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塗聶聶·原色】

我的天空一片瓦藍,我的世界新鮮燦爛。

天空瓦藍,一群群白鴿撲棱著翅膀自由翱翔。

明媚的陽光透過碧綠的樹葉間隙篩下來,落在我嶄新的大紅帆布鞋上,鞋頭的小人兒在陽光下嬉笑著。我斜挎著書包,坐在別墅區大門口的木長椅上等車。

9月的陽光十分刺眼,我一直盯著天上的白鴿看,眼睛漸漸睜不開了,後來竟然難過得直掉眼淚。

我低下頭使勁揉了揉,從口袋裏掏出小鏡子一看,兩隻眼睛都紅了,好像剛剛哭過一樣。真是的,我明明打扮得很漂亮,怎麽弄成這樣了呢?我懊惱極了,拿出精致的小梳子梳理齊眉的劉海,希望能遮掩一下眼睛。

不遠處傳來車輪壓過樹葉的聲音,我伸長脖子一望,藍色的校車緩緩駛了過來。我站起來揮揮手,隨著輕柔的刹車聲傳來,校車穩穩地在我麵前停下了。

車門打開的時候總會“哐當”響一下,我捂著耳朵跳上車,衝校車司機打招呼:“大叔,早上好!”

校車司機詫異地掃了我一眼:“你是白鴿中學的嗎?”

我點點頭,昂首挺胸地往車裏走。

今天是開學典禮,大家都穿著藍白校服,整齊、千篇一律。偏偏我穿了一件紅色的印花T恤,一條水洗牛仔短褲,腳上蹬著一雙紅色的帆布鞋。烏黑的頭發梳成公主頭,別了一隻中國娃娃的紅發卡。

所以,校車司機很詫異。

我就是這麽喜歡紅色,喜歡這個熱鬧又喜慶的顏色,像我的生活一樣漂亮。車上所有的同學都在看我,我得意地笑著,從車頭走到車尾,然後在最後一排靠窗的座位上坐下來。

今天是我上高中的第一天,當然要來點兒新鮮刺激的才好,我可不想淹沒在那些難看的校服裏。我要與別人不一樣,要獨樹一幟、要特立獨行,要讓所有人都注意我、認識我,因為我是塗聶聶。

這個姓氏在本地很罕見,所以隻要我說出名字來,大家都會恍然大悟:“原來是塗總的千金。”

塗總就是我爸爸塗望,本市建築集團的老總。我將要去的這所學校就是他的集團承建的。我有這麽一個了不起的爸爸,可是沒有媽媽。聽爺爺奶奶說,聶就是我媽媽的姓氏,可惜她生下我之後就離家出走了,家裏連她的相片都沒留一張。

小時候的我總哭鬧著要媽媽,等稍微大一點兒,我發現,隻要我一提媽媽,爸爸就會偷偷地難過。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拚命地抽煙,整個屋子都被燒著了一樣。所以等我長大懂事,就再也沒提過媽媽了。但是有無數次,爸爸在叫我聶聶的時候,眼裏總帶著某種溫柔的光芒。

我想,他一定很愛媽媽,所以才害怕觸及那些開心的或者傷心的回憶吧。

校車沿著清晨安靜的馬路行駛,隔一條街停一停,上來一兩個學生之後再繼續朝前走。陽光越來越耀眼,照得人昏昏欲睡。我用胳膊支著頭打瞌睡,偶爾睜開眼看看到哪兒了。

上車的同學越來越多,漸漸坐滿了,空座位隻剩下我身邊的這個。

我帶有敵意地朝周圍掃視了一圈,他們為什麽都不願意坐在我旁邊?難道我沒穿校服就不是好學生了嗎?

那難看的校服……我不由得緊緊皺起了眉頭。

校車突然減速,我往前栽了一下,然後迷茫地望著窗外。路旁是一排破舊斑駁的紅圍牆,一片一片的青藤點綴著,令它看上去沒那麽頹敗,反而有幾分生機。

校車停下了,車裏議論紛紛。我好奇地從車窗伸出頭去看,這看上去很舊的鐵門裏麵有一座灰色的小樓,樓頂上豎著一個牌子,上麵寫著——“盛園兒童福利院”。

片刻之後,車又開了。剛才停車的那一小會兒,一個個子很高的男生拎著書包上了車。

他也穿著難看的藍白校服,頭發不長,沒有修剪。但隻要匆匆一瞥,就能發現那張臉長得特別出眾。如果他換上一身清爽的運動服,一定很帥。我心裏這樣想著,卻控製不了自己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看。

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莫名其妙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他很親切,仿佛熟識的朋友一樣,又仿佛是在上輩子見過的人。

他走到我麵前,漫不經心地瞟了我一眼,在我身邊的位子上坐下。

我匆匆把視線收回來,若無其事地捋捋自己的劉海。整個車上隻剩我旁邊的位子了,他似乎是勉為其難地坐下來的,好像我是什麽危險分子一樣。

校車漸漸加速,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座福利院。

盛園兒童福利院在這裏很多年了,我一直以為福利院收留的都是被遺棄的殘障兒童。不過這個男生四肢健全,又長得好看,怎麽會在福利院待到這麽大而沒有被領養呢?

我忍不住再次瞥了那個男生幾眼,覺得他的側臉很耐看。眉尖濃黑,眉骨高高的。沿著鼻梁往下,直到人中、嘴唇、下巴,那段弧度好看得太過分了。他忽然側過頭看我,長長的眼睛裏瞳孔明亮,可眼神太冷漠,仿佛在衝我毫不客氣地說:“喂,看什麽看?”

嘁,誰稀罕看你嗎?我可不是那種花癡的女生。

撇撇嘴,我扭頭看窗外的風景。

白鴿中學是省重點中學,是全省所有成績優異的學生最向往考入的中學。

不過,它對於我來說不過是一所學校而已,在哪裏上學不都一樣嗎?真不明白,為什麽大家非要削尖腦袋,往這個所謂的名校裏麵擠。

我是倒數第二個下車的學生,走在倒數第一的是那個福利院的家夥。

一下車,我抬頭看著誇張的雕塑愣住了,他也同樣愣住了,兩個人並排站在那裏仰望這座白鴿中學的標誌性雕塑。大理石的底座,上麵支著一隻展翅的白鴿。白鴿頭上頂著一方博士帽,翅膀邊緣和博士帽都刷了金色的漆,在陽光下閃耀得像隻得了道的仙鳥。

這造型……未免也太俗了吧!

我低頭歎氣,自言自語道:“白鴿中學,果然名不虛傳。”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將書包甩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我皺了皺鼻子,忽然看見他腳底趿著一雙碩大的拖鞋,走起路來發出“吧嗒吧嗒”的響聲。

天哪!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孩子,竟然窮得穿不上鞋?不過下一秒我又平靜下來,並且暗暗地同情他。畢竟是福利院長大的孩子,從小沒爸媽疼愛,可能衣服都要撿別人剩下的穿。不如我下次去福利院捐贈些東西,順便送他一雙好球鞋吧!

進了校門,筆直的大道直通教學區,兩旁是高大的梧桐樹,金燦燦的陽光透過枝葉篩在地上。我抬腳去踩陽光,一踩下去,陽光就爬到腳背上了,我就這樣不厭其煩地一路踩一路玩。

天藍色的教學樓在樹木蔥鬱中露出一些痕跡,教學樓前是一座巨大的圓形噴泉。因為今天是開學典禮,不少家長來參加了,所以噴泉附近很熱鬧,有合影的,有寒暄的。

噴泉旁邊是一座花園式的廣場,林蔭濃濃,鳥語花香。

這學校建得好像歐洲貴族的莊園,不愧是我偉大的爸爸親自監工建造的。

我正打算沿著小山坡的石階抄近路到教學樓去,不小心撞上了一個年輕的女老師。她捧著一摞書正要下坡來,看見我的時候愣了一下。

我乖乖地問好,她推了推眼鏡,一邊打量我一邊問:“你是哪個年級的?”

“我是高一(五)班的新生。”

“今天是開學典禮,你怎麽不穿校服?”

“在書包裏呢!”我若無其事地撒謊。

她這才對我笑了,拍拍我的書包說:“快去教室吧,準備一下就去操場排隊。”

我蹦蹦跳跳地跑開了,回頭衝她揮揮手:“老師,再見。”

其實這個時候我心裏在偷著樂。等到操場排隊的時候,她再見到我,一定會大跌眼鏡的。這樣一個文靜的老師生氣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啊……

光想一想都覺得很有意思。

石階雪白,像被雨水衝刷過。我依稀聽見前麵有說笑的聲音,仔細一看,隱約見著一群女生結伴而行。還以為這條路很偏僻呢,沒想到別人也都往這裏走。

我揚著頭往前跑了幾步,從她們身邊擦過去。

“塗聶聶!”那群女生裏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歪著頭仔細找了一會兒,終於發現了一張熟悉的臉孔,是黃子雯。她是我小學同學,也是我爸爸公司裏一個設計師的女兒。她小學畢業就考進了白鴿中學,而我去了貴族學校寄宿。好幾年沒見了,她比從前漂亮了很多。她雖然穿的是校服,但是一頭柔順的長發披著肩上,看上去很優雅。

她朝我揮了揮手,微笑著說:“你也考進來了,真好。”

我無所謂地“嗯”了一聲。

其實她一定知道我不是考進來的,何必這樣虛偽呢?

黃子雯對身邊那群女生說:“告訴你們哦,這是塗聶聶,整個白鴿中學都是她爸爸的公司建的。她可是我上小學時最要好的朋友呢!”

那些女生驚歎不已,紛紛跟我打招呼。

我撓了撓頭,我怎麽不知道自己和黃子雯小學時候是好朋友?

有個女生好奇地問我:“咦?你怎麽沒穿校服呢?”

我聳聳肩,神氣地說:“校服那麽醜,我才不穿呢!”

那個女生小聲嘟囔道:“可是今天是開學典禮啊,一會兒所有人都要去操場排隊,老師會批評你的。”

我笑嘻嘻地說:“那就批評吧,反正不痛不癢。”

說完,我在她們一群人驚訝的目光下蹬著紅彤彤的帆布鞋跑進了教學樓。

高一的教室在主教學樓的三樓,需要走外麵一個三岔路口的旋梯上去。或許是太高興了,我在拐彎的地方急匆匆地往前衝,一轉彎就迎麵撞上了一個人,然後聽見書本“嘩啦啦”地掉了一地。

我摸著撞疼的胳膊,正想發脾氣,對方卻乖乖地先給我道歉了。

“對不起,同學……被書擋了,我沒看見前麵有人。”

我隻好順口說了聲“沒關係”,然後打量起正在地上撿書的男生來。

他長得斯文又白淨,一看就是那種聽話的好學生。在陽光下帶點兒亞麻色的頭發柔密地貼在額上,藍色的校服襯衣領子托在他削尖的下巴四周,映得膚色也微藍。

在我的印象裏,似乎是第一次看見有人穿校服這麽好看。

我很反感學習好的女生,可是我喜歡學習好的男生。於是我大發慈悲地蹲下去幫他撿課本,順便和他搭訕:“你是幾班的?”

“哦,我是五班的。”他抬頭看我的時候愣了一下,臉頰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紅T恤映的,從那微微的藍變成了微微的紅。

我高興得手舞足蹈:“呀,我也是!”

他的瞳孔好似褐色的琥珀,目光純良得就像那種很溫順、怕生的小動物,嘴唇很小,緊緊地抿成一團。

不知道是不是我過於直接的眼神讓他害怕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我叫邵梧州,你呢?”

“塗聶聶!”

他衝我笑了,臉上越來越紅,好像紅富士大蘋果。我覺得很好玩,所以隻顧盯著他看了,完全忘了撿書這回事。

直到他撿完所有的書,用十分無辜的眼神望著我:“同學,塗聶聶同學,能把你手裏的書還給我嗎?”

我反應過來,忙問:“呃……你這是要搬去哪裏?”

“一樓,等開學典禮完了就要發課本。”

“那我幫你。”我笑眯眯地站起來,用胳膊肘推推他,“走吧!”

高一(五)班的教室在走廊的盡頭,西邊就鄰著操場。塑膠跑道、足球場、遠處的山巒河流,各種色彩交織在一起,美麗的景色一覽無餘。

因為是第一天上學,暫時沒有安排座位,大家隨便坐著,前後左右地打招呼,聊天。我進教室的時候,裏麵差不多已經坐滿了。大致掃了一圈,都是女生和女生紮堆,占了前麵的座位,男生和男生湊在教室後麵。

可是整間教室有個角落卻很冷清,隻坐了一個人。那是靠西窗的角落,有徐徐的風吹進來,趴在桌子上的男生似乎在睡覺,也不知道為什麽大家都刻意避著他。

我在眾人的注視下毫不猶豫地往那邊走去,突然被誰拽住了胳膊,回頭一看,是黃子雯。

她湊在我耳旁,悄悄說道:“別過去,那是個體育生。”

奇怪,體育生怎麽了?我搖頭表示不理解,繼續往前走。

黃子雯又著急地喊了聲:“塗聶聶,你和我坐吧。”

我頭也不回地朝後麵揮揮手:“謝謝,可是我想坐在窗邊看風景。”

其實西窗的風景真的很好,被他一個人霸占了去,實在有些劃不來。當我走到那張桌子跟前時,才猛地發現那個懶洋洋趴在桌上打盹的家夥,竟是早上從福利院走出來的那個帥哥。哎呀,他不會以為我真的花癡到要跟他坐在一起吧?

我皺了皺眉頭,毅然決然地繞過他,坐在他後排的座位上。

四周都是男生,他們對我指指點點,不知道在議論什麽。這些所謂的尖子生啊,真是別扭,有什麽話,就不能直接到我麵前來說嗎?

躁動的教室裏忽然安靜下來,我們的班主任姍姍來遲。她穿得整齊得不能再整齊了,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臉也長得很一板一眼。她介紹完自己,正打算點名,視線猛地落在了我身上,眼睛瞪得碩大:“那位穿紅衣服的同學,你的校服呢?”

我站起來禮貌地回答:“報告李老師,在書包裏,我一會兒就去換。”

班主任冷著臉說:“那快去吧,馬上要集合了。換完之後你不用回教室,直接去操場。”

“好!”我得到命令,拔腿就跑。

她突然在後麵叫我:“等等,你叫什麽名字?”

我驕傲地揚起頭,大聲回答:“塗聶聶!”

我的計劃真是太驚天動地了。

一個人躲在廁所裏,等到廣播響起的時候,開學典禮也差不多要開始了,我才從廁所裏跑出來,躲在操場邊的一棵樹後麵,看著所有班級都排好了隊。9點的太陽高高掛在東邊的天空,與主席台上的大喇叭遙遙相對。

一個一個領導入座主席台,然後國歌響起,就該我出場了。

紅色的塑膠跑道,紅色的旗幟,紅色的我大搖大擺地從主席台麵前走過。一切都是那麽燦爛而鮮明,多麽美好的高中生活啊!

我死死憋住了惡作劇的笑容,若無其事地朝主席台上瞟了幾眼,領導們表情很複雜,尤其是那個胖乎乎的教導主任,更是恨不得馬上跳下來掐死我。

看起來效果很不錯,我得意地走到自己班級麵前,向班主任報告:“李老師,我回來了。”

班主任那張板正的臉幾乎被氣歪了,揪著我的手問:“校服呢?”

我聳聳肩,無奈地說:“掉廁所了。”

“塗聶聶同學!”班主任又急又氣,卻不敢大聲說話,隻好低聲嗬斥我,“你這個學生怎麽這樣亂來?這可是開學典禮,校長和各位領導都在上麵看著呢!你這不是給我們高一(五)班抹黑嗎?”

我眨巴著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她說:“李老師,我錯了。”

班主任語塞,為難得不知道要拿我怎麽辦才好。

這時候,主席台上的教導主任下來了,黑著臉衝到班主任麵前問:“這是怎麽回事?”

班主任結結巴巴地說:“這位同學去廁所換校服,結果不小心把校服弄髒了。”

教導主任嚴肅地說:“教育局的領導在上麵,電視台還在攝像,真是胡鬧!先讓她回教室去,等開學典禮完了再處理。”

“報告主任!”我高高舉起手,大聲說,“我是新生,必須參加開學典禮,主任不能趕我出去!”

教導主任十分生氣,指著我說:“你違反校紀校規,站在這裏破壞我們學校的整體形象。”

我慢吞吞地說:“《學生守則》上沒有寫開學典禮要穿校服啊。”

教導主任愣了一下,跟班主任進行著眼神交流。

我真想捧著肚子大笑,可是咬緊牙關憋住了,更裝出一副很無辜的表情。

教導主任最看重麵子了,既然上麵這麽多領導在,他不想讓紅得像五星紅旗一樣的我再從主席台麵前走一遍,於是把我拎到後麵的男生堆裏埋起來。那些高個子男生都一米八幾,我這不到一米六的小身板瞬間就被埋沒了。

我咬牙切齒地瞪著教導主任的背影,算他狠,不過這才是第一天呢,以後有他受的。

冗長煩悶的開學典禮結束後,同學們陸陸續續地回到了教室。

教室裏麵,大家熱情地在進行著自我介紹和才藝表演,相互認識,相互鼓掌助威;教室外麵,是兩個罰站的身影。

一個是沒穿校服的我,還有一個,是那個穿拖鞋的孤兒。

我看見他被班主任踢出來的時候覺得很驚訝,隻是穿拖鞋而已,校服的褲子那麽長其實都遮住了,老師怎麽發現的呢?當老師真需要火眼金睛啊!

兩個人站在空****的走廊上顯得很突兀,尤其是我的紅衣服。今天這麽重要的場合,全校師生都認識了我,他們議論我的時候都會說“那個穿紅衣服的女生”。看來,我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了嘛!

我心裏頭很是得意,一會兒看風景,一會兒看看旁邊的家夥。

可是他完全不理會我,一直盯著某個地方看,一動也不動。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邊除了球場什麽也沒有。我歪著身子伏在欄杆上,試著跟他打招呼:“嗨!我是塗聶聶,你呢?”

他懶得看我一眼,雲淡風輕地答了聲:“費東藍。”

“哪個費?哪個東?哪個藍?”

“浪費的費,東西的東,憂鬱的藍。”

我嘲笑起他來:“還憂鬱的藍呢,你可真憂鬱。”

他偏過頭來瞥了我一眼,那雙狹長的眼睛裏瞳孔明亮,可總帶著一股淡漠和讓人猜不透的感覺,還真是憂鬱啊!

我被他唬得停住了笑,想了想問:“聽說你是體育生?”

他不苟言笑:“嗯,練跆拳道。”

“哇,好厲害哦!”我不由自主地為他鼓起掌來。

身後教室的門突然開了,班主任不悅地喝道:“你們在幹什麽?”

我回頭衝她擠擠眼:“自我介紹啊。”

看樣子班主任完全不想理會我了,“砰”地把門關上了。

我無所謂地甩甩頭,又問費東藍:“你為什麽穿拖鞋?”

“天熱。”他說話總是這樣言簡意賅。

“哦……”我想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在孤兒院的生活肯定很辛苦很貧窮,就算他買不起鞋子也不會說的,男生都要麵子嘛。我決定看在他和我一起罰站的情分上,周末去買一雙球鞋送給他。

於是我豪邁地拍著他肩膀說:“現在我們是朋友了,以後你有什麽事需要幫忙就來找我!”

他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嘴角微微揚了一下。

罰站站累了,到午休的時候,我已經餓得快趴下了。

下課鈴聲一響,安靜的教學樓瞬間沸騰起來。大家都端著飯盒往食堂衝去,有的人為了搶先排隊,跑得比百米衝刺還快。教室裏的同學都走光了,又是我和費東藍落在最後麵。我舉著飯盒衝他打招呼:“看來我隻能和你同行了。”

他沒理我,一手抓著飯盒,一手插在褲口袋裏,慢悠悠地走。那雙拖鞋在地上很有節奏地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

我真是自討沒趣,不滿地衝他哼了兩聲。

沿著教學樓外麵的走廊往食堂的方向走,是一條蜿蜒的長廊,一根根雪白的拱柱高高支撐著漂亮的屋頂。抬頭一望,能看見許多畫,有些是西方著名的油畫,有些是名人畫像,每走幾步就能欣賞到不同的畫,令人忘記了這是學校,還以為是博物館。

從長廊走出來,一眼就能看見食堂。白鴿中學的食堂很著名,曾經上過當地的雜誌。整個建築像座紅城堡,有三層,尖尖的屋頂,拱形的門窗,典型的歐式建築。

我本來想上三樓去吃套餐,可是不由自主地循著費東藍的拖鞋聲走進了一樓的大餐廳。也許這就叫做鬼使神差吧!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好奇心怎麽這麽重。

費東藍個子那麽高,頭發有點兒亂,其實根本就是不修邊幅。可是他身上帶著某種特殊的氣質,在人群裏特別顯眼。即便穿著校服,我也能在人山人海裏輕而易舉地發現他。

果然,他剛買好飯,我就聽見身後有女生議論他。

“看,那個男生好特別啊!酷酷的,很像哪個明星啊!”

“咦?他呀,以前是我們學校的,跆拳道黑帶二段。”

“哇,那麽厲害!”

“他有女朋友嗎?”

“沒有吧,他是個孤兒。”那女生語氣中充滿同情。

我忍不住回頭搭了一句:“孤兒就不能交女朋友嗎?”

那幾個女生愣住了,傻傻地看著我。

其中一個高挑的女生眼睫毛又卷又長,盯著我問:“喂,你就是今天沒穿校服被罰站的塗聶聶?”

看情形我的威名已經傳遍全校啦。我點點頭,故意表現出一種傲視群雄的神情。

她誇張地笑了兩聲,說:“你真厲害,把教導主任氣成那樣。我在這學校三年了,還沒見過教導主任吃啞巴虧的樣子呢。”

“小意思。”我鼻子裏哼哼道,“誰讓他管我的,我爸都不管我。”

“我叫佘菲菲。”她很友好地跟我勾肩搭背,“你看,我們的名字很像呢!佘菲菲,塗聶聶,以後你就是我小妹,有什麽事我罩你。”

我瞪著眼睛打量了她一會兒,恍然大悟:“喲,你是大姐頭啊?”

她不置可否地眯眼笑。

我撇撇嘴,說:“我可不當人跟班。”

佘菲菲不高興地瞪著我:“嘁,你一個新生,膽子真大。”

我麵不改色心不跳:“我膽子大不大我不知道,不過我還從來沒怕過誰。”

佘菲菲拍手大笑:“好姑娘,祝你好運!”

從教室西邊的窗戶望出去,景色很美,尤其是日落時,那些雲彩都被揉成了各種形狀,然後折射出旖旎的色彩。我一手托著腮望著夕陽發呆,一手轉著筆。除了開學典禮,這幾天都很無聊,沒什麽特別好玩的事情。

我的座位被老師調到了第三排,左右都是成績特好特別聽話的學生,很沒意思。

後邊坐著邵梧州,我有時候轉過身去和他說說話。他說話的聲音低低柔柔的,好像很怕被別人聽見,話也很少,問一句他才會答一句。前天班幹部選舉,邵梧州被選上了學習委員,他發表演講的時候臉紅得像蘋果一樣,真是可愛。

我總是忍不住回頭去看他,見他白皙的臉上泛著微紅,心裏頭就會湧起一種惡作劇般的喜悅感。

“邵梧州,我的鋼筆不出水了。”我百無聊賴,又故技重施地跟他搭訕。

他打開筆袋對我說:“你隨便拿一支。”

我借完筆又捧著作業本給他看:“這道題我不會做。”

他就耐心地和我講題目,講著講著,臉又紅了。

我“咯咯”地笑起來,他很無辜地問我:“你笑什麽?”

我出自真心地讚美他:“你真好玩。”

旁邊的男生聽了,紛紛跟著起哄:“邵梧州,你真好玩!”

邵梧州的臉更紅了,不過慍怒地衝旁邊掃視一圈,很有威嚴地說:“上自習呢,你們別吵!”

起哄聲小一些了,但還是有男生低著頭哧哧地笑。我也學著邵梧州說了一句:“上自習呢,你們別吵。”

“哎喲,夫唱婦隨呀!”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這下子起哄聲更大了,教室裏簡直鬧得跟菜市場似的。

我頂著巨大的壓力從邵梧州那裏把作業本拿回來。因為有無數道嫉妒的目光在我身上戳來戳去,恨不得戳死我。我才逐漸反應過來,這樣優秀又善良的男生是全班女生的目標啊,我已經成了眾矢之的。

其實我也很無辜,她們喜歡他幹嗎不去追他?我隻不過跟他多說了幾句話而已嘛。唉,這個殘酷而扭曲的世界啊,連交個朋友都會被人嫉妒。

還好邵梧州並沒有因此而疏遠我,他仍然很有禮貌地跟我打招呼,偶爾也會臉紅。

平時他喜歡穿淺色的上衣和休閑褲,衣服料子都是柔軟的,和他的頭發一樣,整個人看上去就無比溫柔。或許在很多女生心裏,他是標準的白馬王子。

不過這樣一個別人心裏的白馬王子每天都和我這樣張揚的女生結伴而行。因為下車的地方離得不遠,有時候他和我一起下車,然後再走一條街回家。

這天早上,我們像往常一樣下了校車一起走進學校。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周圍很多人在看我,還指指點點。我毫不在意,倒是邵梧州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了,催我快點兒走。

我不以為然地說:“你怕什麽呀?他們在看我,又不是看你。”

邵梧州無奈地說:“塗聶聶,你真……”

真什麽?他肯定想說我真是厚臉皮,可是沒說出口。

我偏偏不當回事,還笑嘻嘻地說:“你要是不樂意和我在一起你就先走啊,我很大方的。”

“我沒有不樂意啊。”邵梧州眨巴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樣撲扇撲扇的。

見我沒反應,那些議論聲越來越大,然後有人猖狂地直接跑到我麵前喊:“塗聶聶,學校的後門在那邊,你怎麽不走啊?”

接著,許多嘻嘻哈哈的嘲笑聲在四周**漾開來,那些女生尖銳的話語一點點鑽進我的耳朵裏。嘁,不就是嫉妒我和邵梧州關係好嗎?我偏偏不吃這一套,麵不改色地繼續往前走。

邵梧州的表情很僵,往旁邊不友善地掃視一圈,然後擔憂地看著我。

我咬著牙把心一橫,英勇無畏地抓起邵梧州的手,大踏步往前走。

周圍的空氣仿佛被凍結了,所有議論和嘲笑聲瞬間褪去,隻剩下清晨的陽光款款地照耀在我身上,從樹梢脫落的樹葉隨我的腳步輕輕飛揚。

我得意地牽著邵梧州的手說:“要堵住別人的嘴,必須用實際行動。”

邵梧州糾結地皺著眉頭,小聲嘟囔:“你是行動了,我怎麽辦啊……”

“啊?對不起啦,暫時借你的手用一下!”我笑嗬嗬地跟他賠禮道歉,緊緊拉著他柔軟的手從校園裏最熱鬧的大道上揚長而過。

誰知道我得意了沒多久,邵梧州就被老師調走了。可能是那天早上的事情鬧大了,老師認為我們在早戀,於是要把我們朦朧的感情掐死在搖籃裏。我偷偷地惋惜,沒有他坐在後麵,我該找誰問作業題呢?

正發著愁,眼前突然冒出一隻擦了粉亮指甲油的手,抬頭就對上了佘菲菲那雙單眼皮但是電力十足的眼睛。她很囂張地敲著我的桌子說:“你竟然是塗望的女兒啊,我就說你這丫頭怎麽敢這麽猖狂!”

我迷惑不解地問:“那又怎麽樣呢?”

佘菲菲恨鐵不成鋼地瞅著我訓斥:“人家都在說你成績平平,憑家裏有錢有勢才上了省重點,你就不解釋一下?”

我繼續迷惑不解地問:“人家說得對啊,我沒什麽好解釋的。”

“你就任憑別人在背後這樣議論你啊?”

“那我應該怎麽樣?”

“努力學習啊,爭取期中考試考個好成績。”

我沒聽錯吧?佘菲菲在勸我努力學習?我下巴都快掉了,驚恐地瞪著她。

佘菲菲身後一個小女生嗲嗲地說:“你別這樣小看人,我們菲姐可是數學天才,奧賽都拿獎的。怎麽樣,你要不要加入我們數學小組?”

我真想吐血不止,匪夷所思地望了佘菲菲一會兒,低頭說:“其實我……”

“聶聶!”我還沒想好怎麽拒絕佘菲菲,黃子雯居然跑來叫我了,她甜美的嗓音像在蜜糖裏泡過一樣,用標準的淑女笑容對著我說,“我想邀請你來加入我們語文小組。”

“啊?為什麽呢?”我這樣不受老師喜歡的學生,怎麽成了學習小組的搶手貨了?真是一頭霧水。

黃子雯繼續甜美地說道:“我們是這麽要好的朋友,你不會拒絕我的吧?”

“咳……我……讓我考慮一下啊。”我為難地打發走了兩撥人,頹然地趴在課桌上。重點學校就是喜歡弄什麽學習小組,然後互相比賽,看來我要是不加入一個小組就會被孤立。就像現在一樣,每天被孤立在一群尖子生的中間,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午休時,校園裏安安靜靜。熾熱的陽光照得地麵白晃刺眼,沒人敢這個時候出去走,都窩在教室裏睡覺。操場旁邊是一座小花園,樹蔭成片。

我一邊想著事情一邊走了進去,嘴裏自言自語念叨:“我的數學太爛了,要是去數學小組肯定丟人……可是我又不想和黃子雯在一個組,真是討厭啊,她們幹嗎都來找我?”

“因為邵梧州。”

冷不丁從樹叢裏傳來一個聲音把我嚇得大聲尖叫:“啊——誰啊?誰啊?”

隻見一個頭發蓬亂的人從樹叢裏坐了起來,睜著惺忪的睡眼說:“叫什麽叫?吵死人了。”

我扒開樹枝,跟見鬼了一樣大吼:“費東藍,你在這裏幹嗎?嚇死人了!”

他皺著眉頭冷冷地斜視我,簡略地答了兩個字:“睡覺。”

我貓著腰穿過樹叢,走到他的身邊,還真是個陰涼的好地方,他真會享受。

費東藍平時喜歡穿寬鬆的T恤,而且他的T恤全是一模一樣的,隻是顏色各不相同,一天換個顏色,跟變色龍似的。可是再普通的衣服上了他的身都成了不普通,我其實很嫉妒他這一點。

他不願意答理我,我便隨手撿起一根樹枝戳他:“你剛才說邵梧州是什麽意思?”

費東藍不耐煩地撇開頭說:“有人邀請邵梧州加入學習小組,他說你去哪個組他就去哪個組。”

“哦,難怪……那群花癡竟然是為了邵梧州才來跟我套近乎!”我握緊拳頭,憤憤不平地抱怨起來,“連佘菲菲都這麽重色輕友、見利忘義,真是……”

費東藍又躺下去睡覺了,淩亂的頭發遮住了半邊臉。

我俯身看他的眉眼,越看越親切,真懷疑是不是從前在哪裏見過他。我伸出腳尖去蹭他的小腿,問:“喂,憂鬱的藍,你在哪個小組?”

他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愛理不理地回答:“體育。”

“哎呀,那我也去體育小組。鍛煉身體,保衛祖國嘛!”解決了一樁心事,我兀自在費東藍身邊歡呼雀躍、手舞足蹈起來,全然無視他厭惡的眼神。

在這涼風習習的樹蔭裏,我把他看在眼裏,心花怒放。然後不明白自己的心花為什麽怒放了,大概是因為在體育小組找到靠山了吧!

為了讓他更好地充當我的靠山,我決定明天就去買雙球鞋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