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黑暗中的鋼琴少女
(1)
“床頭亮著紫薇,枕邊醉人的玫瑰,抱著洋娃娃的女孩,學會了裝睡。忽閃忽閃,靈動的媚眼,飛舞飛舞,你的無邪。男孩男孩,到我這來,說聲我愛……”
紫水晶堆砌的舞台上,打扮得像芭比娃娃一樣美麗嬌小的少女熱情地吟唱著動感的舞曲,隨著音樂的節拍變換著各種舞步。
台下早已一片沸騰,觀眾們瘋狂地揮舞著手中的熒光棒,大聲地呼喊著偶像的名字。
“莫紫茹!莫紫茹!”
“皇後!我們愛你!皇後!”
“莫紫茹!好愛你啊!”
“莫紫茹——”
伴隨著全場的尖叫聲,莫紫茹盡情地釋放自己,在這華麗的舞台上,完成了一個又一個高難度的舞蹈動作。
臨近尾聲,一個漂亮的旋轉,莫紫茹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完成了一個180度劈腿。
突然,台下一片驚慌,莫紫茹前一秒還穿著淡紫色性感甜美的蓬蓬舞裙,像個精靈般在舞台上活蹦亂跳,下一秒,她就像隻受傷的小獸,雙腿拉成誇張的直線,瘦弱的脊背柔軟地彎曲著,嘴裏發出痛苦的聲音,像是哀鳴又像是哭泣,帶著一股悲涼的感覺。
整個舞台突然暗了下去,隻剩下一道耀眼的白光打在舞台中央的莫紫茹身上。
隨著悲傷的鋼琴聲響起,莫紫茹慢慢地抬起了頭,漂亮的大眼睛裏閃爍著隱隱淚光,她表情茫然地伸出雙臂,像極了天使在伸展羽翼。接著,她的雙腿慢慢並攏,像一個受傷的天使在黑暗的地獄裏艱難地站了起來,用靈魂在舞蹈。
“這首鋼琴獨舞《天使在地獄》送給大家。”
莫紫茹的聲音在絕望淒涼的鋼琴聲中響起,清朗的嗓音仿佛天籟,帶著些許寂寥,讓人動容。
本屆的“音樂皇後”莫紫茹多才多藝,能歌善舞,最有名的就是她的這支舞。
傳言,《天使在地獄》講述的是一個天使墜入地獄的掙紮與自我拯救的故事。莫紫茹用富有感情的身體語言展示了天使在地獄裏的痛苦與絕望,以及看到希望曙光的那種拚命掙紮的心理。
所有看過這支舞蹈的人都會忍不住落淚。縱使再鐵石心腸的人,凝望這場舞時,眼淚也會不受控製地流下來。
此時,觀眾們被跳舞的莫紫茹吸引,忽略了那悲涼絕望的鋼琴聲,以及那個坐在角落裏彈琴的女孩。
她是屬於黑暗的,縱使在這個燈光璀璨的舞台上,她也仍屬於那個最黑暗的角落。
烏黑的長發像瀑布般垂在她的肩上,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她的大半邊臉,誰也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黑暗中,她白皙修長的手指靈活地在黑白鍵上不斷地跳躍,為莫紫茹伴奏。
雖然大多數觀眾都被莫紫茹的舞所感動,可是少數音樂造詣極高的人發現了真正震撼人的,不是莫紫茹那無可挑剔的舞蹈,而是被人刻意隱藏在鋼琴曲裏的那股掙紮與絕望。
隻有真正墜入地獄的人,才能深深地體會到天使的情感。
甚至連莫紫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舞蹈一旦脫離了那首鋼琴曲,其實並不是那麽吸引人。
莫紫茹的表演很成功。
表演一結束,舞台下的觀眾們都激動起來,即使維持秩序的保安人員拚命阻攔,也阻擋不住早就瘋狂的粉絲們。
七月的微風已有了盛夏的酷熱之意,寬敞的禮堂裏雖然開著空調,可因為觀眾人數實在太多,仍然很悶熱。
然而這絲毫不影響觀眾們的熱情,大家你推我搡,拚命擠向最前方,不時有人撲倒在紫色的水晶舞台上,然後再站起來,連汗都不擦一下,爬起來就朝舞台中央甜美微笑著的“音樂皇後”衝去,隻為了送上一個擁抱或者一束美麗的鮮花。
流光溢彩的紫水晶舞台上,又一次換裝結束的莫紫茹穿著杏色的雪紡吊帶連衣裙,細長的肩帶上係著一朵象征神秘的紫羅蘭,為本身可愛嬌小的她又增添了幾分嫵媚。
莫紫茹性感的鎖骨**在外,栗色的卷發垂在胸前,濃密纖長的睫毛下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像會笑似的,她望著圍在自己身邊的粉絲,白皙秀氣的手有條不紊地接過粉絲們遞來的禮物,洋娃娃般的臉上總是掛著明媚的微笑,迎接所有人的擁抱。
這就是莫紫茹,她喜歡並且習慣了這種被人擁護的感覺。
昏暗的角落裏,一直不被人關注的鋼琴女孩望著舞台中央被眾人包圍住的莫紫茹,薄薄的嘴唇勾起了一個微笑,那笑容很淡很淡,仿佛岸邊的楊柳梢滑過平靜的湖麵激**起的細紋一般。
女孩小心翼翼地整理好鋼琴架上的琴譜,放進隨身攜帶的黑色包裏,然後安靜地站起身來,穿著一襲黑色長裙的她步入了黑暗中,消失在了那個從來不屬於她的舞台裏。
如果莫紫茹是光,那她就是影,是光照耀後留給世界的落寞影子,代表著寂寞的黑暗。
如果莫紫茹屬於明亮耀眼的白天,那她就該屬於暗淡寂寥的黑夜。因為隻有一直隱藏在黑夜裏,她才能說服自己代替那個深埋在心裏的人,去守護那個能給所有人帶來快樂的美麗精靈。
澐優姐,小念做得對嗎?
莫紫茹笑得很快樂,你看到了嗎?
(2)
那個少年是妖精。
從來沒有一個男孩會將紅色穿得像這般好看。
紀念第一次見到鏡玥燁時,就知道這個素不相識卻用輕佻語氣跟她說話的少年是個禍害。
那天,紀念一個人安靜地離開了舞台。
樓道裏的燈發出鵝黃色迷幻的光,推開門的一刹那,一陣微冷的風撲麵而來,紀念習慣性地伸手擋住臉,任由纖細的長發淩亂飛舞。
撲哧一聲笑在紀念的耳邊響起,有股溫熱的氣息撲在臉上,她的神經頓時緊繃起來,反應極快地轉過頭去,揮出的拳頭還沒來得及打到對方的身上,就已經被半路攔截了下來。抬頭的一刹那,鏡玥燁魅惑微笑的臉出現在了紀念的眼前。
昏黃的燈光下。
身著紅衣的少年抓著黑衣少女的右手,不容反抗地將愣神的少女推到了牆邊,然後他一手插進褲兜裏,一手撐在牆上,高大修長的身軀逼近了一些,將意圖逃開的少女緊緊地囚禁在了自己的臂彎中。
朦朧的燈光映照在兩人的臉上,氣氛突然變得有些詭異,那個突然出現的少年笑著盯著紀念,仿佛想看穿她似的。紀念也停止了掙紮,冷著臉毫不避諱地直視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少年。
這是紀念第一次見到鏡玥燁,當時她並不知道,眼前這個壓著自己的人就是跟莫紫茹齊名的肖邦學院的高材生,本屆赫赫有名的“音樂皇帝”——鏡玥燁。
如果紀念知道他是誰,無論費多大的力氣,她都會逃離,而不是像現在這般,看著少年美麗的臉有些恍惚。
“剛才在台上彈鋼琴的人是你?”
少年微微地彎著腰,看著矮自己半個頭的紀念勾著紅豔的唇問道。
他的膚色很白,穿著這件鮮紅色的襯衣,仿佛一株盛開在雪中的紅色妖姬。
紀念隻看了少年一會兒,就再也不想看下去了。
她不喜歡太過鮮豔的色彩,特別是紅色,而這個少年,實在是紅得太過妖豔。
“喂,問你話呢!剛才彈琴的人是你嗎?”
聽不到想要的回答,少年有些不耐煩,好看的眉頭皺緊了一些,修長的手從褲兜裏拿了出來,伸向紀念蒼白的臉,毫無預兆地捏住她尖尖的下巴,迫使她抬頭看他,再次追問道。
紀念黑亮的眼眸裏極快地掠過一絲憤怒,幾乎是同一秒,她的腳已經踢向了少年的腰。
她討厭被觸碰的感覺,特別討厭人家捏她的下巴,會讓她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這是鏡玥燁第一次被打,而且還是被一個瘦弱的女生打。這也是紀念第一次不是為了保護莫紫茹而出手傷人。
“啊,疼!你不願說也用不著下這麽重的手吧!不回答也知道是你,那活生生能憋死人的氣息跟現在一模一樣。”
鏡玥燁捂著腰,表情痛苦地說。
紀念抓著肩上的背包帶,冷冷地站在一旁看著表情痛苦的少年。
她是柔道高手,她知道這一腳踢得不輕。
鏡玥燁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就看到了這樣的紀念——昏暗的燈光下,仿佛有白色的霧氣籠罩在她的周身,縹緲得讓他覺得很神奇。
他躲在舞台的角落裏看到紀念的第一秒,就有這種迷茫的感覺。
因為離舞台太遠,他看不清台上莫紫茹的表演,隻能聽那聲音。當鋼琴聲響起的那一刻,他的視線就開始尋找那聲音的來源。昏暗的光線下,他雖然看不清彈琴少女的五官與表情,卻仍然讓他心驚。
鏡玥燁聽說莫紫茹的代表舞《天使在地獄》很有名,於是前來看看,直到他聽到那琴聲的時候,他才發現真正神奇的不是莫紫茹,而是這個仿佛被霧氣包裹住的謎一般的鋼琴少女。
在那樣清冷的眼眸裏,有著一絲寒意,卻又清澈得讓人怦然心動。
紀念沉默地掃了鏡玥燁一眼,見他不再喊痛,冷漠的她再也不願過多停留,於是邁步準備離開,身後的鏡玥燁卻追上前來,捂著受傷的腰再次擋在了她的麵前。
“那曲子,**的部分慢了。天使本在絕望,一絲曙光降臨地獄的那一刻,她驚喜地想要抓住希望的時候,她的心情應該是激動又忐忑的。之後曙光又一次消失,她徹底墜入地獄時,那種絕望應該是歇斯底裏的,可是你彈奏的時候,那部分的變化速度還不夠快。你那一秒彈了十二個音符,但是如果更快一些,可能……”
“**就是十二個音符,如果你想聽更多,那麽等我瘋了的時候,我會為你一秒彈十七個音符的,因為你是第一個聽懂了這首曲子的人。”
沒等鏡玥燁說完,紀念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淡淡地說。
鏡玥燁驚訝地盯著表情平靜的紀念,表情有些尷尬地說:“其實你不想彈給我聽也沒事,沒必要說瘋不瘋的,怪嚇人的。我隻是說一下我的觀點而已,你已經彈得很棒了。”
紀念看著他,不知道在想什麽,隻是木然地搖頭。
“真的,隻有發瘋的時候我才會彈那麽快。”
紀念哀怨的語氣讓鏡玥燁聽得有些莫名的傷感,然而等他回過神來,想要攔住她問個究竟時,她已經走了。
“真的,隻有發瘋的時候我才會彈那麽快。”
鏡玥燁一直覺得紀念跟他說的這句話,隻是拒絕他的一個借口,卻不知道,看似孤僻不可接近的紀念其實比誰都單純,她從不撒謊。
他不知道她是誰,如同她也不知道他是誰。
這場男方特意等待而製造的邂逅,是他們所有故事的開場。
(3)
香榭大道的晚霞是金黃色的,白雲飄**的天空像披上了一層溫暖的金紗,夕陽斜斜地掛在天邊,陽光透過街角那棵高大滄桑的香樟樹,落在馬路對麵一家花店白色的牆上,就像一幅風景畫。
溫暖的氛圍中,紀念像一股清冷的風,穿過人影稀少的街道,走到了花店門口,走了進去。
“給我一束‘鳶尾愛麗絲’。”
她語氣平緩地開口。
似乎知道她會來,打扮嬌豔的花房夫人圓潤的臉上掛起了溫柔的笑,雪白嫩滑的手伸向了櫃台深處,拿出一束包好的紫藍色花,遞到紀念的麵前。
“鳶尾愛麗絲的花語是想念。每年這個時候,你都會來這裏買一束鳶尾愛麗絲。十年了,我看著你從一個握著幾枚硬幣,因沒錢買花而哭泣的小女孩,長成現在這個成熟美麗的樣子,不得不感慨時間過得好快。小念,你一定很想念那個人,對嗎?”
美麗的花房夫人望著紀念,有些動容地說。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紀念的情景。那時候紀念才幾歲,唇紅齒白,小臉胖乎乎的,穿著可愛的蓬蓬裙,像個小公主,隻是她的眼裏飽含著淚水,以及恐慌與絕望,還有不該屬於小孩的痛苦。
當時紀念隻有枚個硬幣,連一支鳶尾愛麗絲都買不起,可是她被紀念眼裏的淚水給打動了,收下了那幾枚硬幣,包了一大束紫藍色的鳶尾愛麗絲遞給她。紀念卻堅決隻要十七支,因為她思念的那個人,才十七歲。
之後每一年的這個時候,紀念都會來她的花房買花,每年多買一支鳶尾愛麗絲,因為紀念說,那個人也在成長,在她的心裏成長。
十年,花房夫人看著紀念從一個公主一般的小女孩,慢慢變成一個清冷淡漠的少女。
紀念不再哭泣,不再微笑,仿佛一個戴著冰冷麵具的玩偶,孤寂得讓人心疼。
夫人從來沒有問過紀念,她思念的人是誰,為何如此思念?
因為紀念不會說。
她習慣把情感埋在心裏,不會說出來。
像往常一樣,紀念小心翼翼地接過花房夫人遞過來的花束,從包裏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錢放到花房夫人的手中,朝那個曾贈送她第一束鳶尾愛麗絲的善良女人鞠了個躬,然後漠然地轉身,推開門離開。
天色暗了下來,晚霞散盡,整個天空一片灰蒙蒙的,準備迎接夜晚的香榭大道兩邊的建築都開始亮起溫暖的燈光。
穿著黑色長裙的少女任由那頭烏黑亮麗的黑發在風中舞動,蒼白的手捧著藍紫色的鳶尾愛麗絲,不緊不慢地沿著寬廣的馬路一直往前走。
路的盡頭,坐落著的是十年前貝多芬學院的舊校區。
為了減少土地浪費,校區的大部分建築已經被拆掉了,獨留下一間琴房。
沒有人詢問那間琴房未被拆掉的原因,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十年前,有個氣質優雅,像百合花般純潔憂傷的女孩,每天夕陽西下的時候會一個人在這裏練琴。
整條香榭大街上的人都曾被那狹小琴房裏飄出來的鋼琴聲所吸引,放下手中的工作隻為前去聽一場不收費的演奏會。
最瘋狂的時候,幾乎整條街的人都圍在舊校區的門口,就算琴聲停止了還不舍得散去,隻想看看彈出如此美妙琴聲的女孩到底長什麽模樣,還有人甚至帶了食物與禮物要送給那女孩,感謝她給沉寂枯燥的香榭大道帶來了這麽靈動的音樂。
街上的人們永遠也不會忘了那個女孩,縱使他們都叫不出她的名字,但所有人都記得那女孩臉上的淺淺微笑,淡得像河麵上拂過的清風。
突然有一天,那個女孩彈完琴就再也沒有出來,人們這才發覺這條街上缺少了些什麽。
直到那個七歲的小女孩含淚抱著花束衝進了那被貝多芬學院校長遺棄的舊校區,在被廢棄的琴房裏,再次彈起鋼琴,街上才再一次飄**起了鋼琴聲。
隻是那鋼琴聲一年才出現一次,悲傷又痛苦,讓人聽得想落淚。
(4)
“姐,我又來了,好久不見。”
紀念將手中的花放在落滿灰塵的舊鋼琴上,手指慢慢地拂過那排一年沒被人碰過的黑白琴鍵,喃喃地說。
她修長的手指還未像往常一樣敲擊出一段音符,一個陌生的聲音就突然響起了。紀念愣住了,轉頭望向門口。
“這幾年在這彈琴的一直是你?”
千爵風站在琴房門口,手裏同樣抱著一束紫藍色的鳶尾愛麗絲,望著站在鋼琴邊麵色沉靜的黑裙少女,他黑亮的眼眸裏閃過一絲驚訝,表情錯愕。
紀念的臉上極快地掠過一絲震驚,然後再次變得麵無表情。
“你來晚了,足足晚了十年。”
紀念望著琴鍵上的鳶尾花說,放在琴上的手動了動,蓋上琴蓋,準備離開。
“你認識我?”
千爵風突然移步衝了過去,堵在紀念的麵前,緊緊抓住她白皙瘦弱的手臂。
“你到底是誰?怎麽會認識我?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不對,我記得你,你就是那天棄權離開的女生,我認得你的背影,為什麽你已經來了還會選擇棄權?”
紀念抬頭,問道:“那你又是誰?又是憑什麽身份出現在這裏?十年前,選擇離開的是你,整整在外十年不歸的你,又為什麽要在十年後回來?姐離開的時候,她誰也沒怪,卻唯獨說不能原諒你!是你丟下她的,要是你當初沒有違背你們之間的承諾,帶她一起走,她就不會死,你明白嗎?晚了十年的你,沒資格站在這裏。”
千爵風握住她手臂的手無力地鬆了開來,腳步踉蹌地往後退了幾步,捂著胸口,用力喘氣,那雙憂鬱的眼眸緊緊地盯著她,眼裏似乎有晶瑩的淚光在閃爍。
“你是……小紀念?”
“不要叫我的名字!你不配!因為你的放棄,澐優姐死了。她死的那天,那個曾被你笑著叫小紀念,會圍著你喊風哥哥要糖吃的小女孩也跟著死了!”她憤怒地看著他,“千爵風,你走得輕鬆,永遠也不知道留下來的人將麵臨著怎樣的痛苦。”
千爵風的眼裏滿是苦楚:“不是這樣的,事情不是這樣的。我沒有違背對她的承諾,我沒有想過她會死。小念,你告訴我,告訴風哥哥,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做才能讓小優回來,才能讓她不恨我?”
紀念望向他。
時光荏苒,已經十年了。
莫澐優第一次偷偷帶那個少年回來,那也是小小的紀念初次見到這麽漂亮的少年。一頭黑色的短發幹淨帥氣,白色的襯衫配著黑色的褲子,他隨意地仰麵躺在地上,微笑著聽著身旁穿白色長裙的女生彈琴。
看到躲在牆角偷看的她,那少年舉起手,然後朝她揮揮手,親昵地喊她:“小紀念,真漂亮,來,風哥哥抱抱。”
那是多麽美麗的場景!陽光透過潔白的雲層落在花園裏的老鬆樹上,投射下斑駁的樹影,而他就躺在陰影下的草地上,看著她。
這是紀念見過的最美麗的笑容,清澈而又親切。
沒有等到她的回答,千爵風穩定住自己的情緒,抬頭看她。
這是不同於他記憶中的那個紀念。
夜色裏,她眼裏透著冰冷,冷淡地凝望著他,冰冷的目光刺得千爵風的心有些疼。
千爵風知道紀念跟莫澐優的感情不一般,可是他真的無法想象,莫澐優的死會徹底改變紀念的性格。
小時候的她是個天真可愛、喜歡微笑的女孩,她到底經曆了什麽,才會變得像這般冰冷?
“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小優不可能就因為我的離開而自殺的,她是那麽堅韌的女孩,不可能就此輕易地放棄自己的生命,那天,一定發生了什麽,對嗎?”
千爵風屏住呼吸,壓抑住心底的激動,僵硬地邁開腳步,向紀念步步逼近。
“夠了!別再說了!你知道得再清楚,她也不會回來!不要再逼我了!求你們都不要再逼我了!”
紀念突然瘋狂地大叫起來,手緊緊地握成拳,白皙的手背上青色的經脈清晰可見,仿佛有什麽痛苦深深地束縛著她,她的表情變得十分扭曲。
千爵風的心咯噔一聲響,他想要上前看她,卻被她用力地一拳打在胸口上,他悶哼了一聲,被迫退後。
千爵風靠在鋼琴上,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牙齒咬著嘴唇,手下意識地揉著被襲擊的胸口。
原本站在門口抱頭號叫的紀念,突然急速地衝出了門。
“小念,小念……紀念……”
千爵風忍痛站了起來,急切地追出門去,緊張地呼喊著突然發狂的紀念,可紀念就像一股呼嘯而過的黑色疾風,轉眼就消失在了夜幕中,任他怎麽追趕,都觸不到風的尾巴。
他在黑夜裏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胸口的疼痛漸漸變得麻木,還凝望著紀念離開的方向。
剛才突然抓狂的紀念讓他不得不感到擔心,不管那個女孩變成怎樣,她還是那個曾甜聲細語地喊他“風哥哥”的小紀念。
千爵風再度回到了那間破舊的琴房,撿起了紀念遺落在地上的背包,有什麽東西從背包裏掉了下來,落在千爵風的腳跟前。
他習慣性地微微皺眉,彎下腰來,撿起掉在地上的黑色本子,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打開本子,紙上滿滿的音符仿佛會跳似的,活躍在他的眼前。
這是本鋼琴譜,是紀念的。
(5)
千爵風一頁一頁地翻著那些震撼人心的曲子,他此刻的心情完全無法用“震驚”兩個字來形容。這本鋼琴譜上的每一首曲子,就算是音樂天賦很高的人也未必創作得出來,就算能寫出來,也不一定能彈出來,有些地方指法的變化難度實在是太大了,就算莫澐優也未必能彈得出這上麵所有的曲子。
千爵風的呼吸漸漸變得有些急促,當翻到最後一頁時,他的黑色瞳孔驟然放大,喉嚨像被人生生扼住一般,無法呼吸。
回憶就像潮水般湧來,一遍又一遍地衝擊著他的心。
“小優,等我,我會帶你離開,去隻屬於我們倆的波恩城。沒有你媽帶給你的傷害,沒有任何痛苦,任何悲傷,隻有我們,相守在一起。”
“真的有……這樣的波恩城嗎?”
“有,隻要你等我!我會帶你離開。”
“小優,一定要等我!”
“小優……”
那是他這輩子唯一的一次許諾,卻沒有遵守,成了他這一生最大的遺憾。
他以為這世界上隻有他還記得“波恩城”的諾言,原來不是……
琴譜的最後一頁上,有人用端正的楷體寫著的那句話,深深地刺痛了千爵風。
原來,這世界上不存在無痛無傷害的波恩城。
波恩城是他跟莫澐優兩個人的秘密,誰也不知道,就算是紀念,莫澐優也沒有告訴過她。這句話不可能是紀念寫的,可留話的時間是……
在莫澐優死後的第三年。
“不可能,怎麽會這樣?”
千爵風緊緊地握著手中的琴譜,內心像有什麽東西在劇烈地衝撞,他迫切地想要號叫出來,卻又發不出聲音,那雙憂傷的眸子裏閃爍著淒楚的光,挺直的脊背竟有些顫抖。
像要極力抓住什麽東西似的,他突然瘋狂地衝出了門,跑進了漆黑的夜色中,茫然而又無助地在黑暗中奔跑著,尋找那個消失的黑色身影。
所有的理智開始崩盤,他隻知道要找到那個人,那個叫紀念的女孩,向她要個答案。
為什麽她的琴譜上會出現“莫澐優”的字跡?是她故意模仿的,還是有其他原因?如果是故意的,她怎麽會知道“波恩城”?
不可能的。
波恩城是他跟莫澐優兩個人的秘密,紀念不可能知道的。
為什麽?為什麽這琴譜上會出現那句話?為什麽當初隻有七歲的紀念,會記得莫澐優死前隻演奏過一次的《貝多芬彈奏的肖邦》,而且還彈得比原作更好?為什麽這女孩身上會有他熟悉的那個人的氣息?為什麽?
這一切都是為什麽?
是因為莫澐優沒死,對嗎?
是她留下這句話的,是她教紀念彈鋼琴的,是她讓紀念變得像她,是這樣嗎?
千爵風不敢再猜想下去,他的頭腦很混亂,隻能拿著那本黑色的琴譜,漫無目的地繼續尋找著。
隻有找到紀念,答案才能揭曉。
可是,她又在哪兒呢?該如何找到她?
黑暗中,香榭大道上最高的鐵塔裏,站著一個長發飄飄的少女。塔中微弱的光映襯著她蒼白的臉,她望著穿梭在微弱路燈光中的英俊男人,緊抿著淡粉色的唇瓣,緊緊地攥成拳頭,迫使自己不發出聲音。
那雙原本清冷的眼眸,此刻蓄滿了淚水。
是的,她沒有真正地離開過。
現在是這樣,十年前也是這樣。
她是“莫澐優”,一個因為紀念強烈的思念分裂而出的靈魂,一個無法控製,時不時要強占別人的身體出現在這個已不屬於她的世界的人。
她以為自己是怨千爵風的,可是,看著他慌亂尋找的樣子,眼淚掉落的瞬間,她才明白,她仍然愛他。
縱使他最後沒能信守承諾帶她離開,去那本就不存在的波恩城,她也仍然愛他。
千爵風,這個讓人又愛又恨的男人。
寂靜的黑夜裏,古老鐵塔上的鍾聲一下又一下敲擊著少女絞痛的心髒,她捂著漲痛的頭,蹲在角落裏痛苦地呻吟,蒼白纖細的手指緊緊地插在發間,拚命地想要把那個分裂的人格逼回身體裏。
濃重的迷霧籠罩著整個城市,穿梭在迷霧裏還在拚命尋找的男人,精致的臉上浮現出讓人心疼的憔悴,那雙憂鬱的眼眸裏終於有了淚。
莫澐優,那個烙印在他心上整整十年的人,闊別這麽久,僅僅一句代表她還存在的話,都能讓他像個孩子般無助地落淚。
一個城市不同的兩個地方,這兩個互相思念備受愛情折磨的人,都在因為這反複無常的命運而痛苦著。
陳舊的鐵塔上那座古老的大本鍾慢悠悠地移動著纖細尖長的分針,時間就像沙漏中不斷流失的彩色沙礫,任誰也抓不住。
這個夜晚不知道寂靜了多久,當時鍾敲響第十二下的時候,沉靜入睡的香榭大道像個孩子般驚醒過來,璀璨的煙火,在城市的某個角落燃起,華麗地盛開在漆黑的夜幕中。星辰變得耀眼起來,皎潔的月亮撥開縹緲的霧氣落下一地銀光。
城市的另一角。
香榭大道最繁華的維也納城堡裏此刻正舉行著一場豪華的盛宴。
(6)
如果你問,這個城市裏最幸福最讓人羨慕的女孩是誰?很多人的回答都是一樣的。
那就是莫紫茹。
既是很多音樂大師關注的“音樂皇後”,又是貝多芬學院才華橫溢的高材生的她,不僅有著無數對音樂充滿熱愛的少男少女們欽佩的才藝,更有著一張甜美的臉以及活潑可愛的性格。天性善良開朗的她,最讓人羨慕的地方是,她有一對讓所有人都嫉妒的父母。
莫紫茹的父親莫光迪,是這個城市最有名的政治家,年方四十的他,依舊保持著儒雅帥氣的外表,舉止溫文爾雅。而莫紫茹的母親,更是所有女人向往的目標,是優雅與高貴的代表,是美麗魅惑與雍容華貴的結合體,是鋼琴界史上最傑出的領導者,鋼琴女王——柳善意。
今天是莫紫茹的生日,也是為她首次個人表演成功召開的慶祝宴會。為了紀念這個意義非凡的日子,莫光迪特意租用了市裏最奢華的維也納城堡,邀請了各行各界的名人代表,來為莫紫茹慶祝。
華燈初上,霓虹璀璨。
城堡裏寬敞的等候室裏,一群穿著典雅的婦女正忙著裝扮著今日宴會的主角。
莫紫茹像個安分的洋娃娃,坐在梳妝台前,任由別人上前來給她化妝梳頭,然後站起身來,像隻優雅的天鵝般伸開雙手,讓人為她換上華麗的米色天鵝絨禮服。
仿佛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服侍,莫紫茹的臉上沒有任何不自然的表情,漂亮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茶幾上堆滿的鮮花,待觸及放在最上麵的那束包紮得很精美的玫瑰色“瑪格麗特花”時,莫紫茹不由得皺起了清秀好看的眉。
“你們不知道我最討厭瑪格麗特花嗎?不知道這花有個特惡心的花語嗎?是驕傲。把這花送給我,是在諷刺我驕傲!這花是誰放在這裏的?是誰送過來的?”
莫紫茹難得發這麽大的火,把室內的人都嚇了一跳。
以能幹著稱的張管家走了進來,表情嚴肅地拿起茶幾上堆在最上麵的瑪格麗特花,她沉默地拿下花上的卡片,打開看了一眼,眉頭稍微皺了一下,隨後那雙黑亮銳利的眼眸望向了板著臉生氣的莫紫茹。
“是鏡少爺送的。”
張管家話音一落,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麵露忐忑地朝莫紫茹的方向看去。
莫紫茹臉上的表情有些難以置信,又有些哭笑不得地說:“什麽?是鏡玥燁送的?他上次不是說再也不想見到我了嗎?那今天他又來幹什麽?”
莫紫茹語氣有些尖酸地說道,一想到那張妖精般美麗的臉,莫紫茹總會失去她的好脾氣。
“鏡少爺的父親跟莫先生是同僚,莫家與鏡家向來交好,你跟鏡少爺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現在你們一個是‘音樂皇後’,一個是‘音樂皇帝’,外麵很多人,就連莫先生跟鏡先生都把你們倆看成一對。像今天這種日子,莫先生當然要請他們一家了。鏡少爺說的都是氣話,你們倆每次見麵都會吵嘴,還不是經常得見麵,你們啊,是天生的冤家。”
張管家緩和了一下表情,朝莫紫茹解釋道。
莫紫茹依舊沒有消氣,衝上去伸手將那束帶著諷刺的瑪格麗特花搶了過來,一把扔進了垃圾桶裏,然後提著飄逸碩大的裙擺,踩著細高跟的水晶鞋,氣勢洶洶地走出了等候室。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鏡玥燁這人我最了解,他那麽討厭參加這種裝樣的大型聚會,卻還是來了,就是想來看我丟臉的!我莫紫茹是誰,他那麽想看我丟臉,我偏不讓他看到,氣死他!”
莫紫茹氣呼呼地提著裙擺順著走道朝旋轉樓梯的方向走去,嘴裏憤憤地說道。
張管家緊跟在她的後麵,不時彎下腰來給她提踩在腳下的裙擺,眼神很是無奈。
她在莫家已經工作十多年了,她是看著莫紫茹長大的,對於這個女孩,她甚至比她的親生母親更了解她。鋼琴女王柳善意常常忙於事業,很少有時間陪伴莫紫茹。莫紫茹從幼年時就一直是她這個管家帶著的,她比誰都清楚這孩子的心思。
雖然莫紫茹跟鏡玥燁從小打打鬧鬧地一起長大,嘴上老說討厭人家,但是張管家看得出來,比起其他人,莫紫茹更在乎鏡玥燁對自己的看法。
無數人的讚美與崇拜,都不及鏡玥燁對她的一句詆毀讓她抓狂。
明明嘴上一直說很討厭的人,卻是心上最在意的人。
這就是莫紫茹對鏡玥燁的感情,連她自己都不曾深入了解過的感情。
張管家默默地幫莫紫茹提著裙擺,陪伴那個像公主般高貴美麗的女孩出現在華麗的旋轉樓梯上。
此時宴會廳的燈光突然熄滅了,隻剩下一簇移動的白色光束射向旋轉樓梯。
莫紫茹早就收起了先前生氣的樣子,在眾人熱情的掌聲中,麵露微笑優雅地走下樓梯,站到了舞台中央。
昂貴的水晶鞋踏在舞台上,她握著話筒朝四周的人們深深地鞠躬致謝。
“謝謝大家百忙之中抽空前來參加我的生日宴會,阿茹在這裏向所有人表示深切的感謝。一會兒阿茹會給各位叔叔阿姨、親朋好友送上精彩的表演,在此之前,大家可以盡情地享用美酒佳肴,盡興舞蹈。”
莫紫茹微笑著說完,四周響起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可莫紫茹像沒有聽到似的,黑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在尋找,尋找一個人,一個今夜無法缺席的人。
“念姐怎麽還不來?待會兒表演還需要她演奏呢!”
整個宴會廳的燈光又一次亮了起來,眾人都投入到了狂歡中,隻有暫時退場的莫紫茹一個人杵在無人的角落裏,不停地撥打著無人接聽的電話,嘴裏焦急地呢喃著。
然而不管她怎麽撥打,紀念的手機一直無人接聽。
莫紫茹突然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慌,今晚這樣的場麵,她自然免不了要表演一下她的成名作《天使在地獄》,可是紀念沒來,到時候誰來給她的舞蹈伴奏呢?
從紀念主動提出做她的鋼琴手後,每次演出,她都從來沒有遲到過,為什麽她明明知道今晚會有表演,卻事先什麽都沒說,就遲到了呢?
莫紫茹很擔心,她擔心自己一會兒的表演,也擔心驟然反常至今未出現的紀念,生怕她出事了,那麽誰也無法給她的舞送上最合適的伴奏了。
莫紫茹第一次意識到,紀念對自己是那麽重要,重要到她竟受不了她的突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