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堅韌的雜草

【一】

大概誰也無法忘記,在十年前鉤藤家花園外那平靜的人工湖中所發生的事故。那是記憶中最不願意被觸及的角落,在十年後的相逢裏,驀然地清晰起來。

那是草果還很小的時候,在鉤藤家的花園中,第一次邂逅了鉤藤焱後,每次到鉤藤做客時,她總是獨自悄悄地離開,前往那個在鉤藤家看起來最破落的小屋子裏找他。

她清楚地記得,那天天空降著大霧,她穿過奶白色的霧氣來到那間小屋時,在屋外看著鉤藤焱蜷縮在角落裏,胳膊上的傷痕觸目驚心。那一縷殷紅,刺入她的眼中,讓她沒來由地鼻子發酸。

他瑟瑟發抖,緊抿著唇,眉心緊蹙,將一條白色的繃帶纏繞過手臂後,打了一個結,便算是處理完傷口了。

草果突然就想起,剛才在客廳裏的鉤藤新,不小心被水果刀劃過一個小小的口子時,鉤藤夫人緊張又疼心地將他扯進懷中,又吹又哄地將傷口抹上了消毒水,貼上創可貼時的動作那麽輕軟,好像稍稍一用力,就會弄疼他一般。

而那個小口子,甚至沒有溢出一絲的血珠。

“喂,你那樣包,會好嗎?”她趴在窗台,踮起腳尖。

因為這扇門,總是緊閉著,每一次她來的時候,都是這樣趴在窗台上和他對話。

突然聽到聲響的鉤藤焱,頓了一下,抬起頭如狼般的目光忽地就射向她,在發現是草果後,眉頭更加深鎖,不耐煩地回過頭,用牙咬著一邊的結頭,另外一邊手用力地一拉。像是扯到了傷口,他倒抽口冷氣,很快便平靜了下來,如同窗台上的草果並不存在一般,收拾起前麵的零碎物品。

“你開門,我來幫你!”草果熱心地建議著,細細的眉毛也擰著,狐疑地盯著他手中那個粗糙的包紮方式,一點兒也不相信這樣傷口真的會好起來。

“鉤藤焱,你沒有聽見我說話嗎?”草果加大音量,更用力地踮起腳尖,幾乎都快爬上那個窗台,“我保證不會疼哦!”

鉤藤焱厭惡地抬起頭,瞪向她時突然就愣住了。陽光不知道什麽時候透過霧氣,灑在她小小的身體上,她忽閃的大眼睛用力地睜著,努力地令他相信自己的話,一隻蝴蝶停在她的發間,似乎迷戀上她發絲間的香氣,久久不肯離開。

像是被她的笑容蠱惑了一般,鉤藤焱愣在那裏很久,年幼的他隻覺得胸口有什麽不停地在擴散著、擴散著,幾乎快要淹沒他的喉間,如黑夜般的眸子漸漸複雜起來……

“啊——”

伴隨著一聲慘叫,窗台上的小人兒不見了,再爬起來時,衣服上沾了些雜草,一邊揉著屁股,一邊狼狽地傻笑著。

剛才那美好的感覺頓時消失得一幹二淨。

鉤藤焱不滿地皺起了眉頭,眼裏帶著厭惡。

雜草就是雜草,再怎麽樣,也不會變成美麗的鮮花。

他實在討厭,草果就像扯不掉的狗皮膏藥一般一直黏著他。

他真的很不想見到她。

她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她是如此低賤,他卻連她都比不上,因為他更卑賤。

拳頭緊緊地攥起,鉤藤焱的眼裏極快地閃過一絲冰冷。

“你真的願意幫我嗎?”鉤藤焱緩緩開口,斜著腦袋打量著她。

草果驚訝地看向他,似乎沒有料到他會和自己說話一般,又驚又喜地用力點頭。

如同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迸發,他佇立在那團光芒下,帶著淡淡的笑容,眼底平靜如湖麵,緩緩地朝她走來,若不是“吱呀”的開門聲,草果幾乎以為自己在夢中,才會遇見這樣美好的畫麵。

她怔怔地望著他。

他有些詭異的笑容一閃而過後,臉上迅速變為淒楚的神情,看著她的目光充滿了恐懼——

“我弄丟了夫人的項鏈。如果沒有找到的話,他們還會再來的……”

他開口,目光低低地落在自己右臂的傷口上。

“很重要的項鏈嗎?”她也盯著他的傷口,瞥見那一抹溢出的血紅時,整個人頓時惱怒起來,“就算是很重要的項鏈,也不能夠這樣吧!”

“所以,你會幫我找到嗎?”

“當然!”

她信誓旦旦地拍著胸口,伸手將他拉到自己的身後,小小的身軀擋在他的身前,一副“誰要是敢再打你的話,我就揍他”的架勢帶著他一起離開那座陰冷的小屋。

【二】

初春的天氣微微發寒,鉤藤家的人工湖平常很少有人會來,如鏡般的湖麵像是載了千年的孤獨般,沉寂著。

湖邊卻是一片盎然。

守在湖邊的柳樹上,柳條兒上剛剛冒出了嫩綠的新芽,在微風中輕輕地搖曳,偶爾拂過水麵,泛出一道道漣漪,在陽光的照射下如同閃爍的鑽石般耀眼。

草果蹲在柔軟的草地上,仔細地尋找著,可是沒有找到鉤藤焱所描述的那條水晶項鏈。她白皙的臉頰因為蹲得太久而微微泛紅,抬起頭時,陽光穿過柳條兒落在她的眸中,閃閃發光。

“你確定隻來過這個地方嗎?”她看向正在朝相反方同走去的鉤藤焱。

“是的。”鉤藤焱停住正要離開的腳步,看著她很肯定地點頭。

草果困惑地蹙起眉,彎著腰一邊再一次仔細地尋找,一邊自言自語道:“奇怪,為什麽找不到呢?”

找了好久卻一點兒痕跡都沒有,草果忍不住想要放棄,但一想起焱胳膊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痕,她立刻又打起了精神,顧不上眼睛盯得有些發酸,再一次從草地的最邊緣開始尋找。腦海中始終浮現一句話:不論如何,一定要找到,不能再讓焱受到任何傷害。

她小小的身體幾乎都要趴向草叢中。

看著草果認真的模樣,鉤藤焱嘴角邊的笑容漸漸擴大,離開的步伐也變得緩慢。在轉角的路口時,他最後看了一眼草果,猛然感覺到她要抬起頭,立刻縮進了牆邊,以最快的速度離開。

絲毫沒有察覺到鉤藤焱離開的草果,在抬起頭的一瞬間,眼角的餘光瞥見在湖畔邊緣的一抹鮮紅,雙眸頓時明亮,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容,連頭也來不及回便衝到湖邊——

“草果!是草果!焱,你快來看,你們家竟然有草果呢!”

她歡快的叫喊聲隨風一路飄揚著,低飛的小鳥似乎也感覺到她的心情,紛紛落在柳樹的枝頭上,唧唧喳喳著。

湖邊的路有些潮濕,草果小心地邁過泥濘,還是滑了一下,卻絲毫不影響她發現了草果的雀躍,她蹲下身子,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紅色的果實,在陽光下它們紅得那麽鮮豔,反射著透亮的光芒。

“你看,草果並不是低等的作物,它也可以很美,不是嗎?”

草果憐惜地撫摸著它們,抬起頭時,整個人便驚住了。

空**的草地上,早已經沒有鉤藤焱的身影。

“鉤藤焱——”

她失措地站了起來,有些慌亂地四處張望著,依舊尋不到他的影子。清亮的眸子瞬間黯淡,她想不通,為什麽他會一聲不響就離開了。

明明是他很著急想要找到那條項鏈的……

難道——

不好的想法鑽進心底,她猛然起身,卻因為驟然失去平衡,整個身子朝後倒去……

風從耳旁刮過,她很努力地想要掙紮,可是一點兒力氣都使不出來,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將她往下拉。最終,在一個巨大的聲響後,草果掉進了湖中。

水花四濺,平靜的湖麵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瀾,枝頭的鳥兒受了驚嚇,拍著翅膀飛向半空。

草果隻覺得胸口一窒,無法呼吸,水不停地從嘴裏、鼻間鑽進她的身體。

“不可以掉下去——不可以——我要去救焱——”

她想要爬到岸上,可是越掙紮就越往下陷。慢慢地,她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腦中越來越沉,無法思考。

猶如被寒冰包圍,涼意不停地鑽進她的身體裏,四肢漸漸麻痹,淚水終於湧了出來。

有沒有誰,可以去幫助焱……

有沒有誰,可以去救他……

有沒有誰,可以不再讓他受到傷害……

無助的悲哀,伴隨著她的身體,一起沉入了湖底……

【三】

誰會想到,那竟是一個謊言呢?

過往如同潮水般湧入腦海中,草果吸了吸鼻子,依舊是早春時期,空氣涼涼的,好像回到了最初相識的時刻。

“還好,後來你們趕來救我了。”她笑了笑。

“是啊,我和馨果趕來的時候,隻看到你往下沉,馨果嚇得臉都蒼白了,想也沒想就往下跳,我一急,也跟著她一起跳了下去。”

鉤藤新想起那一幕,依舊膽戰心驚。

也許,就是從那時候起,馨果就住進了他的心底,看起來那麽柔弱的她,在危急時卻擁有驚人的勇氣。

馨果很勇敢,草果這樣想,卻說不出這句話,心底有一種莫名的抵觸情緒,那是她最不願意回憶起的片段,無法言說,無法麵對,隻能逃避。

“從那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見過麵了吧?”

“是的,都十年了。”鉤藤新說著,看向遠處的天空。

夕陽緩緩下落,晚霞染紅了半邊天空,原以為回憶起來會是很困難的事情,可是誰也沒有料到,那一幕竟如同昨天才剛剛發生的一般,連細節都不曾遺忘。

一旁的鉤藤焱,依舊還在通著電話。

他們都知道,在那件事發生之前,兩家的關係因為生意上的合作而有了裂縫,在草果與馨果同時落水之後,兩家便從此不再往來了。

真正的理由,隻有少數人知道。

“其實,焱不應該捉弄你,那時候大概沒有人會比你對他更好了。”鉤藤新看向鉤藤焱,鉤藤焱也正好回過頭,接觸到他的目光後,眼底閃過一抹慌亂,立刻轉過身去,鉤藤新就笑了起來,明媚的笑容如同春風一般,“難道他聽到我們說話了?”

“誰知道呢?不過現在,他不像小時候那樣捉弄我了,他好像變了好多……”草果也看向焱。

唯一不變的,就是他的落寞吧,就連地上的影子,看起來都那麽孤獨。

“如果,當初你知道他根本沒有弄丟媽媽的項鏈,你還會幫他嗎?”鉤藤新回過頭,低低的嗓音磁性而性感,帶著蠱惑的氣息。

草果就這樣怔住了。

答案是那麽清晰,清晰得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就像十年後的再相逢,在看到焱的第一眼時,那種感覺竟一絲也未改變。他的笑容、他的孤獨,如同罌粟,對她來說,有致命的吸引力。

“當然會,就像如果再回到當初,你和馨果明知道自己並不會遊泳,是不是還是會不顧一切地跳下水來救我呢?”

她的理所當然,逗笑了鉤藤新,目光流轉在她和鉤藤焱之間,末了,意味深長地說:“希望,他能明白你的好。”

“那新哥哥一定是知道我的好啦?”她調皮地眨眼。

“當然,一直都知道!”他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兩人相視而笑,笑聲不絕於耳,鉤藤焱回過頭時正好看到他們親昵的這一幕,眉心微蹙,有些不耐煩地掛斷電話,然後走到他們的身旁。

“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笑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個女生。”他開口,語氣裏盡是濃濃的嘲諷之意。

“那麽說,你還記得小時候的我?”她滿不在乎,靈動的眼睛閃著驚喜。

鉤藤焱的眉頭擰得更深了,微微地瞥了她一眼後,轉向鉤藤新時,立刻變得莊重而恭敬:“後麵的課程並不重要,我送你回家吧。”

“好。”鉤藤新微笑,轉向目光始終未離開焱身上的草果,嘴邊的笑意更甚,伸手拍了拍她的頭,滿眼寵愛地說,“很高興再見到你,草果。”

“嗯,我也是!”草果收回目光,綻出燦爛的笑容,這樣的笑容直接他們走下樓時,才漸漸消失。

那是多令人驚豔的兩個背影,一個像是春天般美好,一個卻如寒冬的黑夜,草果知道,自己陷入了那個黑夜中,無法自拔。

【四】

多了鉤藤焱存在的暮光,對於草果而言,變得和從前不再一樣,空氣仿佛都充滿了縹緲的香氣,連平常最不喜歡的老師,似乎也變得格外順眼。

隻要有他安坐在身旁,哪怕是一張冷漠如寒冬的俊臉,也甘之如飴。

雖然,總會有那麽一些不愉快的插曲——

“喂,鉤藤焱,你擋住我視線了,你不知道嗎?”後桌的李啟,在新一輪的測試隻拿到第二名之後,總是想盡各種辦法找鉤藤焱的麻煩。

對於身後那蠻不講理的噪聲,鉤藤焱淡然地微低下自己的頭,並沒有理會。一旁的草果,卻已經捏緊了拳頭,憤怒在身體裏漸漸滋生。

“說句話會死嗎?以為自己有多高貴嗎?二少爺!”嘲謔的語氣,惹得周邊的同學齊聲笑了起來,目光齊刷刷地落在鉤藤焱的身上,似乎都在期待著他的爆發,以待更好地羞辱他。

在這樣的貴族學院裏,身份變得無理得重要。

草果緊張地盯著焱,他依舊低著頭,手飛快地在草紙上演算著,對於李啟的挑釁置若罔聞。

“你就不會換一種方式嗎?李少爺!”草果輕笑,用著相同的語氣,回擊著李啟。

四周再一次響起了嘲笑聲,隻是這一次,對象變成了李啟。

像是被當眾扇了一記耳光,李啟的麵部一陣潮紅,眾目睽睽之下“噌”地站了起來,上前用力地推了一把鉤藤焱,結果鉤藤焱紋絲不動,自己卻後退了幾步。他漲紅的臉又是一陣刷白,教室裏的哄笑聲更加熱烈了。

“鉤藤焱——”他怒不可遏。

鉤藤焱緩緩地回過頭,漆黑的眸子平靜得好像一切與他無關一般,淡淡一笑後,彬彬有禮地問:“有事嗎?”

他的冷靜令李啟頓時成了跳梁的小醜,草果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你——”

一直是天之驕子的李啟,哪受過這樣的屈辱!他的理智瞬間化為了零,所有禮教早已經拋之腦後,如同潑婦一般撲向了鉤藤焱,想要揪住鉤藤焱的衣領,卻撲了個空,一把將鉤藤焱脖子上的項鏈給扯了下來。

那是一條用黑繩串著的飾品,因為年月已久而變得有些脆弱。在李啟粗暴的舉動下,黑繩很輕易地斷開來,一枚銀色的十字架掉在地上,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清冷而孤寂的光芒。

草果心中忽然一慌——

焱身上那冰冷的氣息讓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她飛快地上前看清躺在地上的十字架後,纖長的睫毛猛地揚起,看向焱的眼眸瞬間失措,並滿是震驚。

隻有她知道,這是焱的生母唯一留給他的東西。

一枚根本不值錢的十字架,它不是銀的,更不是金的,卻比焱的生命還要重要。

她緊張得都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也感覺十指在發涼。此時此刻,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了,她隻知道盯著一言不發的焱,他的沉默令她害怕。

可是,沒想到鉤藤焱隻是低頭看了一眼十字架,眼底湧現出一股很濃很濃的悲傷,卻轉瞬即逝。再抬起頭時,他漆黑的眸中已經沒有任何情感,直勾勾地看向李啟。

李啟的手中還繞著那條被扯斷了的黑繩,黝黑的繩索像一條無形的手,霍然掐住了他的脖子。鉤藤焱冷冷的目光令他覺得自己掉進了冰窖裏,沒來得地打了一個冷戰,渾身感覺到一陣寒意。

“這……我……喂,你盯著我幹嗎?關我什麽事!”語無倫次的李啟一邊心虛地說著一邊往後退。

他在這一刻才清楚地知道,原來一個人的目光可以可怕到這種地步,簡直如凶惡的頭狼一般暴戾。

“李啟,你在做什麽?”草果衝了出來,一把將李啟手中的斷繩扯了下來,拾起地上的十字架,想要把它物歸原樣。

可是不論她怎麽努力,也無法將斷繩再接好,最後,她隻好頹敗地耷下了腦袋。

【五】

“有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一枚破十字架嗎?我賠你就是了!要多少錢你說,像你這種連仆人都不如的少爺,要的不就是錢嗎?”李啟終於受不了鉤藤焱的目光,大聲喊道,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撫平他內心的不安。

“你以為什麽東西都是可以用錢買來的嗎?這是焱的媽媽——”

“夠了,閉嘴。”

鉤藤焱打斷了草果的話,但是誰都聽懂了草果那句話後麵的內容。

“我還以為是什麽寶貝呢!原來不過是一文不值的垃圾。”李啟好像複活了一般,一把搶過草果手中的十字架,炫耀似的揚在手中,得意揚揚地衝著鉤藤焱說道:“喂,你不是很想要這個垃圾嗎?那你就承認自己也是垃圾,我就把它還給你,否則,我就把它扔進垃圾桶裏!”

“隨便你。”鉤藤焱最後看了一眼十字架,爆出簡短的三個字。

十字架清冷的光芒落入他的眼眸,砸進了更深的孤寂。

他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仿佛沒事發生一般,隻有草果看到,他的背脊微微僵硬。

她怎麽會不知道那枚十字架對他的重要性呢?

有一次在鉤藤家,她親眼看到,焱為了搶回那條鏈子,被擁人們打得頭破血流。可是搶回來之後,卻又扔到一旁,連看它的目光,都是那樣厭惡與嫌棄。

但是草果覺得,在那樣厭惡與嫌棄的目光中,有著一種她無法理解的情感。

“好,你說的,那我就扔掉!”再一次下不來台的李啟,揮手就要將鏈子拋向窗外。

就在這時——

草果突然衝了過去——

在眾人都沒來得及反應時,她突然就撲倒了李啟,發了瘋似的從他的手中搶下鏈子。突然受到驚嚇的李啟,本能地死死攥著十字架,她滿腦子裏全是年幼時焱搶奪它時挨打的情景,在李啟的反抗下,猛地張嘴咬了下去……

“韓草果,你是屬狗的嗎?!”李啟疼得臉頰發白,立刻就鬆開了手。

草果並不理會他,小心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繩索以及吊墜,激動得睫毛都在微微地顫動,她跑向焱,將吊墜捧在掌心中,咯咯地笑著。

她紮成馬尾的頭發鬆散開,因為搶奪而蓬亂的頭發,亂糟糟地披在肩頭,嘴邊還殘留著李啟手腕的血漬,鉤藤焱莫名地就想起那一次趴在窗台上掉下去的她,再爬起來時那狼狽不堪的模樣。

他看了一眼她如寶貝一般捧在掌心中的吊墜,勾起嘴角冷冷一笑,一把抓起,朝著窗外奮力地揮了出去。草果眼睜睜地看著十字架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弧線,閃著銀色的光芒後,迅速地墜落。

她回過頭,震驚地盯著焱。

他也看著她,目光不再冷漠。

如同當年他搶回吊墜時,看著它的目光,仿佛眼前的草果和那個吊墜一般,令他厭惡甚至是嫌棄。

“如果覺得委屈,你就哭出來啊,哭啊!”

小時候,焱總是在推開幫助他的草果後,這樣說。

而此刻,他沒有任何言語。

草果怔怔地盯著吊墜被棄的方向,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著,閃亮的眸底湧動著疼痛的暗流。

她回過頭,默默地看了一眼焱。

忽然——

她迅速地轉身衝出了教室。

所有人都以為草果是因為生氣才離開,隻有鉤藤焱心裏清楚,那個倔強一如當初的草果,一定是在樓下,尋找被他丟掉的回憶。

那個令他無法呼吸、無法去愛卻又無法純粹去恨的女人,所留下的回憶。

【六】

直到放學,草果都沒有再回來。

一直埋守做課業的鉤藤焱忽然覺得,少了草果存在的教室,安靜得像個冰窟窿。

放學後,鉤藤焱遵照鉤藤夫人的吩咐,按時來到了聖櫻藝術學院裏。

沿路滿是初綻的櫻花,成片粉色相接,美得如夢似幻。濃鬱的馨香隨風襲來,滿路芬芳。

鉤藤焱是在舞蹈班看到鉤藤新的。

隔著透明的玻璃窗,他看到鉤藤新靜坐在一旁,略顯蒼白的臉頰漾著淡淡的笑容,目光專注地望著舞台上正在旋轉著舞步的馨果。

她穿著一套粉色的公主裙,紅色的舞鞋耀眼地在舞台上打轉,她臉上洋溢著如櫻花般的柔美的笑顏,渾身柔若無骨,優美嫻熟的步舞令她看起來如同花仙子般迷幻。

薄若輕紗的裙擺,在舞姿中輕揚,如蓮初綻。

一顰一笑,都如一幅極美的畫卷。

這樣的畫麵,令整個世界都變得美好起來。

鉤藤焱的心,似乎也微微地動了一下,有些柔和地勾起嘴角,不再冰冷。

他靜立於教室外,甚至忘記了推開那扇門,呆呆地望著舞步翩翩的馨果,靜謐的空氣中彌漫著櫻花的甜美,似乎都是來自不停旋轉著的馨果,一圈一圈、將香氣推瀾而出……

良久……

馨果停止了舞步,鉤藤焱莫名地閃躲到了一旁。

她走到鉤藤新的身旁,挨著他坐下,臉上始終是恬靜的微笑。

他們並排而坐的畫麵,猶如一卷江南墨畫,擁有著童話般的傳說,令人驚羨。

鉤藤新低頭,用手絹輕輕擦拭去馨果額頭上的汗珠,陽光打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猶如綻放出一朵朵聖結的花,她的笑臉如同蒙上了一層光暈。

他們低聲交談,不時地傳出歡快的笑聲,融洽的氣氛不容第三個人打擾。

鉤藤焱的雙眸驟然緊縮,絕美的五官蒙上了一層灰暗,令人心慌。

鉤藤新就在這時候,將頭轉向了窗外,看到了鉤藤焱。他微微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朝鉤藤焱招了招手。馨果也朝窗外看過去,平靜的目光在看到焱之後,變得愈加柔和。

她就像是一汪清泉,流進了焱的心底,甘甜而安詳。

鉤藤焱朝他們走去時,便在想,這樣美好的人兒,他有什麽理由放棄?

笑意,在嘴邊擴散……

“好久不見了,焱。”

還未走近,馨果便站了起來。如同她的舞蹈一般,她的聲音也帶著香甜的味道,如同有無數的花朵烘托著她的言語,沁人心脾。

“是呢,好久不見。我每次來接新,都沒有見到你。”

“因為我的身體不是很好,所以經常沒來上課。”

“原來,是這樣。”

鉤藤焱點頭,有趣地看著隻交談了幾句話便臉頰泛紅的馨果,想起那個常常說話大聲、腦子一發熱便不顧一切的草果,他更加確定,盡管她們的長相一模一樣,可是草果就是沒有馨果身上那種迷人的氣息。

那種氣息,如同……

如同晨曦間的花朵,沾著晶瑩剔透的甘露,令人忍不住想要據為所有……

“是這樣的,我和馨果同一所學校,也常常見不到她。奇怪的是,我倒是遇到草果好幾次了。”新想起今天在學校裏遇見草果時,他還以為是馨果,後來才發現,原來是草果。

像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鉤藤新有些不明白草果老出現在馨果學校的原因,不過他想,也許草果的出現與鉤藤焱一樣,都是來接他們體弱的親人的。

馨果的身體跟他一樣,都是屬於虛弱的。

“是嗎?我卻不覺得,馨果和草果,一眼便可以分辯,不是嗎?”鉤藤焱轉過頭,目光如炬地看向馨果。

果然——

馨果臉頰剛剛退去的潮紅,瞬間又爬滿了她秀氣的臉龐。

【七】

回去的路上,鉤藤新很自然地同鉤藤焱聊起了韓家兩姐妹。

他平常的話並不多,身體的虛弱使得他總是麵色蒼白,今天難得一見地精神很好,甚至一連說了好久,也沒有感覺到不適。

“其實,今天遇到馨果之前,我見到草果了。”新的神色,忽然平靜下來,看向一直緘默的鉤藤焱,眼神中有了淺淺的困惑。

鉤藤焱沒有回答,想起今天在學校裏那個不顧一切的草果,眼神變得複雜。

也許是因為她和馨果是雙胞胎的關係,每一次見到草果時,他總會不自然地想起優雅恬靜的馨果,對於草果便多了一份厭煩。

這樣的厭煩,就像她第一次出現在他的麵前,拉起他的手逃走時的感受……

“這個,是你的吧?”新攤開掌心,銀色的十字吊墜在晚霞的照映下寂寞地閃著光芒。

車子猛地一晃,急急地停在了路邊——

像電影畫麵突然被定格,一個試圖擺脫的夢魘死死纏繞上他的脖頸,沉甸甸地砸進他的血液裏,翻滾著、沸騰著,沒有出口。鉤藤焱定定地看著閃著銀光的吊墜,就像他的身份象征一般,甩不開、丟不掉。

一分鍾後,他的神色恢複了平靜。

“抱歉。”他開口,卻不提及那個吊墜,隻為自己突然刹車而道歉。

“焱……”新有些心疼地看著他,“其實,你不應該把它丟掉,草果……草果都和我說了。”

“你沒事吧?”他似乎沒有聽到新的話,隻在乎剛才急急的刹車有沒有傷到身體不太好的新。

“焱!”新有些生氣,執拗地將十字吊墜塞進他的口袋,“那個人是你的媽媽,這是她留給你的唯一東西,你沒有資格丟掉它!”

資格!

鉤藤焱的嘴邊泛起冷笑,在鉤藤家,他是最沒有資格談論“資格”這兩個字的人。

就連逃走的資格,都沒有。

他永遠記得,從來都對他不管不顧的鉤藤塚在他想要逃離這個像牢籠一樣的城堡時,對他說的話——

“你可以選擇死在鉤藤家,但我絕不會允許你出去丟我的臉!”

“焱?”新似乎察覺到自己說錯了什麽,有些擔憂地喊他。

鉤藤焱接觸到他關切的目光,微微一笑。

“不論如何,我們都是一家人,我是你的哥哥,明白嗎?”新拍了拍焱的肩膀,“其實,草果是個不錯的女孩,你不應該總是對她……”

“放心,我已經長大了,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捉弄她的。”

“那就好……你知道嗎?我今天遇到她的時候,她穿的是馨果的衣服,在她回過頭衝我一笑時,我真的幾乎以為她就是馨果了,說起來還真有些奇怪。她好像有些怪怪的,隻是那種感覺,我也說不上來是什麽……”

車子在柏油路上行駛著,已經進入了一條幽靜的道路,新喋喋不休地說著心底的困惑,而鉤藤焱的心思,如同車窗外的天空一般,漸漸陰沉、灰暗……

意料的是,回到鉤藤家時,他們竟然看到了韓氏夫婦。

鉤藤焱清楚地記得,在小時候那次意外後,鉤藤家和韓家就再也沒有來往了。此時突然看到韓氏夫婦,鉤藤焱的神色變得有些奇怪,但他還是平靜地走在新的身後,完全一副畢恭畢敬的姿態。

“新,快來,和韓叔叔、韓阿姨打招呼。”鉤藤夫人一見愛子回來,立刻展開笑容,朝他招手。

“新嗎?真是越長越帥,和你爸爸當年一個模樣!”韓夫人疼愛地將新拉到身旁,仔細地端詳後,由衷地讚歎道,“真是帥氣!”

燈光柔和地打在新的身上,聽到讚許後他溫潤如玉的臉頰泛起了微微的紅光,眼底如同落同了星辰般閃耀,一旁的鉤藤焱,默默地退了出去。

不論在哪裏,所有人的目光都隻會落在新的身上。

莫名地,就想起了草果,印象中,她也總是這樣被忽略,卻依舊那麽開心,想起她那安然的態度,鉤藤焱頓時有些厭惡。

為什麽,她可以在被完全忽視的情況下,還能笑得如此高興?

天色,終於完全暗了下來。

燈火輝煌的鉤藤家,不時地傳出一陣陣的笑聲,鉤藤焱遠遠地看著滿是星光的天際,笑得詭異……

緊緊地攥緊拳頭,像下了最後的決心似的,鉤藤焱黑亮的眼眸裏再也沒有任何猶豫。

【八】

第二天,鉤藤焱到學校時,就感覺到一股不正常的氣氛。

敏銳的他,察覺到每個人看他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當他不露聲色地來到教室門前時,就聽到了草果淒慘的尖叫聲,推門的手頓在空中,心髒一陣緊縮,他不明白為什麽聽到她的叫喊聲時,內心竟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如同……

如同那叫聲,是他發出的一般。

盡管,不論遇到什麽,從來他都不曾哼一聲。

“韓草果,你有必要這樣嗎?你分明應該是高貴的千金小姐,身份和我們大家一樣,為什麽偏要和那個臭小子混在一起!”一道怒其不爭的質問聲從門縫裏傳來。

是陌生的聲音,鉤藤焱確定自己不曾聽過這個人說話,心底有些好奇起來。

“什麽臭小子!我不準你這麽說他!”

倔強的語氣,鉤藤焱不用想也知道草果在說這句時的神態。她一定是昂著下巴,目光凶狠,看上去十分厲害的模樣,但其實隻需要輕輕一戳,她的紙麵具便會被戳破。

“你真的確定要站在他那邊嗎?”淩厲的聲音再一次傳出,隻是這一次,似乎缺乏了耐心。

鉤藤焱低低地笑了起來,心底響起了草果即將脫口而出的答案——

“是!”

果然!

鉤藤焱在腦海裏勾勒著待會兒推門而入時,草果會是怎樣的狼狽姿態,一定會很好玩吧?

她,總是這麽蠢。

“那麽,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大家的公敵!”

“好!”

一陣唏噓的響聲後,似乎有水流的聲音。鉤藤焱推開門,裏麵的人頓時愣住了——

他背著陽光,如同站在專設的舞台上一般,光束打在他的身上,低垂的發絲擋住了他眼底的光芒,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卻令人感覺到無盡的冰冷。

仍然拎著水桶的女生,在無意間瞥見他的目光後,整個人顫抖了起來,手中的水桶“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拉回了所有人的思緒。

大家都注視著鉤藤焱,分明他什麽也沒有做,隻是緩緩地朝他們走來,可是所有人都感覺到一陣強大的壓迫感,直到他走到草果的身旁——

她被押倒在地,雖然兩旁的人在鉤藤焱推門而入時已經鬆開了手,可是她依舊以跪著的姿勢,仰頭望著他。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閃動著驚喜,似乎在對他說“我沒關係”。她的校服已經濕透了,單薄的身軀微微顫抖著,卻笑得那麽開心。

鉤藤焱忽然發現,他並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不喜歡看到被別人捉弄後狼狽不堪的她,一股怒氣開始在心底串流著。

他抬起頭,屏住呼吸,絕美的五官掃過眾人的臉,一言不發,平靜冰涼,卻足以令人心驚膽戰。

良久——

“你們,都參與了?”他開口,冷冽的聲音穿透每一個人的心髒。

“是,那又怎麽樣?你覺得你有資格來教訓我們嗎?你隻是鉤藤家跑腿的人而已,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家和鉤藤家可是有著親密的來往。像你這樣身份的人,一旦惹事的話,倒黴的肯定是你自己!”

剛才捉弄草果的那個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鉤藤焱朝她看過去,印象中,確實在鉤藤家見過她。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就是那個喜歡新,但是連名字也沒有讓他記住的女生吧?”鉤藤焱笑了起來,眉眼中滿是嘲諷。

果然,女生頓時挑起細眉,怒不可遏地瞪著他!

“是又怎麽樣?我告訴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新的哮喘全都是拜你所賜。所以,所有和你好的人,我都不會放過,當然,也包括你本人!”

“是嗎?那就隨便你了。對了,我建議你,下次對付韓草果的時候不要用冷水,你可以試試用滾燙的開水從她的頭頂澆下去,保證比冷水更受用。”鉤藤焱冷笑道,低頭看了一眼滿臉震驚的草果,繞過她的身旁時,輕聲地說了一句,“明天到鉤藤家來,和馨果一起。”

“為什麽?”草果頓時忘記了前一秒他還在為欺負她的人出主意,好奇地問。

“鉤藤先生邀請的。”

鉤藤焱回過頭,想要反駁她,說那並不是他家,卻怔在她的笑容中。

她開懷的模樣,如同花間的精靈一般,那麽快樂,那麽發自內心,是他從未曾有過的。

“韓草果,你真是有病!”喜歡鉤藤新的伊娜白了草果一眼,便帶著自己的人離開了教室,出門前,她頓了頓,然後回過頭對鉤藤焱警告道,“鉤藤焱,我告訴你,今天我隻是給了韓草果一個小小的教訓,下一次會連同你一起的!”

伊娜走後不久,上課的鈴聲就響起了。

在老師來之前,鉤藤焱的耳旁全是草果的聲音……

“焱,你剛剛是因為我才生氣的嗎?別否認哦,我看到你生氣了!”

“焱,明天我去你家,穿什麽衣服好呢?”

“對了,這次我可以進你的房間去看一看嗎?你是不是還住在那裏?”

“還有哦,現在的梨花應該還沒有謝吧?我們還可以再去玩一次嗎?”

“焱……”

層層疊疊的句子,一下一下地填滿了鉤藤焱的心,就好像一直冰封的心,突然被人砸開了一角。他有些無措,隻想要狠狠地推開那個試圖走進他心裏的草果。

因為,她和曾經的自己一樣,都是他想要擺脫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