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 忘

一直在努力遺忘

不是因為恨意

因為隻有忘卻

對你才是最好

一周後。

華譽大學。

江上雪重新回到了學校,開始了學習。坐在她身邊的湘妃總是會時不時地偷看她一眼,然後又怕她發現而迅速轉移目光。殊不知,這樣頻繁的動作,早就被江上雪看到,但是她也不出聲。她知道梁湘妃是擔心她,所以才這樣。

自從江上雪出院後來上課,梁湘妃就明顯地感覺到了她的不同。她似乎變了,變得那麽淡然,仿佛周圍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與自己無關。以前的江上雪總會在韓離有需要的時候第一時間跑過去,即使沒有需要也會常常跑到鋼琴室去。可是現在不了,她現在一點兒也不在乎了,隻是安靜地上課,安靜地回寢室。更奇怪的是,司青好像真的已經是江上雪的男朋友了,他一有時間就會過來約她出去。

難道江上雪已經放棄韓離了嗎?

這些問題都在梁湘妃的腦海裏轉著,可是沒有答案。

周圍的同學又在討論著學校裏最新的八卦。

“你們聽說了嗎?烈歌學姐終於和韓離學長在一起了!”

“真的嗎?真的嗎?太好了,他們是多麽般配的一對啊。”

“可是我的夢想卻破裂了!不過,韓離學長,你放心,我永遠會支持你的。”

……

梁湘妃再一次偷偷看著旁邊的江上雪,她依舊在專注地聽課,沒有絲毫的異樣。

江上雪這次抓住了她的眼神,偏頭對她輕微一笑:“幹嗎盯著我看?嗬嗬。”

“我哪有?”被抓個正著的梁湘妃紅著臉,言辭閃躲。

“哦。”江上雪也不繼續追問。

“喂,你怎麽不繼續問我啊?”梁湘妃反而一臉著急的樣子。

“問你什麽?”江上雪裝作很疑惑的樣子。

“問我為什麽盯著你看啊。”

“你不是說沒有嗎?”

“呼呼……上雪,你還當不當我是朋友啊?”梁湘妃狀似很生氣。

“你這樣的朋友啊,再多一個都……”江上雪欲言又止。

“都怎麽?”

“沒什麽。”

“你說不說?”

江上雪的眼睛裏露出智慧狡黠的光芒。湘妃就是這樣,稍不注意就被人轉移了話題,自己還渾然不知。江上雪不自覺地輕揚起嘴角。

梁湘妃看到後愣住了,語氣有些低:“上雪,你知道嗎?你很久都沒有這樣笑了。”

就這樣一句話,莫名地讓江上雪心中被壓抑的一些情感開始潮湧,眼眶開始濕潤。但是當她凝視著梁湘妃那雙同樣濕潤的眼睛時,她還是把已到喉嚨的苦澀吞了回去。

“湘妃,謝謝你。”

隻剩下這句謝謝可以表達心意,怕再多說一些,甚至隻是零星的話語都會讓自己崩潰。

這種被關懷的溫暖感覺一直持續了整整一堂課。

下課的鈴聲響起,江上雪突然被輔導員叫住。

“江上雪,這是學校要演的音樂劇的資料,你幫我把它們交給韓離,跟他說有什麽意見可以提出來。”

聽到那麽熟悉的名字,江上雪的思維有一瞬間的停擺。

“這個……我幫上雪去給韓學長吧。”不等江上雪回答,旁邊的梁湘妃就著急地開口。

“嗯?你湊什麽熱鬧?江上雪不是韓離的助理嗎?”輔導員好笑地說道。

“我是候補助理,不行啊?”梁湘妃瞪著雙眼。

江上雪有一種窒息的感覺,腦海裏不受控製地出現了那個優雅絕倫的身影。

她淡淡地說道:“我去吧。”

是的,隻是公事上的見麵而已。

可她聽著自己的理由,卻發現這隻不過是一個借口。這個借口是那麽虛假,那麽不誠實,讓她的心裏焦躁不安,但是又帶著小小的期待。原以為已經不再想念,可是到現在她才知道,其實想念從未停止過運轉。

她的一切淡定都隻是一種偽裝。

“上雪,還是我替你去吧。”梁湘妃發愁地看著她。

江上雪毫不猶豫地從輔導員手裏接過資料,心裏卻有了一絲膽怯。

“喜歡。”

“但是……我告訴你,是因為我的喜歡會從現在開始結束。”

……

這句冷漠的話猶在耳邊,有著可以吞噬一切的殘忍,可是她依舊放不下。

“不用了,湘妃。我……自己去。”

她婉言拒絕了梁湘妃的好意,抱著資料向鋼琴室走去。這個時候韓學長一定在練琴。那條到達鋼琴室的路似乎很長很長,就像到達韓學長身邊的路那樣漫長。遠遠地,江上雪的耳旁就傳來了琴音。她仔細聆聽了一會兒,發現今天的琴音與往常有些不同。今天的琴音帶著壓抑和困惑,沒有了往日的流暢和自信。

她走到門口,如自己所料的那樣看到了鋼琴前那個優雅熟悉的身影。江上雪凝視著韓離,視線再也無法轉移。

怦怦怦怦……

明明不久前就見過麵,為什麽胸口的思念仍然如潮水一般湧來?

明明他說過不會再喜歡,為什麽自己對他的愛慕一點兒都沒有減少?

明明自己說過會忘記,為什麽有關他的記憶還是這麽鮮活?

……

太多的為什麽,夾雜著太多的困惑和傷痛。

她的目光繾綣,前進的步伐卻那麽沉重。

忽然,琴音戛然而止。

“上雪?”韓離回過頭,眼神複雜。他的手指微曲,放在黑白鋼琴鍵上,在她的視線裏形成了一幅難忘的畫麵。

江上雪趕緊收拾好心情,走近韓離,然後揚了一下手裏的資料。

“這是我們輔導員給你的,是為音樂劇準備的一些資料,你看一看有沒有什麽意見。”

她說完,一抬眼就看到了韓離的眼睛。他的眉目間有一種光華隱隱流動。

“謝謝。”韓離淡淡地說道。

“不,其實是我應該說謝謝。”江上雪目光柔和。

“嗯?”他有些微的疑惑。

“謝謝你……曾經喜歡過我。”她看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沉痛,隨後說道,“而我來,也隻是為了道謝而已。”

“上雪……”他聽到後身形微顫。

“真的很感謝,但是……我也無法原諒,無法原諒你的喜歡想開始就開始,想結束就結束。我會聽話地慢慢忘記你,如你所願,所以……學長也慢慢開始忘記我吧。”

明明心裏不是這麽想的,可是卻義無反顧地說了這番話。看著他傷痛的目光時,一種後悔的情緒在她的心裏累積。害怕自己忍不住反悔,害怕自己根本沒有勇氣割舍,於是在韓離抬手的時候,轉身……

熟悉的鋼琴室裏,她背對著他,看向窗外。明黃色的窗簾在烈風下飛擺,明媚的陽光大片大片地湧進來。眼睛的餘光瞟到了地上她和他的黑影孤單直立。他的手影垂在空氣裏,最終像蝴蝶的暗影般慢慢下落。

“學長,以後你另外征選一個助理吧。”

說完這句話,她就舉步離開,單薄的身影漸漸和後麵修長的身影越離越遠,仿佛永遠不會再有交集。

她隱忍的眼淚終於不受控製地傾瀉,像碎鑽一樣從臉上滑落。她一步一步地向外走,每一步都積聚了巨大的勇氣,而足聲裏都是她傷痛的呻吟。

韓離就這樣凝望著她的身影在視線裏漸漸變小,變成孤單的線,最後消失在門口的拐彎處。他心裏縱使有太多的掙紮,也都無法違背自己對另外一個人的承諾。

他已經失去她了嗎?

在接近校園門口的時候,遠遠地,江上雪就看見司青倚在校外一棵黃綠色的香樟樹下。亞麻色的頭發在風裏輕輕躍動,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落,俊朗的臉在光影之間讓人有種憂傷的錯覺。

司青也看到了前麵走來的她,清爽地笑起來,那笑容和著青黃的樹葉和彌漫在空氣中的樹葉微香,組成了午後一幅溫暖的畫。

“對不起,我遲到了。”江上雪語氣裏帶著淡淡的歉意。

“沒關係,再久我也會等。不過……還是有懲罰。”

司青正笑著,忽然瞥見了她濕潤的眼睫毛,心忍不住痛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抬手,想要去撫摸她偽裝著堅強的臉龐。

“懲罰?”江上雪疑惑地問。

淡金色的陽光下,她的膚色蒼白,眼神疲累。

司青忍不住在心裏歎氣,唉,有的時候寧願她脆弱一點。如果那樣的話,她也許會逃離到他的身邊。

看著他越來越近的手,她琉璃般的瞳孔驚異地擴張。他也許意識到了自己舉動的突兀,改而用兩隻手一起上前,迅速地捏住了她兩邊的臉頰,稍微用力。

“哈哈哈……”

“啊!”

笑聲和痛聲同時響起。

“是不是很痛啊?”司青明知故問。

他看到她臉頰的肌膚明顯由蒼白轉為紅潤。

“當然,你要不要試一下?”她眼神晶亮地怒瞪著他。

“哈哈哈,你生氣的樣子原來是這樣啊,眉毛、眼睛全皺在一起,真是醜死了。”司青誇張地大笑起來,明媚的眼裏盛開了細細密密的金黃色小雛菊。

“司青!”

江上雪不滿地叫他的名字,可是司青還是在笑,甚至笑彎了腰,這個時候的他俊朗得不可思議。她見她的反抗沒有任何效果,於是氣衝衝地往前走。

“喂……嗬嗬,我不笑了……”他忍住笑,可是前麵的身影還是走得很快,就像要逃離他一般。

不禁,他的內心就生出了一種恐懼,臉上明媚的笑容也消失了。

她那樣的背影,要逃離卻那麽孤單的背影。

他手指輕微地顫抖了一下,立馬就跟了上去,臉上還是那麽輕鬆地笑著:

“上雪?”

“上雪?”

“真的生氣了?上雪……”

他跟在她的背後不停地問,說話的語調一點兒也不認真。她又偏頭瞪了他一眼,依舊不說話,似乎在賭氣。

司青忽然沉默了,跟在她的旁邊,一步一步走,跟著她的步調。

不久後,他雙手交叉放在後腦勺,仰望著天空,輕輕地說:“這樣多好,江上雪會生氣會瞪我,甚至還會不理我地往前衝。”

“喂,你是被虐狂嗎?難道喜歡別人瞪你啊?”

江上雪覺得真是很難理解他的想法。

“嗬嗬,因為隻有在你生氣的時候,我才覺得是真正的江上雪在我麵前,而平時的你,常常讓我覺得靈魂沒有在這裏一樣,所以……”

他忽然停頓,她疑惑地偏頭。

他同時偏頭和她對望,陽光擦過他的眼角,眼瞳折射出溫暖而憂傷的褐色。慣常的輕佻笑容在薄薄的陽光下變得很輕很輕,仿佛隻是一抹輕霧。

他看著她,緩緩地輕柔低語:“我很害怕,才會故意氣你。”

那樣溫柔的話語,帶著淡淡的憂傷。

江上雪睫毛輕顫,手指蜷縮,頓時慌亂得手足無措起來:“司青……”

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將她緊緊地束縛住,讓她難以掙脫。

而司青眼底暗光一閃,大笑起來:“哈哈,你以為懲罰就是這樣簡單嗎?還要懲罰你陪我去看電影。”

說完,他忽然將右臂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在她驚愕的目光中帶著她快步向前跑:“讓我們飛起來吧,Oh……”

清爽的微風從耳旁掠過,真的像在風裏飛翔一般。兩人步調一致,輕快地跑著,跨越道道淺金色的陽光。他們的臉上都露出了純真愉悅的笑容,一起仰望著藍天。

明媚的陽光、蔚藍的天空、黃綠色的香樟樹、幽靜的小道、隱約的歡聲笑語和跑步聲,這一切組成了一幅賞心悅目的油畫,優雅美好。而小道旁的車道上,一輛藍色的賓士車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冷漠光芒,賓士車由慢至快地行駛過去,讓人無法看清車內人的臉。

巨星電影院前,人來人往。

司青和江上雪站在門口的電影預告牌前看著。

預告牌上,下午有兩場經典的老電影馬上就要開始放映了,一部是《泰坦尼克號》,另外一部是《我的野蠻女友》。在江上雪看得認真的時候,司青已經買來了飲料和大杯的爆米花。

“想看什麽電影?”他問。

“看《我的野蠻女友》吧,很搞笑的。”她偏頭說道。

“OK!就看這場。”他打了個響指,表示讚成。

“那我們去買票。”她正準備走。

“我買好了啊。”他拉住了她。

江上雪疑惑地看了看售票窗前排著的長長隊伍,買張票起碼要二十分鍾吧,他是什麽時候買好的?

“哈哈,放心,我不是搶的,事實上我昨天就買好了。”他笑著,然後護著她走進電影院。

“可是你怎麽知道我想看哪場電影?”她還是不明白。

“很簡單,我兩場電影的票都買了。”

瞬間,她明朗起來,看著細心保護著她的司青,心間湧上一種酸澀的感動。

穿著白色T恤和牛仔褲的他,默默承擔著一切、永遠微笑著、給她最溫暖的世界的他,這樣完美的他的心意……她還是要裝聾作啞嗎?

“司青?”她呼喚著。

“嗯?”

“我好像要掉進你的完美陷阱裏了,怎麽辦?”她輕聲說。

“什麽?”他沒有聽清,回頭問。

她隻是微笑著搖頭。

豪華的電影包廂裏,超大的屏幕上顯現出一幕幕影像。

坐在中間位置的司青偶爾看一眼屏幕,大部分時間都在用餘光瞟著江上雪手中大杯的爆米花。那杯爆米花像無底洞一樣,老是不見底。

“怎麽,你要吃嗎?”江上雪終於奇怪地問道。

“啊,不是,嗬嗬。”他尷尬地笑。

電影裏女主角在舞台上彈著傷感而令人心動的鋼琴曲《卡農》,男主角一步一步脫下掩飾身份的墨鏡、口罩、帽子……

江上雪靜靜地聽著,耳邊仿佛聽到了韓離彈奏的那首《離別》。

曲調婉轉悠長,憂傷唯美。

屏幕上也似乎換上了韓離的身影,周圍跳躍著點點星光。

“不是喜劇嗎?哢嚓……”司青問。

江上雪被清脆的破裂聲驚醒,偏頭就看見他在吃著爆米花,大口大口。

“你不是不吃嗎?”

“現在想吃了,而且很想吃,這一杯都給我吧。”說完他就把一大杯爆米花全部抱了過去,讓她的手空空地保持著姿勢放在胸前,然後就聽見他大口大口吃著爆米花的聲音。

“嗬嗬……”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是餓了嗎,吃得這麽急?

而且真的很少看到男生這麽喜歡吃爆米花。

電影裏的劇情還在延續,在高山的這邊,野蠻的女主角對著男主角大喊,臉上流出大量晶瑩的淚。

看到這裏,江上雪的心裏又酸又澀。她無意間發現司青這時已經把一大杯爆米花吃光了。他的手放在他們之間座位的扶手之上,手掌時而微張,時而握緊,似乎在等待什麽。

他是?

“你幹嗎不認真看電影?”她困惑地問。

“哦……嗬嗬,我在認真看啊。”他被抓到什麽秘密似的幹笑,又偏頭看了她一眼。

他眉眼彎彎,眼睛因為銀幕的關係,很亮,亮得讓她心慌。她終於注意到他老是注視她的地方——她放在腿上的手。

心裏忽然明白了什麽。

在自己不確定的時候,是不應該給他任何希望的。給別人根本不能實現的希望,不是仁慈,而是殘忍,所以應該對他不予理睬。

“你喜歡看就行。”他這麽回答,嘴角也輕輕揚起。

那樣的眼神除了溫暖和寵溺,似乎還有一種留念,就像早就知道一樣東西不會屬於自己,而自己還是帶著戀戀不舍的目光傾注所有的愛慕。

那樣的目光莫名地讓她的心一軟。

隨即她轉頭看向銀幕,而靠著他的一隻手已經放在了座位間的扶手上,與他的手相觸。

她感覺到了他的手輕顫一下,瞬間變得炙熱,而這一刻如此神聖,仿佛能讓時間凝固。

但是也就僅此而已,纖細的手和修長的手就這樣依靠著,不再靠近,也不再拉開分毫。也許就像他們之間一樣,也僅此而已。

電影裏憂傷溫暖的音樂在耳邊縈繞不散。

兩個靠著的身影、兩隻緊挨著的手、微微閃動的屏幕的光,讓所有的溫暖在此凝聚。

直到電影落幕,走出包廂,江上雪在光亮的大廳內,依然能看到司青的臉頰上帶著淡淡的不自然的紅暈。他注意到她的目光,隨即就避開。

嗬嗬,司青原來也有這樣局促的時候,江上雪在心裏淡淡地笑了。

“喂,你在偷笑。”司青不滿地說。

“我哪有?”她否認。

“那你的嘴巴張那麽大。”她分明就在笑他。

“我是在光明正大地笑啊。哈哈。”她笑出了聲。

在偌大明亮的大廳裏,女生淺笑妍妍,麵容清麗,就像天空中一朵最美的白雲。而旁邊的男生神情別扭,帥氣的麵容帶著深情的寵溺。

周圍在明亮的燈光下,蒙著淡淡的白光。

幸福如同一場夢境。

安靜的街道,幹淨的柏油路麵。

在兩旁樹木的陰影下,江上雪跟著司青,踩著他淺淺的影子一步一步走。

這個時候,太陽浮在西邊的天際,如同一團火光緋紅。

“我們去哪裏?”終於,她忍不住問。

“秘——密。”他神秘地眨眼。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邊的樹木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終於到了一處地方,樹木的顏色明顯地改變了很多,是一種金黃的顏色。

忽然,他拉著她遠離道路,走進了這片金黃色的樹林。

好美!好美的世界!就像是天國的顏色,純淨安寧。

“這是……”

仿佛知道她要問什麽,他接著說:“這是銀杏樹。”

沒想到在秋季除了楓樹能有那樣熱情的風采,這裏的銀杏樹也有這樣無與倫比的美麗。

“這裏是公園最邊緣的一角,所以種植了大量的銀杏樹,怎麽樣,好看吧?”

他還是拉著她,不停地走。在這片無窮盡的金黃色世界裏,江上雪不自覺地跟著他,一直走下去。

大片大片明亮的銀杏葉將他的臉襯得更加明朗。一會兒,樹木的前方出現了星星點點的藍色光亮,像一顆顆寶石在前方沉寂。

他們離光亮越來越近,她抓著他的手也越來越緊。終於,她看到了那片藍色光亮的真麵目。

“是湖泊!”她驚呼出聲。

是一片寶藍色的湖泊,在夕陽下閃著天然寶石般的光亮。幽藍幽藍的湖水,安靜如一麵鏡子,倒映著旁邊樹木的暗影。在這麽美麗的地方,仿佛能忘記一切憂傷。

“喜歡這裏嗎?”他聲音朗朗地問。

“嗯,很喜歡很喜歡。”她大聲地回答。

“高興嗎?”他對著湖麵喊著。

“嗯,很高興很高興。”她做著同樣的動作回答。

“嗬嗬,如果我還送給你一件禮物的話,你會不會興奮得瘋掉?”他忽然輕聲說。

“哈哈,我才不會呢!”她對著他笑。

“喏,送給你。”司青看著江上雪開朗笑著的臉,從褲袋裏拿出一條手繩。

“紅豆手繩?”

鮮紅的手繩上綁著一粒同樣鮮紅的紅豆。它躺在司青的手心裏,安靜美好。

司青的眼神很專注。紅豆,代表著相思的紅豆,即使過上幾百年,它的表皮也許會幹枯,顏色也許會黯淡,但它永遠不會消逝。

“為什麽送我禮物?”江上雪有些猶豫。

“你生日的時候送你的那個娃娃不是被燒毀了嗎?所以現在是補送的。”

他解釋,為她的躊躇而落寞。

“司青,謝謝。”她心中一暖,接過手繩,放入口袋。

司青還想說什麽,但是嘴唇一抿,終於將話咽了下去,眼神黯然。

她隻是無法拒絕,終究不是接受。

“這個湖有一個很美的名字。”他看了她一眼,緩緩說道,“叫夏爾那湖。”

“夏爾那湖?”她望著幽藍的湖水,心神都被它震懾住。

“嗯,傳說是一個叫夏爾那的詩人為了挽留他心愛的人,唱了一整晚的情歌,可是他心愛的人還是走了。夏爾那最後流下一滴眼淚,淚滴越來越大,漸漸匯成了眼前的湖泊。而詩人卻因為這滴淚流走了所有的生氣,死在了湖邊,永遠遙望著心愛的人離開的方向。”

江上雪聽得出神,她仿佛能看到紅雀珊瑚驚鴻的影子,盤旋在湖麵,唱著哀婉動人的歌。恍惚間,心裏就湧現出了一種巨大的力量,所有徘徊著的憂傷都被這種力量所征服,讓自己變得堅定無比。

“上雪,我喜歡你,就像這位夏爾那詩人忐忑不安的心情;上雪,我喜歡你,我想以後我的眼裏隻會有你的身影;上雪,我喜歡你,那……你呢?可不可以把我當作避風港,來到我的身邊?”

司青深情低訴,在這麽美的世界裏就像一首深情的詩歌,似乎有無數金黃的雛菊在他眼裏細密地綻放,隨著不安的眼神搖曳跳舞。身後是一片一片同樣在風裏飛舞著的金黃色樹葉,完美的身姿,像蝴蝶金黃色的雙翅。

江上雪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那裏麵的世界有她一直渴望的溫暖,垂在衣服口袋邊的手隔著柔軟的布料碰到了紅豆手繩,手指一點一點地接觸,又一點一點怯弱地移開。

“對不起……司青。”

良久,她緩緩說出這句話,心一直被愧疚揪痛。而司青因為這句話,眼裏金黃的雛菊刹那間完成了絢爛的升華,歸於死寂,紛紛凋零。他也因為她愧疚下垂的眼瞼而惶然。背後那片無窮盡的金黃,就像一片委靡的憂傷。空中飄飛的金黃色蝴蝶失去生命般墜落。但他仍然笑著,笑容像薄霧般縹緲。

“我的心也像夏爾那般堅定。”

像夏爾那,也如夢裏的紅雀珊瑚。

也許就是在剛才,那股強大的力量讓她如此堅定。她在心裏說:對不起,司青。沒有讓我早一點遇見你,於是我隻能說對不起。

她想那麽了解她的司青,也一定會明白。

“就算他要和別人在一起,就算他永遠都看不到你,就算他……已經放棄了你,你還是給我這樣的答案嗎?”

他的聲音喑啞,雖然極力鎮定,但是仍然無法掩飾住語音裏的顫抖。

“司青……”被他臉上那麽濃烈的憂傷震撼住,江上雪忍不住想上前抓住他的手,“也許,我需要一些時間來埋葬回憶。”

她不要這樣,不要一向明朗的他因為可惡的她而變成這樣。

以後……

他們還會是很好的朋友。

司青退開一步,笑了一下,看著湖水的眼瞳幽藍:“傻瓜,時間並不是最好的治療師,愛才是!好,現在是最後一次機會哦,允許我用我全部的愛,來守護你的幸福嗎?”

“時間並不是最好的治療師,愛才是?”江上雪呢喃著,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司青望著她心不在焉的樣子苦笑了一下:“既然你放棄了,你選擇拋棄我,那麽以後……”

在他忽然停頓的時候,江上雪回神,急切地問:“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嗎?”

司青偏頭來看她,眼神很深很深,不見底。她無法看清他的想法。

“……不知道。”

這三個字終於從他唇齒間緩緩吐出來,天空頓時風起雲湧,金黃色的銀杏也黯然失色。

在這樣美麗的天國,也彌漫著一種金黃色的憂傷。

風聲、樹葉間的低語,糅合著湖水漣漪的輕響,就像一首無比憂傷的旋律。

司青轉身,步伐狠絕。這麽美的地方,可以忘記任何憂傷,可是為什麽現在整個夏爾那的湖水似乎都灌進了他的心,悲傷洶湧地將他淹沒?他不能回頭,否則所有的偽裝將會瞬間潰敗。

江上雪對著他的背影說著對不起,眼淚洶湧流出,就像好多電影的結局總不是那麽完美一樣,愛情的世界終究容不下三個人。

她知道司青說那句話隻是不想讓她感到內疚,她怎麽會不明白呢?

可是司青,你知道嗎?

我寧願感到內疚,也不願和你形同陌路。

裝飾豪華大氣的別墅內,長長走廊盡頭的白色窗欞上飛舞著白色的窗紗。

烈歌穿著粉色蕾絲公主睡裙走在走廊上,來到第三個房間的門口,推開虛掩的門。正對麵的落地窗前,銀白色的月光傾瀉,組成一個美好寧靜的世界。

落地窗前擺著一張大型書桌,一個修長彎曲的身影伏在書桌上,烏黑的頭發在月光下有著幽藍的光澤。

“離哥哥。”

烈歌輕輕地呼喚,聲音像深夜裏的霧氣般消散在空氣中。她的臉在月色下瑩白如玉,但是左邊的臉上貼著一塊紗布,無形中更有了楚楚可憐的神色。她輕輕地走到韓離的身邊,看著他微蹙的眉,心裏泛濫著一股酸意。瞬間,晶瑩的淚水就在她的眼瞳中聚集。

離哥哥,是在想“她”嗎?

這些天,韓離因為父母的命令,搬到這裏來照顧她。他一定知道這是雙方家長的刻意安排。也許隻要他不反對,以後她和他就會結婚吧!想到這裏,她的心裏湧起了一種甜蜜。她知道離哥哥一定不會拒絕的,她了解他,他表麵上冷漠,其實不會傷害任何一個人。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逃避,很少去上學,很少說話,甚至很少露麵,常常一個人在書房裏看書。他這是在逃避吧?逃避誰呢?誰有這麽大的力量讓一向冷靜的韓離逃避呢?

是“她”?

是她?

還是……他自己?

現在她越來越看不懂他了,以前無論她身在哪裏,他的眼神都會追隨到哪裏。是不是正因為如此,才讓她在潛意識裏覺得穩操勝券,沒有去顧慮他,直到現在要失去才後悔莫及呢?

她眷戀的目光遊移在他俊秀絕倫的側臉上。他睡覺的樣子還是很像小時候,總喜歡將左邊的臉壓在右胳膊上。她揚起笑容,從櫃子裏拿出一床薄毯,輕輕地蓋在他的身上。

盡管小心翼翼,卻還是驚醒了他。

他陡然睜開眼睛,急促地呼吸,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嘴裏模糊不清地呢喃著:“對不起……”

或許……他是被一個噩夢驚醒的。

“離哥哥?”他那樣驚恐的表情嚇到了她。

韓離看了看周圍的環境,書房、落地窗、月光……是的,他已經搬到了這裏,原來已經半夜了。

“歌兒?你怎麽在這裏?還沒有睡嗎?”他拿開身上的薄毯,讓窗外的冷意肆意入侵自己的身體。

身體的戰栗終於平靜下來,身體裏的恐懼終於安息,那個噩夢也終於在腦海裏隱退。

“啊……我……有點餓了,剛剛準備去廚房找點吃的,經過這裏時看到你還沒有睡,就進來了。是不是覺得這裏沒有自己家舒服?嗬嗬。”她調皮地眨眼,“放心,你在這裏,我媽媽一定會把你養得壯壯的,像健美先生一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早就希望你是她的兒子,喜歡你勝過我這個親生女兒呢!”

她笑著,仿佛又恢複了受傷之前的可愛調皮,眉眼彎彎,綻放的光彩就像月光下盛開的最爛漫的櫻花。

“嗬嗬,阿姨最寶貝的就是你了,還裝不知道。既然寶貝歌兒餓了,那我當然有責任去給你弄宵夜了。”

韓離站起來,輕勾唇角,俊美非凡。就這樣簡單的笑,竟然讓烈歌的心跳漏跳了一拍。這就是心動嗎?

看著他的背影,依舊讓她覺得孤單。

“離哥哥。”她叫住了走到門口的他。

他沒有回頭。

“你留在這裏,是不是因為責任?你待在我的身邊,也是……因為責任?”她終於問出口。

韓離沉默了一會兒,拉開門的時候,說道:“歌兒,以前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謊,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幸福嗎?”

這樣的話狠狠撞擊著她的心,她幸福嗎?應該是既幸福又痛苦,可是,到底是幸福多於痛苦還是痛苦多於幸福呢?好亂,腦海裏這個問題糾纏著。

猶豫不定的時候,腦海裏忽然回憶起剛剛韓離的呢喃,他是夢到了江上雪才在夢中說著“對不起”的嗎?

烈歌想到這裏,心一沉,篤定地回答:“我很幸福,因為離哥哥在我身邊,所以很幸福。”

她隻能這麽說吧!雖然不知道是不是一種謊言,但是她確實還有一個更大的秘密隱瞞著他。到時候如果他知道,他會怎麽樣呢?

韓離沒有說什麽,走了出去,打開走廊上的燈,燈光一直延伸至廚房。他打開冰箱,找到了一些湯圓,還有一些佐料。鍋裏燒滿水,他切著蔥,在光影之中他想起了剛剛那個夢。

夢裏江上雪絕望悲傷的眼神壓得他的心好痛。他想和她一起走,一起。他從來沒有這麽想要做一件事。以前彈鋼琴是為了媽媽,細心地等候是為了歌兒,而現在他想為自己做一件事情,於是他伸出了他的手。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出現了烈歌的身影,她不停地呼喚著他,樣子越變越小,變成了小時候的模樣。就像小時候怕他拋下她時那樣飛奔而來,還流著傷心的眼淚。她的身後還有微笑著的父母。他的手在一瞬間忽然失去了力氣,垂了下來,對江上雪說:“對不起,上雪。”

話剛說完,江上雪就像一道虛影,或者更像是清晨的一場輕霧,慢慢消失在他的眼前。他內心的驚恐澎湃著,一下子就將他淹沒。

他知道,她離開了。

“咚!”刀切到砧板的聲音。

韓離手中的刀偏了一下,切到了手指,劃開一道深深的傷口,血頓時洶湧地流了出來。

“離哥哥!你怎麽啦?”

一直在門口的烈歌看到他切傷了手指,變得不知所措。

“不要緊,去拿醫藥箱來。”他淡定地說道。

“哦,你先到外麵坐好,我就去找。”烈歌說完,急急忙忙跑開。

手上的疼痛現在才迅速地紮進心裏。他看了一眼燒開的水,然後把湯圓放進去,隱約間還聽見了烈歌急促的腳步聲。

把她嚇到了吧!

果然還是記憶中那個純真的小女孩。

他暗想著,隨即把煮好的湯圓盛好,關掉火,來到客廳,把碗放在玻璃桌上,然後望著放在客廳一角的鋼琴發怔。

烈歌到處找著醫藥箱,心裏又急又慌,腦袋裏混亂極了。做一碗湯圓其實是不用香蔥的,可是為什麽他要去切香蔥,還切傷了手指?他當時到底在想什麽?一個彈鋼琴的人,最重要的就是手指,手指就是他的生命,為什麽他連自己的生命都不好好愛護呢?

還是……有什麽比他的生命更重要呢?

她不敢想,她怕那個答案,她的心裏湧起一種酸酸澀澀的東西,但是她極力忍住,因為她怕流出來的淚水泄露了一切。

她終於找到了醫藥箱,抱住它就往外麵跑。

“啊!”

忽然穿著拖鞋的腳撞到了牆角,腳指頭好痛好痛,一直痛到心裏。可是她依然忍著,搖晃著身體來到客廳,遠遠就看到韓離坐在鋼琴前。

“離哥哥,我找到醫藥箱了。”她走到他的身前。

“嗬嗬,傻歌兒,餓了嗎?湯圓已經給你做好了,快點吃吧。”

他用沒有受傷的手揉著她的頭發,那隻手有著記憶裏的溫暖。

湯圓在壁燈下隱隱冒著熱氣。

鋼琴前纖細的身影和修長的身影重疊。

烈歌握住韓離的手,那隻修長完美的手,彈琴時骨節都有著張揚美感的手,現在食指因為一道很深的傷口,皮肉都微微外翻,難看至極。血已經不流了,傷口周圍的肌膚慘白。烈歌眼裏的淚終於忍不住,流了出來,一滴一滴。

“不要哭,放心,明天就好了。”他輕聲安慰。

聽到他的話,她眼淚流得更凶了,晶瑩的淚不斷地滴落。

“對不起,都是歌兒說肚子餓,其實歌兒是不餓的;對不起,都是歌兒任性,才讓你受傷;對不起,明知道你不開心,但還是要把你留在身邊。對不起,對不起,因為歌兒喜歡離哥哥,好喜歡好喜歡,所以任性地不願意放手。”

“傻瓜,快點幫我包紮。我一定會陪著你,直到你的臉沒有一點瑕疵。”

“可是,如果我的臉永遠也好不了呢?”她眸光閃爍。

“那,我會一直陪著歌兒。”他淡漠地說。

“離哥哥,那……那個卡通娃娃能不能送給我?”猶豫著,烈歌還是說出了口。

在鋼琴架旁,一個精致的盒子裏躺著精致的卡通娃娃,肌膚白皙,眉眼細致。她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身影就像天邊一抹淡白的雲彩。特別是那雙琉璃一般的眼睛,仿佛隱藏了太多太多美麗的心事。

這個卡通娃娃是他搬來的那天帶來的,一直放在那裏,不許任何人觸碰。但是她知道,這和他送給江上雪的那個娃娃一模一樣。那天在醫院,她其實一直跟著他和江上雪,也聽到了他後來對江上雪說的話。

她以為那是因為離哥哥更喜歡她,可是……

“不能!”

他簡潔的話語中帶著不容拒絕的冷漠。

可是……

就是這樣的回答讓她開始明白,一切已經改變,離哥哥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他不再為她喜歡吃的點心跑遍大大小小的點心店;彈鋼琴的時候,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溫柔地回望她。

他真的……喜歡上江上雪了嗎?

她咬著唇,也許她已經隱隱知道自己到底是幸福多於痛苦,還是痛苦多於幸福了。

外麵的月光漸漸躲進了漆黑的雲層裏,隱去了它所有的光華,隱去了它所有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