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喜歡,到底是什麽
01
春節就要到來了,大街小巷張燈結彩,人們臉上喜氣洋洋,熱烈的氣氛糾纏在一起,一陣陣從賓館的窗戶裏傳來。
宿醉讓人頭痛欲裂,早晨我準時醒來,吃力地翻了個身,順手摸到枕頭下的手機。
一開機,立刻有無數條短信蜂擁而入,還有許多個未接電話,那都是沈暢和孟然打來的。我懶得答理,隻不過開機看了一下日曆。
今天是臘月二十八,是闔家團聚的重要日子,也是蘇雅然下葬的日子。
那天,蘇雅然掉下山,等葉明軒和莫野趕到時,我已經報了警。警察介入調查蘇雅然的死,沈暢說蘇雅然是自己踩到石頭不小心滑下去的。
她說這話時,淚流滿麵,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真叫人覺得可憐。我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突然覺得好累好累。所以,當警察問我這一切是否屬實時,我隻是麻木地點了點頭。
山中的雨越下越大,山風呼嘯嗚咽著,好像一曲淒楚的哀歌。
蘇雅然的遺體被運走,白色岩石被雨水衝刷得幹幹淨淨,好像這裏一切從沒有發生過。
莫野當時像瘋了一般,在懸崖邊痛哭流涕,如果不是沈暢死死拖住了他,他很可能就那樣跟著蘇雅然跳了下去。
葉明軒一直沉默而憂傷地看著蘇雅然的遺體,他的眼中再次閃過了無數碎片,一如當年。
我知道,他恐怕又要陷入蘇星索死時的那種悲痛裏。
他心裏對蘇雅然的死抱有懷疑,還曾私下裏悄悄地問過我,可我隻能避開他的眼睛,麻木地把沈暢的話重複一遍。
蘇雅然的死,最終以意外失足結案。
想到這兒,我翻身爬起,點燃一支煙,用力吸了一口。最近身體不好,嗓子又紅又腫,此時被煙一嗆,頓時痛得像被燒紅的鐮刀切割一般。我猛烈地咳嗽起來,怎麽也止不住,差點兒窒息過去。
自從蘇雅然出事以來,我就一直臥病在床,醫生說我得的是重感冒,大概是那天在山上淋雨感染了風寒,他建議我住院觀察幾天,不過我拒絕了。
我知道,這其實不是生病,而是在遭報應,是我害死了蘇雅然的報應。我不明白,她說她什麽都知道了,是知道了什麽?我也不明白,是什麽支撐著她救我。我想問清楚,可惜上天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蘇雅然一定很恨我,因為她是冤死的,她一定很不甘心,因為我明明知道凶手是誰,卻不肯幫她報仇。
所以,我的病是她給我的懲罰吧?我活該受這些罪。
所以,當我發覺自己高燒不退時,我並沒有去醫院,也沒有吃藥,我希望自己就這樣病死,這也許能減輕我的一點兒負疚感。
可是,有時候人的生命力真是無比頑強,我這樣在**躺了三天三夜,之後燒竟然慢慢地退了下去。
身體開始痊愈,雖然還很虛弱,但是在一天一天複原。難道蘇雅然竟不想收我的命嗎?我倒有些失望了。不過,既然死不了,我還是得去參加蘇雅然的葬禮。雖然知道自己不會受歡迎,但是我對不起她,無論如何,我都得去送她一程。
我回到了曾經生活過十多年的省城,這裏的一切都恍然如昨。我沒有回家,也沒有通知任何人,隻是在靠近墓地的賓館定了一間房間,等待葬禮的那天。我來到這裏依舊日日醉酒,因為心裏無比害怕這一天的到來,所以拚命喝酒想要讓自己忘記,可是每天清晨仍會準時醒來。看著日期一天天臨近,我很無奈,盡管我想盡一切辦法想要逃避,可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這天,天氣陰沉,寒風陣陣,仿佛老天爺也在哭泣,預示這是一個不祥的日子。
蘇雅然的葬禮辦得很隆重,墓前香煙繚繞,鮮花環繞,叫人黯然神傷。
有許多人前來為她送行,其中有蘇雅然的同學、朋友、師長。一位身穿黑色禮服的人走到墓前,紅著眼眶宣讀了一片祭文,祭文寫得很哀婉,勾起了眾人的眼淚。大家紛紛惋惜這位芭蕾新星的逝世,同時,又把目光投向了旁邊一座舊墳,那是蘇星索的墓。
姐妹倆的墓緊緊挨著,山頭上寒風淒涼,慘慘戚戚,可山下卻傳來一陣陣新年喜慶的鞭炮聲。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的蘇雅然。那時候的她最喜歡過年了,每次春節時我總是去找她,兩個人一起跑到野地裏放鞭炮。蘇雅然膽子小,害怕爆炸聲,我卻非常喜歡刺激,所以,每次都是我上前點燃爆竹,然後跟著她一起捂著耳朵躲得遠遠地看。每次鞭炮炸響,她就發出又興奮又害怕的叫聲,上躥下跳像個小猴子一樣……
可是,當年那個梳著麻花辮,有一雙淘氣大眼睛的小女孩,現在已經靜靜躺在墳墓之中。她再也看不到下一個新年了,她去黃泉的路上,是不是有姐姐做伴?
我躲在人群後,默默地捧著花束,往事使我悲傷,幾乎無法自抑。這時,身後不知誰推了我一把,我一個踉蹌,越眾而出,摔倒在蘇雅然的墓前。
人群中發出了一片驚呼,有人認出了我,開始竊竊私語。
這時,我看到了葉明軒。
他穿著一套肅穆的黑西服,身材挺拔,神色悲傷。跟他站在一起的,還有他的媽媽和我的爸爸,看到我,他們眼中閃過了一絲驚訝,但隨即又變得麵無表情,好像我隻是個陌生人。
我爬起來,低頭理了理衣襟,然後朝蘇雅然的墓走過去。
墓碑上,玻璃相框中嵌著一張蘇雅然生前的照片,照片裏的女孩穿著潔白的芭蕾舞裙,笑容美麗,身姿優雅,就像個高貴的公主。
我想把花放在她的墓前,可這時,有人擋住了我,是蘇雅然的爸爸和媽媽。
蘇爸爸用手指著我,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而蘇媽媽眼中充滿了怨恨。他們一定感到很奇怪,像我這樣的劊子手,在這個時候應該躲在黑暗的角落裏苟且偷生才對,現在竟敢出現在這裏,是來挑釁的嗎?
蘇爸爸擋住我,說道:“你給我滾!”
我頓了頓,哀求地看著他:“叔叔,我隻是想跟蘇雅然道個別。”
蘇媽媽立刻尖叫著衝過來打了我一巴掌:“滾!你這個畜生。”
她這一巴掌很用力,我被打得一歪,差點兒摔倒在地。不過,幸好我這時離墓碑很近,所以順手扶住了墓碑,使自己身體平衡下來。
我在蘇雅然的墓碑前跪下,磕了一個頭,然後把花放在她的墓前。
我輕聲說道:“蘇雅然,我來送你了。”
說完這句話,我的眼睛立刻酸澀難忍,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來。我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可是此刻麵對她的遺像,我除了歉疚,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的死是我造成的,我想我終此一生,恐怕也無法走出這種自責。
蘇媽媽的身體晃了一晃,有人扶住了她,好像她要暈倒過去。還有人在小聲地譴責我,因為在他們的眼中,我就是那個害死了蘇雅然的凶手。
是的,我有罪,這一點,我無法辯駁,也無法撇清。我的確是個劊子手,手上早就沾滿了蘇家姐妹的鮮血。
最後,我起身,朝著蘇爸爸、蘇媽媽鞠了一躬。看著他們傷心憤怒的樣子,我努力咬緊下唇,不使自己哭出來。
做完這些,我便往人群外走去。前來吊唁的賓客紛紛往兩邊退,給我讓出一條通道。每個人眼中都有畏懼、厭惡、疑惑,他們在害怕我,因為我是一個劊子手。
我心中木然,而這時,突然又有人擋住了我。
02
我爸走了過來。
“掃把星!”他衝我大吼,然後,猛地一個耳光朝我抽過來。
我耳朵一陣嗡鳴,眼前一花,身體站不穩,額頭重重撞到了墓碑上。
額角有些涼,又有些熱,好像有什麽**沿著我的額角滑落。我的眼前一片血紅,看不清周圍的一切。我隻能透過模糊的視線,看到墓碑上相片中的蘇雅然,她還在笑,離我好近,我甚至聽見了她的聲音。
她在笑,活蹦亂跳得就像隻小猴子。她梳著麻花辮,對我說,“葉星,放鞭炮好開心呀!我們要做好朋友哦!”
回憶瞬間湧上心頭,我伸出手去,緊緊抱住墓碑。冰冷的墓碑很硬很硬,可我分明感覺到一陣溫暖。那種溫暖,我以前未曾特別注意,可此時一旦失去,卻覺得如此珍貴。
這時,有人又在我背後狠狠踹了一腳,我身子前傾,整個額頭更加親密地貼上了蘇雅然的墓碑。
爸爸憤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歇斯底裏:“你這個掃把星,你還有臉回來?我當初就應該早點兒把你掐死!”
我知道是爸爸在用他的牛皮鞋狠狠踹我,非常用力,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平息他心中的憤怒。墓碑前響起了“撲撲”的聲音,一下又一下,直到我再也沒有力氣,再也抱不住蘇雅然的墓碑。中途,我曾看到葉明軒試圖衝上來,阻止爸爸的暴行,但被他媽媽拉住了。我以前一直非常討厭他的媽媽,不過這時,我卻對她有幾分感激。
四周傳來了驚呼聲,終於有人看不過眼,上前拉住了爸爸。他們紛紛勸著,把他拖到一旁。接著,又有人上前扶起我。
我抬手擦了一把臉,血水沾滿我的手掌。我在旁人的幫助下,勉強站起,後背很痛,可我的心裏感覺好受了些。
蘇雅然的爸媽終於看了我一眼,然後,蘇爸爸閉上眼睛,揮了揮手:“葉星,你走吧!”
我想向他行一個禮,說一聲“對不起”,可是,胸口此時突然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我控製不住,一口熱血猛地噴了出來,將旁邊那位好心扶我的女士的衣服染得通紅。
她誇張地尖叫一聲,鬆了手,我立刻往旁邊的草地倒去。
天旋地轉,我趴在地上,隻看得見大家的皮鞋和腳後跟。
周圍似乎傳來了許多人的驚叫聲。
似乎葉明軒的聲音也摻雜在其中,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噌噌兩下就衝到了我的身邊,他焦急地喊:“小星,小星……”
可是,耳朵嗡嗡作響,眼前一片花白,我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就好像小時候在外婆家裏看的老式電視機,因為信號不好而出現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然而,雪花最後也消失了,我陷入了黑暗之中。
四周是一片沉沌的黑,無邊無際。有那麽一刻,我的意識模糊不清,身子輕飄飄的,仿佛存在於一個未知的世界。這種死寂的黑,讓我無端地覺得安心,甚至認為就這樣沉睡下去也不錯。可是,突然,眼前爆出了一個小光點,極白,極亮,就好像有人在幕布閉合的黑暗影院裏,突然打開了投影機一般。
我呆呆地看著那個光點。
光點越來越大,越來越亮,最後竟然像絲帶一樣在黑暗中飄動起來。它們飄過我的眼前,我赫然發現,原來那是一幀幀電影膠卷。
往事曆曆在目,它們以無比緩慢的動作出現在電影膠卷上,在我眼前一一閃現。
那些,都是我和蘇雅然的往事。我們的初次相見,我們的鬥嘴打架,我們的和好如初,然後,我們漸漸長大,各懷心思,卻偷偷暗戀著同一個男孩子,她取笑我的不自量力,我嗤笑她的單純無知……最後,是她墜崖前的那一幕。
她俯趴在岩石邊,用力地抓住我的手,山風呼嘯,從她身邊凶猛地刮過。
她的臉色蒼白,眼神卻那樣堅定,執拗地望著我,說:“葉星,你當時為什麽不放手?葉星,我絕不會放手。”
可是,最後墜崖的人是她。
她墜落下去,筆直地墜落下去,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我淚流滿麵。
我猛然明白一個事實,這些,都是我跟她的回憶,這些光影片斷,是我們自童年起累積的點滴過往。
可此時,她終究要離我而去了嗎?她是在通過種方式向我告別嗎?
眼前,似乎又浮現她那精致、絕美、蒼白的笑臉。
她笑著對我說,“葉星,我們要做好朋友哦!”
那一刻,她的臉跟蘇星索的臉疊加在一起,一起向著深不可測的懸崖底墜去。
不要……
我衝她伸出手去,可最終還是夠不著。
我趴在懸崖邊,看著那美麗的白天鵝在岩石上綻放出妖嬈的花朵。
那是開在墳墓裏的花,美豔,冰冷,香氣襲人,卻又那麽讓人絕望。
蘇雅然,你不要死……
我跪在懸崖邊哀傷地哭泣。
“舍不得她死嗎?那麽,你就去陪她吧。”突然,身後傳來了一聲冷笑,然後有人用力地推了我一把。
我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身子失重,立刻往懸崖下墜落……呼嘯的風從四麵八方刮過來,自由落體使我的心髒狂跳。我的長發在風中亂舞,衣袂在風中翻飛。
原來,高空墜落就是這種感覺,酥麻,恐懼,卻又利索幹脆。
03
當我從墜落的夢中驚醒過來時,看見葉明軒守在我的床邊。四周是一片空寂的白,鼻子裏嗅到了消毒水的氣味。
原來,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個夢。
腦子有片刻的短路,我有些分不清眼前是現實還是幻覺,問道:“我這是在哪裏?”
葉明軒告訴我,這裏是醫院。由於我在蘇雅然的葬禮上被踢到吐血,所以被送到醫院急救。
“葉星,你別怪爸爸,他當時也是一時衝動,氣昏了頭。”葉明軒說著,眼中閃過一絲我所熟悉的疼惜,他很體貼地幫我掖好了被角,又很溫柔地問我胸口還疼不疼。
我搖搖頭,告訴他,我已經不疼了,而且,我也不怪爸爸。其實,當爸爸一個耳光把我扇得暈頭轉向時,我心中甚至是有些感激他的。
我很希望有人能來打我一頓,讓我感覺到痛,感覺到傷,那樣,我就不至於像個行屍走肉一般活著。
這些天來,我一個人躺在公寓裏,整天昏昏沉沉,睡著永遠睡不醒的覺。偶爾清醒片刻,就坐到窗前抽煙、喝酒。那樣的生活充滿了絕望,跟死了又有什麽區別?
葉明軒安慰我幾句,又勉強說了些客套話,然後,他變得沉默了,病房又陷入了尷尬的寂靜。
他似乎有些不安,別過頭不看我,我卻可以躺在**光明正大地偷看他的側臉。
他依舊像王子般俊美,可是現在下巴也長出了好多青青的胡茬子,而且他比之前消瘦了很多。
蘇雅然出事後,他再度陷入悲傷之中,並且決絕地離開了我,再也沒有回頭。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好這樣呆呆地看著他。我們倆就這樣在病房裏待著,並不交談,也不對視,從黃昏呆到夜幕降臨。
護士來幫我換藥,葉明軒上前幫忙,完畢後,他又坐回床前,憂傷地看著我。
他的手輕柔地撫過我的頭發,然後,用一種很平靜的口吻問我:“小星,告訴我,蘇雅然那天到底是怎麽死的?她並非死於意外,對嗎?”
我心頭一震,抬起頭,葉明軒正坐在黑暗裏。
護士出門時已經體貼地把門關上,可是天色全黑了,我們誰也沒有去開燈。
有微弱的光線從靠走廊一側的窗戶裏照射過來,葉明軒逆光而坐,他長長的睫毛就像兩把扇子,在臉上投下優美的影子。
他在等著我的回答,非常非常有耐心地等待著。
可是,我所能告訴他的,隻是這樣的答案:“蘇雅然的確是自己掉下去的,那天下雨,地太滑,她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這幾句話,我早已在心底演練了無數遍,已經爛熟於心。相信任何人問我,我都可以不假思索地說出來。此刻,麵對葉明軒,我雖然心底有一絲動搖,但最後還是做了相同的回答。
孩子是無辜的,為了沈暢,我必須這麽說。
葉明軒眼中閃過掩飾不住的失望,頓了一頓,又問:“那星索呢?她到底是怎麽死的?”
我的心再度一跳,這次,卻隻能以沉默來回答。
蘇星索的死,甚至連失足這樣的借口都不能用,因為,我曾經答應過她。
答應了的事,就要堅守承諾,即便被人誤解,我也不能說,不能作任何辯解。
葉明軒眼中的期盼迅速地退去,臉上浮現一絲溫存的笑。他站起身來,再一次幫我掖了掖被角,低聲說道:“小星,你好好躺著,我去找醫生來。”
我緊緊盯著他,在黑夜之中,我突然變得很緊張。
葉明軒嘴角的笑並沒有抵達眼睛裏,他的心裏,此時一定非常失望,非常傷心。可是,我即便知道一切真相,卻仍然什麽也不能說。
事情怎麽變成這樣了呢?
我眼睜睜看著他轉過身去,消瘦的身影緩步走向門口。我心中著了慌,不由得喊了他一聲,葉明軒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屋子裏如此寂靜,而我的心裏如此喧嘩。有無數的聲音急速湧過來,爭吵著,叫囂著,各執一詞不肯妥協。
一刻的停頓,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反倒是葉明軒先開口了:“小星,我知道你心裏有苦衷,我也相信,蘇星索並不是你殺死的。我曾經努力地試圖說服自己,希望能克服蘇星索的死帶來的種種陰影,跟你重新開始。可是,現在已經不行了。”他表情沉重地看著我,“對不起,小星。我現在做不到了。蘇雅然死了,我再也做不到了。”
我呆呆地縮在床頭,抓緊被子,發不出任何聲音。
是啊,做不到。
蘇雅然的死是一道巨大的鴻溝,我跟他各自站在兩邊,彼此相望,卻終究無法跨越。
“小星,再見。”
葉明軒說完,便打開了病房的門。
立刻,明亮的光線像箭一般射進來,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死死地揪住了衣襟,忽然又覺得胸口劇痛,那是一種絞痛,撕心裂肺。
眼角一片冰涼,淚光中,葉明軒的身影越來越遠。
他那邊是一個光明而嘈雜的世界,我卻被丟在了黑暗的角落裏。這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我終究還是不能跟他在一起嗎?
就這樣分開,再見,是再不相見的意思嗎?
葉明軒,你終究還是愛著蘇星索的吧?放不開,忘不掉,就像困在棋局裏的棋子,永遠也走不出來。
我的心頭湧過一陣慌亂,我又要被人拋棄了。可是,我怎麽會甘心,我又怎麽能甘心?
我猛地拔下了手背上的輸液針頭,然後光著腳丫子衝進走廊裏。幸好葉明軒並未走遠,我大聲地呼喊:“葉明軒,哥哥。”
葉明軒的腳步一頓,然後,猛地回過頭來。
我知道,他可以拋棄作為葉星的我,卻絕對不會拋棄作為妹妹的我。
趁著他發愣的一刹那,我拚盡全身力氣,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朝他撲過去。
“哥哥,不要走……”我抱著他放聲大哭。我太害怕了,隻要能留住他,我甚至可以不擇手段。
葉明軒愣了愣,然後遲疑地伸出雙手,抱住我:“小星。”
他把自己的圍巾摘下來,圍在我的脖子上,輕拍著我的後背:“乖,不要哭,外麵冷,你快點兒回**去吧!”
我死命地搖頭,拚命抱緊他的腰,可是,葉明軒還是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緩緩地掰開了我。
“我們永遠隻能做兄妹。”他說道,眼中帶著決絕。
我問他:“如果……如果沒有蘇星索,你會不會愛上我?會不會?”
我抬起頭,期盼地望著他,這個男孩如此憂傷,憂傷到讓我心疼,叫我如何放得開。
葉明軒沉默著,好久沒有說話。最後,他輕輕說了聲:“也許會吧。可是,這世上並沒有如果。”
是啊,這世上並沒有如果。最早遇見他的,是蘇星索,並不是我。這個事實永遠不可能改變。
蘇星索死了,她永遠活在他的心中;蘇雅然死了,他永遠活在自責中。
這是上天布下的一局死棋,我跟他身陷其中,永遠也走不出來。
“再見,葉明軒。”
這一次,是我主動鬆開手,轉身離開。
走之前,我擦幹了眼淚,把圍巾摘下來還給他。
葉明軒接過圍巾,沒再說話。
我知道,這一次,我們是真的要分開了。
冬季的風,突然大了起來,卷著漫天的枯葉在天空狂亂飛舞。我抬頭看著深藍的天幕,那裏有一輪下弦月,月光慘淡而哀傷。
我的心中也無限悲涼,卻也有一絲莫名其妙的解脫和輕鬆。
我知道,那個曾經愛著哥哥的女孩子已經永遠地離開了,她的心中,將不再有一個叫葉明軒的男孩。
乖乖回到病房,乖乖由護士重新把針頭紮進手背的血管裏。身體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痛,心中空了一大片。
我安靜地躺下來,望著窗邊的月光,漸漸陷入沉睡。
夢中,似乎還是一個人,獨自跋涉於無邊的黑暗裏。
偶爾,會有蘇雅然的笑臉在眼前閃過,轉瞬即逝,就好像電影裏某些光影片斷。
我一直往前走著,堅定地走著,終於來到一個死寂的世界。
這裏,已經沒有任何人,隻有亙古永恒的月光冷冷照耀著我。
我終於可以哭了吧?
我蹲下來,抱緊膝蓋,大聲地哭起來。
四周寂靜無人。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放縱過了。
04
新年很快到來,到處洋溢著團圓的氣氛,電視裏不斷地播報著,全國人民喜氣洋洋,海外華僑送來新春祝福。
不過,這種溫存的東西我並不需要,也不羨慕。我隻是獨坐在高高的窗台上,背靠著藍窗簾和白天鵝,跟她們一起看著滿天煙火。
煙火繁華絢麗,轉眼就消逝在寒風裏,我喝完最後一罐啤酒,對自己說了聲“新年快樂”,然後一頭栽倒在**。
這種以酒買醉的日子,過了不知幾天,我幾乎每晚夢見蘇雅然,也夢見蘇星索。
這一次,夢裏我們回到了童年小時候。
那個時候,蘇雅然還是小孩子。有一天她跑來問我,“葉星,你知道什麽是喜歡嗎?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麽感覺?喜歡一個人,會想為他做些什麽?”
當時,我心裏滿滿當當的隻裝著一個葉明軒,於是很認真地告訴她:“喜歡,就是想要跟那個人在一起;喜歡,就是想跟他相守一輩子。當他覺得開心時,你比他更快樂;當他疼痛時,你恨不得替他難過。”
蘇雅然似懂非懂,睜著懵懂的大眼睛迷惑地望著我。我有些不耐煩再給她解釋,同時,也有點兒不好意思。
隻是,當時的我們都不知道,她的姐姐蘇星索,其實比我們更懂這個詞,喜歡,以及什麽是喜歡。
蘇星索曾非常認真地為我詮釋過這個詞的含義,以她的生命為代價。
事情發生在一年前的那個秋天。
那一年,我和蘇雅然都考上了大學,為了慶祝,蘇星索和葉明軒帶著我們去市郊爬山。
蘇星索說那是一座非常秀麗的山,高處有一道懸崖,站在懸崖邊看風景尤其壯觀。
她那天打扮得非常美麗,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披散著,白色的裙子像盛放的花朵一般。當山風徐徐吹過來時,她就像出塵的仙子,隨時會乘風歸去。
當她亭亭玉立地出現在我們麵前時,葉明軒的眼睛明顯一亮,然後,他便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癡癡地看著她。
蘇雅然在旁邊牽著我的手,對我擠眉弄眼:“我姐姐今天好漂亮,對吧?”
我點頭,違心地稱讚,心底卻湧起一股酸澀。
蘇星索的美,超凡脫俗,實在讓我望塵莫及。無論我怎麽努力、怎麽打扮,在她的麵前,我始終像個醜小鴨,灰頭土臉。葉明軒的眼中始終沒有我,無論我如何努力,他的心隻牽掛著蘇星索。
看著他們倆十指緊扣、心心相印的模樣,我的心情變得很糟糕,於是,我故意落在了最後頭。
蘇雅然停下來等我,陪我一起走。
那天的天氣不太好,半途下起雨來。為了避雨,大家一陣忙亂,我們幾個都走散了。
我到處找不到葉明軒,心情越發焦躁,他一定是趁著我和蘇雅然不注意,拉著蘇星索,悄悄跑到偏僻的地方去過二人世界了吧?
我心中落寞,馬不停蹄地向山上走去,因為記掛著葉明軒,所以很快抵達了預定的地點。
在山頂,我看見了蘇星索,當時她正獨自一個人站在懸崖邊。她迎風而立,雙臂伸展,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有呼嘯的山風吹來,卷起她的黑發和長裙,她就像一隻白色的鳥兒,振翅欲飛。
葉明軒並不在她的身旁,而這個懸崖由於有些偏僻,況且又下雨,所以附近並沒有別的遊客。
我看著背對著我的蘇星索,一愣,下意識地放輕腳步。
眼前的畫麵如此唯美、如此高潔,我被深深地震撼了,不忍心去製造噪音,驚擾了那種靜謐。
可是這時,蘇星索忽然往前邁了一小步。她此時本來已經站在了懸崖的最邊緣,幾乎就要跌出懸崖外,可她似乎根本感覺不到危險。懸崖邊的碎石隨著她的邁步簌簌滾下,跌入無盡的深淵裏,看起來危險極了。
我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蘇星索的神色似乎不對。風聲嗚咽裏,隱約夾雜著一兩聲啼哭,難道是蘇星索在哭泣嗎?
我心裏一緊,立刻衝上前去,一把抱住她的腰:“星索姐姐,你怎麽了?”
不知道是不是直覺,我竟然覺得蘇星索此時想要輕生。可是,她向來是個溫柔開朗的女孩,之前也一直笑容滿麵,而且對今天的這次郊遊尤其期待。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蘇星索側過頭來,並無意外地看著我,似乎早就知道我的到來。
她的語氣很溫和,說道:“葉星,這裏很高呢!如果掉下去,一定會沒命吧?”
我仔細打量她,沒能看出什麽異常,隻好應付著:“是啊,很高,所以你要當心點兒。”
蘇星索笑了,聲音像銀鈴般動聽:“謝謝你,葉星,你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
她的神色並無異常,我覺得,可能是我反應過度了。
我鬆開手,把她往後拉了拉,然後自己也退到一邊,跟她一起站在懸崖邊,眺望遠處的風景。
眼前的景色的確秀麗,青峰如寶劍出鞘,朦朧的白色霧氣若隱若現,令人心曠神怡。
我緊繃的心弦放鬆下來,心底卻又對蘇星索生出了幾分惡意。望著底下令人目眩的幽深山穀,我想,如果她真的就這樣掉下去,該有多好,她死掉,哥哥就是我的了。
不過,這個念頭隻是在腦海中轉了一下,就立刻被我掐死在萌芽狀態。
下一秒,蘇星索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
她問:“葉星,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
我一愣,接著搖頭:“沒,還沒有過。”
蘇星索微微一笑,並不追究我答案的真假,說道:“可是我有喜歡的人了,我喜歡葉明軒。”
我聽後心中非常不爽。
她跟葉明軒是情侶,這個我早已知道,而且甚至連雙方的父母都已經默許了這種狀況,現在,蘇星索為何突然要跟我強調這個呢?難道還嫌我心裏不夠堵?
我有些怨恨地看著她。
她卻低頭望著腳下的懸崖:“可是,我已經沒有資格喜歡他了。”
什麽?
蘇星索的聲音很輕,輕到我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她接著說了下去,語氣中透出一絲絕望:“葉星,我完了,我這輩子已經毀了。”
我疑惑地看著她,想問她發生了什麽事。
可她又往前邁了一小步。此時,她顫巍巍的身體幾乎已經探出懸崖外,山頂風很大,我真的擔心她會被吹下懸崖去。
我驚恐萬分,立刻意識到之前的感覺不是幻覺,蘇星索的確想輕生,否則,她也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可是,我又不敢貿然衝上前去,隻能試圖安撫她:“星索姐姐,發生了什麽事?你先不要做傻事,要多為你的爸媽、你妹妹,還有葉明軒著想。”
提到葉明軒,蘇星索的臉上立刻滑過兩道清淚,可是她抬頭望天,縱聲笑了起來。那聲音是那麽淒楚,與她的頭發糾纏在一起,在風中飛舞盤旋著,顯出一種決絕的姿態。
她說道:“葉星,我做錯了事,現在,除了死,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法子可以保存自己的尊嚴。”
我一愣,更加驚慌。
蘇星索對我來說,一直是個溫柔懂事的大姐姐,她雖然不像蘇雅然那樣容易把喜怒哀樂掛在臉上,可是她的嫻靜大方是人人稱讚的。
我想象不出來,這樣完美的女生,會做錯什麽事,甚至錯到讓她不再珍惜自己的生命。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問,“星索姐姐,請把你的事告訴我,我一定會保密的。”
蘇星索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然後,她猛地將眼睛一閉,露出了萬分痛苦的表情:“葉星,我做錯了事,無法被原諒了……葉明軒,他不會再喜歡我了……”
我趕緊勸道:“星索姐姐,先別著急,有什麽事咱們可以商量著來。不管你做錯了什麽,我相信哥哥他一定會原諒你的。”
蘇星索有些淒惶地看著我,似乎在尋找某種保證:“葉星,我……我真的可以信任你嗎?”
我立刻拍著胸脯做了保證,蘇星索終於把她的事說了出來。
一個多月以前,蘇星索和葉明軒因為一點兒小事鬧了別扭,當時傷心難過的她,在衝動之下獨自跑去了酒吧喝酒。她一邊喝酒,一邊給葉明軒發了短信,讓他來酒吧接她,可他始終沒來。後來,有一幫流氓盯上了她,給她強行灌下了迷藥,在反抗無效的情況下,她被他們帶上了車……
悲劇就那麽發生了。蘇星索醒來時,發現自己被丟棄在荒野裏。那幫流氓不僅汙辱了她,還拍了她的照片,揚言如果她報警,就要把照片散播到網上去。蘇星索不敢聲張,忍氣吞聲回到家裏之後,才知道葉明軒當晚之所以沒去接她,是因為當時手機沒電了。
葉明軒向她認了錯,他們很快就和好如初。
蘇星索曾經努力想把這一切忘掉,可是葉明軒對她越好,她心裏就越惶恐。
悲劇已經發生,再也沒有機會回頭,蘇星索很快又發現,自己懷孕了。
說到這兒,蘇星索已無法再敘述下去,她的表情痛苦扭曲,突然俯身在懸崖邊幹嘔起來。
我滿心震驚,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怎麽才能安慰她。
一直以來,蘇星索都是個高高在上的公主,是個完美純粹如水晶般的女生。她向來視純潔為人生的最高準則,可現在發生了這種事,她心裏一定非常痛苦吧?
我心生憐憫。
蘇星索好不容易克製住情緒,對我說道:“葉星,這件事你幫我保密,好嗎?”
我立刻點頭:“我絕對會保密的。可你千萬不要做傻事,我哥哥他是真心喜歡你,他絕對不會在意這些。”
“喜歡,你知道什麽是喜歡嗎?葉星,你還不懂。”蘇星索苦笑著搖頭,有些淒楚地看著我,“喜歡一個人,就會希望他得到的是這世上最美好的東西,不想任何肮髒汙染他的眼睛,不想任何事情使他受委屈。我喜歡葉明軒,正因為喜歡,所以才最沒資格陪他繼續走下去……如果要讓葉明軒委曲求全,我寧願自己去死。”
她轉過頭來,幽幽地看著我:“葉星,我知道你喜歡他……”
“什麽?”我的心猛地一跳,猛然抬起頭來。
蘇星索看著我,語氣溫柔,眼神卻像個智者充滿了洞悉和慈悲:“我知道你一直悄悄喜歡著他,葉星。你們並不是親兄妹,你一直暗戀著他吧?”
我突然覺得很狼狽,仿佛心思瞬間被人看透。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很不喜歡。
蘇星索卻並沒有責怪我,而是很誠懇地說道:“葉星,不用覺得對不起我,也不必道歉。我們是朋友,我一直把你當親妹妹,真的。葉星,你答應我,今後幫我照顧葉明軒,陪著他一起走下去,好嗎?”
我乞求地看著蘇星索:“星索姐姐,你快別說傻話了,葉明軒他最喜歡的人是你,沒有你,他不會幸福的。你千萬不要做傻事,不然他會傷心不已。”
蘇星索臉上閃過一絲淒涼的笑:“是啊,他最喜歡的人是我……可是,我已經配不上他了。葉星,請你原諒我的自私,幫我保密這件事,好嗎?至少,請讓我在葉明軒的心中,留下一個美好的形象。”
“星索姐姐——”
我還沒有說完,蘇星索卻突然縱身躍下。
山風呼嘯而來,我腦中一片空白。
等我尖叫著衝上前去時,僅僅抓住了她的一片衣角。
蘇星索跌落山崖,直直地下墜,好像一顆隕落的流星,離我越來越遠。
“為什麽一切會變成這樣……”
這是她留在風中的最後一句話。
蘇星索就這樣決絕地離開了,把她的秘密永遠地留給了我。她讓我保守這一切秘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她以死亡封印一切,我除了答應她,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因此,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她成為了那個永遠美麗純潔、善良優雅的白天鵝,而我卻要背負起殺人凶手的嫌疑。因為,當她縱身躍下時,蘇雅然和葉明軒剛好趕到附近,蘇雅然的位置稍微靠前,當時從她的視覺角度來看,剛好能夠看見我伸手去拉蘇星索,那一幕,可以理解為救她,也可以理解為推她。
蘇雅然知道我一直喜歡葉明軒,所以她就想當然地把我當做了仇人。她以為我想要殺掉她的姐姐,自己取而代之。
葉明軒又著急又傷心,問我什麽要殺蘇星索。我當時手心攥了一片衣角,慌亂得什麽也答不上來。
我隻是牢牢記著蘇星索的遺言,她叫我什麽也不要說,一切都要保密。
隻不過一時的遲疑與沉默,蘇雅然越發堅定了自己的猜測,葉明軒也對我失望透頂。
我的世界從此坍塌,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是,我並不怪蘇星索。因為她臨終前,並沒有想要陷我於不義的境地。
一切隻是巧合,是上天布了一局無聊的棋,我們不過是其中被玩弄的棋子,無論怎樣突圍也逃不過注定的命運。困頓與悲慘,是我們最後的結局。
也許,隻有徹底放手,才能走出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