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費東藍·灰蒙】

我的天空一片灰藍,我的世界蕭瑟如秋。

窗上長滿了爬山虎,原本隻爬到窗台,隻過了一個月,竟然爬滿了整個窗戶。

有些葉子趴到了我的書桌上,悠閑地曬著太陽。我總是很不耐煩地把入侵我地盤的葉子扯掉,然後從窗口扔出去。

“哥,你的作業做完了嗎?”細弱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說話的是我的妹妹,秋裳。

秋裳總是梳著兩條辮子垂在肩上,辮尾綁著灰藍色的綢布。她穿的長裙子也是灰藍色的,是福利院的媽媽用舊窗簾縫的。她說她很喜歡窗簾布,我無法了解她是不是在撒謊。不過每當我看著瘦弱單薄的秋裳,心裏總會很難受。

10年前,我第一次遇見她。

那天夜裏下了很大的雨,她渾身濕透,被院長抱了回來。那個時候她才5歲,牙齒缺了兩顆,細聲細氣地叫我哥哥。

她還說:“我叫秋裳,秋天的衣裳。”

其實那天我在等我的親生父母。院長說,我的父母找了我很多年,終於找到了這家福利院,他們要接我回家。福利院的媽媽幫我收拾好了東西,我穿著肥大的白褂子站在灰色的小樓外頭,望眼欲穿地等著我的爸爸媽媽。

等到半夜,電閃雷鳴,卻隻等來了瘦小的秋裳。

那天晚上,他們在來福利院的路上發生了車禍,當場死亡。秋裳被他們護住了,幸免於難。

院長說她是我的妹妹,以後,就和我住在一起了。

我看著她蒼白的小臉、眼眶裏欲滴未滴的淚珠,突然感到很絕望。本來以為我可以回家了,可以有爸爸媽媽了,可是命運偏偏要捉弄我,讓我年僅7歲的心靈上多了一副重擔。

我有些討厭她,為什麽爸爸媽媽丟棄我,寵愛她?我甚至常常粗暴地對她說:“走開,我不是你哥哥。”

她很愛哭,可是哭完了又來扯我的衣角撒嬌:“哥哥,你帶我去玩蹺蹺板吧!”

如果我不去,她又接著哭。

我說她不是秋天的衣裳,是秋天的悲傷才對,不然哪來那麽多眼淚!

有一天,她半夜被噩夢驚醒了,穿著雪白的睡裙跑到我的床邊喃喃細語:“哥哥,你很討厭我吧?是我害死了爸爸媽媽。如果那天不是我非要吃冰激淩,我們就不會走那條路了,也就不會出車禍了。如果爸爸媽媽沒有死,我們四個人在一起多好啊……”她說著說著,伏在我床邊嚶嚶地哭泣起來。

我將臉埋在被子裏,用手背悄悄地擦眼淚。

其實她有什麽錯呢?如果不是為了找我,他們根本不用開那麽久的車來到這裏,也不會發生車禍了。

事情再壞也會有好的一麵,雖然家沒了、父母沒了,至少,我知道自己是誰,而且不再是孤單一人,我還有秋裳啊,她是我妹妹。

後來,我努力保護秋裳,不讓別人欺負她。

她很快樂,笑眯眯的時候,眼睛裏總是閃著光。

“哥,晚上還要去訓練呢,你又不做作業,明天交什麽上去啊?”秋裳又在我身後嘮叨了起來。

我漫不經心地笑了笑,說:“你幫我做啊。”

“我才不幫你做壞事。”她生氣地瞪著我,瘦小的臉隻有巴掌大,偏偏氣鼓鼓的。柔弱的秋裳也隻會跟我生氣,她身體不好,我總希望她無憂無慮,可學習這回事,我真是有心無力。

我合上書本,伸了一個懶腰:“我出去踢球了。”

福利院隻有兩棟樓,前麵那棟灰色的是辦公區,後麵這棟三層的老房子才是我們的宿舍。聽說這裏以前是教堂,戰爭時期收留過很多孤兒,後來就慢慢變成了福利院。不過教堂的主樓隻剩下了殘骸,勉強可以進去看看,還能看見耶穌痛苦地掛在十字架上。

福利院裏的孩子喜歡在教堂裏玩捉迷藏,在教堂旁邊的草地上踢球。我換上球鞋跑到那兒的時候,一群孩子歡呼起來。

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球的小七傻嗬嗬地衝我笑著:“東東哥哥,加油。”

“小七,曬不曬?進去找秋裳姐姐玩吧!”

“不,不曬,我要看東東哥哥踢球。”他很努力地控製自己的嘴形,說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話。

我叮囑他:“要是熱了渴了就回去,今天的太陽很毒的哦!”

他很聽話地點頭,一麵衝我拍手傻笑。

其實福利院裏正常的孩子差不多都被人領養走了,剩下的都是身體或者精神存在一些狀況的孩子。他們的生活不能完全自理,也不知道未來在哪裏。

每每看見和我一起長大的夥伴多年不變的癡傻笑容,總會覺得上帝不公平。他一揮手,將我們的天空遮蔽成了陰暗的灰色,沒有雨露和陽光,原本就殘弱的花朵隻能一天天枯萎下去。

我一直留在這裏是因為秋裳。我和秋裳是並蒂花,誰也不能拆散我們。如果要收養,那就隻能兩個一起收養。

可是,沒有人願意要秋裳。

她在7歲那年的秋天生了一場怪病,全身浮腫,整個人都腫得變了形。後來醫院檢查的結果是原發性腎病綜合征。我看見醫生在講述病理時院長的表情,那種心痛又無奈的表情,預示著我的秋裳永遠失去了健康。

有誰願意收養一個常年靠藥物來維持生命的女孩呢?她可能會發育不良,可能會腎衰竭,可能活不到20歲。她就隻剩下我了。

全身浮腫的時候她哭著央求我:“哥哥,我不想死,不要丟下我。”

可是當她出院了以後又會低著頭溫柔地勸我:“哥哥,那家人很好,你跟他們走吧。”

許多次我都想問:“如果我真的走了,你會哭嗎?”

可我始終沒有問出口,因為我知道秋裳的眼淚有多少,那是滿滿一個秋天的悲傷。

突然間,一個足球從我肩上掠過,擦出一陣疾速的風。我本能地避開球,就聽見對麵的孩子在大笑:“東東哥哥,你走神了!”

我抱歉地笑一笑,轉身跑去撿球。剛跑出草坪,忽然看見遠遠的一個人影揮著手臂大喊:“東東!過來一下!”

聽聲音好像是我們副院長姚阿姨,我以為有什麽要緊的事,抬腳把球踢回去,然後朝宿舍那邊飛快地跑。

越接近就越看清了,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那個穿著雪白的T恤套紅色背帶褲的女孩跟在姚阿姨身後東張西望,像隻小兔子一樣不安分。她怎麽會到這裏來?

我頓時刹住了腳步,板著臉慢吞吞地走過去,跟姚阿姨打了一聲招呼後,就很不客氣地看著塗聶聶說:“是你啊,做什麽?”

姚阿姨拍拍我的肩,笑容可掬地說:“東東,對同學禮貌一點兒。她是來給我們福利院送東西的哦。”

我這才注意到姚阿姨手裏拎了一個五顏六色的布袋子,塗聶聶笑眯眯地指著袋子說:“雖然不是新的,但還很好用呢。”

我伸手翻了幾下,看見裏麵裝了一堆MP3、MP4、PSP,還有掌上學習機,半新不舊的樣子,大概都是被她淘汰的吧!這些富人家的女孩子就是敗家,送這些來又有什麽用?不能吃也不能穿的。

我沒好氣地蹙著眉說:“這都是什麽東西?”

塗聶聶的燦爛笑容立即蔫了下去,愁眉苦臉地瞪著我。

姚阿姨悄悄捏了一下我的手,笑著說:“好了,東東,你看你同學熱得滿頭大汗,帶她進去喝杯水吧。”

好好的一個星期天下午就被這麽個紅彤彤的臭丫頭打攪了。我十分不情願地領她到一樓活動室休息。這間屋子很簡陋,不過收拾得幹淨整潔。綠色的牆上貼滿了照片,曾經的、現在的每一個孩子成長的照片都留在這裏,是大家共同的記憶。

我給塗聶聶倒了一杯水,然後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雖然才認識幾天,不過她囂張跋扈的樣子讓人記憶深刻。我開學的第一天就隻記住了這個穿著一身紅的女孩,在一片藍白校服的海洋裏顯得那麽紮眼。她的表情永遠是一副你惹不起我的樣子,天不怕地不怕,臉皮比城牆還厚。不過每次看見她把老師弄得很窩火,我心裏也有些隱隱的痛快。

現在的她坐在我麵前卻很老實,眼珠子老是轉來轉去,紮得高高的包子頭和鮮紅的背帶褲都顯得她整個人古靈精怪。

她喝了一口水,一本正經地跟我說:“我就是想幫幫你們。”

“謝謝。”我點頭道謝,語氣淡漠。

她蹙起一雙黑黑的眉,嘟著嘴問:“嗯……你現在有時間嗎?”

我反問:“要幹嗎?”

她有些忸怩,撓著頭說:“我想送一雙球鞋給你。”

“為什麽?”

“因為你沒鞋穿啊!”她剛說完,視線驀然停留在我的腳上,然後懊惱地撇著嘴。

我好笑地搖搖頭:“誰跟你說我沒鞋穿?難道我要光著腳踢球?”

她籲了一口氣,氣勢有些弱地說:“要不然,你怎麽每天穿拖鞋去學校?”

我凶巴巴地敲著桌子說:“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天熱。你真囉唆!”

瞬間,安靜的塗聶聶暴露出了真實麵目。她大概是小宇宙爆發了,跳起來指著我大叫:“你不能拒絕我送給你的東西!快告訴我你穿幾碼的鞋子!”

我難道還沒有權利拒絕她的濫好心?

當即,我就扭開頭說:“我不會要的。”

她執拗地說:“我不管,反正我就要送給你,至於你穿不穿我才不管!”

我不由得皺起眉頭,厭惡地盯著她:“喂,你有病嗎?錢多啊?”

她突然轉身跑了出去,連帶倒了椅子都不扶起來。我追出去就看見那紅紅的影子在樹木的綠蔭下越變越小,於是隻好衝著她的背影大喊:“你以後別再來煩我了!”

斑駁的紅色圍牆上爬滿了青藤,有些藤上開了花,一朵黃一朵白,點綴在其中很漂亮。尤其是黃昏時分,夕陽的餘暉灑在這片牆上,仿佛打上了華美的燈光,這裏就成了這些毫不起眼的野花的舞台。

我拎著包站在福利院外麵等車去跆拳道館,公交車還沒來,倒是一輛出租車急匆匆地停在了我麵前。車門一開,就看見一袋接一袋的東西往外頭扔,扔完了,人也跳了下來。

塗聶聶像剛打完仗一樣灰頭土臉,劉海都汗濕了,可是臉上的神情分外得意,兩隻手反扣在背後抑揚頓挫地說:“從40碼到44碼,一共5雙鞋,總有一雙適合你,其他的就送給福利院的其他男生。憂鬱的藍,我這是學雷鋒做好事,你不能拒絕我的好心。”

我低頭掃了眼鞋盒上的logo,這牌子價格不菲,看來塗聶聶真是個敗家女。

一聲刹車響,公交車來了。我不理會塗聶聶,三兩步跳上車。

塗聶聶隔著車窗朝我大喊大叫:“喂!你怎麽走了啊?你別走,把這些鞋子拿進去啊!”

“我還要去上課,你自己拿吧。”這句話剛說完,車就開走了。我也沒回頭看她,隻有她這樣養尊處優的大小姐才會這麽遊手好閑,沒事找事,我沒工夫陪她瞎鬧。

電風扇在床尾呼呼地轉著,風向擺來擺去,吹得床單和窗簾時不時飛起來。

我剛洗完澡,頭發上還滴著水。我坐在床邊盯著那雙鞋看了一會兒,不愧是敗家女買的,鞋底的標簽上打著價格:¥668。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把那些鞋子拎進來的,反正姚阿姨很高興,還來跟我打聽塗聶聶的名字,說要往學校裏寫表揚信。

我嗤之以鼻,把鞋踢進了床底。

秋裳抱著臉盆從外麵回來,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窗口,突然神秘兮兮地轉過頭來問:“哥,今天來送球鞋的那個女生是誰呀?”

我想起塗聶聶那張飛揚跋扈的臉,不屑一顧地說道:“是我們班裏的同學。”

秋裳很八卦地問:“她喜歡你嗎?”

我抓起毛巾擦了擦濕濕的頭發,嘟囔道:“她家有錢有勢,她喜歡我什麽?”

“她來找你的時候我在陽台上看見了,穿著白T恤、紅色背帶褲,很漂亮啊!”

我鄙夷地撇撇嘴,望了秋裳一眼:“小孩子,你懂什麽叫漂亮呀?”

秋裳溫柔地笑了,脫了鞋子窩在**,眼睛一眨一眨望著我問:“哥,我漂亮嗎?”

我脫口而出:“我妹妹當然漂亮。”

秋裳抿著唇,笑彎了一雙星眸:“可是他們說那個女生比我漂亮。”

“傻瓜,她再漂亮也不是我妹妹。”我走過去撫了撫秋裳的頭發,又拉開床頭的抽屜檢查藥瓶,“這個季度的藥快吃完了,該去醫院做檢查了。”

“哥,我現在好多了,好幾年都沒事,可能不用吃那麽多藥了呢。”

“要聽醫生的,檢查了再說。”我輕聲哄了她幾句,熄了台燈回自己**睡覺。

夜靜了,知了還一陣強一陣弱地叫喚著。一點點螢火從窗外飛進來,在天花板上停住了,好像夜幕裏的星星。回想前幾年秋裳突然發病的時候,我以為她就快死了,每天跪在那座破教堂裏求耶穌保佑她,我甚至願意代替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

可是越長大越明白,上帝永遠不會保佑秋裳,能保護她的隻有我。

已經是開學的第四周了,天氣還是那麽炎熱。

我斜背著書包跨上校車,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前排的塗聶聶。她穿著一條紅碎花的雪紡連衣裙,梳著齊眉的劉海,腦袋上頂著個包子頭,腳下穿了雙類似芭蕾舞鞋的紅布鞋,優雅而豔麗,令我想起了那個叫《紅舞鞋》的童話故事。

塗聶聶難得沒看見我,很開心地在和旁邊的男生說笑。我留心瞥了一眼,那個男生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

上回塗聶聶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牽著人家的手在學校轉了一圈,我還以為那個斯文的學習委員會被她嚇跑,結果好像有點兒出人意料。他對塗聶聶仍然很有禮貌,甚至還想和她加入同一個學習小組。不過他不夠了解塗聶聶,普通的學習小組怎麽能滿足她那顆膨脹得快要爆炸的心?

我在他們後排坐下,然後聽見塗聶聶唧唧喳喳地說道:“我數學不好,物理不好,化學不好,生物不好……”

我一手支著下巴想,她還有哪一樣是好的呢?

“你看,我根本沒有特長,所以為了不拖累你們這些好學生,我決定加入體育小組!”

“體育……”學習委員當然很驚訝,不過他表達驚訝的方式和塗聶聶不同而已。

“是啊,所以你別管我了,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吧!”

“好吧……”學習委員勉為其難地點了頭,而且聲音裏還透著失望。

周一是升旗的日子,班主任總是來得特別早。

當我走到教室門口,就看見李老師把塗聶聶逮住了。她板正的臉拉得很長,很嚴肅地衝她訓話:“塗聶聶,你怎麽又不穿校服?你知道你一個人對我們班級造成了多壞的影響嗎?”

塗聶聶舉著手小聲說:“我的校服掛在陽台上被貓抓破了。”

李老師厲聲問道:“怎麽沒抓破你的紅裙子啊?”

她一本正經地回答:“因為我的紅裙子是掛在衣櫃裏的。”

李老師緊緊皺著眉頭,推她進了教室:“等會兒升旗你不準去,就待在教室裏!”

“哦。”她溫順地點頭,像隻犯了錯的小貓咪。

其實外表的溫順都是假象,她內心裏住了一隻抓耳撓腮的猴子。

我尾隨她進了教室,往自己的座位走去。她突然掉頭正對著我,指著我的腳問:“你怎麽又穿拖鞋?我送你的新鞋呢?”

“你送的我就必須穿嗎?”我嗤笑了一聲,越過她往前走。

“喂!”塗聶聶氣惱地揪住我的胳膊,大喊,“老師,費東藍穿了拖鞋,他也不能去升旗!”

李老師銳利的目光精準地落在我的腳上。我無奈地低頭掃了塗聶聶一眼,幸好我本來就不想去升旗,不然我可以像拎小雞一樣把她拎出去扔了。

李老師在門口喊道:“費東藍,你也留下來。其他同學都下去排隊!”

塗聶聶神氣地叉著腰站在我麵前:“哼哼,誰叫某人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是什麽電視劇裏學來的台詞?

我忍不住嘲笑起她來:“同學,你這是在演戲嗎?”

塗聶聶跳上課桌坐著,兩條細細的腿在空中晃**。她腳上的紅鞋子忽而揚起,忽而落下,像跳舞一般優雅。

我心血**,好奇地問她:“你為什麽這麽喜歡紅色?天天穿得紅彤彤的!”

她很認真地回答:“因為好看啊!紅色是最高貴、最熱鬧、最漂亮的顏色,要不然古時候的新娘子怎麽要穿紅嫁衣,坐紅花轎呢?”

我不以為然地說道:“外國的新娘子還穿白紗呢。”

塗聶聶露出很嫌棄的表情,鼻子都皺皺的:“我才不要穿白紗,以後我結婚一定要穿紅嫁衣,坐紅花轎。”

說得跟真的一樣,誰知道以後會怎麽樣。說不定等到結婚的時候,她早就不喜歡紅色了。我不再答理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課桌。雖然極度厭惡做作業,不過第二堂課就要交了,臨時抱佛腳找一本來抄一下也好過聽老師嘮叨。

聒噪的塗聶聶安靜了不到兩分鍾就跑來打攪我,一驚一乍地問:“咦?憂鬱的藍,你在抄作業嗎?”

這還用得著問嗎?她沒長眼睛?我懶得看她,也懶得說什麽,自顧自地抄我的作業。不一會兒,塗聶聶便風風火火地抓了本子坐到我旁邊來:“也借我抄一下!”

我斜了她一眼:“你也沒做?”

她無辜地皺著眉頭說:“我不記得了。”

我們飛快地抄著作業,廣播裏奏起了國歌。在慷慨激昂的樂曲聲中,我們手下的筆尖也不由自主地跑得更快了。升旗儀式結束後,照例是教導主任講話。那些話我基本都是左耳進右耳出的,根本不知道他在講什麽。

可是塗聶聶突然很驚悚地側過頭來瞪著我,我用眼角餘光瞥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問:“怎麽了?中邪啊?”

塗聶聶一把揪住我的手,大叫:“你們院長怎麽知道我的名字?什麽年代了,還有表揚信這麽老土的東西?早知道我就不給你們送東西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豎起耳朵聽廣播。竟然真的是姚阿姨寫來的表揚信。最不可思議的是,教導主任居然會在升旗儀式上念這封信,表揚的對象是塗聶聶……

“憂鬱的藍,是不是你出賣我?”塗聶聶像奧特曼打小怪獸一樣猛捶我的胳膊,“你不穿我的鞋子就算了,還讓我出糗!”

我不耐煩地提高了幾分音量:“你緊張什麽?沒聽見這是在表揚你嗎?全校三千學生,有幾個能得到這樣的表揚啊?這下你可出風頭了。”

“可是,可是……”塗聶聶很懊惱地撓著自己的頭,“我才不想出這樣的風頭。”

我更加不明白她了,難道她那麽想學雷鋒,做好事不留名啊?

廣播裏安靜了片刻,突然出現了另一個聲音:“為了表揚和激勵塗聶聶同學這種樂於助人、善良大方的品德,學校決定給塗聶聶同學頒發獎狀和錦旗,請塗聶聶同學上主席台來領獎。”

這可是惜字如金的校長的聲音啊……

塗聶聶頓時蒙了,呆呆地望著我說:“校長要給我發獎狀?可是我在教室裏啊,從教室跑到操場去至少要5分鍾啊!”

我點點頭,繼續抄作業:“那就快跑。”

“算了,為了風度,我還是不要獎狀了。”塗聶聶自言自語地堅定了信念之後,低頭趴在桌子上繼續抄作業。

廣播裏喊了三遍“高一(五)班的塗聶聶同學”後,終於改口說:“塗聶聶同學不舒服,今天沒來參加升旗儀式,請高一(五)班的班主任代領。”

可能是因為這封表揚信,李老師心情大好,我和塗聶聶都沒有罰站,隻要我們放學之後打掃教室的衛生。

夕陽落下去的時候,山那邊的雲彩特別濃。夕陽就像發光的寶石被蓋在一團綿軟的天鵝絨裏麵,很適合當做珍貴的禮物送給珍貴的人。

白鴿都棲息在屋頂的鴿舍裏,時不時發出低低的“咕咕”聲。

塗聶聶伸長胳膊擦窗玻璃,夠不著的地方就跳起來,她整個人沐浴在夕陽的金光裏,臉上的表情總是那樣神采飛揚。她仿佛生活在童話世界裏的公主,那麽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可她偏偏又喜歡搗亂,所以最多算是個被巫婆下了咒語的公主。

我過去幫她擦窗戶,一伸手就擦完了她夠不著的地方,一邊問她:“塗聶聶,你為什麽一定要和別人作對?”

“嗯?”她眨巴著眼睛像是很疑惑,“我哪裏跟你作對了?”

我幫她擦完麵前的窗戶,斜睨著她問:“為什麽開學典禮非要穿紅衣服?難道全校這麽多人,就你一個人很特殊嗎?”

塗聶聶亮閃閃的眸子忽然有些暗了,她泄了氣,耷拉著腦袋說:“我爸爸不能來參加開學典禮,隻能看錄像。可是錄像上所有人都穿一樣的衣服,他怎麽能一眼認出我來呢?”

真是很難得看見她這樣蔫蔫的樣子,我兀自暗笑,又問:“哦,你爸爸在哪兒?”

“在國外做項目,就快回來了。”

“那你媽媽呢?”

“我沒有媽媽。”她不僅低著頭,連聲音都小得跟蚊子一樣。

原來囂張跋扈的塗聶聶也有死穴。我突然覺得胸口有點兒刺痛,後悔問了她這樣的問題。就算是童話世界裏的公主也會有不愉快的記憶,更何況被巫婆下了咒語的公主。

看著她頭頂上別了一隻中國娃娃的發卡,我故意伸手動了一下。

她條件反射似的抬起頭瞪著我吼:“別動我的發型!”

我鄙夷地皺起眉:“什麽發型啊?包子頭。”

塗聶聶像刺蝟一樣怒了:“什麽包子頭啊,是公主頭!”

“明明就是包子頭……”

“跟你這種沒品位的人沒辦法溝通!哼,我走了!”

炎熱的下午,有樹蔭的地方就好似天堂。知了在樹梢上拚命地叫,也不怕扯破了喉嚨。我拿一根樹枝捅了捅樹上的知了,呼啦飛走了好幾隻。去跆拳道館有一段路,我趿著拖鞋慢慢走過去。

一隻紅蜻蜓突然從樹下飛過,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個紅色的塗聶聶。她笑起來很燦爛,像陽光下盛開的花。她悲傷的時候很悠柔,像低飛的蜻蜓。

我一路胡思亂想,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場館。不知怎麽的,眼前好像出現了幻覺,看見穿著一條紅碎花裙的塗聶聶張牙舞爪地朝我跑過來。

我揉了揉眼睛,直到一隻冰涼的爪子搭在了我的胳膊上,才驚覺這不是幻覺。

“費東藍!”一張樂開了花的臉在我麵前放得越來越大。

我皺著眉頭,推開她的爪子:“幹嗎?”

她圍著我跳來跳去,像一隻小兔子,又像一隻小麻雀,大聲嚷嚷:“為了給體育小組爭光,我報了名在這裏學習跆拳道!”

“你?”我不得不鄙夷地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幾遍。

“喂,你別小看我,我的力氣很大呢!”她說著,把胳膊抬起來用力砸了我一拳。

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在給我撓癢癢嗎?”然後我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這個塗聶聶,我已經用了各種動物來形容她,仍然形容不出她那聒噪而好動的境界。

我在這裏教少年初級班,一方麵可以免費訓練,一方麵是為了勤工儉學。

院長培養我這麽多年,我現在都是高中生了,總不能繼續靠福利院的撥款來供我讀書。況且秋裳身體不好,以後還要上大學,所以我要趁早賺錢,要賺很多錢才行。

我在更衣室剛換好訓練服走出來,就有一位老師跑來告訴我:“東藍,今天你班裏有個插班生。那個女孩非要上你的課,說是你同學,特地來捧場的。”

不用想就知道是誰了,我無奈地點點頭。

進訓練房,鞠躬,再抬起頭,就看見塗聶聶穿著一身通紅的運動服跪坐在最後麵。

我差點兒氣絕了,指著她說:“那位同學,上課要穿訓練服。”

塗聶聶站起來轉了個圈,一本正經地說:“這是我特別定做的訓練服。老師,你看,跟大家的一模一樣,隻是顏色不同而已。”

我壓著嗓音說:“你這樣不符合我們這裏的規定。”

她又舉著手說:“老師,報名的時候沒有規定說不準穿紅色的訓練服啊!”

這一刻,我明白李老師那種扭曲的表情是有多痛苦了。

其實塗聶聶這樣的女生,你越在乎她,她就越會跟你對著幹。我調整了自己的呼吸,決定無視那個紅彤彤的身影,嚴肅地對各位學員說:“大家下午好,今天是我給你們上的第四節課……”

塗聶聶雖然個子小,但是身手靈活,學東西也挺快的。其實剛才她在門口朝我胳膊上砸的那一拳到現在還有點兒痛,隻是我不能讓她發現罷了。

“嗨!哈!呀——”塗聶聶看見我走過來,更加賣力地練拳。

我卻無視她,繞到她後麵去指點其他同學的動作。我能感受到從側麵噴過來的憤怒目光,幾乎能在我身上燒出幾個窟窿來。我毅然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繼續無視她。

可想而知,塗聶聶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無視。我時不時用眼角餘光瞥她幾眼,她臉上那種憤憤不平的表情真是越看越好笑。

好不容易到休息時間,我回教員室去喝東西。

聽見身後響起一陣急促的“咚咚”聲,回頭一看,塗聶聶光著腳丫無比英勇地衝到我麵前大喊:“費東藍!”

我“咕咚咕咚”喝完了一瓶飲料,板著臉告訴她:“在這裏,你要叫我費老師。”

塗聶聶發怒的時候像刺蝟,把渾身的刺都豎起來,雙眼通紅瞪著我:“哪裏有你這麽不負責任的老師?我第一次上課,你總要把我前麵漏掉的補起來吧?”

“你可以去上別的老師的課啊。”我笑了笑,將手裏的瓶子扔進回收筐,壓低聲音對她說,“我可不像李老師那麽好對付。”

塗聶聶漲紅了臉,突然伸出拳頭來。我嚇了一跳,出於本能地往後退。可是她隻是把拳頭送到我麵前,撇著嘴說:“你看,我受傷了。”

我低頭看了一眼,不以為然地說道:“不就是有點兒紅嗎?”

“腫了。”她更委屈了,可憐巴巴地望著我,“你的胳膊是鐵的嗎?我打你一拳把自己的手都打腫了。”

我仔細看了看,似乎真的有點兒腫,又笑著說:“這麽細皮嫩肉的,還想學跆拳道啊?你也就是學幾下把式好出去糊弄人。”

“誰說的?”塗聶聶頓時挺起胸膛,氣勢昂揚地朝我喊,“我一定不會半途而廢的,我要練好跆拳道,為體育小組爭光!”

體育小組有什麽光可爭的,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

我無奈地聳聳肩:“快回去休息幾分鍾,等會兒的訓練強度更大,有你累的。”

塗聶聶信心十足地跺著腳說:“那你就等著看我的厲害吧!”

可是話音剛落定,她忽然傻了,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我也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她的腳很白,腳趾纖細而精致,仿佛天生就是一雙舞者的腳。不過右腳的大腳趾不知道被什麽劃破了,流了血,地板上都踩出了兩個帶血的印子。

我也愣住了,指著她的腳問:“流血了啊?疼嗎?”

塗聶聶終於反應過來了,哭喪著臉哇哇大叫:“啊……好疼啊!我踩到什麽了?”

看她那手足無措嚇得臉色發白的樣子就知道這樣的千金小姐沒受過什麽挫折,我把她扶到一旁的長椅上去坐著,叮囑她:“喂,你別亂動,我去拿醫藥箱。”

塗聶聶安分地坐在那裏,撇著嘴,一臉委屈。

我忍不住想笑,背過身去打開醫藥箱,拿了碘酒、棉簽和紗布,還有雲南白藥。

塗聶聶大概看見我笑了,有氣無力地說:“憂鬱的藍,你幸災樂禍。”

我咳了兩聲,在她麵前蹲下,一手托住她的腳,說:“我在幫你處理傷口,要不然給你叫救護車?”

“不要……我討厭醫院。”她嘟著嘴很不高興地說。

我用碘酒清洗了一下她的傷口,仔細檢查了一下,應該是被門口的木屑劃破的。前兩天隔壁辦公室剛裝修完,地上沒完全收拾幹淨,殘留了一些東西。還好她踩到的不是釘子,這丫頭,太不小心了。

我側身坐在她旁邊,為了方便包紮,隨手把她的腳踝拎了起來,擱在我自己的腿上。

“啊……”塗聶聶忙不迭地叫喚起來。

我皺著眉頭瞟了她一眼,說:“知道疼啊?以後老實點兒,出了教室要穿上鞋。”

她沒吱聲,老老實實待著,一動不動。

我知道雲南白藥灑上去肯定很疼,於是用力握住她小小的腳掌,趁她毫無準備的時候把藥灑在傷口上。塗聶聶疼得大叫,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要把腳縮回去,可是我握得很緊,不讓她有機會把藥粉都抖掉。

“救命啊!”塗聶聶誇張地大聲呼救,“我要死了,嗚嗚……”

我嚇了一跳,抬頭看她,隻見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濕漉漉的,臉上掛著兩行眼淚。

有老師經過,好奇地進來看一眼,開玩笑說:“怎麽?東藍在這裏欺負小女生啊?”

我窘迫地舉著棉簽解釋:“她受傷了。”

“對女孩子下手輕一點兒啊。”老師邊開玩笑邊走出去了。

我很無奈地拿起紗布給她那矜貴的腳趾包紮,大聲喝她:“你再哭就不許來上課了,這裏每天都有受傷的,從來沒人哭!”

塗聶聶抬手在臉上擦了幾下,很堅強地咬著牙說:“我沒想哭的,這是……本能。人在受到驚嚇或者痛苦的時候當然會哭了。”

我嘲笑她:“這點兒小傷算什麽痛苦?”

“不是痛苦,是驚嚇!”塗聶聶眼圈紅紅的,像隻小兔子,目光閃爍,小聲嘀咕,“還沒有男生摸過我的腳呢……”說著,她側頭看向我的手。

我的手此時此刻正緊緊地握住她的腳,不然怎麽上藥?可是在她臉紅的一刹那,我也受了驚嚇,立馬鬆開手,把她的腳從我腿上扔下去。

“哎喲!”塗聶聶噙著眼淚朝我大吼,“費東藍!你要謀財害命啊?”

我雙手抱頭表示很鬱悶,真不知道是誰嚇了誰,暴躁地跳起來指著她吼:“你說你這個臉皮比城牆還厚的臭丫頭,沒事臉紅幹嗎?”

“因為你摸了我的腳……”她的聲音小了很多,不過仍然理直氣壯。

她居然敢用“摸”這個字來形容我對她的幫助,真是……我閉著眼睛摸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那我發誓再也不碰你了,你快回家吧。”

塗聶聶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盯著我,頤指氣使地說:“我這樣鞋子都穿不上,怎麽回家啊?你背我!”

我冷笑著搖頭:“我可不敢再讓你受驚嚇了,給家裏打電話讓家長來接吧,我要回去上課了。”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塗聶聶還帶著濃濃的鼻音嚷嚷:“喂,你就這樣棄屍了啊?”

我還是頭一回聽見有人把自己比作屍體的……

本想下了課再送塗聶聶回家,不過等我回到休息室時,她已經走了。聽說是被一個開路虎的男人接走的,應該是她爸爸。看著地上兩個小小的血印,眼前不由得浮現出塗聶聶哭鼻子還非要裝堅強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笑。

回福利院的路上,我特地去買了冰激淩,用一團衣服裹住冰激淩方便盒,再塞在書包裏,飛快地坐上車,飛快地跑回去。當秋裳打開方便盒的時候,冰激淩隻化了一點點。

我撇開頭:“我才不吃這些小女生的零食。”

“謝謝哥。”秋裳每回都要客氣地跟我道謝。

這是她最喜歡吃的冰激淩,可是價格昂貴,我每個月隻能給她買一次。等我以後賺了大錢,會經常買給她吃的。

天花板上有一塊塊黃色的汙漬,牆麵灰暗,糊了報紙和一些彩印的廣告。我躺在**想象著我們的未來,想象天花板上會垂下漂亮的水晶燈,牆麵刷得粉白,地上鋪滿了大理石。我以為這樣就算奢侈了。

“哥,我不想上大學。”

“嗯?”我懷疑耳朵聽到的聲音不是秋裳的,坐起身來盯著她,“你說什麽?”

她膽怯地望著我,兩隻手都瑟瑟發抖:“我不想上大學,要花很多錢。”

我開導她說:“你這麽聰明,當然要上大學。錢不是問題,我現在就開始當教練,等到你高中畢業就攢夠了學費。以後我還會開一家跆拳道館,能賺很多錢。”

秋裳低聲說:“那我就幫你算賬,和你一起賺錢。哥,我不要上大學,把錢省下來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照顧你。”

“哥……我是不是很討厭?”

“如果你不願意上學,那就真的很討厭了。”我走過去坐在秋裳身邊,撫著她柔順纖細的發絲。

風扇吹出來的風帶著黏黏的潮熱,冰激淩很快化掉了,融成濃濃的一攤。

我輕輕拍著她說:“快吃吧,吃完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