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願做你的草果

【一】

草果的頭發淩亂地披在肩上,地上一片狼狽,如同硝煙彌漫後落敗的戰場。她跌坐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抬頭凝望著鉤藤焱,纖細的胳膊布滿了淤青。那是剛剛焱留下的,她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隻有心底的痛,無止無盡地不斷蔓延。

她心疼地看著焱頹敗狼狽的樣子。

如同一隻被拔盡羽毛的天使,渾身浴血。

夕陽的光芒漸漸暗淡,橙紅的霞光已經轉為暗淡的金色,腳邊的藥箱被打翻,刺鼻的消毒水氣味籠罩著這間破舊的小屋。

“為什麽還不走?我讓你滾!”**的他無力地說道,仿佛這是他用最後一絲力氣所發出來的聲音。

草果沒有回答。

身體上的疼痛和心裏的疼痛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麽。

她知道焱隻是壓抑了太久,他需要一個釋放的對象,她願意做這樣的對象。

“不要再傷害自己,千萬不要了。我不知道,下一次我還有沒有機會像這樣讓你發泄。”她悲哀地說著,每一天她都告訴自己,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她從來不害怕有一天自己會消失,可是現在,看著焱受傷的模樣,聽著他依舊不死心的語氣,她真的很害怕。

害怕如果有一天,連自己都不在了,還會有誰像這樣來照顧他……

鉤藤焱沒有再回答,空氣中靜得隻剩下草果的喘息和鉤藤焱微弱的心跳聲。草果走到他的身旁,才發現他已經再一次昏迷了……

她拾起繃帶,將殘留的消毒液抹在他的傷口上,輕柔而溫和,直到將所有的傷口都纏上繃帶之後,她才鬆了一口氣,坐到他的身旁。

誰知一觸到他的身體,才驚覺他燙得嚇人!

她立刻起身,伸手探向他的額頭,滾燙的溫度幾乎灼傷她的手。草果心中一陣慌亂,急忙在小屋裏搜尋毛巾,出去打了一盆水,清洗之後蓋在他的額頭上,又匆匆忙忙起身朝外麵跑去。

她馬不停蹄地跑上樓,從鉤藤焱原來住的房間裏抱來被子,又跑回小屋裏,將被子蓋到焱的身上。替他掖好被子後,草果又不斷地換著濕毛巾,替鉤藤焱做冷敷,進行物理降溫。可是,過了很久,焱的高燒仍未退去,他依舊昏迷不醒。

草果知道,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出事的,而且傷口很有可能會發炎!

想了想,她再一次衝出小屋。

屋外的天色已經漸漸暗沉,她快步跑到鉤藤家大廳,希望找人去請醫生。可是,一推開門,草果頓時愣住了,沒想到自己的爸爸媽媽此刻竟然出現在這裏。

“很抱歉,這一次是因為我們的問題,但是我已經處理好了,不需要擔心,一切都還可以按原計劃進行。”

“沒事,既然問題已經查清楚了,我們哪裏還有擔心的道理。”

草果聽著他們的談話,不敢置信地瞪著鉤藤先生,他們也發現了草果,吃驚地回過頭。

“你怎麽會在這裏?”

看到麵前的人一身狼狽,韓夫人一下就猜出她是草果。

“鉤藤伯伯,你怎麽可以這樣?焱是您的親兒子啊,您怎麽忍心讓他受這麽重的傷,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知不知道,他渾身都是傷,渾身都是血!現在,還發著高燒,您難道要他的命嗎?”草果一步一步走向鉤藤塚,一字一句地說道。

“草果,你怎麽說話的啊!”韓夫人急忙地拉住她,向鉤藤夫婦道歉,“不好意思,是我們沒有教好她。”

“不,讓她說下去。”鉤藤塚攔住韓夫人,定定地看著草果。

“就算他做錯事,要懲罰他,可是他是您的親生兒子啊,您怎麽可以讓人把他打成這樣?作為一個父親,您真的可以這麽狠心嗎?”草果根本沒有想到,鉤藤塚知道她看過焱之後,竟然完全不關心焱的傷勢到底怎麽樣了。

“草果,伯伯要你明白,每一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負責任。人可以犯錯,可是要看犯的是什麽錯!如果不是顧慮到我和他之間的血緣關係,他現在可能已經在監獄了!”

鉤藤塚想起自己當年因為和夫人吵架,加上生意上各種不愉快而喝醉酒,結果糊裏糊塗地跟一個女傭發生關係,造成了鉤藤焱的出生,成為他一生的光輝史上永遠都抹不掉的汙點,他狠狠握了握拳頭。

“所以,所有人給我聽好了,不準給那個逆子請醫生,更不準給他送藥!”鉤藤塚聲音突然變大,堅定而殘忍。

“可是,他是您的親兒子啊!”草果不敢置信地盯著鉤藤塚,奮力地吼了一句。

回過頭看了看自己的爸爸媽媽,她突然發現,他們的目光有些閃爍,甚至不敢直視她。察覺到她的目光,媽媽甚至慌亂地撇開了頭,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從心底彌漫到胸腔。

不是說,爸爸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愛自己孩子的人嗎?

不是說,虎毒不食子嗎?

既然一定要讓他們從這個世界上離開,為什麽當初要生他們下來?他們有什麽錯?為什麽要受到這樣的對待?為什麽?

草果看了爸爸媽媽一眼,又看了看一臉無情的鉤藤塚,冷笑著,一步步後退:“我一定不會讓他出事的,一定不會!”

說完,她扭頭跑出大廳。

前所未有的厭惡感讓她急於逃離這個地方,這,是一個冰冷無情的世界!

【二】

鉤藤塚下達了命令,所以整個鉤藤家沒有一個人敢幫助草果。她想要去找鉤藤新,可是找遍了整個鉤藤家,也沒有見到他的影子,連他的電話也打不通。

她心急如焚,卻無可奈何。

她失落地走回鉤藤焱的小屋,經過那條人工河時,她停下了腳步。小時候的一幕幕仿佛就發生在昨天一般鮮活,可是十年後,他的命運,卻沒有任何改變。

忽然——

草果腦中靈光一閃,驚喜地衝著河邊跑去!

她還記得,上次就是因為在這裏見到了草果,才會令自己不小心掉進河裏去。對,草果!就是草果!一種紅色的卑賤的野果!

她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麽喜歡這個名字。她小心地邁過濕滑的土地,尋找著草果的影子。

終於,讓她發現了那些植物,可是它們才剛剛結了花苞……

她記得,在她懂事之後,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一種植物,曾經特意去查過。草果可以入藥,但是需要果仁才可以發揮藥效。現在還不到結果子的季節,哪裏會有什麽果仁!

她失望地坐在泥濘的草地上,沮喪地望著河麵發呆。

“焱,對不起,我幫不到你,還惹怒了鉤藤伯伯……”她自責地說著,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暗紅的天空仿佛又要下起大雨一般,壓抑得讓人很是難受。

她起身,猶豫了一會兒之後,終於還是蹲下身子,采摘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就在這時,她忽然發現在那些植物底下,竟然落了很多褐紅色的果核。應該是去年秋天的時候,果子成熟後掉落到地上而留下了的。

她興奮地將那些果核一一拾起,滿心歡心地往回跑去。

“啊——”

開心得忘記了路滑的草果,整個人撲倒在地上,果核散落在地。她顧不得自己身上的髒亂,飛速地拾起果核,如同珍寶一般藏進口袋中,向小屋的方向奔跑去,連手掌擦破了也沒有發現。

焱的燒,還是沒有退。

她將果核洗淨,一點一點地磨成粉,完成之後兌了水,急忙喂給焱喝。

鉤藤焱朦朧中,感覺好像有淡淡的香氣鑽入鼻中。他沒有力氣睜開雙眼,感覺到有柔軟的手抱起她,如同飄在雲端般,一股淡雅的馨香撲入鼻翼。

他看不清她,卻感受到她的溫柔……

“是……馨果嗎?”他意識模糊地問,“你來了嗎?”

“別說話,吃了藥,好好睡一覺。如果明天還是發燒的話,我就帶你出去看醫生。乖,別害怕。”她知道,現在焱希望陪在他身邊的人是馨果,如果可以讓他快樂,那麽她是誰又有什麽關係呢?

可是為什麽心裏會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她強製自己忽略那種難過,努力微笑著,將他放倒在**,細心地為他蓋好被子,又跑去將毛巾洗了一次,覆在他的額頭上,才鬆了一口氣。

生疼的感覺從掌心中傳來,她伸手一看,才發現掌心磨破了一層皮。她放到嘴邊吹了吹,沒有再理會,坐在焱的身邊,凝望著他俊美的容顏。

“你好好休息,安心睡吧。”

“你不會走吧?”

“不走。”

“好……”

像是孩子一般,鉤藤焱淺淺地揚起了嘴角,看著他安心的樣子,草果的心才落下。

地上反射著微弱的光芒,正好映入草果的眼睛裏。草果低下頭,才發現那十字吊墜安靜地躺在地板上,似乎感受到了焱的心情,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她撿起吊墜,放在他的枕邊,一直在他的身邊陪伴他。

這樣的安靜讓草果的心彌漫出一種幸福的錯覺。草果想,如果時間就這樣變得永恒,那麽,她就是這個世間最幸福的人。

可是,她知道,這都是自己的奢望。

永遠都不可能變成真實。

等明天之後,她依然是焱心裏討厭的那個草果,是爸爸媽媽心中那個讓他們丟臉失望的女兒,是所有人眼中那個不修邊幅、令人厭惡的瘋丫頭……

可是,就算是做夢,讓她夢的更久一點,好不好?

天空漸漸地黑暗了,一顆顆繁星冒出夜幕,一直到了很晚的時候,鉤藤焱才睡得安穩起來。草果伸出手在他額頭試了試,確定他的燒已經退了,才強忍著心頭的不舍悄悄離開。

【三】

陽光將最後一絲黑暗掃去,透亮的天空浮動著朵朵雲彩。

草果早上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昨晚快到半夜她才回來,一覺就睡到了現在。看了看時間,才發現又快要遲到了,草果匆匆忙忙地換好衣服,腳步慌亂地衝到樓下。

一抬頭,看到媽媽正坐在沙發上等她。

“草果?”媽媽盯著她打量半晌,眼光落在她的腳上,似乎仍然不確定,半晌才開口問道。

“嗯。”

草果心中暗暗想笑,自己的媽媽總是分不清她和妹妹到底誰是誰。

從前在宴會上,媽媽總喜歡帶著姐妹倆一起出去,把她們打扮得一模一樣。不說話的時候,媽媽叫她馨果,每次她都會惡作劇一般,挑著眉毛,佯裝生氣地說:“媽媽,您又錯啦!”惹得賓客們大笑,紛紛稱讚她可愛,可是回到家之後,她就要被訓很久。

有時候她覺得,媽媽甚至希望她就是馨果,因為馨果從來不會讓她這樣難堪。

“過來。”

確定她是草果之後,媽媽的態度驟然冰冷。

早已經習慣的草果,聽話地走到媽媽的跟前,有些著急地說:“媽,我上學要遲……”

“啪——”

話音未落,一記耳光結實地扇過她的臉龐,脆響穿過整個大廳。

草果愣在原地,火辣辣的感覺從臉頰一直蔓延到心髒。她捂著臉,緩緩地回過頭,看著媽媽。

雖然,她知道媽媽一直不喜歡自己,可是從來沒對她動過手。

“知道我為什麽打你嗎?”

看著草果左邊臉頰慢慢腫起來,韓夫人別過目光,語氣依舊嚴厲。

“知道。”她低著頭,鼻子有些堵,目光倔強地盯著自己的鞋麵,著急之下,她穿錯了鞋,這雙是馨果平常練舞的鞋子……

“知道就好。我不希望有下次!”媽媽冷冷地擦過她的身旁,“記住你的身份,記住我說過的話,我不想……到最後你還是讓我覺得,你不是我想要的女兒。”

其實草果知道,媽媽這一耳光,不單是因為這雙鞋子,還因為昨天在鉤藤家她所做出的讓所有人尷尬的事。她心中冷笑,卻不覺得後悔,她和鉤藤焱,在自己父母的眼中,是那麽多餘,可是他們都是爸爸媽媽的孩子,他們從一開始都沒有選擇。

沒有人問過他們是不是願意來到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人問過他們是不是想離開這個世界。

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們安排好了。他們隻能像個被人擺布的玩偶,走向自己最終的宿命。她是認命的,會乖乖地按照爸爸媽媽的心願去活,能做到的隻有快樂地活過自己能擁有的每一天。

可是焱比她勇敢。

或許也隻有她能夠理解焱那麽做的原因,他隻是不甘被擺布而已,就像他小時候罵自己的話:“為什麽要逃跑?隻有沒用的廢物才會選擇逃跑!”

她就是那個沒用的廢物。

而焱,盡管遍體鱗傷也要回頭揚起下巴,站在那群人的麵前。

她沒有那樣的勇氣……

“您後悔嗎?”草果抬起頭,輕聲地問,仿佛這句話藏在她的心底很久了,不經意地脫口而出,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什麽?”韓夫人一驚,確認般反問。

“您後悔生下我嗎?”草果盯著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說著,“您當初隻想生下像馨果那樣的女兒吧!所以如果我變成馨果的話,那該有多好,您總是這樣想吧!不論是我,還是焱,在你們的眼中,根本不配當你們的孩子,因為我們不夠優秀。可是——那些平凡的孩子呢?為什麽,他們能夠在父母的懷中撒嬌?為什麽她們就算不夠完美,也可以得到母親的寵愛?是因為什麽?”

她的眼中充滿了淚光,晶瑩得如同落進了晨露。

韓夫人怔在那裏,草果笑了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拎起書包,走出大門。

她知道,不會有答案。

不論她說什麽,做什麽,哪怕她現在變成馨果,她還是多餘的那一個……

本想趕去學校,腳步卻突然轉了方向。她直接往鉤藤家的方向跑去,她想去看一看,那個和她一樣多餘的焱,是不是還是一個人孤獨地躺在**,沒人照顧……

【四】

清晨的陽光炫目而透明,空中彌漫著潮濕的霧氣。迎著蓬勃的朝陽,草果的臉頰紅撲撲一片,睫毛上沾滿了水霧,黑亮的眼眸像被灑了一把細碎的鑽石,璀璨炫目,清亮得不可思議。

草果一口氣跑到鉤藤家。

秀發上都蒙上一層細細的霧水,跑往焱的小屋的路上,草果看到那棵梨樹的花瓣正在簌簌地落下,那些梨花已經到了開得最旺的時節,要不了多久,它們就要全部凋謝了。

突然,她頓住了腳步。

等這些梨花全部凋零的時候,她會在哪裏呢?

草果伸出手,任那些白色飄舞的精靈落進掌心,每一片都顯得晶瑩剔透,帶著清晨特有的涼意,滲進掌心的肌膚,再抵達心底。

那時候,她會不會再也無法看到焱了,沒有了她的陪伴,焱要怎麽辦呢?

飛舞的梨花雪輕輕繚繞在她的身邊,繞著她亭亭玉立的身軀飛旋。一陣風吹來,漫天的白色幾乎將她的身體淹沒,仿若一眨眼,她就會消失在這塵世間。

她記起來,這是第一次和焱相遇的地方。

那時候他一身狼狽,正被一群仆人的孩子追打,渾身是傷,可是眼神依然那麽倔強頑強。十年之後,他再也不像當初那麽莽撞,所有的狠戾都沉寂在冷漠之下。那雙深邃的眼眸就像大海一般,暗流洶湧,殺機隱現。當年那顆小小的心髒,如今已經承受藏匿了太多的東西。

草果搖搖頭,將心中的哀傷全部甩掉,加快步伐朝焱的小屋走去。

趕到小屋的時候,草果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照顧焱的鉤藤新。他修長的手指拿著食盒,指尖的肌膚剔透晶瑩,動作優雅得讓人有種不真實的錯覺。

迎著晨光,鉤藤新緩緩地回過頭來。

看到草果的時候,他微微愣了一下,然後,臉上露出了溫柔美好的笑容。在他的身邊,焱睡得很熟。鉤藤新看了鉤藤焱一眼,招手讓草果進來。

“他,沒事了吧?”草果小聲地問。

“沒事了,我已經讓醫生過來檢查了。醫生說,還好昨天有人照顧他,否則今天傷口可能會發炎,甚至會潰爛。”新溫和地說著,好聽的聲音像小提琴奏出的樂曲,“昨天晚上我正好不在家裏,不知道竟然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我沒有想到焱會傷得這麽重。早知道,我就不應該……”他起身,動作優雅地將食盒放到桌上,微微皺眉看向熟睡的鉤藤焱。

“不關你的事,我想鉤藤伯伯不想讓你知道這件事,所以你不用自責了。”草果拍了拍他的肩膀,“焱沒事我也就放心了,我要去上課了。”

“對了,昨天晚上是不是你……”

“好渴……”

鉤藤新的話還未說完,**的鉤藤焱突然發出低低的聲音。草果立刻撲到床前,認真地聽他說話。聽清楚後,她立刻倒了一杯水,小心地將焱扶起來。

可惜一夜幾乎沒怎麽睡的她,又太心急照顧焱,以致水灑了出來,將焱的衣服打濕了。

鉤藤焱睜開眼睛。

朦朧中,看到草果笨手笨腳地給自己擦水漬,笨拙的動作讓他頓時皺眉,吃力地將她的手撇開,抿著唇不說話。

“焱,你醒了。”鉤藤新走到他的跟前,白玉般修長細膩的手掌探向他的額頭,感覺到他額頭傳來的冰涼後,微微鬆了一口氣笑道,“燒已經退了,這些傷口都是皮外傷,很快就會好的,你這些日子就不要送我去學校了,安心養傷,知道嗎?”

“是。”鉤藤焱畢恭畢敬地答道,想了想之後,表情柔和了些,“謝謝。”

“對了,醫生說,之前有人給你包紮過傷口……”新的目光飄向草果,笑意盈盈。

“嗯,是馨果。”鉤藤焱接過話,俊朗的臉上閃爍出明媚的笑容,他的眼睛亮亮的,緊緊地盯著鉤藤新,“她昨天晚上一直照顧我。如果不是她的話,恐怕我的傷口沒辦法恢複得這麽好。”

鉤藤新怔住。

鉤藤焱饒有興趣地盯著新錯愕的表情,眼底閃過一絲快意:“沒想到馨果會來照顧我,有機會一定要好好感謝她,你說是嗎?”

“你怎麽知道是馨果?”新眼底的笑容悄然沉寂,半晌,才問出這句話。

不知道為什麽,草果突然發現,當焱對上新的表情時,似乎有莫名的快感。即使他十分收斂,但是她還是感覺到了。

“不是馨果,難道是草果嗎?你看看她,倒個水都能灑我一身,我記得昨天晚上馨果照顧我的時候,很細心,很溫柔。她讓我好好休息,聲音就像天籟一樣美好動聽,所以,我肯定是馨果。”他接過草果再一次遞過來的水,一口氣飲盡。

“是這樣嗎?”新的目光看向草果,像是要向她確定什麽。

“當然是!馨果昨晚照顧了我很久,現在肯定是去休息了。草果,我說的對嗎?”鉤藤焱也看向草果,那平和的語氣,仿佛他們之間從未有過任何爭吵,隻是草果還是感受到了他目光裏的冰冷。

草果發現,一股無形的較量在他們之間展開。雖然她不明白新有沒有,但是焱的意圖她清楚地感覺到了,隻是……

他真的覺得是馨果嗎?

還是,隻是因為他知道新喜歡馨果,才說出來氣新的呢?

“嗯。”

草果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看到焱的臉上露出笑容的那一刻,草果轉過身,溫煦的陽光落在她的臉上,照出了她眼底深處的失落。

“是嗎……”鉤藤新遲疑著,微微垂下頭,蝴蝶一樣美麗的睫毛擋住了眼底的思緒,半晌,他才仰起臉,“那,替我謝謝馨果。草果,你幫我照看一下焱,我還有點事,先走了。對了,桌上有粥,記得一會要喝,好好休息。”

語氣溫和,笑容淺淡。

草果感覺不到新有絲毫的怒氣,相反,他被一股淡淡的憂傷籠罩,連明媚的陽光都無法將那層憂傷穿透。她突然覺得,原來新的心裏,也是藏有秘密的。

鉤藤焱看著鉤藤新離開的背影,笑意頓時從臉上消失。

草果微怔,看到濃濃的恨意浮在焱俊美的臉上,漆黑的眸光閃爍著,黑色的陰影悄悄將他的身軀籠罩,一種極致的美麗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那是一種妖冶到疼痛的美麗,妖冶到致命的美麗,妖冶到令人窒息的美麗。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表情都魅惑到了極致,帶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錯覺。

“焱,你真的覺得,是馨果嗎?”

新秀挺頎長的身影消失在梨花雪的盡頭,草果垂下視線,問道。

【五】

屋外飄來一陣馨香。

空氣中隻有風吹過花叢的聲音,無數雪白的花瓣飛舞著落進草果的視線裏。似乎能感覺到那些白色的精靈從枝頭輕顫著凋零的一幕,脆弱的白花被陽光穿透,隨風落入窗台,層層疊疊,又隨風飄入雲端。

幾片花瓣掠過草果的眼瞼,她睫毛輕顫,那嬌嫩的白色簌簌地落在她的肩頭,最終滑落在她靜立的足前。

草果等著焱的回答。

可是他隻是看著窗外的花瓣發呆,一直隨著那片落定的梨花定格在草果的腳前,才抬起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覺得,是花瓣好看,還是結成果實後的草果好看?”

草果怔了怔,隨著他的視線看向漫天飛舞的白花,開口問道。

“隻要有眼睛的,一定會覺得是花瓣好看。所以,你不會告訴我,昨天晚上那個細心而體貼的人,是你吧?”他說著,若有所指地看著自己衣服濕掉的痕跡,不屑地笑了起來。

他始終不相信,像草果這樣的瘋丫頭,會懂得怎麽去照顧一個人。隻有像馨果這樣細心而溫柔的女孩,才能夠做到。

“你很開心?”看著他的笑容,草果又問。

“嗯。從小我就覺得馨果美好得像花兒一樣,令人忍不住想要去憐惜,去疼愛。如果她的心也在我身上,那我自然是開心的。”

他露骨而直白的答案,就像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子,明晃晃地插入草果的心髒,卻不見半點血跡,可是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深入心髒深處,讓她無處可逃。

她隻能靜立不動,感受著那陣無法承受的疼痛慢慢地劃過心髒。

半晌,她才微微一顫,抬頭笑了笑。

“好像,是這樣的。”草果對他點點頭,拿過桌上的粥,遞給他說,“先喝粥吧。”

“你走吧。”

“我照顧你。”

“你走吧。你該知道的,我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你。”鉤藤焱冷冷地看著草果,無情地說道。

草果的動作猛然頓住,他還是不相信她嗎?

“我……我沒有告密,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沒有害過你。”即使知道自己說的話,他根本不會聽,但草果真的想為自己辯解一下。

全世界,所有人都可以不相信她,不喜歡她,她都可以不在乎,她唯一受不了的就是他對自己的態度。

不喜歡沒關係,討厭也沒事,隻要不恨她。

她真的不明白,為什麽她什麽壞事都沒幹,老天爺這麽玩弄她?

“這些已經不重要了!結果已經是這樣了!你說再多也改變不了什麽!”鉤藤焱突然開口,語氣依舊冷漠。

草果的心一點一點涼下去,說到底,他還是不想相信她。

他看著草果傻愣的樣子,眼底閃過厭惡,冷冷地笑著,像是沒有看到她的反應一樣,安然拿起湯匙,姿勢優雅地開始喝粥。

細膩的白粥冒出溫熱的霧氣,散發出小米的清香。

“對不起。”草果低下頭。

既然他已經認定是她搞的鬼,那就這樣好了。

他就這樣恨他,戲弄她,嘲諷她吧!

隻要他內心快樂就行了!

“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討厭你和我說對不起!我討厭像這樣卑賤的態度,韓草果,你令我厭惡!”他猛地抬頭,漆黑的眼珠像一顆突然迸射出寒芒的千年黑玉,鋒利地穿透人的心髒,聽到草果的話,他忽然生氣地甩開食盒,粥灑了一地,雪白一片。

草果後退了一步,站在那裏。

空氣中彌漫著沉沉的死寂和哀傷,濃得讓人無法呼吸。

半晌,草果見鉤藤焱沒有開口,才繼續說道:“焱,不要再和親人作對,不論最後你是輸還是贏,你永遠都不會快樂的!因為他們是你的親人,就算你恨他們,可是新哥哥有什麽錯?從小到大,哪一次他不是護著你?新哥哥難道也錯了嗎?”

“閉嘴——”鉤藤焱怒吼,“我說過你什麽都不懂,你就是一個沒有腦袋的白癡,你隻會說對不起,你活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是浪費時間!”

“你太偏激了,焱。”草果沒有理會他,蹲下身子整理灑了一地的粥,“你知道嗎?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本來就那麽少。你總說我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明白,可是快樂地活著,有錯嗎?為什麽一定要讓自己年輕的心,承擔那麽沉重的東西?”

她將地上收拾好,食盒放到桌上,淺淺一笑。

“我希望看到你真正地快樂起來,而不是每一次都是為了別人而偽裝出來笑容。焱,就算我隻會說對不起,可是這也隻是對你。”她轉過身,背著陽光慢慢走出小屋,單薄的身影擋住了陽光的明亮。

她的周身渲染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仿佛即將從世間消失一般,朦朧得想讓人伸手去抓住。

鉤藤焱的手指一顫,猛地握緊。

在關上門前,草果從那片炫目的白光裏回頭——

“我隻想快樂地活著,把我的快樂帶給我在乎的人,就像如果你覺得是馨果照顧你的會令你開心的話,那就是馨果。”

門,緩緩地被關上。

隔絕了難過,也隔絕了快樂……

【六】

如果草果可以醫好你所有的病,那該多好!

如果是這樣,我願意做你的草果,哪怕最終我隻能成為一味藥,隻要能令你好起來,我也會滿足。

可是,焱,你會好起來嗎?

陽光下,草果來到那片長滿草果的人工湖邊,花兒依然含苞待放,尚未開出嬌豔的花朵。她輕輕地摘下一朵。至今,她都還記得,她在不遠的那一棵樹下,撞上了他防備的雙眸。從此,這結便係到了她的心中,再也解不開。

“草果。”

她回過頭,看到了新。

穿過樹林間,他優雅得如同從畫中走出來,帶著陽光的味道,溫和卻不刺眼。

“新哥哥。”她淺笑地打招呼。

“難過了嗎?”他拍了拍她的頭,“我知道,昨天晚上是你照顧的焱。”

“你怎麽知道?”草果吃驚地問。

“因為你的眼睛。”鉤藤新笑了起來,拿過一麵鏡子,草果這才發現沒睡好,眼睛腫了起來,“我怕你會難過,所以過來看看你。”

“我沒事呢,小時候他不也是這樣的嗎?我都習慣啦!”草果聳聳肩,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搶過鏡子苦惱地看著雙眼說,“這樣好醜,對不對?”

“不會,草果最漂亮了。”

“真的?”

“當然,新哥哥什麽騙過你?”

暖暖的目光落進她的眼中,草果發現,新哥哥總是帶給人這樣溫暖的感覺,她卻無法喜歡上這樣的美好的人。也許是被刺蝟紮過,所以無法遺忘吧。

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談笑間,鉤藤焱緩緩地從那片梨花雪中走了出來。他跟著草果出來,卻看到她看著那些花苞發呆,然後,就看到鉤藤新從她的身後走出來。聽著他們的對話,鉤藤焱的腦海中又浮現出昨晚那個動作溫柔的身影,鼻翼間似乎還繚繞著淡淡的馨香。

他從未仔細聞過,在草果的身上是不是也帶著跟馨果一樣的幽香。

“你不生焱的氣嗎?”草果笑過後,和鉤藤新並肩坐下,歪著頭問。

“為什麽要生他的氣?”新一臉不解。

“你應該知道,他是故意氣你的呀!”

“如果我被氣到了,他心裏會好過一些吧。所以,剛才我走了。其實你也知道,從小到大,爸爸媽媽太冷落他了。有時候我真的很希望我們能夠像別人家的兄弟那樣,有說有笑,可是……他總是離我很遠。”鉤藤新抬起頭,望著天邊浮動的雲彩,默默歎息。

“相比起來,我還真的不像是姐姐呢,我都沒有好好照顧馨果。”

“這倒是……”

“喂……”

嬉笑聲從林間傳出,快樂地回**在空中。

清脆的笑聲從不遠處談笑的兩人之間傳來,鉤藤焱抬起頭,沉靜的雙眸掠過一抹生疼的鋒芒。他看著草果臉上燦爛的笑容,雙拳捏得很緊。

似乎,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被奪走了一般……

為什麽她上一秒還在他這裏受著磨難,下一秒,就可以又開心地跟新逗鬧?

草果,你到底是沒皮沒臉,還是沒心沒肺?

你的快樂為什麽這麽多?

梨花靜靜地飄落在鉤藤焱的腳下,他如玉的發絲上沾滿了白色的花瓣,就像一隻隱藏在花雪深處那鬼魅般的妖精,不經意間就吸走人的魂魄。

鉤藤焱俊逸的身軀動了動,微微眯起眼瞼,回過頭,往小屋的方向走去。

“新哥哥,沒想到你也這麽頑皮,平時還真看不出來,要是焱也有你這麽開心就好了。”草果決定將所有煩惱的事全都拋開,不論焱怎麽氣她,怎麽冷漠她,她都不會和他生氣。她不要再看他那麽孤獨,所有的事都一個人藏著。

想著,她起身,大大咧咧地拍打著屁股上的灰,扭頭對新說:“對啦,我幫你照顧你弟弟,有沒有什麽獎勵?”

“那,我好好幫你照顧你妹妹?”聽了草果的話,新再一次戲謔地逗她,新難得的調皮,惹得草果又是一陣歡笑。

可是那個漸行漸遠的人影,卻因為身後再次傳來的歡笑僵直了脊背,直到重重地關上小屋的門,才將那些快樂的笑聲隔絕在門外。

告別了鉤藤新,草果重新回到小屋。

剛才在人工湖邊,她摘了一串花苞,她想送給焱看。於是,她快樂地跳躍著,邊跑邊跳地跑向小屋。可是,剛推開門,她就被迎麵飛來的不明物體嚇了一跳。她連忙躲開,扭頭看了看,也沒看到剛剛被扔過來的是什麽東西。她再小心翼翼地探頭進去,鉤藤焱憤怒的神情已經消去,平靜得有些奇怪。

“你幹嗎,鉤藤焱?”草果生氣地喊。

“你走。”

“不走!”

“立刻走!”

“要草果走?”

“走!”

“好,草果走!”她嘟著嘴,看著手中的含苞待放的花苞,在鉤藤焱眼前晃了晃,然後將它們放到屋外的窗台上,拍拍手,笑著說,“好啦,草果走啦!”

鉤藤焱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扭過頭。

他以為之前的事都是夢嗎?做完了就可以忘掉,當做不存在的嗎?

鉤藤焱被草果這種沒心沒肺的態度弄得很是無語,然而那繃緊難受的心髒卻因為她的到來,有了些微微舒緩。

最終,他還是讓她留在身旁,唧唧喳喳地說著一些他覺得無聊的笑話……

他撇過頭,聽著耳畔唧唧喳喳的聲音,隻覺得厭惡和不耐。可是不知怎麽的,他空洞的心卻在那些無聊的笑話和嘈雜的聲音中不那麽疼痛,死活連傷口處傳來的痛楚也變得淡了。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

遠遠的山間彌漫著白霧,如同仙境一般縹緲,清晨的陽光那麽美麗,帶著希望的感覺充滿了小屋,暖暖的氣息悄悄在小屋裏蔓延。在小屋的**,那個俊美的比妖精更加魅惑的少年,緊皺的眉頭悄悄地平了下去,空洞的眼神也柔和了很多。

他突然回頭,看了草果一眼。

那雙美麗明亮的眼睛滿含笑意,她正興高采烈地說著笑話,刺目的光芒從她的眼中直射心底深處。鉤藤焱隻覺得像被什麽擊中了一般,渾身一震。

可是,對她的厭惡,絲毫沒有減淡。

或許那種奇怪的感覺,隻是因為她的存在,令這個一直冷清的小屋裏,突然多了一些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