……”
他跟我說了好久的話,關於電影,關於下周的課,關於臨走的那個吻,就是沒有……
我喜歡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不了解愛情到底該是什麽樣子,可以沒有這些話嗎?可以沒有嗎?我的心從很高的地方落下來,晃晃悠悠,沒有終點。
日光燈泛藍的白光,刺激著我的脊梁。我佝著背,在阿寶的注視下,安靜得死沉。
不對,不該是這樣的。我撥通了王棟的電話,哪怕是逼迫,我也要他的承諾。他的電話一直忙音,撥了三次,都是忙音。
突然,不知是哪裏來的預感,我找出了那個存在我電話中的第一位,為了能永遠在第一個還用A來代替了名字的何嵐的電話,撥過去……
忙音。
忙音。
4.
塑料拖鞋過於寬大的邊,摩擦著我的腳背,在激烈的跑動中,那裏有漸漸潮濕的疼痛。阿寶跟在我的身後,一路狂奔,咆哮著,仿佛我心裏的野獸。
我登上何嵐家的樓梯,手掌狂亂地打在她家的鐵門上,鏗鏘的聲音激**著我已經戰栗的身體。
她拿著電話,打開鐵門後的木門,隔著鏽蝕的鐵欄杆,看著我和我懷中的阿寶。她繼續講著她的電話,讓我站在門口,一直站著。幾分鍾後,她把電話掛了,平靜地看著我。
“你有什麽事?”
“你在和王棟打電話嗎?”我問她,聲音讓我厭惡的急迫。
“是呀。你不是跟他沒一腿嗎?”她平靜地說。這時,她的電話又響了。接通電話,她轉身將裏麵的木門也在我麵前合上了。
一個人最最最開心的時候,該是什麽樣子?
大笑嗎,還是哭,或者像何嵐這樣平靜得我隻聽得見我靈魂尖利的哭泣聲?
我抱著阿寶,一步步走下去,從何嵐的房門前離開。在我家和她家交會的那條路上,一個紅色的煙點在晃動。我站住了。
那是景寺。
他走過來,像要對我說什麽,像要問我什麽。我的臉上卻不爭氣地在見到他的刹那,被滂沱的淚水覆蓋。
他愣了下,猶豫了。
過了會,他把阿寶從我懷裏抱走,在它的號叫聲中把它放到地下。然後,他朝我走過來,靠近我,抱住我,輕輕地讓我的頭側過來,把他的嘴唇壓了上去。
“木香,我們兩個好吧,早就該這樣了。”他的聲音在我耳邊溫柔綻放,仿佛曼陀羅的麻藥。我窩在他的兩臂之間。它們是那樣地有力。
我的沈景寺,我暗戀了10多年的沈景寺,保護著我。可以為我做任何事的沈景寺,終於就這樣屬於我了。
屬於我一個人了。
我應該是激動的,應該是哭得更厲害的,應該是如願以償,應該是世界中最開心的。
我沒有,我感受著他懷抱的溫暖,大腦和心髒,一片冰雪,一片……
沒有意義的空洞。
“還是我們在一起好,早該這樣了。”他感到我不再哭泣,拍著我的背,柔聲地對我說,似乎也是在對自己說:“我沒想要瞞你,不過,那隻是一個誤會。我現在不也和她分了嗎?何嵐不屬於我,也不屬於這裏,是我誤會了。你才是值得我珍惜的人。我可以用我的生命保證,再也不會讓你傷心了。”
景寺很少說這麽多的話,他甚至很少用“我”字,他就是那樣一個早熟的男孩。他隻會對我說這麽多的話,他隻會對我說“我怎麽怎麽樣”。
我不再想那些,空著腦袋,起碼他在我身邊。這就夠了!今晚就可以如此度過了。
他拉著我,帶我去吃晚餐。他了解我,更了解我的家,知道在那座空無一人的房子裏,沒有熱騰騰的飯菜,也沒有等我的家人。
我跟著他,在他經常去的飯館裏,等著他的都是初中時跟我關係很好的同學。一夥人都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在一起吃火鍋,喝啤酒。
好多小說裏都有過這樣的描寫,那是青蔥的、美好的。我不想多說,他牽著我的手,這也該是美好的。
我不斷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我渴望已久的,期待已久的。在景寺最習慣的餐館,被他以女友的身份帶在身邊。但我的視線就是不能從餐館門口的那條水溝上移開半分。那條水溝緊貼著美麗街右邊的店鋪,從美麗街的街口一直綿延下去。街口奶茶店傾倒出來各種香味的奶汁,流到第二家店鋪混雜進醬色的機油,然後是第三家、第四家……
沿著黑糊糊的水溝,流到我的眼前,就是一隻耗子,一隻長在水溝裏、活在水溝裏、最後也要死在那裏、再被其他耗子消化掉的耗子。
男孩們舉起了他們的酒杯,向著景寺,向著我,祝福著,調侃著,似乎發生了非常美好的事。
而那股耗子身上的味道,讓我惡心得絕望。
景寺送我回家,在樓梯口深深地擁抱了我,壓得夾在中間的阿寶大聲地叫。我說媽媽不讓我和你來往,你還是快點回去吧。他點點頭,就走了,還是無聲的,無聲得讓我害怕。
我衣服都沒換,躺在**,瞪著天花板上分布著的黃色水漬斑點。為什麽房子老了,白色的牆壁會變成這個樣子?我思索著,頭在**移動的時候,頭發和床單黏在了一起。
我渾身一冷,坐起來,探手去摸我的床單。明明是毛毛的,摸上去卻是肮髒的光滑感。床單多久沒換了,多久沒有人給我換床單了,又是多久沒有人清理家裏的地板了,多久了……
我一個人在這個房子裏。
令人羞恥的肮髒感從每一寸皮膚集中過來,發燙地盤踞在我的嘴唇上。今天一天,我就和兩個人接了吻,幾乎是在一個小時裏發生的事,簡直就是一個妓女。
我衝進廚房,擠了很長的一條牙膏,用力刷牙,拚了命地用力。不一會兒,口腔裏有薄荷香的鹹味。我抽出牙刷,它已經變得鮮紅。紅色泡沫一個個消融在空氣裏,那是我的血呀!
紅色的血,黑色的血。我想起了那天晚上,何嵐對景寺說出絕情的宣言後,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鮮血沿著她的下巴流下來。黑色的,那也是血呀!
還有她的手,她斑斕顏色的手指。
我拋開了牙刷和杯子,激**起的水花打濕了我的劉海。我的頭發已經長長了,長到齊肩,我不再像何嵐一樣留著男孩子的短發,不再像何嵐一樣穿白色的T恤。
我不要像何嵐!我們不同,不同!
我從櫃子裏翻出一條全新的毛巾,用它將我嘴角的鮮血擦幹淨,又用它擦幹淨被我弄髒的鏡子和水池邊緣。
最後,我將它洗幹淨,就跟沒用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