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羈絆的命運之鏈
(1)
那個電話依舊無人接聽。
莫紫茹重重地垂下手臂,握著被裹在漂亮水晶殼中的白色手機,微微地有些失神。
這是第一次,莫紫茹打了紀念那麽多個電話,卻收不到任何回應。
對於這個搭檔,莫紫茹從未真正了解過。紀念對於她,就像一股神秘清冷的風。偶然的一天,不滿足於隻唱歌的她,想在個人表演中加入自己獨創的舞蹈,便向全校招鋼琴手。從小在她母親柳善意的音樂熏陶下,莫紫茹雖不擅長彈鋼琴,卻對鋼琴聲有著個人獨特的品味。前來應聘的人很多,但莫紫茹總找不到滿意的,直到那個清冷的黑發少女出現。
那是莫紫茹第一次見到紀念,卻感到了一股莫名的熟悉。
一襲黑衣的紀念從容地坐在鋼琴旁,在莫紫茹的授意下,彈起了莫紫茹事先準備好的曲子。
曲子是貝多芬創作的《紀念石》,在這個偉人傳奇的一生中,這首曲子與他的其他成名作相比,不算有名,卻是莫紫茹的媽媽柳善意最喜歡彈奏的曲子。
一般學鋼琴的人,都會從各個名人的成名作學起,很少會去研究這樣偏門的曲子,連柳善意也隻是在家一個人彈奏的時候才會彈這首曲子,大型表演時絕對不會彈。
莫紫茹就是看中這曲子偏門的特點,想以此來判斷應聘者的鋼琴水平。
紀念在莫紫茹的麵前坐了下來,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在看到準備好的琴譜那一刻臉色大變,她的臉上依舊是沒有任何表情,像個不會微笑的木偶,隻看了那琴譜一眼,仿佛那首曲子早就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腦海一般,她神色呆滯地敲擊著手下的鋼琴鍵,變換的手指靈活得讓所有人震驚。
那一刻,莫紫茹終於明白了為什麽素未謀麵的紀念會讓她感到那麽熟悉。
那個女孩彈琴的樣子實在像極了莫紫茹的母親,她們彈琴的時候,都不會有過多的表情,可是彈出的曲子裏包含的情感洶湧澎湃,讓人聽著不由自主地被帶入那音樂氛圍中。彈琴的她們,身體周圍仿佛圍繞著強大的氣流,那是一般人無法做到的。
從紀念彈奏出第一個音符時,莫紫茹已經決定聘請她了。
在整個貝多芬學院再加上與之齊名的肖邦學院,也未必能找出比她彈得更好的人。
她的聲音跟她的人一樣清冷,她說她叫紀念,之後再也無話。
紀念,對於當時的莫紫茹來說,這個名字是陌生的。
已經是當屆“音樂皇後”的莫紫茹實在感到意外,為什麽鋼琴彈得這麽厲害的女生在學院裏一點名氣都沒有?以她的琴技,如果當初參加“音樂皇後”選拔賽,應該是個很強勁的對手吧。
十年來,紀念從不會彈琴到彈得出神入化,她的聽眾隻有一個,她也隻為一個人彈,那就是貝多芬學院的禁忌,已經死去的女生——莫澐優。
莫紫茹隻記得,那天紀念看了她很久很久,那雙清冷的眼眸裏隱隱有淚光流動。
她想追問些什麽,可紀念已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了。
離去的時候,紀念又回過頭來,眼神帶著依戀又帶著羨慕。
她對莫紫茹說:“你的眼睛很漂亮。”
為什麽漂亮?
她沒有說。
這個答案被紀念藏在了心裏,她沒有說出口,一向不關注他人外表的她,用拙笨的語氣誇讚那雙清澈的眼眸美麗,隻是因為,那雙眼睛像極了莫澐優的。
紀念沒有告訴莫紫茹,她之所以會來應聘,隻因為莫紫茹是那個人的妹妹,有著血緣關係的妹妹。
那個人還在的時候,曾坐在青色的草坪上,望著藍色的天空,微笑著對她說:“小念,我今天見到那個女人的女兒了,她長得很像我爸,特別是眼睛,很像很像,笑起來像兩彎美麗的月牙。小念,你說我本該恨她的,因為是她的媽媽搶走了我爸爸,逼瘋了我媽媽,害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可是為什麽,我看到她微笑的樣子,突然覺得好窩心,她真的長得好像我爸。我好愛我爸,好想他,好想問他,為什麽不要我跟我媽?小念,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幫姐姐守護好那個笑容,因為真的很漂亮。”
“澐優姐的眼睛笑起來也像月牙。”
“是啊!所以我跟她長得好像,都像我爸。”
紀念願意守護莫紫茹,是因為她是莫澐優同父異母的妹妹,她們身上流著二分之一相同的血液,是有著血緣關係的姐妹,而不是像她那樣,跟莫澐優其實什麽關係都沒有,她隻是單純地迷上了那個會彈鋼琴、會用輕柔的語氣叫她“小念”、突然闖入她寂寞世界裏的憂傷女孩。
莫紫茹永遠都不知道那個叫紀念的女孩,會將莫澐優對幼時的自己提出的請求當真,會真的很努力地守護著她的笑容。
她也從不知道,紀念有多羨慕她,羨慕她跟莫澐優有這麽親近的關係,而她隻是個可以隨意拋棄的妹妹。
十多年前,名聲顯赫的政治家莫光迪與鋼琴女王柳善意相愛,不顧世人的眼光,與原配妻子李妍離婚,再娶柳善意的事,曾經轟動了整個城市。但這麽久過後,人們看著莫光迪與柳善意相親相愛,又得知莫光迪的原配李妍是個瘋子,於是對那對新人的唾棄慢慢變成了讚美,時光最終還是遺忘了當初被拋棄的李妍以及跟著一起被拋棄的莫家長女莫澐優。
當年的莫光迪並未像現在這般高調,很少帶妻子跟女兒出去。當時很少有人認識李妍和本名叫“莫優”的“莫澐優”。
所以就算後來“莫澐優”這個名字紅極一時,誰也想不到她就是被莫光迪拋棄的女兒。
知道這件事的,估計隻有當事人,以及懵懂無知的小紀念。
(2)
莫紫茹最終都沒有聯係到紀念,遠處鐵塔裏的大本鍾又敲響了一次,是時候輪到她上台表演了。
站在走道裏的莫紫茹已經聽到了她母親熟悉的鋼琴獨奏,以及她那被慫恿一起上台隨著鋼琴聲歌唱的父親清脆的嗓音。
等他們表演一結束,就該她出場了。
莫紫茹深吸了一口氣,提起碩大的裙擺,踩著高高的水晶鞋,一步一步地朝舞台入口處走去。
沒有紀念的鋼琴聲,她也可以跳那個舞的。
大家看的是她莫紫茹獨特的舞藝,而不是聽那鋼琴聲的,感動大家的是身為主角的她——莫紫茹,而不是連配角都算不上的紀念。
隻要她在,紀念來不來都無所謂。
莫紫茹這麽告訴自己,可是每跨前一步,心就會揪緊一分。
她在怕什麽?她很小的時候就習慣了在很多人麵前表演,她這會兒在怕什麽?隻是跳個舞而已,而且那個舞蹈還是她最熟悉的,她到底在怕什麽?
莫紫茹的腳步僵硬地停了下來,白皙的手緊緊地攥著紗織的裙擺,莫紫茹拚命地想要穩定住自己慌亂的情緒,可終究是徒勞,她無法安定下來,無法讓自己變得像以往那樣從容,因為,連她自己都不確定,那著名的《天使在地獄》震撼到世人的,是她的舞蹈還是紀念的鋼琴聲。
她不是音盲,她也是個音樂天才,她能聽出紀念的鋼琴彈得有多棒,她能聽出那被特意設置在曲子裏低調卻壓抑的悲傷。她聽過紀念在無人的時候,一個人彈奏那首《天使在地獄》,沒有她的獨舞,那曲子顯得更孤寂、更可悲,連她都忍不住落淚。
她不是傻子,她知道她的舞蹈再精彩也隻是吸引了眾人的目光,真正能打動所有人靈魂的,不是她的舞蹈,不是她莫紫茹這個人,而是那伴奏曲。
莫紫茹在怕,怕一會兒上台,沒有那首曲子的伴奏,她的舞蹈再也感動不了眾人,她莫紫茹將會顏麵掃地。
這樣的認知讓她恐懼,向來自信的她第一次失去了信心。
“嗬,堂堂‘音樂皇後’這是怎麽了,所有的來賓都等著你的壓軸演出,你卻一個人在這哆嗦,怎麽,怯場了?”
嘲諷的女聲從身後傳來,莫紫茹緊張地轉過頭去。
走廊的盡頭,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穿著紫色的綢緞禮服,頭高高昂起,挑染了紫色的短發垂墜在耳邊,金色的葉片大耳環在發間若隱若現。
那個女孩長著一張混血的臉,五官精致,鼻梁像德國人般硬挺,眼窩凹陷,看向莫紫茹的目光十分冰冷,臉上帶著譏笑的表情。
“你怎麽來了?我記得宴會名單裏沒有你!”
一看到來人,莫紫茹習慣地冷語相向,用比那女孩更高傲的姿態反駁著。
尚子涵,莫紫茹其實跟她不熟,但是從她第一次見到那女孩,她就討厭她。
隻因為當初那個女孩是鏡玥燁的女朋友。
素聞“音樂皇帝”鏡玥燁花心無比,與他的每一任女友在一起永遠不會超過一個月的時間。莫紫茹可以不在乎鏡玥燁身邊的其他女孩,卻不得不在意尚子涵。
因為她,是唯一一個讓鏡玥燁忍了三個月才說分手的女孩。
她跟其他女孩不一樣,鏡玥燁的其他女友可以說是個個美麗驚豔,但都缺乏內涵。尚子涵不同,她是肖邦學院女生中排名最前的高材生,更是鏡玥燁自己組成的樂隊的主唱。
如果說莫紫茹是貝多芬學院的女生王牌,那麽尚子涵則是肖邦學院女生中的領袖。
兩個人,同樣有才,都是高校女生們追逐的偶像,男生們愛慕的天使。
可是,不管她尚子涵再厲害,她最終還是敗給了莫紫茹。
因為,跟鏡玥燁比肩的“音樂皇後”是莫紫茹,而不是她。
這也是莫紫茹不把她放在眼裏的理由。
“大家都在等你,你的專用鋼琴手卻還沒有出現。莫紫茹,沒有那首鋼琴曲,你怎麽跳出感動所有人的《天使在地獄》?我真的很期待你下麵的表演。”
尚子涵的嘴角掛著冷笑優雅地朝僵愣的莫紫茹走去,居高臨下地望著比自己矮半個頭、嬌小得跟洋娃娃一樣的女孩說道。
莫紫茹抬頭看著表情挑釁的尚子涵,冷冷地一笑,目光驕傲。
“身為手下敗將的你,沒資格說我。我看丟臉的人應該是你吧!沒受到邀請還厚著臉皮來參加宴會,我真沒想到,堂堂肖邦學院首席才女會這麽不要臉。不知道一會兒你被保安們拖出去,會有多少人看你的笑話?”
莫紫茹晃動著手中的手機,對著麵色突變的尚子涵反諷道,言語中帶著威脅。
“誰說我沒有收到邀請!別忘了,我是‘狂飛’的主唱,是鏡玥燁帶著我來的。”尚子涵氣急地伸手要搶莫紫茹的手機。
莫紫茹的目光暗淡了幾分,身子驟然繃緊,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般說:“是那個渾蛋帶你來的?嗬!你們不是已經分手了嗎?他鏡玥燁什麽時候開始愛吃回頭草了!”
“就算我是回頭草,也比你這他不愛吃的草好!莫紫茹,你驕傲個什麽?還不是照樣喜歡的東西得不到!”
尚子涵表情猙獰地吼道,忽然一個沒站穩,整個人朝莫紫茹的方向撲了過來。
莫紫茹沒有動也沒有躲,隻是呆愣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著墜向自己的尚子涵,隻感到身上一股重力襲來,腳猛地崴了一下,莫紫茹頓時痛得齜牙咧嘴。
尚子涵驚慌失措地從莫紫茹身上爬了起來,看到莫紫茹痛苦的表情,她的麵色有些難看,牙齒緊咬著鮮紅的唇瓣,想要說些什麽,可驕傲與自尊不容許她說出抱歉的話語。她一向不服莫紫茹,不服這個什麽都比不上自己卻能當上“音樂皇後”的小女孩。
要不是莫紫茹的媽媽是著名的鋼琴女王柳善意,她不可能輸給她的。
不可能的!
這個世界上,她尚子涵隻輸給過一個人,輸得心服口服。
當初不是,現在也不是,以後更不會是。
能贏她的,永遠隻有那個女孩。
可那個人,自從那件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3)
“是你自己不躲的,不能怪我。”
收回思緒,尚子涵板著臉,抑製住內心的慌亂,倨傲地朝莫紫茹說。
看起來柔弱嬌小的莫紫茹沒有哭、沒有喊疼,隻是冷漠地抬起頭看著尚子涵,嘴角漸漸地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
“真好,我現在有理由不跳舞了!尚子涵,我該怎麽謝你給我找了一個這麽好的理由。抱歉了,你沒機會看我丟臉了。”
尚子涵難以置信地看著莫紫茹,仿佛看的是一個怪物,一時之間找不到任何語言去辯駁。
“原來這就是眾人追捧的‘音樂皇後’的真麵目。莫紫茹,原來你隻是個膽小鬼,根本沒有勇氣去接受人家的批評和質疑,你真的不配做皇後。”
尚子涵鄙夷地朝坐在地上的莫紫茹冷聲道,收回了想伸過去扶莫紫茹的手,站起身來,隻留下狼狽的莫紫茹一人,然後毅然決然地轉身離開,再也沒回過頭來。
莫紫茹癱坐在地上,華麗的禮服蓋在腿上,璀璨的水晶鞋落在地板上,她臉上的笑漸漸淡了下去,可愛美麗的娃娃臉上表情冰冷。
尚子涵說得沒錯,她是個膽小鬼,因為她贏慣了,享受慣了被眾人追捧的生活,所以才會那麽怕從高空墜落。
張管家帶著人出來尋找的時候,莫紫茹正坐在地板上,緊握著手機流淚。她哭起來不吵不鬧,隻是像個委屈的孩子,睜著無辜的大眼睛,流著眼淚看著大人們。
眾人問莫紫茹怎麽受傷的,莫紫茹支支吾吾地說是自己不小心扭傷的,然而她那驚恐閃爍的眼神,讓大家實在無法相信她的回答。
因為這個意外,莫紫茹的表演不得不取消。自己的愛女在生日宴會上受傷,莫光迪很惱怒。同樣不相信莫紫茹的解釋的他,派人調出了走廊裏的監控視頻,尚子涵推倒莫紫茹的那一幕便清晰地展示在所有人麵前。
矛頭紛紛指向了尚子涵,有的人甚至因此指責肖邦學院教學不嚴,要不是後來肖邦學院的校長出來說一定找到尚子涵給莫家一個解釋,這場紛爭根本沒法平息下來。
大家都心急地衝過來,爭先恐後地護送受傷的莫紫茹離開。私人醫生很快就到了,忙著給莫紫茹療傷。
所有人都在斥責已經離開了的尚子涵,同情受傷的莫紫茹,誰都沒有仔細探究那個被他們精心嗬護的嬌小少女天真的表情下冰冷的笑容。
林飛沫一直站在人群最外圍,望著忍痛微笑的莫紫茹,她的臉上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
她的指尖觸碰著手中的紅色手機,電話裏傳來的那痛苦的呼救聲還回**在耳邊。
“阿沫,救我,她又出來了!沫,幫幫我!我的頭很痛,要裂開了,好痛!”
念,隻能尋求我幫助的你,守護這麽一個像月亮般被無數人捧在手心的女孩,值得嗎?
念,那麽單純的你,為了守護這個女孩虛偽的笑容,值得嗎?
莫紫茹沒我們想象中的那麽天真無邪。
而你,也沒莫澐優想象中的那麽堅強。
念,你守護她,那又有誰來守護你呢?
我可憐又可悲的朋友,紀念,誰來守護你呢?
林飛沫沒有跟上前去,而是轉身急切地朝維也納城堡的出口跑去。
她隻是作為紀念的朋友,被莫紫茹邀請來的無足輕重的客人。
莫紫茹有那麽多人守著她,可紀念不同,這十年來,她隻有她這一個朋友。
她一開始就不該同意紀念這麽傻地去守護一個陌生人,不該來這個豪華城堡,不該聽到尚子涵與莫紫茹的所有對話,不該了解到莫紫茹的內心,這樣的話,她此刻就不會為紀念感到這麽不值了。
林飛沫不知道,她從接到紀念電話的那一刻,就被人盯上了。
正如莫紫茹所說的,鏡玥燁並不喜歡參加豪門宴會,但他出現的原因,不是為了看莫紫茹出醜,而僅僅是為了再次看到那個神秘的鋼琴女生。
他好不容易才打聽到那個專門給莫紫茹彈琴的女生叫紀念,是貝多芬學院一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學生。然而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這個女生的入學成績比包括莫紫茹在內的所有人都高,甚至超過了貝多芬學院史上最有才氣的女生莫澐優。
貝多芬學院跟肖邦學院一樣,招生考試都很嚴格,請的都是全世界有名的音樂家出題評分,能在這麽嚴格的考試下得到這麽高的分數,這個女生不該被漠視的。
先不說她有沒有其他才藝,就她彈鋼琴的功力已經很少有人能超越了。
鏡玥燁不懂,這樣一個天賦異稟的女生,為什麽會在音樂界沒有一點名氣?而她,又怎麽會願意屈尊給莫紫茹當個不被眾人關注的鋼琴手?
進音樂學院的人,天性都是高傲的,他們存在的理由,就是為了出名,為了有朝一日能讓更多的人感受到他們的音樂。
可那個女孩,刻意埋沒自己的理由又是什麽?
鏡玥燁真的無法理解,他隻想再見那女孩一次,要個理由。
可遺憾的是,他找遍整個宴會廳,都沒有發現那抹有著獨特清冷氣息的黑色身影。
胸口有股莫名的失落,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習慣遊走於花叢中的他,竟然會為一個隻見過一麵的陌生女孩如此上心。
直到他看到站在角落裏很是拘謹的林飛沫,聽到她接電話時臉色驚變地喊“紀念”,不停地追問那個人怎麽了,他感到自己的心髒竟然瞬間有些縮緊,呼吸不覺變得急促起來。直到他不知不覺地跟著打電話的女孩移動,看似無意卻有意地聽著她的說話內容揣測著紀念的情況,他才發覺,原來,對一個人上心,有時候真的很簡單,簡單到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鏡玥燁沒有跟蹤人的癖好,他之所以這麽偷偷摸摸地跟著林飛沫,隻是因為他感覺到,那個莫名其妙觸動他內心的女生好像出事了。
就算欣賞紀念的才華,就算對她這個人感到好奇,他堂堂一個“音樂皇帝”,又是著名的狂飛樂隊的隊長,實在沒有必要在無法確定紀念是否真的出事的情況下就心神不寧,做這根本不符合他身份的跟蹤之事。
但是如果人們做每件事都能給出個很好的解釋,那這世界上就不該有“衝動”這個詞語了。
沒有理由才顯得更為瘋狂。
(4)
紀念像隻受傷的鴕鳥,蜷縮著身子,一個人坐在租住的公寓房裏冰冷的地板上。窗外的月光斜斜地穿過陽台上透明的玻璃窗射進屋內,為這間昏暗的屋子增添了一些柔和的亮光。
可是,這裏依舊沒有生氣,因為人太少,都走了。
澐優姐死了,爸爸出差了,那個女人被關進精神病院了,隻剩下她一個人,一個孤獨而又寂寞的靈魂。
紀念不喜歡這個家,它太安靜,安靜得沒有一點活的氣息,讓她覺得自己都如死物一般。可她不能不回來,因為她隻有這個不像家的家,除了這兒,她別無其他地方可去。
紀念的臉色很差,比月光還慘白,黑洞般暗淡無光的眼眸漠然地望著連接陽台的玻璃門。在那門的左側,曾經有架鋼琴,是爸爸花了好幾個月的工資買來送給莫澐優的,可是因為那個女人不喜歡,所以鋼琴被毀了,澐優姐被打了,而當時年幼的她,也跟著被打了。
鋼琴,在這個家裏是一個不可以談起的禁忌,它蘊藏了太多痛苦。
她永遠都記得,十多年前的某天,爸爸紀良興衝衝地回來,身後還跟著一大一小兩個女人。
“小念,這是你的新媽媽。”紀良指著身邊麵色蒼白的女人對著小小的她笑著說。
“媽媽”這個詞語對她來說,一直是陌生的。
她的記憶中從未出現過母親,從她記事起,她隻記得是爸爸一個人帶著她生活的,對於她的母親,爸爸從來沒有提起過,甚至連張照片她都沒有見過。
她是個懂事的孩子,縱使渴望母愛,但從不敢詢問爸爸關於她母親的事,因為鄰居阿姨們說,這是爸爸心中的傷。她很愛爸爸,所以不想爸爸受傷。
沒有媽媽沒關係的,她隻要有爸爸就行了。
幼小的紀念的心裏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爸爸永遠開心。
新媽媽很漂亮,栗色的大波浪卷發很嫵媚,隻是她的臉色太過蒼白,那雙黑色的眼眸太過空洞,讓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新媽媽不像飛沫的媽媽,會摸著林飛沫的頭,親昵地喊“乖”,她不會摸她的頭,而是用那冰冷的雙手捏她肉嘟嘟的下巴,用陰冷的語氣說:“小念,我以後是你媽媽。”
新媽媽叫“李妍”,紀念對她最大的印象,就是她那雙冷得沒有溫度的手,和留在紀念下巴上冷至骨髓的觸感。
因為那個女人,她討厭被觸摸,特別討厭別人捏她的下巴,那樣的觸摸,讓她不由得感到寒冷。
比起那個皮笑肉不笑的新媽媽,紀念更喜歡那個被稱為她“姐姐”的女孩。
那個女孩是新媽媽帶來的,她很漂亮,跟新媽媽一樣皮膚很白,眼眸很黑,可不同的是,她會笑,她朝紀念笑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兒一般美好。
從第一次見麵,紀念就喜歡上了這個突然出現在她生命中的姐姐,一個叫莫澐優的女孩。
年幼的她,希望他們會是幸福的一家,卻不知道,幸福本就是奢侈物,都是被拋棄的他們,早就沒了幸福的資格。
莫澐優很喜歡彈鋼琴,而且彈得很棒,紀良為了討好這個新女兒,特意給她買了鋼琴。可鋼琴是李妍心中永遠的痛,剛從精神病院治療出來的李妍看到彈鋼琴的莫澐優,又一次想起了搶走她老公、破壞她幸福家庭的鋼琴女王柳善意。
她恨鋼琴,更恨彈鋼琴的女人,所以她也恨會彈鋼琴的女兒。
七歲的紀念放學回家的時候,正看到莫澐優被她媽媽揪著頭發,使勁地用藤條抽打著。
“我讓你彈鋼琴!我讓你再彈!我要打斷你的手!你忘了嗎?是誰把我們害成這樣,是什麽讓你沒了爸爸!你為什麽還要彈鋼琴!為什麽?我讓你彈!我讓你彈!”
李妍像隻抓狂的野獸,表情猙獰地不停地用藤條抽打著莫澐優的脊背。
莫澐優痛苦地哭號,卻倔強地不肯求饒。
“媽,就算你恨那個女人,你也不能阻止我彈琴啊!那是我的夢想,你不能這麽殘忍地扼殺我的夢啊!媽,我求你!求你放了自己,放了我吧!”
年幼的紀念呆愣地站在門口,看著被毒打的莫澐優,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不懂,不懂新媽媽的恨,不懂姐姐的執著,不懂新媽媽為什麽要打姐姐,她隻知道,姐姐哭得很慘,她的身上全是傷,再這樣下去,姐姐會被打死的。
所以她撲了過去,是那麽義無反顧,用瘦弱的脊背為莫澐優擋住了新媽媽又揮下來的藤條。
“媽媽,你饒了姐姐吧!要打就打小念吧!小念不乖,今天還把飛沫弄哭了,你打小念吧!別打姐姐了!姐姐比小念乖!”
每次想起那時的場景,紀念的背都會隱隱地疼起來。
那時的她還是個很小的孩子,那麽柔弱的身體,得有多大的勇氣才能接下那飽含恨意的重擊啊。莫澐優驚呆了,連瘋狂的李妍都震驚了。
“我在做什麽?我怎麽會變成這樣?你們還是孩子啊!我怎麽會打自己的孩子!”
李妍顫抖地丟下手中的凶器,瘋狂地哭吼道,踉蹌地衝出了門,隻留下遍體鱗傷的莫澐優抱著顫抖著的紀念,久久地蹲在地上,無言而又哀傷地沉默著。
“小念,你為什麽這麽傻?你是我的親妹妹該有多好!”
終於,莫澐優克製不住激動的情緒,抱著幼小的她痛哭起來。
天真的紀念笨拙地用手給莫澐優擦眼淚,說:“一定要是親妹妹嗎?小念這樣的妹妹不好嗎?”
“好,很好。”莫澐優哭著說,再也無話。
很多年後,紀念才明白,莫澐優沒有說全的話。
好,很好,可終究不是親妹妹。
所以她才可以隨意地拋下她,隻因為她紀念隻是個命運不小心跟她連在一起的、毫無任何關係的妹妹。
可是她,真的,真的把莫澐優當做這輩子最愛的姐姐。
真的,除了爸爸,她最愛的人。
因為她會溫柔地摸她的頭,像林飛沫的媽媽摸林飛沫的頭一樣摸著她的頭,用寵溺的口吻,說:“小念,乖。”
這口吻,像極了一個媽媽。
而她,沒有媽媽。
(5)
幼時的記憶在眼前不斷地回放,幸福像七彩的泡泡,隻存留了短暫的片刻便碎裂了,一個個消失在眼前。
她印象最深的,隻有那片紅豔的血液,和躺在鮮血中身著白裙的美麗少女。
破舊的黑色鋼琴被擱置在一旁,空氣裏仿佛還存留著未散去的音符,交織成生命的絕響。
鄰居說,姐姐又被打了。
放學回家的小紀念連書包都來不及放下,急切地尋找著離家出走的莫澐優。
李妍的病越來越嚴重,對莫澐優的毒打越來越頻繁。
紀念不忍看到喜愛的姐姐被打,每次都衝上去護住,最後,除了瘦弱的身子留下了一身斑駁的傷,根本無法改變什麽。
新媽媽李妍因為恨已經徹底瘋狂了。
紀念恨自己的軟弱,無法保護好心愛的姐姐,所以她隻能去找一個人。
那個人說愛莫澐優的,隻有他能帶莫澐優離開。
幼小的紀念,憑著對千爵風家的模糊印象,去找千爵風。
隻有千爵風才知道受傷的莫澐優會躲在哪裏哭泣,隻有千爵風能帶給莫澐優幸福,隻有千爵風才能將天使從地獄拯救出來。
然而,別墅的看門人告訴她,她崇拜的風哥哥早就在幾個星期前出國了。
他竟然丟下莫澐優一個人離開了。
紀念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莫澐優的眼裏的光越來越暗,為什麽她對李妍的毒打越來越不反抗了。
因為她的希望曙光已經暗淡了,她一直等待的救贖已經沒有了,連說好帶她離開這地獄的千爵風都拋下她走了,她還有什麽希望。
莫澐優沒有回家,七歲的紀念背著書包走遍整個城市尋找姐姐的身影。
蕭瑟的黃昏下,肅穆的香榭大道上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倔強地在寒風中尋覓著。
“澐優姐,沒有風哥哥,還有小念!小念會長大,小念會陪你挨打,你不要丟下小念!小念會保護你的,你不要丟下我!”
黃昏即將沒入黑夜,整條寂靜的街道上,隻有她哭泣奔跑的身影。
一曲絕望而又悲傷的鋼琴曲吵醒了入睡的城市。
紀念摸著狂跳的胸口,拚命地朝街道的盡頭奔去。
那是莫澐優的鋼琴聲,她正在貝多芬學院。
紀念該高興的,因為她找到姐姐了,可是那悲愴的音樂聲讓她不得不感到恐懼,仿佛有重要的東西在慢慢地離開她的世界。
紀念一口氣跑進了貝多芬學院,雙手顫抖地推開了音樂教室的門。
那首鋼琴曲已經停了,紀念站在門口,睜大眼睛看著屋內的一切,眼淚忍不住湧了出來,順著稚嫩的臉頰一滴滴滑落。
她想問為什麽?為什麽不等她來?為什麽要這麽絕望?為什麽要選擇死亡?為什麽要丟下她?
小紀念滿眼都是鮮豔的紅色,莫澐優穿著雪白的長裙,安靜地躺在血泊裏,像一幅淒美的油畫,刺痛了紀念幼小的心髒。
莫澐優那雙單純的黑色眼眸,終於變得一片空洞。
她再也不會笑了。
紀念抱著疼痛的腦袋,黑色的眼眸緊緊地盯著玻璃窗旁那片被月光籠罩的地方。
“阿沫!你什麽時候才會來?我快受不了!”
紀念低聲地呢喃道,精神疲憊的她再也無法承受肉體上的疼痛,無力地癱倒在地上,頭枕著冰冷的地麵眩暈過去。
晶瑩的淚珠從那美麗的眼角流下來,落在地上,盈盈的月光照上去,仿佛滾落了一地的水晶珠子。
(6)
“念,你在嗎?念,我是飛沫,你開門啊!我來了!念,你沒事吧?念……”
因為走得太過焦急,林飛沫腳上的一隻高跟涼鞋的扣帶壞了,她卻沒有在意。
為了參加莫紫茹的生日宴會她特意買了名貴禮服,估計是下計程車的時候鉤到了車門,裙擺處被拉開了一道很大的口子,像塊破敗的紗布,狼狽地垂墜在細白的小腿邊。
林飛沫沒有時間去心疼她的禮服,得不到紀念回應的她心急如焚地脫下腳上的高跟鞋,直接用堅硬的鞋跟拍打著陳舊的公寓大門,嘴裏還在焦急地呼喚著。
“紀念,你回答啊,紀念!”
林飛沫的喊聲很響,把這棟老公寓樓裏的鄰居都驚動了。不時地有人開門出來對林飛沫抱怨、謾罵,然而林飛沫像沒聽到似的,繼續我行我素地敲打著紀念家的門。
她知道紀念一定在家。
每次紀念發病,她都會回家,因為她怕嚇著別人,怕被人指責是神經病。
她隻能躲在家裏,再痛苦再難受也隻能躲在簡陋的家裏,等著她這個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去幫她。
她再疼再無助也隻會向林飛沫一個人求救,隻會對著她,卸下所有的堅強,像個孩子般哭訴:“沫,救我!”
不管她怎麽敲打著門,怎麽嘶喊,屋內一直沒有聲響,紀念沒有出來開門。林飛沫喊得眼淚都出來了,她的胸口壓抑得很難受,她真的心疼那個寂寞的女孩,真的很怕她出事。
這十年來,她比誰都清楚地明白紀念所受的苦。
一個因強烈思念而分裂出來的人格,讓紀念變得不像自己。連林飛沫也越來越分不清,站在她麵前的,是她熟悉的朋友紀念,還是那個死去的莫澐優。
“念……”
林飛沫聲音淒楚地喚道,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敲下去了,可是那顆緊繃的心髒依舊高高地懸著。
怎麽辦?
紀念一定是痛暈過去了。
她該怎麽辦,才能救她出來?
林飛沫問自己,可現實是那麽蒼白無力。
她已經累得虛脫,不知道該用什麽辦法打開那扇緊閉的門扉。
這時一個溫潤而又輕柔的嗓音從頭頂飄了下來,男人修長又白皙的手按在了棕黃色的門板上。
“我來幫你。”
林飛沫怔忪地抬起頭來,一個長相精致魅惑的少年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麵前,黑亮的眼眸緊緊地盯著那扇關緊的門扉。
仿佛門內有什麽他在乎的東西,他的氣息有些紊亂。
林飛沫不像不問世事的紀念,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女生,平時也愛看八卦雜誌,喜歡八卦明星的緋聞,所以,此刻站在她眼前的這個人,對她來說,不是陌生的。
“你是鏡玥燁,肖邦學院的音樂皇帝!”
林飛沫感覺身體裏突然被注入了一股氣,整個人一下子有了力量一般從地上站了起來,手指著鏡玥燁那張臉,難以置信地驚呼道。
鏡玥燁轉頭看著她,表情有些訝然。
“你認識我?”
“廢話,你那麽有名,不認識你才怪了!”
林飛沫毫不拘束地直說道,似乎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些過分,她小心翼翼地斜眼瞟著突然出現的男生。
看穿了林飛沫的忐忑,鏡玥燁溫和地朝她笑了笑,表示無礙,然後又轉身看向了那扇公寓門,修長的手指下意識地在門上摸索了一會兒,清秀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
“看來我是遇上怪人了,那個人她不認識我!”
鏡玥燁邊說邊往後退了幾步。
林飛沫剛想追問鏡玥燁說的“那個人”是誰,鏡玥燁已經一腳踢開了門,整個人像風一般急速地闖進了屋內。
林飛沫知道她已經沒必要再問了,因為答案很明顯地擺在眼前了,鏡玥燁說的那個人就是紀念。
林飛沫不知道鏡玥燁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更不知道鏡玥燁是怎麽認識紀念的,這些對她來說都不重要,她隻在乎紀念有沒有事。
“她暈倒了!我的車就在下麵,得送她去醫院。”
屋內猛地傳來鏡玥燁的驚呼聲,林飛沫還未放下去的心又一次緊繃起來,慌亂地衝進了屋。
暈倒的紀念已經被鏡玥燁抱在了懷裏,她的臉靠在少年白皙的脖頸處,烏黑的長發垂落下來。
鏡玥燁抱著紀念,麻木已久的心髒突然感到一股充實的感覺,很久感受不到疼痛的心,因紀念那雙被指甲戳傷的手而狠狠刺痛著。
沒時間再去揣摩自己的內心,鏡玥燁緊張地抱著紀念就要衝出門,卻被林飛沫擋住了去路。
“不能去醫院,如果念清醒,一定不會讓我們帶她去醫院的,她討厭那個地方,所以不能去。把她交給我,我帶她回我家,我會照顧她,不會讓她有事的。”
林飛沫張開雙臂擋在門口朝鏡玥燁說道。
鏡玥燁愣怔地看著倔強地擋在身前的林飛沫,又看了看懷裏表情痛苦的紀念,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煩悶。
“她這樣怎麽能不看醫生!手都流血了,不包紮不行!不去醫院就去我家,我找私人醫生過來。你放心,我也不會讓她有事的,她好了我就讓她走。我家在皇後街伯爵花園21號,你要是不相信我,盡管來我家要人!”
鏡玥燁大聲說道,然後一把推開愣住的林飛沫,抱著紀念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等林飛沫從驚惶的狀態中回過神來追出去的時候,鏡玥燁已經將紀念放進了自己的銀色跑車裏,動作迅速地開車揚長而去。
林飛沫光著腳站在馬路邊上,久久凝望著遠方,直到那輛亮眼的銀色跑車消失在黑夜裏再也看不見,她才不得不收回視線,摸著被石子磨破的腳痛得齜牙咧嘴。
林飛沫沒有去追鏡玥燁要回紀念,她的心裏感到莫名的安穩,仿佛有那個少年在,紀念就真的像他承諾的那樣,不會有事。
鏡玥燁說得沒錯,紀念現在這個狀態的確需要看醫生。
十年來,她痛暈過去的次數屈指可數,紀念很能忍痛,要不是痛得太厲害,她不會昏倒的。這樣的她,真的需要個醫生。
傳說,“音樂皇帝”鏡玥燁不僅有才華,家裏也很有錢。如果他真的請私人醫生為紀念治療,那最好不過了。
既能不去讓紀念感到反感的醫院,又能幫到紀念,何樂而不為呢?
她林飛沫又不傻,為什麽要破壞這樣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