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假如那一天,我未曾路過
你曾說過,下雨天不要打傘,那樣的話,即使回憶來襲,臉上濕透,也分不清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這句話我之前並不明白,直到你悲傷地走到我旁邊,渾身已經濕透了,眼角分明紅了,卻固執地笑得很大聲很大聲。
——顧連江日記
暖春的午後總是叫人渾身疲軟,就算講台上老師的聲音再慷慨激昂,也無法抵擋這連綿而來的困意。陽光透過枝丫,支離破碎地打在窗戶上,透過一層玻璃落在我身上,困意就被這暖陽熏得更加濃烈了。
我將課本豎起來,頭抵著桌子打瞌睡。
同桌陳曉曉輕輕地用胳膊捅我手臂:“老師正朝這邊看,快坐好。”
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聽陳曉曉這麽說,立馬抬起頭來,十分茫然地四處掃了一眼。視線所及之處,到處是低迷的困意,所有人都軟綿綿地趴在桌子上,有氣無力地附和著老師的問題。
“蘇夕顏。”老師的聲音像是從太空之外傳來,我扭頭看向他,就看到他眼中帶著幾分期冀之色,“你上來演算一下這道題的解法。”
果然是這樣。
每次講新章節,這種上去在黑板上演示解法的人,一定是我。
我隻好將豎在桌上的課本放平,再移開凳子從課桌之間的過道往講台上走,拿起粉筆,解答,演算,放下粉筆,轉身重新走回座位。
陳曉曉朝我擠眉弄眼:“真厲害,一定是顧連江提前給你預習過吧。”
我得意地衝她笑:“猜對了。”
陳曉曉的眼神就多了那麽一絲羨慕之色,她張了張嘴想對我說什麽,隻是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被老師喊起來回答問題了。
我無意識地抽出桌上的筆夾在指間轉圈,思緒卻不知道飄到了哪裏。
“下課了下課了。”陳曉曉抬起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夕顏,你今天怎麽一整天都在發呆?”
我迅速回神,回頭給了陳曉曉一個大大的笑臉:“沒什麽,隻是有點犯困。”
我當然不能告訴她,再過幾天就是爸爸媽媽的祭日。
九年前,父母開車去鄉下的路上和一輛大貨車在橋上相撞,連車帶人都掉進了海裏。等找到的時候,已經是兩具屍體。
顧叔叔和媽媽曾經是一個大院裏的,聽聞我的不幸之後,輾轉從我本就不多的親戚手中獲得了我的監護權。
“這個。”陳曉曉遞給我一份粉色的信箋,上麵的收信人一欄寫的是顧連江,“一定要幫我送到呀。”
“又是情書,你難道真的打算一直寫下去?”我將信箋接過來,有些佩服她,“你還真有毅力。”
陳曉曉臉上神色一垮:“沒有辦法,誰讓你哥魅力那麽大,讓全校女生都暗戀他,你都不知道大家多麽羨慕你。我要是不這樣堅持不懈,哪能有勝算啊。你不知道,很多係的係花都暗戀他呢,而且你哥現在大三,傳聞他要考到其他學校讀研究生,到時候哪裏還有機會。”
我啞然失笑:“哪有那麽誇張。”
陳曉曉白了我一眼:“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也就你蘇夕顏暴殄天物。”
“好啦好啦。”我笑笑,將情書夾進書本裏,鄭重地對她點點頭,“嗯,一定幸不辱命,親手交到我哥手裏!”
“一定要讓他拆開看啊。”陳曉曉又叮囑一句,“要是我當你嫂子,一定會很疼你的。”
“呸。”我啐她一口,“少給我不正經了。行了,一定給你送到,讓他拆開看的。”
得到我這樣的回答,陳曉曉顯然十分滿意。她用力抱住我的頭,在我臉上親了一口,以此表達她心中的興奮:“太好了,夕顏,就知道你最好了。”
我笑著推開她,不知道怎麽的,夾著那封信的書慢慢地變得有些沉。
“好了,今天周三,我得去社團活動了。”陳曉曉說著,眼神羨慕嫉妒恨地看著我,“真羨慕你社團活動都可以和顧連江一起!”
這個倒是不假,但是陳曉曉並不知道,為什麽我會和顧連江在同一個社團裏。
“別羨慕,他是我哥。”我笑著將書本收進背包裏,太陽斜斜地落進來,打在陳曉曉的臉上,少女潔白的臉頰上,就浮現出一抹橙紅色的紅暈來。陳曉曉喜歡顧連江這一點,她從未對我掩飾過。我在高中的時就一直和她同班,那時候顧連江已經升到高三。新生開學典禮上,顧連江致詞,陳曉曉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喜歡上顧連江的。
從那時起,她就每天寫一封情書拜托我轉交給顧連江,這麽多年,要是那些信顧連江還留著的話,大概都可以裝滿一箱子了。
“走了。”陳曉曉拎著背包走到教室門口,回頭衝我揮手,“記得,要送到啊。”
“嗯。”我朝她擺擺手,將背包的拉鏈拉上。
學校慣例,每個星期的周三下午三四節課都是社團時間。大一選社團的時候,顧連江親自來教室找我,無視全班女生的尖叫,將廣播劇社團的申請表按在了我桌上:“記得,填好了送到廣播劇社團來。”
我呆呆望著他好看的側臉,心跳的節奏幾乎要擾亂我的呼吸,我強自鎮定地點點頭:“好。”
得到我肯定地回答,他就開心地笑了起來,抬起手在我頭頂拍了拍:“我回教室了。”
他就卷著一片熱辣辣的目光走出了教室,留下一堆女生嘰嘰喳喳地圍著我問東問西。如果眼神有殺人的威力,那麽估計我早就死在那片凶狠的目光之中了。
直到我坦白顧連江是我的哥哥,她們才鬆了一口氣,對我的態度三百六十度大轉變。
從那之後,我的背包就變得沉重起來,因為很多女生開始找我送情書,我無法拒絕,我不能這麽小氣。
她們隻是不知道,顧連江會讓我和他加入一個社團,是因為社團活動大多會持續很長時間,等到活動結束外麵多半已經黑了。
我有先天性的夜盲症,無法在黑暗的光線下看清楚,所以顧連江這麽做,隻是方便帶我一起回家。
暖春的校園,櫻花開了一樹,微風隻是輕輕掃過,便洋洋灑灑落下一地的櫻花瓣。
溫暖的陽光總是讓人覺得渾身舒暢,我深呼一口氣,順著樓與樓之間的青磚小道往前走。西斜的陽光,因為晴天的緣故分外瑰麗,懶洋洋打下來,將整個校園都塗抹上了一層無法消磨的霞色。
“喂。”忽然一絲貓樣聲音傳入我耳中來,我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四處望了一眼,隻見四處都空落落的,纏滿青藤的欄杆一順排過去,並沒有看到有人在這裏:“難道是我幻聽了?”
搖了搖頭,我拎著背包抬腳正要繼續朝前走。
“喂。”
我微微皺起眉頭,下意識地問:“誰?誰在哪裏?”
“向後退。”聲音非常非常低柔妖冶,我心弦一顫,身為廣播劇社團的一員,我對聲音有一種本能的敏感,我轉身朝後走了幾步,然後稍稍偏頭,就看到了剛剛發出聲音的少年。
那是我第一次見洛陽的情景,彼時少年狼狽地卡在了欄杆之間的縫隙裏,衣衫好幾處都被磨壞了,臉上還有些髒,但是他整個人卻並不顯得多麽狼狽,那份與生俱來的高貴俊雅,就算落入這樣尷尬的境地,也不減一分。
之後很多年,我都在想,如果當初我沒有在那個時間段去社團,是不是就不會遇見洛陽,後來也就不會發生那麽多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事情。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喂,你怎麽做才能卡進這麽小的地方啊。”
少年貓樣的眼睛盯著我,忽地對我笑了笑,語氣卻有些傲慢:“拉我出去。”
我眉頭皺起來,下意識地說:“你這人真沒禮貌,既然是請人幫忙,連請都不會說啊。”
“我的字典裏沒有請這個字。拉我出去。”
語氣依舊是傲慢的,笑容依舊是燦爛的。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我都不會相信這世上有這麽別扭的人。
我索性將背包丟下,背靠著欄杆看著他:“拜托,你就算有原則也要看在什麽時候好不好?再說,我憑什麽要拉你出去?”
“憑我是洛陽。”少年眼眸很黑,眉目之間英氣勃勃,“怎樣?”
我聳聳肩:“你繼續卡著吧,我走了。”
“喂,我是洛陽,帥到人神共憤的洛陽!”見我轉身真的要走,洛陽有些急了,“好啦好啦,請美女幫幫忙,拉我一把啦。”
雖然語氣裏依舊帶了一分不肯妥協的傲慢,但是不知怎麽的,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本要走開的腳步。因為若是平常遇到這樣自以為帥就可以蠻橫無理的人,我早就走開了。
我原地轉身朝他看過去,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眼中有一絲沒有來得及藏匿的憂鬱,和沒有來得及躲閃的脆弱之色。我愣了愣,這個人很奇怪,他的笑容很燦爛,他的語氣很傲慢,我本以為會十分傲慢的雙眸,怎麽會流露出這樣奇怪的眼神?
“你……”我頓了頓,忽然發現不知道要問他什麽,“你是怎麽卡進來的?”
洛陽眼中閃過一絲無奈:“一群無聊的女生追著我跑,我被追得沒地方躲了就跑到這裏,好不容易躲開了那群瘋狂的女生,卻發現怎麽樣都出不去了。”
“哈哈。”我被他說的這個理由逗笑了,也有些明白為什麽他見到我會用那樣的態度說話了。大概他覺得我會和其他女生一樣見了他就糾纏不清,還真是……
“別笑啊。”洛陽縮在大團的藤蘿葉子中間,卡在窄窄的欄杆裏,樣子說不出的好笑。我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試著拉了拉卻發現根本拉不動。倒是洛陽疼得齜牙咧嘴:“輕點,你輕點。”
好吧,我鬆開扯著他手臂的手,轉到他背後,這才發現他大半個身子都卡在欄杆的另一麵,我頓時有些無奈:“拜托,你這樣,除非死了變成白骨能從這一麵鑽出來。我說,你為什麽不往後縮回去呢?”
“哼。”他又恢複到原先有些傲慢的語氣,“在我的字典裏,沒有後退兩個字。”
我已經完全沒有辦法用看正常人的眼光看他了,不過我想到了一個很好的辦法,我繞到他麵前,對著他笑了笑。洛陽眼神一顫,像是預料到我想做什麽:“喂喂喂,你要幹什麽?”
“不幹什麽啊。”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是十分無辜的,我聳了聳肩,然後在洛陽剛剛放鬆戒備的時候,忽地抬起一隻腳狠狠朝他踹過去,“隻是想踹你一腳而已嘛。”
我一腳踹在了他左腰處,他因為忽然而來的外力作用往後退去,掙脫了欄杆的桎梏,整個人毫無形象地摔在了欄杆的另一側。我拍了拍手,拎起背包透過藤蘿葉子看到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心裏微微有種不好的預感,難道是我剛剛一腳太用力,將他揣傻了不成?我趕緊繞到欄杆對麵,蹲下身看著一動不動的洛陽:“喂,洛同學你沒事吧?”
就在這一瞬間,洛陽的眼睛猛然睜開,眼神十分銳利,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覺得腳下一滑,他竟然一手抓著我的腳踝,用力一拉,我一時間失去了平衡,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洛陽就地打了一個滾翻到我身側,支起一隻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你這人怎麽這樣!”我怒了,十分憤怒地看著他笑得陽光燦爛的臉,“我好心幫你,你這是恩將仇報!”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力推開他的手臂,迅速從地上爬起來,“真是不可理喻!”
我那麽一推,洛陽再次躺倒在地上,他沒有說話,隻是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指縫之間露出他清亮的眼眸,黑白分明,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神色。
我移開視線,整理了因為摔倒而顯得淩亂的衣衫和頭發,重新拎起背包打算離開這裏。我以為這隻是一個無聊的小插曲而已,從未想過會和這個別扭的洛陽有什麽交集。
“喂,你叫什麽名字?”他忽然喊住已經向前走了一段路的我。
我腳步微微頓了頓,沒有回頭,隻是輕輕應了他一聲:“我沒有必要告訴你吧。”
“蘇夕顏。”他帶著笑意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愣了愣,飛快地扭頭看他:“你怎麽……”
我沒有問完,因為我很快就知道他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了,他手裏握著的分明是我的學生證,大概是剛剛摔倒的時候不小心落在地上的。我大步走過去從他手裏奪過學生證,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
“一個人情。”他抬高聲音對我說,我下意識回頭看了他一眼,就看見他索性雙手合在腦後,透過碧綠的藤蘿葉子,看著高高的天空,“我為我一開始的態度跟你道歉,我以為你和那些女生一樣。還有,謝啦。算我欠你一個人情,有什麽要幫忙的,你可以來找我。”
果然是很奇怪的人,我聳聳肩繼續往前走。如果說他一開始的態度隻是為了防止女生纏上他而披上的偽裝,那麽我承認他成功了,因為那種自以為是的男生,真的很不討人喜歡。
到廣播劇社團的時候,社裏的成員大多已經到了。隻是有些奇怪的是每個人的表情都很低迷,照理說社團活動時間實際就是用來放鬆著玩兒的。
能讓這群人這麽有氣無力,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果然我才找了個空位置坐下,就有人遞給我一張紙。我迅速看了一遍,原來是校長給社團下了強硬通知,要求社團在一個月後的學校五十周年慶的時候拿出一個像樣的作品出來。
校長認為廣播劇社團隻有幾個人,卻占用了一整套昂貴的廣播器材,又沒產生出什麽效果,想要取消這個社團,我早就聽說過傳聞,隻是這種措辭強硬的通知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廣播劇社團是上一屆學長創建起來的,那時候也曾輝煌過一段時間。可惜後來畢業的畢業,退團的退團,到了現在包括我在內,一共就剩下了六個社員。顧連江是社長,我是掛名副社,剩下的四個人,除了一個是錄音助手,其餘三個完全是掛名打醬油的。
“可是,距離校慶隻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了。”我有些擔心地看著顧連江,“校長這麽做,不是成心不想讓社團繼續下去嗎?”
“總之交給你們了。”大二的一個學長直接站起來,丟下這句話就走出了社團辦公室。
他這一走,剩下兩個打醬油的也都紛紛跟著起身離開了。負責錄音的是大二的杜荷,她想了想說:“其實我還是很喜歡這個社團的,社長要是你們想到什麽好辦法,要幫忙找我就好。”
顧連江微微點了點頭,衝著杜荷笑了笑:“那今天就先這樣吧,你先回去吧。”
杜荷收拾好桌上的東西,朝我看了一眼,默默地拎起背包走人了。
一時之間,竟然隻剩下了我和顧連江兩個人,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緩緩朝我這邊走過來,直到走到我麵前才停下腳步。他抬起手從我耳邊拂過,我心跳驀地漏了一拍。
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怎麽弄得一身灰?”他的聲音,溫雅雋秀,一如他這個人給別人的感覺一樣。永遠是溫和的,根本無法想象這個人會有其他的表情。
“哦。”我抬起手將耳邊的頭發別到耳後,“剛剛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
“回家吧,今天社團活動取消。”他說著,接過我手中的背包自然地提在手上,“難得提前回家,太難得了。”
我點點頭,跟在他身後走出了社團辦公室,時間還早,因為是社團時間,校園裏前所未有的熱鬧,很多女生看到顧連江出來,紛紛尖叫著圍過來。
我低下頭,心情有些微妙。
“不要擔心。”顧連江的聲音帶著某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沁入我心扉,他伸手揉了揉我額頭,“我是不會讓社團就這麽消失的。”
“嗯。”我對著他笑了笑,無法告訴他,其實我這麽惆悵,並不全是因為社團的事情。
“其實校長想撤銷社團,是因為不想分散你的注意力吧。”我不笨,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校長的用意何在,“你的身體本來就不是很好。其實社團關了也未必是件壞事情。加上我也要複習準備考研了呢,時間過得真快。”
顧連江的腳步停了下來,我轉過頭去看他,那一瞬間,似有光從他眼角消失,他衝我笑:“夕顏。”
“嗯?”我困惑地望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停下來,“怎麽了?”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對我說什麽,但他最終隻是輕輕搖了搖頭,大步向前跨了幾步走到我身側:“走吧,邊走邊說。”
“嗯。”我點點頭,放緩腳步走在櫻花飛舞的校園小道上。
九年後的顧連江已經足足比我高出一頭,不過身體不是很好,因為心髒的問題,臉色發白,隻有嘴唇有異樣的紅潤。
“一個月一部劇,其實時間還是很充足的。”顧連江說著,語氣雖然溫和卻有種不容忽視的力量。在我的記憶之中,好像顧連江一直就是無所不能的天才,無論多麽糟糕的處境,多麽無法收場的情況,隻要有他在,一切就都可以解決。
我深呼一口氣:“可是你的身體……”
“我沒事,這點小事不需要擔心。”他眯起眼睛,笑得很溫暖,“夕顏,不要害怕,一切有我。”
不要害怕,一切有我。
不知怎地,原本有些躁動不安的心情,奇跡般地被撫平了。
我笑著點頭,扭頭望向校門口,卻瞧見那裏站著一個少年,有些眼熟,隻見少年身後停著一輛黑色轎車,他臉上的表情因為隔得太遠看不太清楚。可是我有種直覺,那一定是十分傲慢又不屑的神色。
“是他?”我下意識地喃喃了一句。
顧連江愣了愣,順著我的視線望過去:“你認識?”
“不算認識。”我搖了搖頭,看著車門開啟,少年彎腰坐了進去。
“走吧。”顧連江輕輕握住我的手,我本能地想抽離,可他握得很緊,我掙不開,便由他握著。
太陽還高高掛在西邊的天空,沒有天黑。我嘴角偷偷翹起來,故意低下頭不讓誰發現,隻是被他牽住手,我就已經快樂地可以忘記全部的煩惱。
顧家離學校並不遠,正常情況下隻需要坐四站路就可以抵達。因為今天實在是太早離校,顧連江說難得好天氣,就拽著我一路走回家。
打開家門,顧阿姨正和保姆一起在燒晚飯,看到我們回來便解下圍裙,吩咐我們去洗手一會兒下樓吃飯。我換下拖鞋拎著背包上了樓,隻聽到身後,顧阿姨打電話叫顧叔叔回來吃晚飯的聲音。
對於顧阿姨,我心中一直有一種敬而遠之的自覺,我知道她不喜歡我,這個認知,其實從九年前,我第一次踏進顧家大門開始就已經存在了。
那一晚發生的事情,我實在不願意去回想,因為一旦去想,心口就會隱隱發痛。
“吃飯了。”
就在顧阿姨過來叫我吃飯時,拿出來交給顧連江的信從手中滑落,粉紅色在此刻看來尤其刺目。
“這是什麽?粉紅色的信……難不成是情書?”顧阿姨看著地上的信封,語氣有些冰冷,“蘇夕顏,我想我很久以前就告訴過你,你配不上連江,不要妄想了。”
“不……不是……這隻是幫同學……而已。”對顧阿姨我還是有一種敬畏的心態的,畢竟她是顧叔叔的妻子,顧連江的媽媽。
“我不管你的理由是什麽,以後這種東西不準往家裏帶,我也不希望連江看到這些東西。他現在以學業為重,你最好不要去打擾他,知道了嗎?”她再一次警告我,這樣的話我已經聽過太多次。
“我知道了。”我低著頭小聲說。
“知道就好。”
“媽,吃飯了,你在和夕顏聊什麽呢?”顧連江突然冒出來,打破了我和顧阿姨之間的詭異氣氛。
“沒什麽,去吃飯吧。”顧阿姨對他笑笑說。
顧連江放慢腳步,沒有和顧阿姨一起下樓,而是等我走到他身邊時,他抬手摸著我的頭說:“沒事的,有哥哥在。”
為了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邊,我可以默默地替同學送情書,為了能這樣在他身邊,我告訴所有人,我不喜歡顧連江,他隻是我的哥哥,僅此而已。
他對我說“有我在”,這樣就可以了,不是嗎?
我和他一起下樓,吃飯的時候他就坐在我對麵,就在我抬頭就可以看到的地方。我必須隱藏好自己的全部情緒,喜怒哀樂統統收藏好,這樣就可以維持這種奢侈的距離了。
“夕顏最喜歡的紅燒獅子頭。”顧連江拿起湯勺舀了一大個遞到我麵前,“來,給你。”
“謝謝。”我下意識地看了顧阿姨一眼,看到她冷然的視線,我自然地接過湯勺,笑著說,“我自己動手。你自己吃,不要給我夾菜。”
我低下頭去,不想讓顧連江看到我眼底浮現的酸意,我害怕看到他溫暖的眸光就會忍不住在人前哭出來。
那一晚我都沒有睡著。
躺在**,將臉埋進柔軟的棉被裏,開始回想我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顧連江的呢?
是第一眼,他朝我攤開掌心讓我跟他走,還是在黑暗之中奮不顧身地接住滑下台階的我,又或者是後來這七年的時間裏,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
這些年來,有他在,我就從未受過別人欺負,有人想傷害我,他總是第一個擋在我麵前,明明他自己身體也很不好。
我忽然害怕起來,原來在過去的那麽多日子裏,顧連江已經像是空氣一般存在於我的生命之中了。
那或者不是喜歡,卻是比喜歡更加沉重的感情,我不敢細想,害怕深究了,自己就無法在他麵前扮演好現在的自己。
我將自己緊緊縮成一團,不安得像是束起全部刺的刺蝟。有些喜歡,注定是無法有結果的。
可惜啊,我永遠都不能讓顧連江知道這一點,不能讓他再難堪了,也不能……再讓顧家為我陷入紛爭。我知道寄人籬下的苦楚,我更知道顧叔叔為了收養我和顧阿姨鬧得不可開交。我已經是個大麻煩了,又怎麽能讓好不容易平靜了幾年的顧家再次大動幹戈?
我知道顧連江一定會保護我的,我隻是不想再懦弱得一直處於被他保護的狀態。
我對自己發誓,一睡醒來之後,顧連江就隻是哥哥,以後……就保持距離,不讓所有人困擾。
“咚咚……”
有人輕輕敲我的房門,跟著是一個聲音傳進來:“夕顏,睡了嗎?”
是顧連江,我心裏一顫:“睡了。”
門外沉默了一會兒,再緩緩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帶了一絲關切:“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夕顏,你今天不對勁。”
那一瞬間,所有的委屈和難過,全因這個人的一句話全部湧了上來。
我飛快地捂住自己的唇,不能哭出聲音來。為什麽呢,明明這些糟糕的心情自己已經壓抑住了,卻在那個人輕輕的一句關切下全部決堤?
“我沒事。”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正常一些,“我隻是,有點困。”
“好吧。”顧連江說著,從門底下的縫隙裏塞進來一張紙,“剛剛我想了一下廣播劇的事情,這個是我想出來的大體架構,你醒了再看吧。晚安。”
說完,我便聽到了輕輕遠去的腳步聲。
我從**爬起來,蹲下身撿起那張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四個大大的描黑的字跡——挪威之森。
我坐在地上,將這張紙反反複複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其實我到底看進去了些什麽,我自己都說不明白。隻知道當鬧鍾響起來的時候,我才驚覺我竟然在地上坐了一夜,抽出紙巾在臉上胡亂擦了擦,我換好衣衫出了房間。
洗了把臉,胡亂吃了點東西,第一次沒有等顧連江我一個人去了學校。
陳曉曉看到我,十分開心地跟我打招呼:“今天好早。”
我朝她點點頭,在座位上坐好,將晨讀的課本翻出來,陳曉曉問我:“夕顏啊,信幫我送到了嗎?”
“當然送到了啊。”我覺得自己的微笑神經已經練得十分強大,可以讓我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可以笑得出來。
“他怎麽說?你哥哥怎麽說?”陳曉曉萬分期待地看著我。
那一瞬間,一種巨大的失落感幾乎要將我淹沒,我淡淡回答她:“老樣子啊。”
其實在我眼中,陳曉曉她比我幸福。
“咦。”陳曉曉似乎發現了我的不對勁,“夕顏你眼睛怎麽紅紅的?發生什麽事了?你哭了?”
“我沒有。”我將頭轉向窗外,初晨的陽光溫和美麗,朦朧之中隱隱有一絲霧氣。
“你明明就有,夕顏你到底怎麽了?快來和我這個未來極可能成為你嫂子的人說說嘛。”陳曉曉的聲音,忽然之間像是變得很聒噪。
以至於有那麽一會兒,我有些討厭她嫉妒她,她們都有資格喜歡顧連江,可以大聲地告訴全世界,唯獨我沒有。
隻有我,必須小心謹慎地守著界限,不能靠近,不可以靠近。
我用力地將手捏成拳頭,我企圖像過去無數次那樣隱忍下去,可是我發現我做不到,無論我怎麽樣對自己說沒關係很快就會好,心裏依舊沉甸甸的像是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那個石頭上刻著顧連江的名字,它就在那裏,巋然不動,任由我怎麽想對它視而不見,都在那裏。
我一把將書本塞回背包裏,我不想留在這裏,待在這個讓我感覺到呼吸困難的地方。我拎著背包就朝教室外跑,陳曉曉嚇壞了,她驚呼一聲:“夕顏,你要去哪裏?”
我沒有回答她,也不想回答她,這一刻這一秒,我隻想把自己藏起來,藏在一個誰都無法找到我的地方。
這是我第一次逃課,從小到大都是乖乖的好學生,因為有個品學兼優的哥哥,所以怎麽都不能給他丟臉的我,第一次壓抑不住心裏的感情,在那麽多人的目光之中逃課了。
背著背包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走,第一次覺得不公平覺得憤怒,憑什麽呢?我是這樣難過,可是顧連江,你什麽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為了喜歡你多麽小心翼翼,你不知道我隻是因為喜歡你,所以承受著整個世界的憂傷和悲涼。
你明明說夕顏不要害怕,將來無論多黑暗,我都會牽著你走的。
你看不到嗎?我的心裏看不到光明,就算四周再明媚再絢麗,可是我還是迷路了啊。
我找不到通往你的道路,我不知道未來的方向在哪裏,我隻能這麽卑微地將自己禁錮在妹妹的位置上,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可是在你心裏,我到底算是什麽呢?一個偶然多出來的妹妹?隻是因為你與生俱來的溫柔,所以將那一份溫暖分給了我一點。你對每個人都是這樣的,所以從一開始到現在,自作多情地抱有幻想的人,隻是我吧。
眼淚從眼眶滑下,從滾燙到冰涼也不會需要幾秒鍾。
那麽一個人呢?從住進心裏到完全忘記,需要多久呢?
“喂!”驀地一聲低喝傳入我混混沌沌的腦海之中,“你不要命了嗎!”
我茫然地回過頭去,身側是一輛疾馳而去的車,幾乎貼著我的身子開了過去。
若非有人拉住我,我怕是已經被撞飛出去了。
我努力看著抓著我手臂的人,我甚至湊近了眯起眼睛來看,然而他卻不給我看清楚的機會,一把拽著我的手就往前走。我試著掙紮了幾下,卻發現怎麽都掙不開,也就任由他拽著往前走。他推開就近的肯德基大門,一把將我丟在座位上,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巾,胡亂地在我臉上擦來擦去。
眼睛上的淚水被擦掉,我就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有些熟悉的眉目,招牌式燦爛的笑容,還有眼角眉梢的那一絲傲慢之色。
我不確定地看著他,試著喊了一聲:“洛陽?”
他就十分開心地裂嘴笑了起來,抬起手在鼻尖摸了摸:“可算是認出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