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費東藍·可惜不是你】

在我青春的荒野裏隻有一朵嬌弱的蘭花盛開著,可惜不是你。

微微傾斜的陽光透過樹梢照在小道上,枯黃的落葉被染成金黃色,褪去了落寞。

身後是那座我曾經信賴過的教堂,如今我不再戀它了,但是瞥見拱門上頭的十字架時,心裏還是會有隱約的疼痛。

塗聶聶一隻胳膊掛在我的脖子上,淚痕未幹透的臉龐綻出了如花的笑靨。

我不知道她在笑什麽,明明剛才還怕得要死,又說鬧鬼又說再也不來了,現在卻笑得合不攏嘴,花花的臉上仍然是那樣神采飛揚。

或許對她來說沒什麽是真正的煩惱,就連說出“我喜歡你”這樣的話來也可以輕輕鬆鬆,絲毫不覺得哪裏難為情。

“臉皮真厚啊……”我在心裏歎息了一聲,低下頭問她,“你還能走嗎?我背你吧?”

我也就是出於禮貌問了聲,按常理推測,女生會婉轉拒絕這樣的好意。可我忘了這個人是塗聶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啊!”然後很自覺地爬到了我的背上。

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背著她沿著小道繼續朝外麵走。

塗聶聶趴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唉,剛才我就是在這裏麵走暈了,這座花園怎麽那麽複雜,小路特別多。”

她呼出的氣息全在我的耳邊縈繞,弄得我渾身癢癢,腿腳幾乎都發軟。我幹咳了兩聲,用很低沉的聲音提醒她:“別靠我那麽近。”

塗聶聶盛氣淩人地說:“嘁,是你主動要背我的,難道我很想靠近你嗎?”

我輕鬆一笑,就這樣吧,這樣的塗聶聶才是正常狀態。

這一天忙忙碌碌就過完了,我從跆拳道館回來剛好晚上9點。天黑了以後才能感覺出秋天的涼意,我衝了個澡出來在走廊上站了會兒,覺得渾身冰冷。

秋裳抱著書本從屋裏走出來,暖黃的燈光灑在走廊上。

她走到我身邊,用背倚著欄杆靠著我:“哥,你在這裏幹什麽?”

“沒什麽,看看夜景。”我隨口答道。

其實福利院裏漆黑一片,哪裏有什麽夜景,隻是遠遠能聽見街市車水馬龍的繁華聲。我扭過頭來看秋裳,她剛洗過的長發散發著淡淡的草木清香,有些卷曲地搭在肩上。我朝屋裏努努嘴,問:“看見桌上的藥了嗎?一個冬天的。”

“哥,檢查結果不是沒問題嗎?”

“可是醫生說了藥不能斷,以防萬一。”

秋裳略有些難過,將頭頂在我的懷裏:“其實我不怕生病,也不怕疼,這麽多年都習慣了。我最怕的是……哥不在身邊。”

“傻丫頭,我當然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會一直嗎?直到永遠嗎?”

我摸著她柔順的長發,笑道:“廢話,你是我妹妹。”

秋裳雙眸裏含著淺淺的悲傷,不停閃爍著:“如果你將來結婚了呢?”

“結婚?你在想什麽呢?”我吃驚地瞪著她,一邊摟著她往屋子裏走,“你哥我才多大就結婚啊?傻丫頭,你成天腦子裏瞎想什麽?”

秋裳眨巴著眼睛楚楚可憐地望著我,喃喃道:“可是總會有那麽一天,你有喜歡的人,有新的家庭,有新的家人……”

“誰也比不上你!”我斬釘截鐵地大喝一聲,“別想了,睡覺!”

周一升旗儀式上,校長表揚了黃子雯和邵梧州。廣播裏念表揚信的時候,我和塗聶聶正在教室裏抄作業。

她的腳受傷了,而我沒穿校服。

塗聶聶很開心地在我背上捶了一下,說:“青出於藍啊!”

她眉開眼笑的時候真是忘了在教堂裏被嚇成什麽樣,恐怕也沒人見過她那麽狼狽的樣子了。我好意提醒她:“嘿,你還敢不敢去我們福利院了?”

塗聶聶的臉色果然變了,巴掌大的小臉慘白慘白的,搖頭說:“不去了,又鬧鬼又有表揚信的,我再也不去了。”頓了一會兒,她又抬頭盯著我說,“以後我去跆拳道館找你。”

我邊抄作業邊唬她:“在那裏要叫我費老師,懂嗎?”

她嘟著嘴表示很不滿:“什麽費老師……狒狒老師還差不多。”接著她自己“撲哧”一聲笑了,趴在桌上起不來,“狒狒老師,來表演一個胸口碎大石吧!”

我瞟了她一眼,抬手將中間那本作業抽掉了,看她還怎麽抄。

塗聶聶急了,站起來搶奪,大叫:“喂,那是邵梧州的作業本,又不是你的!”

我將本子藏在身後不讓她得逞:“那又怎麽樣?”

“抄完了要趕緊放回去,不然被他發現就糟了!”

我恍然大悟:“哦,原來你是偷的。”

塗聶聶凶巴巴地說:“這叫借,借來的!”

“是嗎?”我一邊嘲笑她,一邊把本子攤出來繼續抄作業。

塗聶聶氣鼓鼓的小臉這才和顏悅色起來。

她伏案寫字的時候神情很認真,整齊的劉海覆在額頭上,偶爾抖幾下、甩幾下,烏黑的眼珠子機靈地轉來轉去,仿佛她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而不僅僅是在抄作業。

我腦海裏忽然冒出那個場景,在清爽整潔的活動室裏,她傻傻地笑著對我說:“我好像更喜歡你。”

“喂,憂鬱的藍,我抄完了。”塗聶聶用胳膊肘撞我兩下,又神神秘秘地說,“你有沒有在福利院遇見過很詭異的事情啊?”

我忍不住又要鄙夷她,世上哪裏有那麽詭異的事情?不都是人為的嗎?

“那天我在你們住的那棟樓後麵玩手機,老覺得渾身不自在,後來才發現有個女生一直在看我,看了足足有十幾分鍾。我實在受不了,於是抬頭看,一眨眼她就不見了,而且四周陰風陣陣,嚇得我趕緊跑。後來玩捉迷藏,我就是亂走走到教堂裏麵了,結果又莫名其妙地被關了起來,而且關鍵時刻,手機還沒電了!你想啊,太邪門了,我能不害怕嗎?”

我微微出神,問:“那個女生長什麽樣?”

塗聶聶支著下巴描述:“很長的頭發,辮子上紮了根藍綢帶,穿著白色的衣服,麵無表情,嚇壞我了。”

我心裏隱隱覺得不安,她看見的是秋裳。可是善良的秋裳從來不會那樣,她總是以微笑麵對每一個人,懂事又有禮貌,怎麽會盯著塗聶聶看呢?

塗聶聶呼著氣反問:“你說,這是不是鬧鬼?”

我不屑一顧地說道:“你有妄想症。”

但是仔細回想昨天晚上秋裳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心裏越加發起慌來。

秋裳上的是普通中學,幹淨整潔的校門口,同學們成群結隊地往外擁。

我坐在門衛室外麵的欄杆上伸長脖子張望,終於看見一抹淡藍色的身影漸漸地朝我這邊移動。我揮動手臂,秋裳便乖巧地朝我跑過來,笑眯眯地喚我:“哥,你怎麽來了?”

我用心留意她的表情,答:“來接你放學。”

秋裳挽住我的胳膊,小聲問:“我走回去隻要10分鍾,你還來接我,是不是有事?”

我想了想,說:“帶你去吃冰激淩。”

秋裳說:“現在天涼了,我不想吃冰激淩。”

我正在想怎麽樣和秋裳開口,突然聽見有人流裏流氣地過來搭訕:“嗨,小秋,這是你男朋友嗎?好高大、好帥氣啊!哈哈哈……”

秋裳猛地顫了一下,緊緊抓住我的手說:“哥,我們快走。”

搭訕的那個男生騎著車,旁邊還圍了四五個十四五歲的不良少年。我下意識地攥緊拳頭,問秋裳:“他們是什麽人?”

秋裳喃喃地答:“我們學校有名的混混。”

“他們經常找你麻煩?為什麽不告訴我?”

“沒有……他們就是偶爾……和我說幾句話。”秋裳咬了咬嘴唇,蒼白的臉上猝然淌下一行淚,“哥,我不想給你添麻煩,快走吧,別理他們。”

我拉著秋裳快走了幾步,衝出校門。一出了學校,我們就不在校警的視線範圍了。我突然甩開秋裳的手,轉身就朝騎在自行車上那個跟她搭訕的少年揮了一拳。趁他被打蒙的時候,我又飛起一腳將他連人帶車踢倒。

那四五個人見情況不妙,從旁邊撿了石頭、木棍圍上來攻擊我。

“哥!啊……你們別打了,哥!”秋裳著急地在一旁拉拽著不良少年的衣服哭喊,“你們別打我哥哥!”

“你哥哥?”被我從自行車上打下來的男生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賊賊地笑著,“你是孤兒,哪裏來的哥哥?是情哥哥吧?”

我身上重重地挨了幾棍子,從鋪天蓋地的圍毆中衝出來後,正巧看見幾名校警迎麵跑來,我轉身衝秋裳喊:“快走,這事跟你無關!”

秋裳這個傻丫頭卻淚眼汪汪地拽住我:“哥,我不走。”

那幾個不良少年見校警來了拔腿就跑,但是隻跑掉一個,其餘四個都被逮了回來。

我和秋裳也被推搡著去了保衛室,和另外幾個人一起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裏等待教導主任的訓話。

秋裳一向是聽話的好學生,恐怕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勢,一直瑟瑟發抖地倚在我身邊。

教導主任年紀有些大,都禿頂了。顯然在這樣的普通中學,對於這種事情他已經見怪不怪了。那幾個問題少年他好像都很熟了,隻是盯著我打量了好幾遍。

“你不是本校的學生?”他問。

其實一眼就能看出來,我的年齡擺在那裏,不像初中生。

秋裳站起來小聲回答:“他是我哥哥,來接我放學。”

教導主任摸著光溜溜的腦門,恍然大悟:“哦,你也是福利院的孩子吧?”

秋裳乖乖地點頭:“是,我和哥哥都是盛園福利院的,哥哥現在在白鴿中學念高中。”

或許是白鴿中學的名聲太響,那位主任對著我的臉色好看了很多,問:“那為什麽打架?”

我一邊擦著嘴角的血一邊說:“他們欺負我妹妹。”

頓時,那幾個少年鬧哄哄地吵了起來——

“誰欺負她了?”

“就是,說幾句話就是欺負她?那她還欺負我了呢!”

“老師,是他先動手的!”

“對!”

教導主任厲聲喝道:“別吵了!你們幾個下學期就要升高中了。如果不想再記過,就好好地跟費秋裳同學道歉,再回去寫一千字的檢查交上來。”

“主任,他先動手的,為什麽是我們道歉?”

“人家會特地從白鴿中學跑到這裏來打架?肯定是你們先惹了事。”

我朝那幾個學生冷冷地瞟了幾眼,對教導主任說:“對不起,老師,我還要帶秋裳去醫院做檢查,我們可以先走嗎?”

“哦,去吧。費秋裳同學的情況我早就聽說了,要好好注意身體啊!這麽聰明的學生,以後肯定能考上好大學的。”

“謝謝老師。”秋裳的眼睫毛還濕漉漉的,連連點頭答應,“我會努力的。”

夕陽剛好鋪在河麵上,波光粼粼、金光閃閃。

我們總算從學校平安無事地出來了,沿著河岸慢慢散步。經曆了剛才的事,我已經不再關心我來接秋裳的最初目的了,我最關心的是她。她在這樣的學校裏遇見這樣的人,卻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不知道她還有多少事瞞著我。或許她過得並不快樂,隻是在我麵前裝得很開心,很滿足。

越想越覺得我是個失敗的哥哥。

“哥,你剛才撒謊了,我今天不用去醫院。”秋裳在我身後小聲嘟囔著。

回頭望著沐浴在夕陽中的柔弱身影,心底隱隱抽痛。我的秋裳是善良的、純真的,連撒謊都會覺得不安,怎麽可能做出可怕的事情來呢?

我牽著她的手漫不經心地說:“這是善意的謊言,我要帶你去吃冰激淩啊,再晚就關門了。”

秋裳搖搖頭,扶著我的肩膀說:“去診所吧,你肯定受傷了,我看見他們用棍子打在你背上,我們去買點兒藥好不好?”

我狂妄地大笑:“我訓練受過那麽多傷,這點兒小傷根本不算什麽,別替你哥瞎操心了。”

她又擔憂又歡喜地看著我,像個小大人一樣無奈地歎氣。

“嗨,憂鬱的藍!”清爽的早晨,一聲悅耳的招呼從身後飄來,伴隨而來的是後背上的劇痛。我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皺著眉回頭看著那個紅彤彤的塗聶聶。

她誇張地捂住嘴,一驚一乍地大叫道:“咦?怎麽了?我輕輕拍一下你就痛成這樣,是不是我功力大漲啊?”

我用一種很嫌棄的目光瞪了她一眼,搖搖頭:“沒有,你電視劇看多了。”

“你很喜歡這雙鞋吧?”她盯著我的腳問。

現在是秋天,難道我還能每天穿拖鞋?況且她買的鞋這麽貴,不穿浪費了。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說:“我這樣的人沒有喜歡不喜歡,反正有總比沒有好。”

她眉頭緊鎖,嘀咕道:“咦,你講話怎麽突然變深奧了?”

我看見她走路走得很歡快,隨口問道:“你的腳好了?那今天可以上課了嗎?”

她的腳步突然頓了一下,然後又裝模作樣地一瘸一拐起來,愁眉苦臉地哀叫:“哎呀!其實沒全好,有時候痛,有時候不痛。”

塗聶聶的一舉一動總是這麽豐富多彩,引人注目,有時候像馬戲團的小醜,有時候又像動物園的小動物,有那麽強大的存在感。盡管我想忽視她,卻總忍不住轉過頭去看她。

她今天穿著一條鮮紅的長款毛線裙,薄薄地貼在玲瓏的身體上,黑底紅點的長筒襪一直穿到膝蓋上麵,顯得腿又細又長,像某品牌的廣告模特。

其實這樣的漂亮女生在校園裏應當是很受歡迎的,可是她平時的行為舉止太古怪,太強悍,於是喜歡她的人也都隻敢遠觀,不敢接近。畢竟這裏是重點中學,和塗聶聶扯上關係,恐怕也是件麻煩事。

突然,塗聶聶冰涼的爪子搭在我的胳膊上,輕輕地說:“喂,你聽!”

“什麽?”

“聽見貓叫嗎?”塗聶聶瞪著大眼睛,仔細聽著四周的動靜。

旁邊是校門口的幾座花壇,有貓躲在裏麵也不稀奇。於是,我不以為意地推了推她,催促道:“走吧,快上課了。”

“聽起來很可憐哦,我去找找。”塗聶聶輕巧地越過欄杆跳進了花壇,貓著腰在花叢裏尋找。

我左右看了看,也跟著她進去了,豎起耳朵聽,果然有輕微的動靜,像哀弱可憐的呼救聲,聽得人心裏有些難受。

“喂,在這裏!”塗聶聶輕手輕腳地拉著我往裏走,蹲下。

草叢裏有一隻四四方方的紙盒子,叫聲就是從這裏發出來的。

塗聶聶興奮地把盒子拖出來,打開一看,裏麵竟然有四隻毛茸茸的小花貓。小貓都剛出生沒多久,有兩隻甚至都沒睜開眼睛,張著小嘴不停地叫喚。

“好可愛……”塗聶聶呆呆地看著盒子裏的貓,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將一隻弱弱的小貓捧出來。

我仰頭觀望了四周的環境,周圍有居民區,我們又是在人來人往的大馬路上,這幾隻貓大概是被主人遺棄的。看著它們嗷嗷待哺的樣子,我的心驀然變得柔軟起來。

塗聶聶輕聲細語地問著:“小貓,你們的媽媽在哪裏呢?”

“它們沒有媽媽了。”

“你怎麽知道?”

“看樣子這幾隻貓是一窩生的,還裝在盒子裏,一定是被主人遺棄的。”

塗聶聶猛地抽了一口氣,很憐惜地將小貓貼在自己臉頰上:“被遺棄的?那多可憐……”

我也忍不住伸手捉了一隻托在手心裏,嬌弱的小貓睜著很無辜的綠色眼睛,像在央求我帶它回家。可是我連秋裳都照顧不了,哪裏還有心思養它呢?我將小貓放下了,拉著塗聶聶說:“快上課了,我們中午再來看它們吧。”

塗聶聶嘟著嘴不願意走:“可是放在這裏安全嗎?會不會被別人偷走?”

“它們本來就是被遺棄的,要是有人願意養的話那不是更好嗎?”

“我願意養!”塗聶聶眨巴著亮晶晶的大眼睛,笑得合不攏嘴,“反正我家裏地方大。”

塗聶聶一看就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千金小姐,自己都照顧不了,怎麽會照顧這麽多隻小貓?我有些猶豫,似乎不願意看見這些可憐的小家夥被不好的主人收養。

“它們這麽小,不好養,你真的有精力照顧它們?”

塗聶聶神氣地揚起下巴:“我家裏有保姆啊,大不了我再請一個寵物飼養員來專門照顧它們。”

聽著急促的預備鈴從遙遠的教學樓傳來,我趕緊拖著塗聶聶起來往學校裏跑:“行了,大小姐,知道你家錢多得用不完。現在我們先去上課,中午再說。”

塗聶聶戀戀不舍,三步一回頭,最後小聲央求我:“我們課間操過來好不好?”

我連連點頭敷衍著:“好好,一會兒再說。”

誰能料到,兩節課的時間可以發生很多事。當塗聶聶拉著我買了包牛奶趕到花壇時,紙箱子已經被打翻了。附近的草叢裏,幾隻髒兮兮的流浪狗正叼著血糊糊的小貓咪肆意啃咬、耍弄。嫩綠的草葉上血跡斑斑,那弱小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

不過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弱肉強食,又有什麽稀奇呢?

可是塗聶聶大小姐並不清楚這個道理,她憤怒地握緊拳頭衝上去大吼大叫,試圖趕走那幾隻野狗,甚至想從流浪狗嘴裏將小貓救下來。

我一個箭步衝上去拽住了她:“小心!狗會咬人的!”

塗聶聶滿臉通紅,眼裏仿佛含了亮晶晶的鑽石,一邊哽咽一邊叫喊:“壞狗!它們咬死了貓咪!”

我不得以用手臂攬住她的腰不讓她跑過去,並警告她:“說不定有狂犬病,你千萬別過去!”

塗聶聶突然蹲下去,飛快地解開鞋帶,然後將鞋子朝流浪狗扔過去,用力咆哮:“滾開!壞狗!”

那幾隻狗受了驚嚇,不知道是被鞋子嚇著了,還是被塗聶聶嚇著了,總算夾著尾巴一溜煙跑得遠遠的,剩下一片狼藉的戰場。

我趕過去,將她的鞋子撿回來,好心地擺在她的麵前。

塗聶聶垂頭穿上鞋,看著地上打翻的紙盒子和那幾具弱小的屍體,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這是我第二回看見她哭,又圓又大的眼睛裏淚水滿眶,很亮很亮,沾濕了的睫毛仿佛雨中的蝴蝶翅膀,重重地揮舞著。告別了那些囂張跋扈和神采飛揚,她公主般高貴華麗的外表下其實也隻是一個善良而脆弱的小姑娘。

我突然意識到附近有人在看我們,而我的手一直在她腰上,看上去過於親密。我想收回手,不料被她緊緊抓住了胳膊,接著就聽見她劈頭蓋臉衝我大嚷:“都怪你!如果剛才我把盒子抱走就不會這樣了!是你害死了它們!你這個‘筷子手’!”

我糾正道:“是劊子手……”

塗聶聶含著淚的憤怒目光威懾力太強,我不敢跟她爭辯了,舉手投降:“好,是我的錯,我跟剛才那幾條狗都是壞蛋,行了嗎?”

塗聶聶這才罷休,放開了我的胳膊,彎腰去將紙盒子拾起來。

我好奇地問:“你要幹嗎?”

塗聶聶用手背蹭掉眼淚,蹲下去將血糊糊的小貓拾進盒子裏,輕聲說:“總不能讓它們暴屍荒野,找地方埋了吧。”

我真是第一次聽聞有人要給流浪貓下葬,煩躁地撓了撓頭,問她:“你打算給它們辦喪禮嗎?課還上不上了?”

塗聶聶咬著嘴唇,將最後一隻小貓捧起來,一邊抽抽搭搭,一邊念叨:“它們還是熱的呢……”

我不知道碰見這樣的情況要怎麽安慰人,況且除了秋裳,我還沒安慰過別人,於是在旁邊手足無措起來。

塗聶聶兀自沉浸在悲傷中,忽然眼睛一亮:“咦,它還沒死!”

“嗯?”我走上前一步,看著她手裏的小貓,前腿折了,流著血,可是肚子上能看見一起一伏的呼吸痕跡,而且眼睛還微微地睜著,露出一線寶石般的碧綠色。

“它沒死,我們送它去醫院吧!”塗聶聶喜出望外,哭花的臉上笑容滿溢。

我對於這種事沒有經驗,當即愣住了:“送哪個醫院?”

“寵物醫院啊!”塗聶聶咋咋呼呼地推著我到路邊去攔出租車,嘴裏不停地喊,“快點兒快點兒!快來車救命啊!”

我回頭問:“要不要打120?”

塗聶聶凶巴巴地瞪了我一眼,又仰著頭嘀咕:“其實是應該設一個寵物急救中心。”

我不屑一顧地笑了笑:“人都救不過來,政府哪裏有那麽多錢救貓貓狗狗!”

她回了一句:“哼,沒愛心。”

我的確沒有那麽多的愛心去救助小貓小狗,不過陪塗聶聶逃課去一趟寵物醫院這點兒愛心還是有的。

高大的法國梧桐規律整齊地護在街道兩旁,金黃的落葉鋪在人行道上厚厚一層。流雲和秋風在瓦藍色的天際遊走,暢快而自由。

塗聶聶踏著輕巧的步子行走在層層落葉上,懷中抱著一個嶄新的小籠子。

籠子裏,貓咪蜷著身子在角落裏休息。這隻幸運的小貓剛長齊了絨毛,黑白的毛色夾雜在一起,雖然斷了一隻腿,但是醫生說還有康複的希望,一切就看它自己的努力了。

塗聶聶高興極了,還想給它取個很藝術的名字。

我對此很無語,這貓可以叫小白、小黑、小花或者小不點什麽的,要那麽藝術幹嗎呢?不過塗聶聶一本正經地解釋道:“這是我的貓,我想叫它什麽就叫它什麽。”

我無奈地投降:“好吧,祝你和小藝術家生活愉快。”

塗聶聶紅潤的臉蛋襯著烏黑的頭發,顯得更加活潑,開心地笑著說:“希望它的腿快點兒好起來。”

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看著一身紅彤彤的女孩在金色的梧桐葉地毯上蹦蹦跳跳,那般開心的樣子,自己的心也變得愉悅起來。

“我要給它買貓糧去。”塗聶聶很篤定地說。

我猶豫地反問一聲:“你不打算上課了?”

塗聶聶像受了電擊一樣彈了起來:“哎呀!幾點了?”

我抬手看了一下運動腕表:“11點整。”

“還有一節課啊……”塗聶聶蔫了下去,顯出一副很失望的樣子。

我忍俊不禁:“你最好快點兒想個借口跟老師解釋。”

塗聶聶的眼珠子定定地看著我,還有些哭過的痕跡,那麽無辜,那麽委屈,撇著嘴說:“不如說我遇見了壞人,你英雄救美,怎麽樣?”

我支著下巴問:“我們在學校裏是怎麽遇上壞人的呢?”

“嗯……”塗聶聶皺著鼻子冥思苦想,“那就說我的腳突然很疼,你陪我去醫院了。”

“你的腳都可以穿鞋了,還能有多疼?”

塗聶聶嘟著嘴抱怨:“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總不能說我們偷偷出去約會看電影了吧?”

如果我在喝水的話,一定會嗆著!

不過對於塗聶聶這種口無遮攔的習慣我不應該感到驚詫了,於是平平常常地輕鬆一笑,揶揄她:“我要約會也找魔鬼身材、天使臉蛋的校花級美女,怎麽會跟你?”

塗聶聶像炸毛的小獅子衝我張牙舞爪:“喂,你臉皮真厚,校花級美女會看上你?”

我聳聳肩,一臉漫不經心地說:“不信的話,去問問佘菲菲,她對這種八卦一清二楚。”

塗聶聶半信半疑地揣著小籠子望著我:“真的假的?”又急著追問,“那你喜歡誰?跟誰約會過?”

我轉過身倒著走路,一麵衝她做了一個“噓”的動作一麵說:“這是隱私。”

她的表情更加嚴肅了,追著我問:“你告訴我嘛,你喜歡哪一類女生?”

我伸長手臂跳躍起來觸碰樹梢上的梧桐葉,開玩笑地問:“你這麽想知道,不會真的喜歡我吧?”

塗聶聶突然收住了腳步,紅紅的帆布鞋像被釘住了一樣死死踏在落葉堆裏。

她仰頭看著我,剛哭過不久的眼睛裏還有些亮晶晶的東西。

我潛意識當中似乎有些不安分的因子在跳動,看著她紅潤的臉頰、漆黑的頭發,一個生動而充滿活力的女孩這樣安靜地站在我麵前用心凝視我。仿佛在告訴我,她是喜歡我的。

可是我卻無端膽怯了,錯開視線不再看她的臉,催促道:“快走,還能趕上最後一節課。”

“我喜歡你。”塗聶聶不顧我已經轉身走了,大聲喊出這一句我並不想聽見的話。

我耳朵邊嗡嗡作響,心全然亂了,連氣息都不受控製,胡亂地在鼻孔裏穿梭。

我漸漸地轉過身,用眼角餘光睨著她問:“你喜歡我什麽呢?”

她緊張得直咽口水,卻故作輕鬆地說:“看著順眼。”

我麵無表情地說:“順眼可不是喜歡一個人的理由。”

塗聶聶清脆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我覺得你像我的親人。真的,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很熟悉、很親切,所以我才纏著你,想辦法靠近你。”

我不忍心看她,於是低頭看著遍地的落葉,輕輕地說:“塗聶聶,你不知道什麽是喜歡。以後你會遇上真正喜歡的人。”

她反問:“你有喜歡的人?”

我遲疑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有一個女孩,她是我要用一輩子去保護的人,我們相依為命、互相依靠。我不想讓任何人破壞我們的關係,打攪我們的生活。”

塗聶聶沒有再執拗地問我那個女孩是誰,她抱著籠子默默地向前走,將我拋在了身後。

那一襲紅色的影子在漫天蓋地的金黃色裏越變越小,越來越模糊,而我發現,我的眼和心,竟然都舍不得。

原以為她走遠了,我的心跳就能平靜下來,但我卻控製不住它越來越混亂,一片狼藉。

爬山虎濃密地鑲嵌在窗框上,如碧玉般的相框,將窗外的風景框成了一幅畫。

金色的夕陽一半沉入黑暗的地平線,一半攀在灰藍的天際。這樣濃墨重彩的春天似乎很難得一見。清雅的花香從窗外飄進來,我想,肯定是樓下的丫頭在給她心愛的茉莉花澆水。這裏的孩子對待什麽都小心翼翼,唯恐失去。

而我似乎失去了一件要緊的東西,心裏空****的。我慵懶地賴在椅子上,雙腳高高地擱在桌沿,膝蓋上攤著一本書。不知道為什麽眼皮一直跳,腦子裏也一直晃著那襲紅色的身影。她那麽決然地轉身離去,連頭也不回,是不是傷心難過了?其實我不該說那樣的話,雖然塗聶聶有點兒聒噪和纏人,但是她也沒做什麽壞事。

“哥,你快遲到了。”秋裳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猛地轉回頭,秋裳正捧著我的訓練服走進來。她剛洗過的頭發蓬蓬的,看上去很鬆軟,身上穿著很舊的睡衣,已經從天藍色洗成了灰藍色。

我說:“秋裳,這次期末考試考進前三名就送你一身新衣服。”

秋裳狐疑地盯著我:“哥,你中彩票了嗎?”

我摸著她的頭笑著答:“11月份我要去參加全國比賽,拿獎的話,學校會發獎學金。”

“哇,哥這麽厲害,一定能拿獎!”

“那當然,到時候你想要什麽哥都給你買。”

秋裳抿緊了嘴唇,笑眯眯地幻想著她想要的禮物。

今天排的課很多,場館裏人來人往。可是再多的人,再熱鬧的環境,我都覺得索然無味,無精打采地去換了衣服,然後在更衣室呆呆地坐著。

突然聽見辦公室那邊電話鈴響,我腦子裏靈光一現,跑去檔案室找當時塗聶聶填的報名表,上麵一定有她的聯係電話。果然,聯係方式一欄裏赫然寫著一個手機號和一個座機號。為了避免讓她家人接到電話,我記下了手機號,回到辦公室去撥了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終於傳來塗聶聶極不耐煩的聲音:“誰啊?”

我正襟危坐在辦公桌前,故意用低沉的聲音說:“我,費老師。”

她沒吱聲,很久才拖著長長的嗓音問:“費老師好,有什麽事?”

辦公室裏還有其他教練,我始終用平常的語氣說:“塗聶聶同學,你已經連續三周沒來上課了,跟不上我們班的進度。所以想打電話給你確認一下是不是可以幫你調一個班,從頭開始重新補課?”

塗聶聶大概是生氣了,“呼哧呼哧”的聲音從話筒裏傳過來,賭氣地扔給我兩個字:“隨便!”

我順溜地接道:“那就幫你調到基礎六班,每周六、周日下午兩點上課。”

她靜默了一會兒,問:“教練是誰?”

我含著笑意答:“費東藍。”

“費你個頭!”塗聶聶罵了我一聲,“啪”地掛掉了電話。

還有力氣罵人就好,我忍俊不禁,想象她在電話那頭的樣子,一定像個受了委屈的娃娃似的鼓著腮幫子生悶氣。我鬱悶的心情頓時一掃而光,按時回到教室去上課。

這一班的學員都是12歲至16歲的孩子,接受能力好,比教小朋友輕鬆多了。他們自由操練的時候我就在一旁歇著,背靠著偌大的落地鏡,手扶著訓練杠,有時會很渴望這一切都是屬於我自己的,那就可以賺足夠的錢給秋裳治病……

“報告!”一聲清脆而洪亮的喊聲在教室門口響起,所有人都扭頭去看。

隻見一個綁著公主頭,穿了一身通紅衣裳的女孩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進來,目光銳利地落在我身上。

我饒有興致地瞅著她,一麵站起來朝她鞠躬行禮:“塗聶聶同學,歡迎回來訓練。”

“老師,請指教!”她也鞠了個90度的躬,一本正經地做出了挑戰的姿勢。

我“哧哧”地笑了兩聲,搖頭問:“你要跟我打?”

塗聶聶不苟言笑地說:“現在不是自由操練時間嗎?大家都有組隊了,我落單。”

我拍拍她的肩,勸她:“你才上了幾節課,很多招式都沒學。別說我了,這裏任何一個學員你都打不過。還是先補完課再打吧。”

這樣一說,那些好奇的目光才全部收了回去,開始專注於自己的訓練。

塗聶聶毫不氣餒,盯著我咬牙切齒地說:“你終於良心發現要給我補課了?”

我故作嚴肅地不停點頭:“等會兒大家都走了,你還要留下來補課。”

塗聶聶活動了一下胳膊,走到一旁去壓腿,嘴裏凶巴巴地嘟囔:“看本女俠打得你滿地找牙……”

紅色的塗聶聶是一個奇妙的存在,似乎有了她的影子,整間教室都明亮了不少。

等到下課以後,大家都走了,教室裏隻剩她一個人在那“嗨嗨哈哈”地喊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我走過去掰了一下她的手腕,問:“聽見關節響了嗎?”

她輕輕點頭,同時迷惑地看著我。

我滿臉不屑地說:“這麽年輕骨架子就‘咯吱咯吱’響,你要加大運動量。”

塗聶聶很氣惱地瞪著我:“你叫我來上課就是想奚落我的嗎?”

我大吃一驚:“什麽?我為什麽要奚落你?”

塗聶聶閉著眼睛大嚷:“因為我喜歡你,而你不喜歡我,所以你可以隨便嘲笑我、奚落我!”

我急忙否認:“我沒有!我隻是……”

塗聶聶追問:“隻是什麽?”

我不顧一切地脫口而出:“隻是想道歉而已。”

塗聶聶的表情變了又變,最終低下頭小聲說:“也不需要道歉啦,喜歡一個人和討厭一個人,都沒有理由的。”

我擔心自己又說錯話傷了她,絞盡腦汁解釋:“我不是討厭你,隻是我現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喜歡……”

塗聶聶毅然打斷我的解釋,直接問:“你喜歡的那個女生是什麽樣的?”

她離我很近,發香飄散在鼻端,還帶著她身上特別的香水味,那雙漆黑的眼珠一閃一閃,仿佛十分膽怯又十分迫切地想聽到答案。

我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氣息,輕輕答道:“她是藍色的。”

“藍色?憂鬱的藍色。”塗聶聶終於收回了她的視線,垂著眼皮說,“但我是紅色的,所以你不喜歡我。”

塗聶聶比我想象的更加堅韌不屈,她很快揚起一張笑臉說:“我們來打一次吧!如果你贏了,我再也不纏著你,不打攪你的生活。如果我贏了,你也不能趕我走,我想怎麽喜歡你就怎麽喜歡你。”

我無奈地笑了笑:“你覺得你可能贏嗎?”

塗聶聶篤定地說:“如果你心裏有一丁點兒喜歡我,那就有可能。”

她以為我多少會有點兒不忍心,隻要稍微心軟她就有機會贏。可惜她太低估我了,我一直都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除了福利院裏的孩子還沒有誰能打動我的心。而且以我的段位,對付塗聶聶隻用一隻手就夠了。

不過兩秒鍾,她就重重倒在了地板上,亮晶晶的眼眸盯著我閃出淚花,哽咽道:“你真的沒有一丁點兒喜歡我?”

我艱難地控製自己的情緒,甚至沒有彎腰去扶她起來,隻說:“聶聶,我們可以當朋友。”

“好吧。”塗聶聶自己爬了起來,勉強地笑了一下,“下課了吧,費老師?我回家了。”

我站在那裏看著她走出去,雙腳仿佛生了根一般邁不開一步。

地板很涼,腳心很涼,心也很涼。

可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也不想讓塗聶聶知道,我所有的青春,甚至整個生命都是為了守護秋裳而存在。

我真的沒有精力、也沒有資格去喜歡一個像塗聶聶這樣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