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女孩與四重奏

(1)

鏡玥燁小心地解開紀念手上包著的粗布條,望著傷痕累累的十指,鏡玥燁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刺痛了。

“怎麽會這樣,到底是誰幹的?”

鏡玥燁握著藥棉的手微微顫抖著,努力地抑製住內心的憤怒,聲音心疼地朝紀念問道。

紀念不再掙紮,任由他擺布,抬起頭來,表情悲傷地望著鏡玥燁,艱難地扯出一抹笑。

她記得,這男孩喜歡她的微笑。

然而此刻,她這樣的笑容卻絲毫不能讓鏡玥燁快樂起來。

除了心疼還是心疼,鏡玥燁忍不住伸手將這個看似堅強,其實很需要人保護的少女緊緊地摟進了懷裏。

不管她這次會不會跟上次一樣將他推開,不管她的心裏有誰,他隻是想抱抱她,想溫暖她而已。

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徹底擊垮了紀念努力維持的堅強,一股心酸像電流般在紀念的身體裏流竄著,她突然特別想哭,想要用力地抱住他,告訴他,她很感謝他,感謝他每次帶給自己的溫暖。

“我有個姐姐,是我爸再婚後,我繼母帶過來的孩子,她在我小的時候就死了。她死了以後我患了人格分裂症,分裂出了她的人格。我不是個正常的女孩,所有人都怕我,我的朋友一直隻有飛沫一個人。我的姐姐很喜歡彈琴,但我的繼母很恨會彈琴的女人,所以從小就毒打姐姐。小時候我為了保護姐姐,也一直跟著被打。後來,姐姐受不了自殺了,我又迷上了鋼琴,繼母把對姐姐的憤怒轉移到了我的身上,經常毒打我,甚至為了逼出我身體裏姐姐的人格而百般折磨我。你知道地獄嗎?那個家就是我跟姐姐活著的地獄……”

不知道是不是壓抑得太久,紀念任由鏡玥燁抱著自己,幽幽地訴說著自己的故事。

仿佛這是一個很平淡的故事,她說起這個故事的時候表情十分平靜。

聽的人卻能感受到這麽多年來她所受的痛苦。

鏡玥燁的手不由得又環緊了一些。

這樣的她,真的很讓他心疼。

他從不知道,她有著怎樣的過去。

要是他早知道她過得如此悲慘,如此痛苦,說不定他會給她更多的溫暖。說不定,就算他知道她的心裏沒有他,他也會賴在她的身邊不走,而不是衝動地答應與莫紫茹訂婚。

在紀念的敘述中,鏡玥燁聽到了兩個並不陌生的人名。

那就是“莫澐優”與“千爵風”。

鏡玥燁萬萬沒有想到,紀念口中的姐姐就是貝多芬學院的莫澐優,而前一陣子跟紀念傳緋聞的人,則是莫澐優生前的男友。

那次他們之所以會擁抱,是因為那個人根本就不是紀念,而是她分裂出來的“莫澐優”。

紀念不擅長表達,她隻是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展示給這個男孩看。

他是除了林飛沫,除了紀良,第三個給過她溫暖的人。

她渴望的不多,她其實很容易滿足,即便隻是一絲照進黑暗地獄裏能夠溫暖她的陽光,不管那光線多微弱多渺小,她依舊感到幸福。

哪怕那幸福隻是片刻。

鏡玥燁懊惱地發現,原來一切都是他誤會了,對於紀念,他其實真的一點都不了解。

所以他天真地以為,那個女孩心裏住著千爵風。

那麽愛姐姐的她,怎麽可能會愛上姐姐喜歡的男人?

這是不可能的。

至少對於紀念來說。

鏡玥燁意識到自己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

還好,還好他現在知道了,所以還有機會彌補。

故事講完了,紀念從鏡玥燁的懷抱中掙脫開來,一雙黑亮的眸子寧靜地望著眼前的少年。

她把一切都坦白了,除了她要離開,選擇將“莫澐優”留下的事。

紀念隻是想在走之前,讓這個男孩能多了解自己一些,畢竟他暗示過他喜歡她,而他也讓自己心動過。

愛情一般要經過四個步驟。

相見,相識,相知,相愛。

隻有相知了才會真正相愛,紀念明白他們根本無法相愛,因為她早就沒有了愛人的資格。

(2)

她的腳丫踩在溫熱的沙灘上,風吹亂了在海邊玩水的少年的碎發,陽光落在他的身上,落下長長的影子。

紀念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眉頭緊皺,神色憂鬱地看著鏡玥燁。

她萬萬沒有想到,那個男孩竟然會在她睡著後將她帶離了香榭城,來到了這個陌生的海岸。

在這兒已經好幾天了,她每天都試著詢問鏡玥燁為什麽要這麽做。

然而每次都被他用各種借口搪塞過去。

今天是他跟莫紫茹訂婚的日子,可他看上去完全沒有要趕回去的意思。

難道是……

紀念不敢往下想,就算答案已經很明顯她還是無法相信,鏡玥燁來這裏竟然是為了逃避與莫紫茹的訂婚典禮,而茫然的她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他帶來了這裏。

這一切看起來,就好像他們倆私奔了。

指尖的傷口已經慢慢愈合了,紀念攥緊拳頭,想開口說些什麽。

他拋下莫紫茹帶她離開,不就是想說他選擇的人是她嗎?

她能不能就這樣繼續貪戀著這份安寧?

她真的很想就這麽任性一次,像林飛沫說的那樣,不要去管莫澐優,不要去管莫紫茹會如何想,隻想著自己,跟著自己的心就這麽放縱一次。

這幾天,是她過得最快樂的幾天。

沒有癲狂的李妍,沒有憔悴的紀良,沒有責怪她的“莫澐優”,沒有針對她的莫紫茹,沒有任何傷害,隻有這個帶著她恣意遊玩的少年,在這個像極了千爵風承諾給莫澐優的“波恩城”,給她仿若身處天堂的幻覺,充滿了溫暖的光芒,幸福又美麗。

就算這樣的幸福是短暫的,可這一秒,紀念想任性地占有一次。

不用直白地向對方表達自己的心意,隻是靠彼此的互動,感受著對方的心。

有些感情不一定要說出來,不一定要很長的時間,隻要有讓愛萌發的因子存在,它可以來得很突然,卻依舊刻骨銘心。

首次主動提出穿素色長裙的紀念,心慢慢地放鬆下來,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她灰暗的世界,正一點點發亮起來。

望著在沙灘上忙著抓螃蟹準備烤著吃的開朗少年,紀念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從沙灘上站了起來,長發飄揚的紀念赤著腳朝打著赤膊的少年走去。

陽光灑落在她的臉上,那笑容燦爛得如同海麵上的粼粼波光,美麗得如同紅豔的驕陽。

同時,香榭大道上最豪華的彼得堡酒店裏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酒店外麵的停車場上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豪華私家車,無數著名的政治家、商業家、音樂家身著華麗的服裝從車上走下,攜伴前來這裏,臉上皆是燦爛的笑容。

今天對於香榭城來說,是意義非凡的一天。

因為兩大著名政治家莫光迪與鏡水程就要結為親家,音樂界赫赫有名的“音樂皇後”跟“音樂皇帝”就要印證那個美麗的傳說,在酒店完成訂婚儀式。

這本是一件值得慶祝與炫耀的事,可是對於某些人來說,並不是這樣。

樓下的賓客差不多已經到齊了,然而整個宴會廳至今都未出現鏡玥燁的身影。

莫紫茹坐在公主**,臉上的表情很是陰沉,雙手緊握在一起,瘦弱的身子竟氣得有些發抖。

“還沒有找到嗎?”

休息室的大門被推了開來,一直坐在莫紫茹身邊守著女兒的柳善意急忙站起身來,迎向了辦事回來的張管家,嚴肅地問道。

張管家偷偷瞥了一眼莫紫茹,神情緊張,無奈地開口道:“還是沒有消息,已經派人去找了,可是鏡少年似乎是存心躲我們,不管我們怎麽找,都找不到他。”

“沒用的東西!”

一個巴掌猛地落在張管家的臉上,張管家睜大眼睛,捂著臉怔忪地看著盛怒的柳善意,沒敢出聲反駁。

她是看著柳善意嫁進莫家的,這個夫人的脾氣她早就摸得很清楚,一向以優雅著稱的鋼琴女王其實並未像所有人認為的那樣,是個性情溫和、淡泊名利的人。

相反,這個夫人,狠起來比誰都可怕。

同樣被母親那一巴掌嚇到的莫紫茹,驚恐地望著張管家被打紅的左臉,皺起了眉頭朝母親怒道:“媽,你打張管家幹嗎?做錯事的又不是她,是鏡玥燁!你與其在這裏發火,還不如想想辦法怎麽把他給找出來。訂婚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到時候如果他還不出現,我得丟多大的臉,人家會怎麽看我們家?”

麵對女兒的指責,柳善意的臉上閃過一絲冰冷,轉頭朝不敢出聲的張管家說道:“你還不下去繼續找,就算找遍整個世界,也得給我把鏡玥燁找出來。”

“是,夫人!”張管家忍著痛畢恭畢敬地鞠躬說道。突然想起了什麽,她抬頭看向表情冷漠的柳善意,有些遲疑地開口道:“鏡先生正跟老爺在會客廳吵架,鏡夫人正在門外等你,她說出了這樣的事想跟您說聲抱歉,您要不要請她進來?”

張管家緊張地觀察著柳善意的臉色。

柳善意抬起頭,望向坐在**生悶氣的莫紫茹,冷冷地說道:“不見,幫我轉告她,什麽時候找到鏡玥燁,我就什麽時候見她。找不到她兒子,我們家這次丟盡的臉,她一句‘抱歉’根本還不了!”

聽完,張管家表情僵硬地退出了房間。

華燈初上。

從天亮等到天黑,鏡玥燁最終沒有出現。

傍晚,鏡、莫兩家的家長接到消息,說是鏡玥燁前幾天就帶著一個女孩出城了。

雖然他們很想守住這條消息,但這世上根本沒有不透風的牆,早就等得沒耐性的賓客得知鏡玥燁帶著其他女孩逃婚後,內心的抱怨瞬間變成了嘴上的嘲諷。

莫光迪一家這次算是慘了。

被嘲笑得最多的當然是“準新娘”莫紫茹了。

訂婚當天,新郎逃跑,並且還帶著其他女生一起跑,對她來說,這是最大的侮辱。

這本是一件所有人都羨慕的好事,結果卻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

(4)

冰冷的水漫過她瘦小的身軀,莫紫茹麵色蒼白地躺在浴缸裏,手中握著一塊鋒利的刀片。

莫紫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痛苦過。

紀念,又是紀念!能讓鏡玥燁什麽都不顧,拋下她離開的女生,隻有紀念!

莫紫茹的眼裏再也沒了怨恨,有的隻是被徹底拋棄的痛楚,還有那些嘲諷對她造成的傷害。

莫紫茹一向是驕傲的,是被眾人寵愛著長大的,她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

她到底哪裏不如紀念,鏡玥燁竟然要這麽對她?

他不想訂婚,為什麽不提前通知她?他為什麽要給她希望,又讓她這麽絕望?

鋒利的刀片割向了白皙的手腕,莫紫茹像感覺不到絲毫疼痛一般,在自己的手腕上劃下了一道又一道細長的口子。

紅豔的血順著白皙的手簌簌地流進寬大的浴缸裏。

莫紫茹的身體慢慢變得無力,長發漂浮在水麵上,籠罩著她瘦小的身軀。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一直睜開著,有什麽東西像水晶一般從她的眼裏落下來,滴落在水麵上,是淚。

浴缸中的水漸漸被染得通紅,莫紫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疲倦,還有一些痛快的感覺。

鏡玥燁,如果我死了,你會自責嗎?

你還能跟紀念不管不顧地快樂逍遙下去嗎?

不,你不能!

因為你是鏡玥燁,看似花心的你,其實比誰都有責任心。

皎潔的月光下,花園中彈奏的琴音戛然而止,像預感到了什麽,一向很懂得掩飾自己情緒的柳善意像瘋了似的急忙從琴凳上站了起來,急切地朝莫紫茹的臥室衝去。

不,不可以,阿茹,你不可以做傻事!

“阿茹!開門!開門啊!阿茹!”

“阿茹!莫紫茹!給我開門啊!

“開門!阿茹!無論發生什麽事,還有媽媽在呢!阿茹,你千萬別做傻事啊!你別嚇唬媽媽啊!

“阿茹!”

……

柳善意喊得聲嘶力竭,然而莫紫茹的臥室裏依舊一片沉寂,一點聲響都沒有。

柳善意的心跳得很快,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慌亂的感覺了,除了當年動手淹死了那個不該出生的孩子,她真的很久沒有這麽慌亂過了。

家裏的仆人被引了過來,張管家喊來了幾個力氣大的男仆,讓他們把門撞開。

其他人都在大聲呼喊著。

“小姐!小姐!”

“大小姐!”

“茹小姐!”

……

柳善意停止了呼喊,麵色蒼白地站在一旁,黑亮的眼眸緊緊地盯著緊閉的門扉。

那眼睛像極了一個人的,同樣的漆黑,同樣的漠然。

男仆們在拚命地撞門,采用了最先進的防盜技術製成的門,不像普通門一樣很容易就能撞開。

望著漸漸被撞爛的房門,柳善意的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潔白的牙齒緊緊地咬著紅潤的唇瓣,手指有些顫抖地哆嗦著。

阿茹,你千萬不能有事啊!

媽媽就你一個孩子了,你是媽媽的寶,你千萬不能有事啊!

柳善意兩隻手緊握在一起,內心拚命地乞求著,眼前卻不停地浮現出那個女嬰因缺氧而鐵青的臉,還有她的小手揪著她的衣服,拚命哭號的樣子。

眼淚從柳善意的眼角落了下來。

那段記憶是她一輩子的痛,是她花了很大力氣才藏起來的秘密。

是她一生最肮髒的回憶,她不願記起,卻又不得不時常想起。

那個被她狠心淹死的孩子是她揮不去的夢魘,整天籠罩著她。

她從來沒有那麽後悔過,後悔竟然對自己的孩子起了殺心。可是錯誤已經造成了,她隻能將應該給那個孩子的愛傾注到莫紫茹的身上。

如果那個孩子沒死,她都比莫紫茹還要大。

應該大七個月吧!

柳善意不敢再繼續想下去,她真的很怕,很怕莫紫茹像那個孩子一樣,也死在她的回憶裏。

反鎖的門終於被人齊力撞了開來,柳善意急切地衝進了屋,看到流得滿地的血水和躺在浴缸中昏迷的莫紫茹,以及那白皙的手腕上猙獰的幾道割傷,柳善意所有的理智瞬間崩盤。

“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她嘶吼,她尖叫,她多麽想有人能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希望她最疼愛的女兒還是像以往一樣,陪在她的身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躺在紅色的浴缸中,死一般昏睡著。

不!

阿茹!不要丟下媽媽!不要有事!

媽媽不能沒有你!

她的心在呐喊,在哭號,鑽心的疼痛讓她差點難以忍受。

阿茹,隻要你沒事,你要什麽,媽媽都給你。

不管是鏡玥燁,還是其他,隻要你想要,媽媽就能幫你得到。

失去過一個孩子的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阿茹……

“著名的音樂才女、新晉市長莫光迪的千金莫紫茹,因無法承受外界的輿論壓力,情緒失控,在家中割腕自殺,經及時搶救,現已脫離生命危險。鏡、莫兩家也因此鬧得不可開交。不知攜女友逃跑的準新郎鏡玥燁跟他的女友,看到這個消息會有什麽樣的感想。緋聞天天有,今年特別多。歡迎大家繼續收看《全球八卦壇》!”

收拾好行李,再次看了一遍新聞,紀念的心情很沉重。

最終她還是做不到真正不在乎。

當她得知莫紫茹自殺的消息後,她的心很痛很痛。

自音樂節後,一直躲著不出來的“莫澐優”也在她的腦子裏開始躁動不安了。

也許,這次真的是她過分了。

她本來就是即將離開的人,為什麽還要貪戀這溫暖,強占著別人的幸福呢?

紀念輕輕地推開臥室的門,望著在天藍色大**熟睡的少年,心有些疼痛。

終究,她還是無法擁有那個人。

這幾天,她很快樂。

就算就這麽離開,她也很滿足了。

她就要走了,也很快就會有人來接那個少年。

她在鏡玥燁的牛奶裏下了安眠藥,以保證她的離開不會受到他的阻撓。並且,她已經通知了鏡玥燁的家裏關於鏡玥燁的下落。

她想,她該走了。

而那個男孩將會被帶回莫紫茹的身邊,陪伴那個受傷的女孩。

不管莫紫茹對她怎樣,不管莫紫茹是不是像林飛沫所說的那樣,並非她紀念所認為的那般單純,這些都不重要。

事實就是事實,莫紫茹的確是個被寵著長大的公主,突然受到這樣的委屈,忍受不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紀念就要走了,既然她已經無力守護莫紫茹,隻能讓自己不給她帶來更大的傷害了。

阿茹,我把鏡玥燁還給你了。

澐優姐,我把我的身體讓給你。

就讓我一個人,靜靜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