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沒有誰離開誰不能活

01

我在家裏睡了將近一個月。

這一個月以來,我整天待在單身公寓裏,以開水和泡麵度日,醒了就抽煙,難過了就喝點兒酒。

心情好的時候,我會想想蘇雅然,回憶我們一起度過的年少歲月。我發現,自從跟她認識的第一天起,我的生命裏就一直有她,她跟葉明軒一樣,毫無理由地闖進了我的生命裏,從此糾纏著打鬧著,終其一生無法割舍,已經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深深融入我的生命裏。

日子就這樣平靜無波地過著,有時候,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快點兒變老,這樣,我就不用再承受更多的生離死別。

可是,有些人似乎並不願意放過我。

沈暢曾經給我打過電話,我沒有接。孟然也來公寓找過我,我現在並不想見他。

孟然是個倔脾氣的人,吃了好幾次閉門羹之後,便不再顧禮節,在走廊裏把我的大門拍得“砰砰”作響,不過我始終沒有去給他開門。到最後,他幹脆每天早晨來報到,帶著吃的喝的,並且自帶板凳坐在我家門口。有時候,他會大聲在走廊裏跟我說話,有時候還會唱歌給我聽,不過,我都沒有答理過他。

一個人的獨角戲而已,我不理他,他又能自導自演多久?也許再受幾次挫折,他就會知難而退了。

大年三十那天,他沒有回去跟父母團聚,而是在我家門口守了一整夜。

我坐在高高的窗台上,一個人自斟自飲,順便看外麵的煙花綻放。

那一晚,煙花熱烈綻放了多久,孟然就待了有多久。到最後,天快亮了,那家夥卻還待在我家門外,怡然自得地唱著新年快樂歌。要不是因為春節,鄰居一定會投訴吧?可是總這樣也不好。

我很無奈,把門打開一條縫。

孟然立刻像條獵犬似的彈起,滿眼星星直冒地望著我,就差在身後加條尾巴左右搖擺了。

我皺眉問他:“你究竟要糾纏到什麽時候?”

孟然滿臉期待地看著我:“葉星,我陪你過新年吧?”

我凶巴巴地盯著他,他的臉頓時暗了下去。

不過,他很快又重新振作起來,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個盒子,雙手遞給我:“至少,收下我的新年禮物哦。葉星,新年快樂。我是第一個為你送上祝福的人吧?”

看著他那熱切的眼神,我隻好把盒子接過來,並對他說道:“好了,東西我收下了,你快點兒回去。”

我關上門,孟然還在門口徘徊了一陣,用非常可憐的目光頻頻看向貓眼,就好像一隻被趕出家門的可憐小狗一般。

他的樣子讓我心裏堵得慌,可是長痛不如短痛。既然不能給他幸福,就應該讓他早點兒離開,即使給他一點小小的傷害,也好過讓他也陷入棋局中掙紮沉淪。

最後,孟然失落地離開了。

我打開了那個盒子,那隻是個普通的餐盒,裏麵裝著的也是很普通的東西——餃子。

胖乎乎的餃子整齊排列著,活像一個個小元寶,也不知道孟然用了什麽辦法,竟然能讓它們在寒冷的冬夜裏還保持著溫熱。

盒子底下附帶一張小字條,是孟然的親筆,他寫道——

葉星,新的一年開始了,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麽,希望你能快點兒振作起來。聽說餃子能帶來好運,我在其中一個裏麵包了幸運錢幣,你一定要吃到它哦!

最後在末尾,還畫了一個滑稽的鬼臉,叫人又好氣又好笑。

最近沒有食欲,我其實已經好多天沒有正經吃過東西了,餃子這種高級食物,更是與我無緣。沒想到新年的第一天居然能吃到它,而且還是孟然親手包的,我突然覺得饑腸轆轆。

我遲疑著吃了一個,沒想到第一個裏麵便包著錢幣,雖然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可這總算是一個好兆頭。心漸漸地溫暖起來,我抱著盒子坐到窗台上,一邊看煙花一邊吃餃子。

到最後,我吃了十個,每一個裏麵都有錢幣。這讓我哭笑不得,而這時,手機突然響起。孟然的聲音傳了過來,帶著欣喜:“葉星,你吃到好運了嗎?”

我告訴他,我吃到了,而且吃到了十個。

孟然在電話那頭嗬嗬地笑了起來,原來,他怕我吃不到,所以在每一個餃子裏都包了幸運錢幣。

“傻瓜。”我輕笑著說他,隻有傻瓜才會用這麽笨的方式追女孩,讓女孩開心。

“我就是傻啊,”他傻乎乎地笑著說,沉默了一會兒,他的語氣也變得低沉,“葉星,莫野找過我。”

“啊?”我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提起莫野,說到莫野,我的心就一陣抽痛。我害死了他深愛的蘇雅然,他應該是恨我的吧?

“他說,蘇雅然都知道了。”

我心裏一驚,脫口而出:“知道什麽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語氣一滯,“他那天喝了很多酒,看到我就撲了上來說,蘇雅然那次把你傷了,回去之後有些後悔,就說自己的耳釘掉了要回去找,還不忘記讓莫野帶一件外套,莫野說,他知道蘇雅然是有些不忍心讓你在那兒待一夜。”

“然後呢?”這件事情孟然當時跟我說他的懷疑時,我還當成了笑話,現在想來,更像笑話的是我。

“她聽到我們的話之後找人調查當年她姐姐的事情,結果當初的事情太少人知道,所以一直查不出來,那段時間蘇雅然特別暴躁,像瘋了一樣到處找到處問。”他停了一下繼續說,“後來,一個巧合,她遇到兩個男人在談論自己曾經糟蹋的一個女孩兒,說得繪聲繪色十分詳細,後來在說到她是跳舞的還是比賽冠軍之後,蘇雅然抓住他們問出了真相。那倆人認識蘇雅然,知道她是莫野的女人,也不敢不說。”

真相,天知道真相對蘇雅然來說是怎樣的一種酷刑。星索姐是她的信仰,是她世界裏的神話,神話和信仰在一瞬間破滅的感覺是什麽樣子,隻有經曆過的人才知道。

蘇星索是高傲的,她不會允許那樣的自己還留在世上,更不允許那樣的自己被葉明軒深愛,所以她選擇了死亡。這一點,蘇雅然比我更了解,隻有她最了解蘇星索。

這就是她知道的事情嗎?她的死算是對我過去一年所受委屈的補償嗎?如果是這樣,我不接受,我寧願繼續被誤解,繼續被唾棄,我也希望她能活著,好端端地活著繼續和我作對,用尖銳的語言傷害我。

“那天,我們在莫野家看到蘇雅然,就是她剛知道真相不久,她冒著雨找到莫野哭訴,衣服也是莫野姐姐的,並不是他們發生了什麽。我想當時蘇雅然沒有說出真相,是因為你當時誤解她傷害了沈暢讓她有些傷心和生氣吧!”孟然繼續說著。

我的頭“嗡嗡”作響,我果然是個災星嗎?蘇星索死了,蘇雅然也離開了。

“那次爬山其實是莫野讓沈暢約的你,蘇雅然想要和你在山上結束掉過去重新開始,結果……葉星,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難受,而是要告訴你,蘇雅然不恨你,她的死和你沒有一點關係,你知道嗎?我……”

我沒有繼續聽他說下去把電話掛斷,一個人坐在那兒,顫抖著點了一根煙,卻忘記放到嘴邊,任它在指尖燃燒。

我們一起走過多年的時光,相互依賴,終了,竟會是這樣一個結局。

02

新的學年開始了,我又回到了跟從前一樣的生活,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則去冰點酒吧唱歌。

酒吧依然熱鬧如昨,沈暢看到我,起初非常高興。不過我現在除了必要的工作上的交流,其他時候並不太愛說話,漸漸地,沈暢的熱情也消退下去了。

我依然每晚在舞台上唱些憂傷的情歌。我唱得很投入,大家聽得很盡興。我覺得我的愛恨情仇,就像那歌詞一樣,都埋藏在那些曲曲折折的憂傷裏。

孟然依然每天去捧我的場,隻要有我在,他就點一瓶酒,送一束花,然後安靜地坐在台下聽我唱歌。他的眼中始終帶著疼愛與憐惜,我避不開他,索性不再躲。

一切跟以前並沒什麽不同,隻不過,沈暢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她本來就已經進入大四的最後一個學期,現在懷了孕,幹脆跟老師請了假,成天守護在莫野的身邊。

蘇雅然死後,莫野就像失了魂,據說經常酗酒,喝醉了就躺在車來車往的大馬路上睡覺,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

沈暢擔心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找他,她知道他心裏難過,於是寵著他,當孩子一般放任他。

所以,酒吧裏的人常常會看到這樣一幕——骨立形銷的男子在外麵喝得爛醉如泥,被一位身材臃腫的女生吃力地拖回酒吧來,男子並不怎麽憐惜這位處處嗬護他的女子,經常對她大聲嗬斥。

我有些看不過眼,有幾次想說一說莫野,卻總是被沈暢攔住:“他心裏苦,就讓他喝去吧!過段時間就好了。”

過段時間真的會好起來嗎?時間真的是治愈一切傷口的良藥嗎?我看著莫野放浪形骸的模樣,心中生出的卻是同樣的痛。

我們都在思念著蘇雅然,隻不過,他表現得比我更直接。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又是春暖花開的季節。所有的一切都在複蘇,寒冬已成為過去。

有一次,我偶然去辦公室,看見了坐在後院倉庫前的沈暢。她擺了一把躺椅坐在庭院裏,享受著暖烘烘的太陽。莫野就在她的旁邊,看起來神色還算正常。

沈暢摸著日益隆起的肚子,半垂著頭,柔聲對他說道:“莫野,你快要當爸爸了。”

那時,沈暢穿著一件寬鬆的棉質長裙,頭發弄成了清湯掛麵式。自從蘇雅然死後,她改變了許多,原先那些豹紋小皮裙都不穿了,爆炸式的卷發也拉直了,剪著齊齊的劉海,杏眼微垂,嘴角微微抿起,神色帶著一絲嬌羞。

我看見莫野突然睜大了眼睛,驚愕地看著她,好像看到了陌生人。

沈暢微微一笑,將頭輕柔地朝他的肩膀靠過去。

莫野神色僵硬,但最後還是伸出手,有些笨拙地、輕輕地撫了撫沈暢的肚子。

莫野似乎終於恢複了正常,擔當起一位父親的部分職責。他有時候會陪沈暢散步,有時候會來酒吧幫忙做保安工作,平時對沈暢也溫柔了許多。

他們似乎已經過上了平淡安寧的日子,一切都在朝著美好的方向發展。

我看到這一切,心中對蘇雅然的愧疚雖然永遠不會消散,可有時候竟然也會隱約覺得欣慰。

畢竟,有人幸福,總是一件好事。

可是,我沒想到,這一切竟然那麽短暫,一切都隻是假象而已。

03

沈暢的生日到了,莫野早早地包下了冰點酒吧,說是要為她大肆慶祝。因為來玩的都是自己人,而且預計人數會比較少,所以主管給酒吧的保安放了假,隻留下了少數的工作人員。我作為工作人員之一,自然留了下來,因為莫野點名要我為沈暢獻唱。

那晚他們喝了很多酒,我坐在台上一首又一首地唱著歡快的歌兒,我希望沈暢能夠快樂,把我的那份一起快樂著。縱然我們有過太不開心的過往,她依舊是我的朋友,不會改變。

“莫野,你幹嗎?”沈暢大叫他的名字。

莫野突然抄起一旁的水果刀衝上台,一手握住我的手腕,眼圈通紅地咆哮:“都怪你,是你害死雅然的,如果不是因為你,她怎麽會去爬山,又怎麽會死?都是你造成的。”

說著,他舉起水果刀就要往我身上刺。

見到這個樣子,沈暢也不顧自己懷孕,慌忙撲了上來,死死抱住莫野說:“莫野,不關葉星的事,你不要衝動,你不是告訴我說,你決定忘記蘇雅然和我還有孩子一起好好生活了嗎?你別這樣。”

“你滾開,我要為雅然報仇,都是這個壞女人,要不是她,雅然怎麽會死,怎麽會離開我,她在臨死前一天還說,這件事過去之後就和我好好在一起的,是這個女人毀了我的幸福,是她!”他像瘋了一樣推開沈暢,再次抓住我,手中的刀高高舉起。

既然他要報仇,那就報吧。

我閉上眼睛等待著刀子刺到自己身上。

“葉星,”孟然衝到我身前擋住了莫野的刀。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滿頭大汗的樣子,心裏全是不忍。

“孟然,你……”

“別說話!”孟然猛地起身,莫野沒反應過來被推出去好遠,手中的刀還滴著鮮血。

我被扶起來,這才注意到一旁的沈暢臉色蒼白地躺在那兒,下麵不停有血流出來:“孟然,沈暢出事了。”

孟然聽到立刻趕了過來,誰知莫野更加瘋狂,手中的刀胡亂刺向孟然,身邊的那些小弟也紛紛圍了上來,想要解決我們倆。

酒吧已經完全亂套,我顫抖著扶著沈暢,希望能找到一個突破口,送她去醫院。

“葉星,你和孟然先走,莫野不會怎樣我的,我肚子裏還有他的孩子呢!”她推了我一把,“快點兒,莫野現在瘋了。”

“你也知道他瘋了,怎麽還可以用常理推斷?”我拉著她不肯一個人走。

“孟然,快點兒帶葉星走。”

孟然怔了一下,然後突然衝過來,拉著我往外衝,棍棒不斷地落在他身上,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體疼痛得顫抖。

“葉星,你忍住。”

我一直覺得,酒吧不大,但是這一路,我們走了很久很久。耳邊到處充斥著棍棒聲、吆喝聲還有孟然的悶哼。他臉上的汗水混雜著血水滴下來,我閉上眼睛,不敢再去看。

就在我們即將衝出去的時候,警車的聲音猶如天籟一樣在門外響了起來,身後的那群人聽到警車聲音之後紛紛扔下手中的棍棒四處逃逸。

孟然如釋重負地拉著我站在那兒,一時之間不知道去哪兒了。

“你鬆開我,我們去看看沈暢,她出事了。”

“好。”

他剛鬆開我,自己卻倒了下去,我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傷是那麽的多,渾身冰涼,他氣息奄奄地看著我,嘴裏一直喃喃地說個不停。此時的他已經非常非常虛弱了,卻一直不肯停止說話。

我心中疑惑,幾乎將耳朵貼到他的嘴邊,才聽清楚他不斷念叨的話。

原來,他一直在說,“葉星,我喜歡你。那個時候,看見你蹲在雨裏,好可憐,當時我就在想,我一定要保護這個女孩子,長大以後給她一個溫暖的家……”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原來,他在說他小時候的事。他說他遇見我,是在十歲那一年。那一次,我剛跟爸爸到省城沒多久,我第一次離家出走,在雨中,遇到了孟然。

原來,當時那個執意要把雨傘送給我的小男孩,就是他。

這些記憶在我腦海中已有些模糊,沒想到他卻把一切記得這麽清晰。我問他為什麽不早點兒告訴我,他卻說,既然我長大後已經不記得他,那麽特意跑去告訴我,也沒什麽意思。他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讓我逐漸接受他。

可是,我一直都沒有喜歡上他。

他說到這裏,有些失落。殷紅的血不斷從他的額角滑落,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我問他:“既然你覺得沒意思,那為什麽現在又告訴我?”

孟然苦笑:“我怕……現在不說,將來……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我的心劇痛,又有些奇怪的顫抖,這是一種什麽感覺?好像是被萬伏高壓電擊中的感覺。

眼淚不受控製地滾落,孟然終於撒了手,緩緩地閉上眼睛。我眼睜睜看著他被大家抬進救護車裏。

救護車呼嘯著遠去,我麻木地站在原地,看著車頂的紅色警示燈一閃一閃消失在黑夜裏。

抬頭望天,天空突然下起雨來,鉛灰色的雲層一直籠罩在我的頭頂,似乎從來沒有消散過。

我的心劇烈地顫抖起來,我忽然感覺好害怕。

這世上但凡喜歡我的人,最終都會因我而死……我又想到了這個邪惡的詛咒。

上天,如果能讓孟然活下來,你讓我做什麽我都願意。

04

我站在重症監護室的病房外麵,隔著玻璃窗戶看著躺在病**的孟然。他的頭上包著一層又一層的紗布,很幹淨,可是隱約可以看見裏層的紗布都染紅了。他的左胳膊打上了石膏,渾身上下傷痕累累,包得跟木乃伊一樣。

我記得他拉著我,一路上護著我不受傷。

我記得他的血一直都在流,怎麽也止不住。

我也記得他說喜歡我,他的手那麽涼,涼到心底。

醫生說孟然左手骨折,腦袋受了重創,很危險,現在已經陷入昏迷,也不知道能不能清醒過來。

我望著眼前的孟然,心裏很難受,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他像是睡著了,眼睛微閉著,又黑又長的睫毛微微卷曲著,在眼瞼處打出兩道深重的陰影。

他其實長得很好看,用他自己曾經的話講,那就是,如果我的帥可以當飯吃,那我基本上可以養活全天下的人了。想到這兒我又不禁笑出聲來。

當時聽到他這種豪言壯語,我還取笑過他,可此時,我卻覺得他的話非常正確。他的確很帥很帥,帥得驚天地泣鬼神,可是孟然,你長得這麽帥,是不是快點兒醒過來比較好呢?要是你一直這麽昏迷著,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會為你偷偷掉眼淚呢。

我站在玻璃窗外,傻傻地把臉貼在冰涼的玻璃上,一直一直盯著他。我從來沒覺得他這樣帥氣過。醫院裏人來人往,路過的人都會朝我這邊看上一眼,大概他們從來沒見過一個站在重症室外又哭又笑的人吧。

我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這時,突然有幾輛黑色轎車徑直開到了樓前。接著,車上下來一大群人,前呼後擁地朝這邊衝過來。他們無法進入重症病房,於是也都擠到玻璃窗前,爭先恐後地朝裏麵張望,我一下子就被擠到了一邊。

其中有位衣著儒雅的中年男子,顯然是這群人當中的首領,他看了孟然一眼,然後麵色變得沉重而焦急。另外還有位中年貴婦,看起來與孟然有幾分相像,她急急地趴在窗玻璃前,呆呆地看著屋子裏的孟然,跟著我一起掉淚。

旁邊,孟然的主治醫生正仔細地向他們介紹著孟然的病情。

此時,我的腦子有些昏昏沉沉,不太明白這些人是來幹什麽的,不過看到那貴婦一臉的憔悴之色,眼中難掩關切之情,我還是對她生出了幾分好感。

過了好一會兒,那貴婦才注意到我,問:“你是誰?”

我指了指孟然:“我是他的朋友。”

貴婦眼中露出了探詢的神色,把我上下打量。

我對她笑著說道:“你也是孟然的朋友吧?我們一起等他醒來吧!”

貴婦朝我輕輕點了點頭。

此時此刻,我沒心思去關注這些人。隻要他們不來打擾我,讓我能夠這樣安靜地待著,看著孟然就已經足夠了。

兩天後的傍晚,當夕陽的餘暉照進窗子,把病房內的一切都染成金色時,孟然終於醒來了。

他一睜眼,便看見了窗戶前的我,於是衝著我微笑。

他臉色蒼白,嘴唇幹裂,可眼神仍然那樣清澈,笑容仍然那樣幹淨迷人。

夕陽斜照在他身上,給他渾身蒙上一層溫暖的顏色。

我的心在那一刻突然狂跳起來,世界在眼前變得生動,聲音紛紛擾擾擠進耳朵裏,我這才發現,原來我還活在人間。

重症病房終於允許探視了。我第一個衝了進去,一下子撲在孟然的胸前。

孟然微微咳嗽兩聲,動了動胳膊,似乎想要撫摸我,不過因為太虛弱,最後還是放棄了。

“喂,你很重呢!”他輕聲說著,然後,頓了頓,又喊了聲,“媽。”

什麽?

我驚訝地抬起頭來,心裏一陣冰涼。

這孩子,不會是摔壞腦袋了吧?竟然對著我叫媽?

我心裏焦急,猛地跳起來,我想我得趕緊找醫生來給他看看。

可是,當我轉過身去,卻看到屋子裏不知何時多了一群人,其中,兩天前見過的那位中年男人和那位美貌貴婦離我最近,他們一個滿臉欣喜,一個淚水橫流。

“爸,媽。”孟然又喊了一句。

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兩人是孟然的父母。可是,這兩天,我一直守在孟然的病房外,當著他們的麵做了多少傻事喲。當時,我因為心裏惶急,看到那個阿姨一直陪著我,就跟她說了好多話。當然,其中說得最多的就是,“看,裏麵那個男生長得好帥,他是為了救我才受傷的,很勇敢吧?我要在這裏等他醒來。”

現在,如果地上能出現一道縫,我想我會立刻毫不猶豫地鑽進去。可事實是,孟然的父母朝床邊走了過來,我卻還像個鋼筋水泥澆成的柱子一般杵在原地,因為孟然拉住了我的手。

他的右手雖然沒有受傷,可此時虛弱無力。但是他既然拉住了我,我又怎麽可能甩掉他,畢竟,現在病人最大。

應孟然的要求,我留了下來,負責在醫院照顧他。

孟然變得跟孩子一樣,當護士給他吃藥時,他故意把嘴張得大大的,喊:“葉星,我要你喂我。”

護士在旁邊含笑看著我們,搞得我一陣窘迫。孟然這個家夥,撒起嬌來真是比女生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媽媽給他送飯來,他自己不肯吃,偏要我喂他,理由是他的左手現在受傷不能動彈,右手又沒什麽力氣。

看著這個處處要人服侍、並且好像沒了人伺候就要活不下去的大少爺,我真疑惑,當初那個以一敵十保護了我和沈暢的熱血男子漢,到底到哪裏去了?

我把飯一勺一勺喂到他嘴裏,他卻不咽下,隻是含笑瞅著我。

我很疑惑,問他:“孟然,你幹嗎光吃不咽啊?”

孟然鼓著腮幫子,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想吃得慢一點兒,這樣,你就能多陪在我身邊一會兒了。”

他的眼睛像琉璃一樣澄澈。他美好的期待是那麽的明顯,讓人一眼就能發現。

我突然覺得臉有點兒發燒,趕緊扭過頭去。

孟然湊過來一點兒,輕輕握住我的手。

我滿臉通紅,但並沒有掙開。

孟然眼中閃過一陣欣喜,他握著我的手,傻傻地笑了起來。

我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對不起他。這麽多年來,他一直記掛著我,我卻幾乎忘記了他。甚至當年他送我的那把雨傘,在用完之後,就不知丟到了哪裏。孟然知道這件事後,鬱悶了好幾天。

他說:“你怎麽可以把我送你的雨傘弄丟了?那可是我們的定情信物!”

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不要胡說。”

孟然說道:“我沒有胡說。你收下我的傘,就要做我的女朋友,你答應我好嗎?”

他說這話時,我正用輪椅推著他,走在醫院春暖花開的草坪裏。他的傷已經好了很多,再過一段日子就能出院了。雖然今天並不是他頭一次對我表白,可我仍感覺到一陣陣心悸。

我停了下來,站在一株盛開的桃樹旁。

孟然抬起頭,目光真誠地仰望著我。

他英俊的容顏映襯在燦爛的桃花裏,讓我有那麽一刻感覺看花了眼。我點點頭,忽然覺得答應他或許也不錯。

大概是被那一刹那的美貌迷惑住了吧?我隻能這樣寬慰自己。

而孟然卻高興得差點兒蹦起來,在我的耳邊大聲喊:“葉星,快點兒告訴我,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我抬手狠狠彈了一下他的額頭,孟然立刻齜牙咧嘴:“痛,好痛。”

“知道痛了吧?痛,就不是夢。”

孟然的眼睛裏閃爍著波光,那種波光,我曾經見過。

是幸福吧?

我歎了一口氣。我覺得,我的心中從來沒有這般幸福過。

原來,給予別人幸福,自己竟然也可以這麽幸福。

幸福的真諦,就是這麽簡單。

可是,我的小小幸福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孟然的父母終於找我正式談話了。

他們以監護人的身份,接手了孟然的護理事宜,並且把我請到醫院附近的咖啡館談話。我打聽到,孟然的父母——這一對看起來很有貴族氣質的夫婦——孟爸爸是一個大財團的CEO,孟媽媽是位標準的貴婦人。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孟然的家世那麽好,我跟他,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知道孟然一直有喜歡的女孩子,原來就是你啊!還真是位漂亮可愛的女孩子呢!難怪他會為你離家出走,連過年都不回家。”孟然的媽媽和藹地看著我,很客氣,但是她的話讓我很內疚。

孟然為了我,成日在酒吧流連,所有人都以為他家境普通,隻是個一般的大學生,甚至把他當成小混混。這些事,要是被他父母知道了,一定很生氣吧?

孟媽媽又說:“葉星,我們很高興你能照顧孟然,謝謝你。不過,孟然以後要繼承家業,他很快會去英國留學,到時候隻會給你徒增傷感。”

我不是個蠢笨的人,自然明白他媽媽那客氣話裏隱含的意思。

我說:“請讓我考慮一下。”

05

我去看了沈暢,她的寶寶沒事,雖然當時流了血,看起來很嚇人,但孩子最終還是保住了。

我之前已經來看過她幾次,她已經好很多了,不過由於那次出血,所以需要留院觀察幾天。

沈暢似乎對莫野的事很內疚,一直跟我不停地道歉。

可是,今天我到了醫院,她眼中不僅有內疚,還有焦慮。

我知道她肯定有話要對我說,於是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等待她開口。

果然,她小心翼翼地說道:“葉星,莫野他……被警察局拘留了。”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起訴他的。”

沈暢露出了感激的神色,但是,她眉間的憂鬱並沒有減少。

她對我說:“能不能再麻煩你幫一個忙?孟然的爸媽把莫野告了,他們請的律師很厲害。而且,孟然這次的確傷得很嚴重,我怕莫野會被判刑。”

我皺起眉頭,沉默地看著她。

沈暢有些羞愧地垂下了頭。

我問她:“那你想要我怎麽幫你呢?”

沈暢的聲音小得如蚊子哼哼,卻十分堅定:“能不能麻煩你去跟孟然求求情?隻要你出麵,孟然肯定會去勸他的父母撤訴的。他向來隻聽你的話。”

我苦笑起來,已經不知道說什麽才好,莫野這次做得實在太過分,把孟然傷成這個樣子,想要孟家放棄,談何容易。

“沈暢,莫野都這個樣子了,為了蘇雅然都可以發瘋至此,你還要繼續堅持嗎?”

我為她心疼,這樣的男人,就算得到了又有什麽意義?

她一臉溫柔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因為他是我孩子的爸爸啊,我怎麽能不管?”

“你……”我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麽話來勸她,孩子確實需要一個爸爸,但是莫野真的是最好的選擇嗎?“那如果莫野知道你對蘇雅然做的事情呢?他會怎樣?”

“葉星,別……”

“沈暢,你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理由,那是你的選擇,我不會因此而責怪你。但是,請你告訴我真相,那天你就在我身邊,我是被誰推下懸崖的?我真的不想繼續被蒙在鼓裏。”我看著她,說道,“如果你想救莫野,就告訴我真相,否則,我恐怕也幫不了你。”

沈暢的手在微微顫抖,我知道她內心掙紮得很激烈。她懷孕以後,人憔悴了許多,除了肚子大起來之外,人反而瘦了下去。她每天都要照顧醉酒的莫野,還要管理酒吧的工作,我知道她很辛苦,我也不想這麽逼她。

可是,蘇雅然為救我而死,現在,孟然又差點兒為我死掉,即便我再怎麽安慰自己,把頭埋進沙子裏當鴕鳥,我也不得不給他們一個交代。

沈暢的臉色變得極度蒼白,最後,她承認了:“把你推下懸崖的人,是我一時鬼迷心竅,因為我想以此來討莫野的歡心。”

她苦笑:“很傻是吧?我用傷害好朋友為代價去討一個隨時可能離開我的男人的歡心。”

“我死了,莫野就會開心嗎?”

我沒有想到理由會是這個樣子。

“會,因為蘇雅然開心了,莫野就開心了。他曾不止一次的告訴我,蘇雅然因為你的存在很不開心,很鬱悶糾結,他說希望你死,這樣他就開心了,所以我……”

我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她呢,我和她這麽長時間的友情竟然比不過一個男人的一句話。

“可是,你既然想殺我,最後為什麽又要拉我上來呢?”我看著沈暢,有些疑惑,“當時我和蘇雅然都命懸一線,你其實可以隨便推一下,我跟蘇雅然都會掉下去死掉。可是,你為什麽最終還是救我了呢?”

沈暢的眼淚掉了下來,紛紛砸在被子上:“因為,我心裏從來就沒有真的想過要殺你。我是真的把你當好姐妹的,葉星。”

好姐妹嗎?

我想起了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

高二那年暑假,我在一家餐廳打工,晚上下夜班回家時,已經是午夜時分。

我在路上遇到兩個喝醉了的流氓,差點兒被他們欺負,是沈暢及時出現救了我。

當時,我正被糾纏得無計可施,沈暢突然出現,衝上來二話不說就對那兩個男人一頓暴打。

她氣勢十足,活脫脫像個女俠,雖然是女生,卻把那倆流氓打得鬼哭狼嚎。

然後,在他們緩過勁兒之前,她已經拉著我狂奔離開了。

我們倆一直跑到無人的街道才停下來。之後,她喘著粗氣打量我,我也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她衝我笑了一下,說道:“姐姐我叫沈暢,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以後就由我來罩著你吧。”

我正想報上自己的大名,可這位大姐頭突然轉過頭去,扶著牆一通狂吐。

原來,那晚她喝多了酒,因為心情不好在街上亂逛,正好遇見流氓糾纏我,於是打跑了他們,救了我。

那天,我一直照顧她到很晚,我們倆的友誼就是這麽來的。

可是,此刻那個大姐頭卻無比虛弱地躺在病**,眼圈發紅,麵色發白。

她捧著肚子,淒楚而期盼地看著我,說道:“葉星,拜托你,幫幫我好不好?我的孩子不能沒有爸爸。”

“沈暢,沒有誰離開誰是不能活的。”

這句話是說給沈暢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沒有誰離開誰是不能活,沈暢離開莫野也能一個人活下去,我離開葉明軒依舊能一個人活下去,就算是離開……

我苦笑著搖搖頭,默默地離開了病房。

在病房外,我倚著牆,身體慢慢滑下去,眼淚不可遏製地流出來。

沒有誰離開誰的是不能活的,這句話是說給沈暢,也是說給自己的,沒有了葉明軒我能活,沒有了蘇雅然我能活,沒有了孟然,我一定也能活。

我掏出手機,努力讓自己平靜,給葉明軒打了一個電話。

一切都應該結束了。

該結束了。