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費東藍·光陰的故事】

我們攜手並肩、相依為命走過所有歡樂和憂傷,可是我的女孩,你為何突然變得如此陌生?

傍晚突然下起雨來,稀疏的雨點打在窗玻璃上,像散落的淚珠。

我回來的路上淋了點兒雨,匆匆忙忙衝了個熱水澡,換了身幹淨的衣服。

台燈微黃,秋裳趴在桌上認真地寫作業,細密的長發被籠了一層金色。她聽見我進屋的聲音,回頭望了望,細聲問:“哥,你怎麽沒去參加班裏的聚會?”

我擦著頭發說:“光棍節算什麽節日,都是那些小屁孩玩兒的。”

秋裳乖巧地笑了笑,說:“我以為你會去呢,沒給你留飯。”

“沒關係,我一會兒自己泡麵吃。”我覺得冷清,走到窗戶旁將窗簾拉上,又披了件外套在秋裳旁邊的椅子上坐著,問她,“秋裳,上次那幾個小流氓在學校裏沒再欺負你了吧?”

秋裳搖頭說:“沒有啊,你每天接我,他們不敢欺負我。”她低頭寫了幾個字,又瞟了我一眼,“怎麽突然問這個呢?”

我說:“今天他們在跆拳道館附近欺負我們的一個學員。”

秋裳手裏的筆停住了,雙肩微微地顫抖,低頭問:“沒出事吧?”

“還好我及時趕到,轟走了他們幾個。”我無奈地歎了一聲,“以後我還是每天接送你吧,不然真不放心。”

秋裳晃著我的胳膊甜甜笑著說:“哥,別擔心,等我升高中就好了,可以和你上一個學校。”

我輕輕撫摸她背上的長發:“那你要努力哦,考上白鴿中學,再考一個好大學。”

秋裳望著我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很快又點頭:“我聽哥的話。”

教室裏暖氣開得很大,自習課上時不時有人說話,嗡嗡的聲音令人昏昏欲睡。

與我同桌的是個叫張揚的體育生,剛打完籃球回來,滿頭大汗。

他氣喘籲籲地問我:“費東藍,你前天怎麽沒去聚會啊?”

“懶得去。”

“是跟女朋友約會去了吧?”

“哪兒有什麽女朋友!”我搖搖頭表示無奈。

“人家塗聶聶都大方承認了,現在跟邵梧州出雙入對的,你怎麽比女生還沒膽啊?”張揚肆無忌憚地取笑我,這樣開朗直爽的性格有時候也會討厭,就像現在他將我和塗聶聶比。

跟誰比不好,偏偏是她。今天早晨她舉著一把半透明的紅傘趾高氣昂地牽著邵梧州的手從我麵前走過,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我仍然不屑一顧,雖然嗓子眼裏像堵了什麽東西一樣不舒服,但自從那天撞見了圖書館的一幕,對於塗聶聶我隻能敬而遠之了。本以為我們之間永遠斷開了,她不知道又抽什麽風跑去跆拳道館送東西給我。

那條圍巾我看了一眼,還給她了,結果今天一早就看見邵梧州脖子上搭著一條同款不同色的圍巾。

塗聶聶啊,要是我真的收下了,你讓邵梧州怎麽想?

“各位同學注意了!”塗聶聶不知道什麽時候上了講台,一板一眼地拍著桌子吸引全班同學的注意。

女生都愛理不理地瞟她幾眼,倒是鬧哄哄的男生安靜了下來。

塗聶聶提高音量大聲說:“這個周五是邵梧州的生日,晚上在我家辦生日聚會。如果大家周五晚上有空的話都來參加,日韓料理、法式西餐、各種果汁飲料無限量供應!”

“無限量啊!大家都去啊!”底下的男生開始鼓掌起哄了,一片嘻嘻鬧鬧的聲音。

一向文靜的黃子雯倏地站起來大聲問:“邵梧州過生日為什麽在你家辦聚會啊?”

塗聶聶叉著腰盛氣淩人地回答:“因為我家夠大,而且家長不在,這樣大家不是可以玩得盡興嗎?”

“沒家長在?那太好了!”

“都去都去!大家都去捧場!”

起哄的聲音更大了,可能沒人記得我們正在上自習課。

張揚興奮得拽著我的胳膊猛搖:“好久沒happy了,去吧,我們一起去!”

我聳聳肩,搖頭說:“我可買不起生日禮物。”

張揚將手攏在嘴邊朝台上喊:“空手去行不行啊,喂?”

塗聶聶扭了扭她細長的脖子,似乎有意針對我一樣輕蔑地掃了我兩眼,懶洋洋地說:“如果臉皮夠厚的話,我們不介意啊!”

有人開邵梧州的玩笑說:“哎喲,這麽快就成‘我們’了啊?一家人了啊?”

邵梧州一向白皙的臉很快就漲得通紅,站起來說:“大家安靜一點兒吧,老師馬上就來查自習了。”

塗聶聶也從講台上走下來,回到自己座位上還不忘交代一聲:“那說好了,大家都要來呀!有家屬的最好把家屬也帶來!”

我分明看見她的目光是牢牢盯在我身上的,這一次我沒有回避。

似乎有一段時間沒仔細看過她了,發覺她消瘦了。原來有些圓的娃娃臉變長了,下巴也尖了,仍然整齊的劉海遮住了眉毛,底下是一雙漆黑而略顯黯淡的眼睛。

我很少看見她露出這樣的目光,疲憊、失落,還含有小小的譏諷。

自從那天她在鋪天蓋地的紅楓葉裏漸漸離去,這種目光才逐漸地出現,越來越深,少了很多天真和率性。我想,她終是離我越來越遠,這是好事吧?可是心裏卻難受得要爆炸,好像堆積了太多的情緒,已經堆不下了。

我馬上就要去參加全國比賽,賽期10天,或許這個周五之後就有很長時間見不到她了。這些日子,我已習慣沒有人唧唧喳喳圍著我轉,可是我不習慣看不到那個張牙舞爪、活蹦亂跳的紅色身影。她來得那麽突然,讓我猝不及防,走得卻安安靜靜,讓我這樣不安心。

邵梧州的生日聚會,我還是去吧,去確定一下她和邵梧州在一起是不是真的開心,那我也好快點兒徹底習慣沒有她的世界。

濕漉漉的天空,濕漉漉的大地。

聽說當天空開始想念大地,就會下起雨來。

我舉著傘不知在想念誰,癡癡地等在校門口許久。直到天色全黑,四周都沒一個人了,我才警覺地跑去門衛室那裏問:“請問初三的學生都下課了嗎?”

“下了,早就下了。”

“可是……我妹妹還沒出來。”

“是嗎?那你去她教室找一找,是不是值日啊?”

“謝謝,我進去看一看。”我將自行車停在門衛室外麵,急匆匆地朝學校裏跑。

就算是值日也該完了,秋裳從來不會這樣讓我擔心的。

冷雨刺骨,我走了沒一會兒,身上的衣服就沾了雨水,涼透了。我對這所學校不熟,路上也沒遇見一個可以打聽的人,隻能摸黑到處找,終於找到了初中部的教學樓。

教室裏漆黑一片,隻有一樓辦公室裏亮著燈。燈光透過雨絲照出來一縷一縷的晶瑩水光,我走近了些,隔著窗戶看不清辦公室裏麵,隻知道還有人。

我飛快地衝進走廊正想敲門,旁邊的一扇門突然開了,一位女老師問:“你是哪裏的學生?”

我喘了一口氣說:“我來接我妹妹放學,等了很久沒看見她,所以想來問問。”

“你妹妹是費秋裳嗎?”

“是。”

“在教導處談話,要不你先進來等等,外麵冷。”

我愣了一下,秋裳一向很乖的,怎麽會被叫去教導處談話?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忐忑不安跟那位老師進辦公室,忍不住問:“老師,請問秋裳是不是違反了什麽紀律?我們都是孤兒,也沒有家長,我就算是她家長了,有什麽事可以告訴我。”

“是這樣的。”那位女老師給我倒了杯水,很客氣地解釋說,“前幾天有匿名電話反映我們的學生在外麵敲詐勒索外校學生,學校相當重視。那幾個不聽話的學生到處惹事,學生家長也反映過好幾次,所以這次學校正準備給處分,嚴重的話可能會勒令退學。”

我低頭端著水杯,那個匿名電話是我打的,秋裳和塗聶聶都被他們欺負了,不知道將來還會發生什麽,所以那天塗聶聶被邵梧州接走之後,我就給他們學校打了電話。我暗暗鬆了一口氣,問:“那麽,教導主任找秋裳談話是希望她作證嗎?”

女老師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卻說:“這次的事可不簡單啊……那幾個學生一律說是秋裳叫他們去敲詐勒索一個叫塗聶聶的女生。”

“什麽?”我好像被極冷的風凍住了腦子,僵硬地笑了兩聲,“不可能,秋裳怎麽會?他們經常欺負秋裳,也不可能聽她的話啊!”

“我們也覺得不可能,所以主任找秋裳來談話,希望她說出事情的經過。”

“她說了嗎?”

老師搖搖頭,神色複雜:“她一句話都不說。”

我擱下手裏滾燙的茶杯,低聲求老師:“請讓我見見秋裳吧!她可能是害怕,她最聽我的話,或許我可以勸勸她。”

老師很通情達理地答應了,還安慰我:“這樣啊,你別急,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先過去問問什麽情況。秋裳一直是個好學生,我們也相信肯定有什麽隱情。”

辦公室裏剩下我一個人,聽著漆黑的外麵夜風如水浪一樣拍打著窗戶,仿佛整棟樓房都在晃動。

我突然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秋裳的軟弱、秋裳的堅強、秋裳的懂事、秋裳的善良,她即使生病的時候都努力地微笑,隻是為了讓我好受一些。我相信她不會做出任何傷害他人的事,無條件地相信。

門“嘎吱”響了一聲,那位女老師喊我:“同學,主任請你過去一趟。”

我迫不及待地跟著她走出去,走到教導處門前屏息等待主任發話。

“費東藍是吧?我們見過一次。”教導主任並沒有擺出我想象中那種嚴肅的麵孔,反而態度和藹。

我看了一眼低頭坐在主任麵前的秋裳,心裏一酸,低聲道:“是的,老師,給您添麻煩了。”

“坐吧,不要拘束,你是費秋裳的哥哥,也算是家長了。”教導主任語氣平緩地說著,“這次的事情本來和費秋裳沒有多大關係,可是那幾個學生偏偏都推到她身上。你說我們當老師的,也不能偏袒是不是?所以就叫費秋裳來想把這件事弄清楚,可是秋裳同學一句話都不說,這叫我們也很難辦呀!”

我在秋裳身邊的椅子上坐下,側頭望著她。那張蒼白的臉上似乎藏了許多情緒。她明明在害怕,在微微發抖,卻怎麽也不肯說話。單薄的肩膀,烏黑而濃密的頭發,睫毛垂在下眼瞼上投出深深的陰影,不知道她究竟經曆了什麽,令我心底一陣陣抽痛。我用寬大的手掌拍著她的背,輕聲問:“秋裳,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別害怕,哥在這裏呢。”

“哥……”秋裳慢慢抬起頭看我,豆大的眼淚從眼眶裏一顆接一顆滾下來,“我不是故意的。”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難以置信地反問:“什麽?”

秋裳一麵流淚,一麵斷斷續續地說:“那天我去跆拳道館找你,誰知道他們跟蹤我,說你當教練肯定很有錢,要搜我的身。我說我們是孤兒,根本沒有錢!我很害怕,正好那時候看見塗聶聶從跆拳道館走出來,我語無倫次地說她爸爸是建築集團的老總,她是富家千金,身上肯定有很多錢……我真的很害怕,他們放開我以後我就拚命跑,一直跑回了福利院,後來想一想才發覺自己做錯了事……”

教導主任鬆了一口氣,歎道:“原來是這樣,遇到這樣的事為什麽不告訴老師呢?”

秋裳哽咽道:“我怕告狀以後他們對我會更凶,我不敢。”

我看著柔弱的秋裳,腦子裏閃過許多疑問,卻隻是哄著她說:“有我保護你,沒什麽好害怕的。”

教導主任無奈地笑了:“膽子太小了,這樣的事非要哥哥來了才肯說,難道這麽不相信老師嗎?”

我趕緊解釋:“對不起,老師,她一向這樣,膽子小,身體也不好。”

教導主任擺擺手說:“我知道,我知道,她的情況我們都了解了。如果中考能有好成績,學校還準備給她發貧困生獎學金。隻是突然出了這樣的事,令大家都很吃驚啊。現在解釋清楚就好了,雖然犯了點兒小錯,不過她也是受害人,我們不會拿這件事做文章。好了,你們快回去吧,都不早了。”

見教導主任這樣通情達理,我連連道謝,然後牽著秋裳的手從教學樓走入冰冷漆黑的夜色中。

前麵的路陰暗無邊,傘下是兩個相互依偎取暖的人。

腳踩過水窪,鞋裏滲了水。我停住腳步,對秋裳說:“來,到我背上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浸濕的鞋子,乖乖地爬上我的後背,一手打著傘,一手攬住我的脖子。

輕盈得幾乎沒有重量,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這就是我的秋裳。我欠她的,所以根本沒有底氣責備她。可是,被死死壓在心底的對於塗聶聶的愧疚感越發濃烈了。那天是因為秋裳情急說漏了嘴,塗聶聶才會被欺負,可是我分明記得秋裳從沒和塗聶聶正麵接觸過,又怎麽會知道她的名字,還知道她爸爸是建築集團的老總?

綿綿的雨簾阻隔了視線,視野裏茫茫一片,我隻顧走腳下的路,打破寂靜問:“秋裳,那天發生的事為什麽不告訴我?”

秋裳在我耳邊小聲說:“哥,對不起,我那時候很害怕。”

“你去了跆拳道館,又回到福利院,中間發生了這麽多事,晚上卻一點兒也沒跟我說。”

“我……我怕你生氣。”

“我現在很生氣。”

“哥,你不要生氣,我很怕……”

“怕什麽?”我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覺得很煩躁,語氣不由得重了幾分。

秋裳嚇得渾身一抖,突然從我背上跳了下去,在淅淅瀝瀝的雨裏大肆哭嚷:“怕你知道塗聶聶是因為我才受了欺負會討厭我!怕你總有一天會跟她在一起而拋棄我!我不要跟別人分享哥哥,你是我一個人的!”

“秋裳?”我無法再掩飾震驚而失望的目光,這還是我的秋裳嗎?我善良的小女孩漸漸在長大,我卻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了。她因嫉妒而心生怨恨,那就怨恨我好了,何必要牽扯上塗聶聶?

秋裳近乎絕望地盯著我,雨水順著傘沿滴在她的長發上。眼淚也流得一樣快,一滴滴淌濕了圍巾。

她嘶啞著嗓子,喃喃地說:“我知道她很漂亮,很可愛,可是哥……我們是孤兒,我們才可以相依為命,而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我無奈地苦笑,閉上眼說:“我從沒想過要和塗聶聶在一起。”

“真的?”秋裳愣了一會兒,雀躍地大呼,“你真的不喜歡她嗎?”

“所以,你不要再做傷害她的事情了。”我牢牢地盯著秋裳,一字一句說,“比如把她鎖在教堂裏,叫人去搶她的錢,這樣的壞事永遠都與你絕緣。你是我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

秋裳的表情漸漸恢複平靜,她又成了那個善良懂事的秋裳,溫順地趴在我肩上說:“哥,對不起。”

不知道這句“對不起”我什麽時候才能和塗聶聶說,那個無辜而囂張的女孩,大概也會很寬容地原諒我和我的秋裳吧!

天地間的思念仍然綿綿不絕,我卻不知心底在思念著誰。

邵梧州的生日是個好天氣,晴朗無風。

第一次應邀參加別人的生日聚會,我不知道該準備些什麽,跟著張揚匆匆忙忙去買了點兒水果就去集合了,再跟著浩浩****的隊伍來到塗聶聶家的別墅。

花園洋房、音樂噴泉,即使在冬季也生機勃勃的綠化帶。健身房、露天遊泳池、球場,所有的一切都規規整整、幹淨利落。

我這是生平第一次走進富人的生活區域,有種莫名的新鮮感。雖然曾經很排斥朱門酒肉臭,但在這個時代,賺錢靠的是頭腦和本事,並不應該遭到鄙夷。如果將來我闖出了自己的事業,也會讓秋裳過上這樣富足的生活。

塗聶聶穿著嶄新的呢絨連衣裙和紅色羊毛坎肩,像個迎賓禮儀一樣站在自家門口接待每一個人,一邊問好一邊告訴大家進去之後在哪裏有吃喝的,哪裏有玩樂的。

當我走到她麵前的時候,她接下我手裏的水果籃,笑眯眯地問:“費東藍,怎麽沒帶家屬啊?”

我出神地望著她,有些懷念她叫我“憂鬱的藍”時神采飛揚的麵容。

她又盯著果籃嘀咕道:“水果籃啊,是不是看望病人才送的?”

我趕緊撇清關係:“是張揚送的,不是我。”然後若無其事地跟著別人進屋去了。

如鏡的地麵倒映出熙熙攘攘的影子,我自顧自四處轉了一圈,發覺這個家裏豪華得匪夷所思,但是少了些家的感覺。譬如書房裏空****的,沒有零落的書籍;浴室裏連牙刷和杯子都是一次性的,像酒店。

我記起來塗聶聶曾經和我說她爸爸長期出差,很少在家,或許也就是把家裏當成酒店偶爾回來住一住。回頭望著人群中笑容燦爛的塗聶聶,竟然覺得她能健健康康長這麽大也實在不容易,因為家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喂,你在這裏看什麽?”

我倚在一樓陽台的搖椅上看風景,塗聶聶卻神出鬼沒地跑到我身後,嚇了我一跳。她的睫毛又長又密,像洋娃娃一樣眨巴著眼睛。我舉著手裏的果汁笑笑說:“感受一下有錢人悠閑的生活。”

塗聶聶嘟著嘴,擠了一下眼角:“我以為你不會來呢。”

“有免費的午餐吃,為什麽不來?”我很久沒這樣近距離地看她了,無端覺得有些膽怯。

她走到欄杆邊上,指著二樓的陽台說:“還記得上次撿的小貓嗎?就住在上麵呢,想不想去看?”

我置若罔聞,出神地盯著她尖尖的下巴,輕輕問:“聶聶,你和邵梧州在一起開心嗎?”

“嗯?”她有些意外,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毫不客氣地回道,“跟你有什麽關係?”

“沒什麽關係。”我搖頭幹笑了兩聲,“明天我要走了。”

“去哪裏?”

“參加比賽。”

“噢。”塗聶聶垂下眼皮,臉色瞬間黯淡了下去,“要去很久嗎?”

“十天半個月。”

塗聶聶低下頭,雙手絞著拉鏈:“那預祝你拿個冠軍回來。”

不知道她對著我是不是很尷尬,隻見她的腳跟一直不安分地在地上擦來擦去。塗聶聶這樣靦腆的樣子令我覺得陌生,也不自在。

我打破僵局說:“帶我去看看小貓吧?”

塗聶聶應聲點頭:“哦,好呀!”

一樓客廳裏掛著各色氣球,熱鬧歡慶,四下裏飄著淡淡的水果清香味。

大家玩遊戲、看電視、聊天,沒有人注意到我們。

我跟著塗聶聶走旋梯上了二樓,頓時覺得耳旁清淨了不少。幽雅的居室內擺設齊全,井井有條,隻是仍然缺少家的味道。那麽多房間,卻隻有北邊的主臥住了人。塗聶聶帶我穿過她的臥室走到露天陽台,一股花香撲麵而來。

陽台上種了許多花草,看起來專門有人精心打理照顧這些花花草草。

在一簇彤紅的花卉底下有精致而柔軟的小窩,懶洋洋的小貓咪盤成一團,打著嗬欠。我一走近,小貓又受了驚一般飛快地躥進花叢裏躲藏起來。

塗聶聶蹲下去喚:“快出來呀!別害怕!”

“它不認識我了?”我半開玩笑地說,“真是的,我好歹算是它的救命恩人。”

塗聶聶馬上不甘示弱地反駁:“嘁,明明是我救的,所以它隻認我當恩人!”

我也蹲下去找貓,一邊問:“它叫什麽名字?”

“聶聶。”

“啊……”

“幹嗎?”塗聶聶見我一副無語的表情有點兒惱怒,把頭一昂說,“是邵梧州取的名字。”

我眼皮跳了兩下,淡淡應了聲:“哦。”

突然間就沒了興趣,好端端的,跑來看什麽貓,真是沒事找事。

我起身坐在旁邊的長椅上,隨口問道:“邵梧州經常來你家?”

“聶聶,快出來啊!”塗聶聶一邊叫喚貓咪,一邊回答我,“是啊,他來幫我補課。”

我仰著頭望了一圈:“然後一起喂貓?再……看星星?”

“咦?你怎麽知道?”塗聶聶瞪著圓圓的眼睛,一臉稀奇。

我搖頭微笑,對她說:“別找了,它隻認你和邵梧州,不認我。”

塗聶聶愣了一下,解釋說:“可能是怕生,下次你再來看它。”

我站起來輕跺了下腳:“走吧,說不定邵梧州正在下麵找你呢。”

不知道為什麽,竟然覺得我話裏帶著股酸味。我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好在塗聶聶一向遲鈍,並沒有疑心。

穿過她溫馨的臥室,我的視線忽然被牆上的照片吸引住了。

牆上全是他們父女的合照,從塗聶聶幾歲到十幾歲,一應俱全。我依稀記得塗聶聶的爸爸叫塗望,是本地有名的富豪,也算青年才俊,曾經上過雜誌和電視節目。如今仔細看看,也長得一表人才,隻是……我心底無端生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仿佛那張臉一點兒都不陌生。

“這是我爸爸。”塗聶聶伸手從牆上摘下一隻相框來遞給我,不好意思地低頭說,“我說出來你別笑我啊,其實我很早就覺得你和爸爸長得有點兒像,所以覺得很親切,想要接近你。”

我遲鈍地接過相框,盯著十年前風華正茂的塗望。塗聶聶說得不錯,我和他的確有相像的地方,具體是什麽,卻說不上來。心裏頭湧起陌生的恐懼感,我抬頭瞥了眼塗聶聶,更加覺得不安,因為她和塗望的五官幾乎沒有一丁點兒相像的地方。

我不敢再胡思亂想,將照片掛回牆上去,回頭問塗聶聶:“怎麽沒有你媽媽的照片?”

“是沒有啊,我都不知道媽媽長什麽樣子。”塗聶聶苦惱地捧著下巴,“人家都說我和爸爸長得不像,所以我肯定像媽媽。可惜我連媽媽的樣子都不知道。”

我狐疑地問:“難道你也沒有外公外婆?總會有人保留你媽媽的照片的。”

塗聶聶很平靜地嘟著嘴說:“可能是因為媽媽走了之後,爸爸和那邊的人斷絕關係了。其實你也看見了,這麽大房子裏,隻有我和保姆住著,平時也沒有親戚來串門。”

看見她孤獨而落寞的眼神,我忽然對塗聶聶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不由自主掏出錢夾給她看夾層裏的照片:“這是我爸爸媽媽。”

塗聶聶接過去看了一會兒,好奇地問:“咦?你不是孤兒嗎?”

我無奈地笑著說:“孤兒也有父母,總不能跟孫悟空一樣從石頭裏蹦出來吧?”

“那……他們……”

“我也不知道一開始我是怎麽到福利院的,是他們遺棄我還是我自己走失了。但是他們很努力地找我,直到十年前,他們找到我了,準備從福利院接我回家,結果在路上發生了車禍。”

“啊……太可惜了。”塗聶聶哀歎了一聲,動容地握住我的手。

“已經很久了。”我輕輕撫摸著照片,將錢夾收起來,“不過至少我知道自己是誰,知道父母是誰以及他們住在哪裏。”

塗聶聶沒頭沒腦地問:“他們住在哪裏?”

我說:“當然是墓地裏。”

“難道沒有親戚願意收留你嗎?就讓你一直留在孤兒院?”

“我爸爸家裏很窮,媽媽因為和爸爸私奔與家人都斷絕了來往。他們說我是個私生子,不光彩。”

塗聶聶難過得垂頭喪氣,幾乎是用一種悲憫的語氣安慰我:“其實出身條件並不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明明是我想安慰她,怎麽反過來成她可憐我了?

我用力地拍了一下她的手:“喂,別多愁善感了!”

“你們怎麽在這裏?”門外,站著一臉狐疑的邵梧州。

他穿著嶄新的淺咖色大衣,圍著塗聶聶送的那條圍巾,視線牢牢釘在我和塗聶聶的手上。

塗聶聶條件反射般甩開我的手,結結巴巴地說:“來看、看小貓,這隻小貓是……是費東藍救回來的。”

我對她的表現十分無語,明明什麽也沒做,她就心虛緊張成這個樣子,不是存心叫別人誤會嗎?

邵梧州倒是很鎮定,斯文有禮地笑著說:“送蛋糕的人來了,讓你簽單呢。”

“啊!我都忘了!”塗聶聶風風火火地衝了出去,把我們倆都撂下不管了。

房間裏鋪滿麥色的牆紙,映出柔和的光線。邵梧州友好地衝我打招呼,說:“謝謝你來參加我的生日聚會。”

我也友好地回道:“應該謝謝你和塗聶聶款待我們大家。”

邵梧州說:“我都不知道那隻小貓是你救回來的呢,聶聶把它當寶貝似的。”

我不置可否,輕描淡寫地說:“一隻流浪貓而已,她真是千金小姐少見多怪。”

他朝我招了招手:“走吧,下去吃蛋糕了。”

我有些不舍地邁開步子,眼睛不由自主往牆上看,暗暗對自己說:那個照片中的男人不會和我有什麽關係,一切都是巧合而已。

深秋蕭瑟,除了常青樹還鬱鬱蔥蔥,其餘的花草樹木都枯黃頹敗。

秋裳在幫我收拾行李,像個小大人一樣囑咐我什麽東西放在哪裏,如果找不到就打電話回來問她。

我坐在窗口盯著書桌玻璃下麵壓著的照片。那是秋裳和爸爸媽媽的合照,曾經幸福的一家三口哪裏會想到將來的悲劇。

當年,我在院長的幫助下將爸爸媽媽的房產變賣了,用來支付秋裳的醫藥費。秋裳知道後曾經和我大哭大鬧,她說那是她的家,沒有家就成孤兒了。

我說,我們不是孤兒,因為我們還有彼此。

而塗聶聶呢,雖然守著一所豪華的別墅,卻總是孤零零一個人。

“哥,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我轉身靠著書桌邊角,“我走的這些天,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沒有哥哥在,晚上不會害怕吧?”

秋裳笑起來宛如清雅的雛菊:“我又不是小孩子。”

“怎麽不是?未成年的小孩子。”

“那哥也未成年啊!”

“我是男人,怎麽能跟小丫頭比?”我嗤笑了兩聲,推推秋裳的胳膊,“等我回來,我們去給爸媽掃墓。”

“好啊。”秋裳高興得連連點頭,從她枕頭下麵拿出一條粗粗的圍脖套在我脖子上,“這是我織的,好看嗎?”

“喲,小丫頭學會織圍巾了。”我摸著柔軟的圍脖,渾身暖洋洋的,笑得合不攏嘴。

“等我再學一段時間就會織毛背心了。”

“這毛線是你買的?”

“不是,是從舊毛衣上拆下來的。”

“哦。”我放心地點點頭,從口袋裏掏出鑰匙交給秋裳,“抽屜的鑰匙給你拿著,如果急著用錢就從抽屜裏拿。”

“我才不要。”秋裳撇著嘴推開我的手,“就好像你不會回來了一樣,我不要。”

我無奈地笑了笑,秋裳總是這麽敏感和小心翼翼。既然她不喜歡,那我就順著她的意。

這次比賽的行程安排得很滿,我們坐著大巴匆匆趕去賽場。訓練、體檢、補充營養,然後一場接一場的比賽下來,整個人有些麻木。

我隻想著要拿冠軍,這樣學校會給我一大筆獎學金。所以在賽場上,我的動力全部來源於秋裳,隻要想起她生病住院、全身浮腫的樣子,便有源源不斷的力量支撐我打敗所有對手。

教練說我敢豁出一切去拚,這是很多孩子都不具備的優勢。

我如願拿到了第一名,我們跆拳道館也滿載而歸,贏得了許多榮譽。教練格外高興,在車上與我們大談起了他的宏偉計劃和未來展望。大家全神貫注地聽著,也紛紛對未來的前途充滿希望。

可就在這時候,隻聽見窗外一聲爆炸般的巨響,疾駛中的大客車突然失控,歪歪地朝高速路旁的隔離帶衝過去。我抱頭蹲下,用腳勾住座位底下的鋼架。

客車劇烈地顛簸、翻滾,車裏的人發出慘厲的叫聲。不知道究竟什麽時候能停下,隻覺得天旋地轉,車子各個部位“吱吱嘎嘎”地響著。我的腿腳緊緊固定在座位下,身體不停地甩來甩去,全然不受自己控製。

迷糊中,看見旁邊一個被窗玻璃劃破臉的女孩大聲哭喊著不遠處昏迷不醒的男生:“哥哥!哥哥!”

我低頭拽著脖子上的圍巾,艱難地嘟囔著我妹妹的名字:“秋裳……”

之後,眼前一切都變得煞白,我失去了知覺。

潔白的窗簾外邊陽光刺眼,閑暇的鴿子在窗台上跳了幾下,又揮著翅膀飛走了。

床頭放著果盤,還有飯盒和刀叉。我頭腦昏沉,想起車上發生的事,還禁不住渾身打冷戰。

我試著動了動手腳,發現沒有什麽問題,隻是額頭上包紮了一條紗布,隱隱作痛。

不知道其他人怎麽樣了,我吃力地爬起來,發現自己身上穿著幹淨的睡衣。這不是我的衣服,這單人的病房看起來也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

“你醒了!”淺黃的木門外,站著一臉驚喜的塗聶聶。她穿著紅色的羽絨服,歡快地朝我跑過來,手裏拎著超市的方便袋。

我吃驚不已:“你怎麽在這裏?”

塗聶聶從袋子裏掏出各種零食和方便食品,得意揚揚地說:“老師宣布消息之後,同學們都很擔心你們,然後我就坐火車過來了。”

“你不上課嗎?”

“課……可以回去再補啊……”塗聶聶的眼珠子飛快地轉起來,滔滔不絕地說,“還好有驚無險,大家都受了點兒小傷,沒有死人。你撞著腦袋了,不然也不用住院觀察。”

“其他人沒住院嗎?”

“有啊,不過他們住在8人間裏,我覺得環境太差了,就給你開了單間。”

“你真胡鬧。”我不煩惱地瞪著她,“我不需要這種特殊對待。”

“那麽凶幹嗎?”塗聶聶委屈地嘟著嘴,從床頭櫃上端起飯盒給我,“剛從食堂打的營養餐,你快吃吧。”

“你吃什麽?”我蹙眉看著她攤了一桌子的零食,“就吃這些垃圾食品?”

“你管我!”塗聶聶突然之間又恢複了囂張跋扈的本性,大大咧咧地拆開一袋薯片坐在我麵前吃起來,“多打一份飯還要多洗一個飯盒,多討厭啊,我就吃方便麵,吃完就扔。”

我愣了一下,看著飯盒裏熱騰騰的飯菜無意識地脫口而出:“我自己洗,不勞煩你。”

“哦,對了,還沒祝賀你拿了冠軍的獎杯回來!”塗聶聶一驚一乍地大叫,“還好獎杯塞在行李箱裏頭沒事,不然你要心疼死了!”

我嗤笑道:“我才不在乎獎杯。”

“咦?你不在乎獎杯還去參賽?”

塗聶聶眨巴著好奇心滿溢的眼睛瞪著我。可是我沒必要跟她說那麽多,舉著飯盒說:“先謝謝你這麽關心我,不過請你快點兒回去上課。”

“我好心來看你,你就巴不得趕我走。”塗聶聶翻了一個白眼,撅著嘴說道,“該不是怕你的藍色女孩不高興吧?不過我沒看見其他人來看你啊,看來你的藍色女孩沒我……”

她的話沒說完,病房的門“砰”的一聲被撞開了,風塵仆仆的秋裳衝了進來。秋裳在看見我的一瞬間笑靨如花,可是當她轉眼看向塗聶聶,所有細微的神情都僵住了。

塗聶聶遲鈍得像隻蝸牛,慢吞吞地站起來,手裏的零食袋掉在地上也渾然不知。

秋裳沒有像我預料中那樣直奔向我,甜蜜地叫我“哥”。她隻是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牢牢盯住塗聶聶,冷冷地問:“你是誰啊?”

“我……是他同學。”塗聶聶局促地低頭拎起自己的包,喃喃地說,“我先走了。”

我仿佛從沒見過塗聶聶這麽狼狽的樣子,她真的如一陣風一般落荒而逃了,留下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零食。

我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陌生的秋裳。前一刻她還是我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孩,怎麽頃刻間變得如此瘋狂?

我緩緩搖頭,有氣無力地說道:“秋裳,你……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

“我……”秋裳後退了幾步,緊緊捂住臉,不一會兒又抬起頭來衝我笑,“沒有,哥,我很好。”

不,秋裳,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看著地上還冒著熱氣的飯菜,我的心仿佛在淌血。站在麵前這個我準備用一生來守護的女孩,竟然在我不知不覺的時候漸漸地變了。

她柔弱的身體所承受不了的痛苦,或許已經轉移到了心理上。我要拿什麽來拯救我的秋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